横渡大西洋

编号:C38·2140519·1085
作者:【波】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8.80元
ISBN:9787532149001
页数:222页

也叫贡布罗维奇,也是年轻作家,也是离开祖国波兰,这是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半自传体讽刺小说,离开是一种无奈,而抵达的过程却充满了荒诞:因为纳粹入侵他的祖国而滞留阿根廷。一文不名的贡布罗维奇,只得寻求波兰公使馆和波兰人社区“供养”。荒唐的冒险常常让作家陷于波兰人身份和难民地位的矛盾之中。在经历了一系列光怪陆离的事件之后,他成了一场决斗的联络人,而公使也参与其中,公使要让决斗成为展示波兰人血性的事件……“写作就是艺术家为了自己的个性和荣誉跟大众进行的一场战斗。”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说。如何决斗,又为谁战斗,“这是不是关于波兰的呢?但是,我只写我自己,从来就没有写过关于其他事物的一个字——我觉得自己没有被授权去写波兰。”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横渡大西洋》“是幻想的故事”,一切都是设想出来的,或者说,它就是一部小说。

 


《横渡大西洋》:我脑子里想着“儿国”

 

因为,让他的儿子去犯罪、去淫荡、遭到玷污、遭到败坏,是可怕的、最可怕的、最令人厌恶的想法;但是,不,不,让他干去,由着他,我会感到害怕,我会感到厌恶,但是,他想当什么人,就让他去吧,让他折断,让他崩溃,让他垮塌,垮塌,让儿国出现,让无人知道的儿国出现!

 

犯罪,淫荡,是站在一边的儿子,那个有着青少年肉体之美的伊格纳茨,是思想指导行动的玷污和破坏,而站在儿子对面的是父亲托马什,是普托贡萨洛,是离开祖国的大作家贡布罗维奇,在可怕的、恐惧的、甚至是空虚的大西洋另一端,所有的行动都指向一个“背叛”的祖国,而那种对于“儿子”的粗暴折断、崩溃、垮塌,却在一个距离遥远的“儿国”出现,当布宜洛斯艾利斯的观望成为对祖国波兰的一种精神支持,那战争仿佛真的变成了没有子弹的空手枪射击,“瞄准是空虚的”,但是不瞄准,或者真有子弹装进枪里的射击,会变成“波兰万岁”的高呼?会变成渴望英雄的战斗?丧失了祖国对于身在阿根廷之外的波兰人来说,并非是一种英雄式的响应,而变成了一种如贡萨洛所设计的撒旦式的、地狱式的计谋。

丢脸丢到了外省,这是一次被自我命名为耻辱的旅程,“我感觉我必须向家人、亲戚和朋友叙述我在阿根廷首都这已经延续了十年的经历起初的情况。”我在没有尽头的人生道路上,用一种“横跨大西洋”的方式逃离了那艘“勇士号”的船,逃离了一九三九年八月陷于战争的波兰,在这耻辱的逃离中,我在喘不过气来的人生之路上,迷失的是一种等级和头衔,是“把人、事和物品都弄混了”的森林世界,所以“贡布罗维奇”的名字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背负着波兰命运的符号,离开那艘可能返回到欧洲的英国或者苏格兰的船只,意味着一种背叛,“因为这个实情,我可能会遭受火刑,或者遭受五马分尸,或者手被乱棍打死,名声和信誉扫地。”但是在这个逃逸的过程中,我怀着一种诅咒背对轮船,向着一个新的世界走去,九十六美元的钱,对于我来说远非是可以在他国立足的费用,而在投奔公使的过程中,我却在一种荣耀的赞美声中再一次被命名。

从羞耻到赞扬,这是共同面对战争的转变,“因为既然我背离了信仰,是一个亵渎分子,为什么还要去见主教呢?”我的犹豫在一种生存式困境面前变得毫无尊严,但是在那条华贵的街道尽头,那栋和波兰有关的建筑物前面,我却用一种战争的回应轻易解构了公使对作家关于“只会挤奶和狂吠”的评价。我说,战争,他说,战争,我说战争战争,他便用一种害怕的方式回应着遥远祖国的新闻,似乎在那个经受战争的国度,作为国家形象的公使必须承担起某种神圣的职责,他的呼唤是:“一定战胜,一定战胜,一定战胜!”所以那个我觉得是耻辱的逃亡便成了他对于自己人的赞扬:“你不赞扬自己人,谁来赞扬?”

所谓的赞扬只不过是用一种逃离来响应另一种逃离,用一种虚构的祖国回应现实中的祖国,所以这个像是狗屁的“赞扬”成了另一种亵渎,尊敬也罢,羞怯也罢,对于我来说,只不过在狗屁的外省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而这种狗屁生活带给全阿根廷波兰人一个意淫的机会,“可恶的人和可恶的民族,全不尊重自己!”狗屁的工作就是在“男爵—丘穆卡尔—佩茨卡尔骏马家犬公司”里当秘书,薪金是一千到一千五百比索,狗屁的待遇便是在男爵、佩茨卡尔和丘穆卡尔三个合伙人的单调中挠痒痒,狗屁的生活便是在数不清的恩怨、恶斗、愤恨、苦涩、伤痛、咒骂中面临破产的威胁,这是一个只有自己和自己有关的世界,一个丧失了上帝救赎的现实,而我身处异邦,在没有朋友和同伴的怪异工作中感受到了某种恐怖,这种恐怖是一种空虚,是对于祖国那流血战斗的遗忘,是把灵魂交给上帝却又无法救赎的迷惘,而在招待会上,在波兰社区的集会上,我却以大师的身份成为高居一切之上的人,成为控制他们的人,“向我们的大师致敬!反击有理!天才的贡布罗维奇万岁!”而所有的赞美和控制都只不过是一种逃离后的虚无,一种狗屁的回应:“因为担心这些狗屁会把我看成狗屁,我会面对这些狗屁表现出自己是一个狗屁,我想要砸烂这个狗屁,而且高喊:‘狗屁!狗屁!狗屁!’”

这是距离祖国遥远的神化,而这种实际上是狗屁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种虚设的英雄主义,而在酒馆里遇见的科布日茨基·托马什,也成为英雄主义的另一个代表,这个原陆军少校似乎经历了那些战争,经历了真正的出生入死,所以在公使的眼中,他也成为被赞美的对象,“我们光荣的民族不仅因为拥有天才人士、思想家和杰出作车家而百倍光荣,而且我们还拥有许多英雄豪杰,现在在国内我们的勇敢气概出类拔萃,所以也得让这儿的人见识见识波兰人的气概!”他是波兰人的代表,是波兰英雄的代表,是民族英勇、荣誉、斗争和“无限的勇敢、赤诚的热血、不屈的尊严、不可征服的信仰、最高的神圣力量和神圣的奇迹”。所以这样的英雄就成为一种民族自信的符号,用手枪打击敌人的象征。

文本和烟斗,是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另一把枪

而这样的象征具体到酒吧的争斗中,就是流着血却不后退的坚定和赴死的决心,“托马什老先生脸上的第三滴血慢慢流下来,沿着前两滴柄轨迹流淌,滚落在外衣衣襟上。”站着,而且像是不屈的面对死亡的站着,而在对面的是我,一个逃亡者,是贡萨洛,一个普托——每天在街上寻找和追逐男孩的同性恋者,一个非波兰的混血人:“大概是白人和印第安人混血,算是葡萄牙人,母亲是波斯人和土耳其人混血,他生在利比亚,名字叫贡萨洛。”男人的嘴唇却涂着女人的口红,有着宫殿般的豪宅却把自己当成奴仆的人,所以那酒吧的恶斗,那流血的场景,对于贡萨洛来说,只不过是追求男性肉体的一种表达,但是在这样普托式的追求中,遇到的是原陆军少校托马什的阻拦——儿子伊格纳茨一方面是英雄父亲的继承,另一方面却是贡萨洛的肉体目标,而这样的肉体闪烁着某种年轻的气质,闪烁着自由的诱惑,或者说,以魔鬼面目出现的贡萨洛就站在英雄主义的对面,站在承载荣耀和英勇、尊严和信仰的波兰英雄的反面,这是一种亵渎和玷污,托马什用自己的行动维护一种继承,而这种父与子的关系正是战争的祖国波兰需要的寄托,但是贡萨洛用一种肉体的欲望解构了这个被象征化了的“儿子”。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恶魔。但我要告诉你,为什么我让你站在我这一边反对这个父亲,而且希望你把我这样的人当成社会栋梁。”贡萨洛或者想着给年轻人一点自由,让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得到尊重,但是他实际上无法跨越父与子的这种象征意义,“你要知道,我们波兰人,是特别尊重我们父亲的;所以这样的话你不要对波兰人说,不要挑唆儿子反对父亲,把儿子引上邪路。”作为波兰人我对于贡萨洛的劝解其实满含着某种民族性,儿子和父亲的关系无非是个人和祖国的关系,所以贡萨洛的解放实际上比我的逃亡更严重的亵渎,但是我在狗屁的世界里看到的英雄主义,看到的民族主义只不过是一种流血的伤害,只不过是禁锢和束缚,贡萨洛以一种让我惊讶的”儿国“理论构筑了一种反叛精神,“儿国跟你有什么关系?儿国不是更好吗?用儿国取代祖国,到时候世界会大不相同!”

儿国是对于祖国的解构,甚至是反叛,而我在这样的观点里忽然像得到了某种力量,那街上响起的”波兰,波兰“的狂吼,像是对于祖国狗屁意义的瓦解,当祖国的战斗和无情的叫声传来的时候,我却在一种不能停歇的行走中想着“儿国”,想着继续的颠覆和逃亡。其实贡萨洛作为一个非波兰人,一个混血儿对于祖国和儿国的注解其实是魔鬼一样的肉体诱惑解构那个英雄主义,而那所谓在外省的英雄并不是托马什,也不是我,而只是一个需要的英雄,一个人造的英雄。即使在我空洞的下跪,在公使空洞的站着,那种与生俱来的颠覆感觉让父与子的承继关系变得可怕。父亲是祖国,儿子是每一个波兰人,所以“要让儿辈忠诚于父辈和祖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用在外省制造的英雄来完成这样的救赎,显得可笑。

在普托看来,要在一种解构中覆灭父亲的英雄主义,而在托马什看来,就是要用子弹击穿贡萨洛的玷污,用来维护儿子,这是新的战争,而我在一种“儿国”的理论中和普托“勾结”,以反对强压在儿子身上的父权,所以那场和子弹有关的决斗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把子弹放在袖口里的游戏,没有真正的枪声,没有死亡,也没有鲜血,所谓“瞄准是空虚的”,其实只是在一种形式意义上具备保护和伤害的作用,而在这游戏一般的决斗中,贡萨洛竟然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伊格纳茨,这种对儿子生命的维护被托马什看成是最大的荣耀,所以争斗变成了和解,变成了友谊,“啊,现在您已经不是仇敌,您是我的兄弟、朋友,您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儿子!”他们拥抱,并且得到所有人的喝彩,贡萨洛的“牺牲”精神也变成了英雄主义的一部分,变成了对于波兰祖国效忠的一部分,“这是上帝的恩典!全部自然的善意!这是确定无疑的事,这是最最确定无疑的事:波兰人因为具有多种美德而令上帝和大自然感到亲近,上帝和大自然眷顾他们,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这种骑士精神,还有勇敢、崇高、信仰的虔诚!”

于是所有人都高呼:“波兰万岁!”而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一个将子弹藏在袖口里的游戏,所以实际上仍在一种狗屁的生活里把那种英雄主义引向邪路,而于我来说,却在奇异中体会到了不是恐惧的空荡,“我惧怕的已经不是恐惧本身,而只是缺乏恐惧而造成的恐惧。”甚至说,这仍在一种肉体勾引的罪恶里,所以当我对托马什说出那一个背叛的游戏时,托马什便开始了还击,父亲所代表的权力不是要惩处贡萨洛,而是要消灭儿子,“在上帝的帮助下,我要用鲜血清洗,沉重的、可怕的鲜血,我儿子的鲜血!”亲手把他杀死,用刀,或者不用刀,总之死是必然的选择,因为他玷污了英雄主义,颠覆了父性,而这种惩处却被命名为拯救:“不仅要为自己被当成笑柄而复仇,也要用这样的死亡来拯救儿子,使他免遭如此的嘲笑。”

要杀死儿子来维护一种权威,一种父性,“在杀死儿子的同时,以这种可怕的谋杀亲子的行为来杀死自己身上那个空虚的小老头,要成为有血性的老人,要有分量,要以老人的形象发威,要镇住局面!”而贡萨洛也开始谋划,他作为一个对英雄主义的玷污者,一个肉体欲望的追寻者,一个儿国理论的实践者,当然要用儿子的血来杀死那高居于头顶的父亲,“儿国,儿国,儿国,还有儿国,还有儿国,还有儿国!”他在吼叫,他在行动,他要把自己魔鬼的本性变成一种反对上帝的力量。

而我呢,作为丧失了祖国的逃亡者,内心也充满着一种颠覆的快感,在空虚的世界里必须要填埋一些东西,那仿佛也是一种英雄主义,在疼痛中获得快感的英雄主义。马刺骑士同盟带来的是逃跑之后背叛的处罚,令人疼痛的、可怕的、地狱般的、魔鬼般的马刺似乎刺激着一个丧失了恐惧的肉体,而这样一个肉体的复活必须以残酷的方式获得力量:踩死小虫子,勒死小兔是想成为圣徒必须学会适应的牺牲;捅死小牛,是要学会坚强,克服颤抖的必要;用马刺杀死马,是克服恐惧,成为英雄的过程;杀死母牛,则是强化灵魂的付出,而点火烧烤狮子,则是克服软弱、学会适应做大事的必须,所以在这样一个充满了牺牲和坚强,充满了疼痛和英雄主义的同盟里,我便找到了一种抵抗空虚的手段,那种被填塞在肉体和精神深处的行动,“只有绝望才能激发出来的勇敢”是没有原因、没有理由、没有道理的行动,而它的目的就在于服务恐惧,服务残酷,所以杀死托马什的儿子,判处少年死亡变成了一种残酷的行动,一种恢复勇敢的民族主义行动。

所以伊格纳茨不是一种单纯肉体的象征,不是欲望的投射,那种“清新的声音、活跃的笑容、活跃的动作,整个肉体的欢乐、灵活”都是一种“儿国”意义上的复活,是远离祖国的意淫的一种寄托,“让儿国出现,让无人知道的儿国出现!”然后才是毁灭,才是破坏,才是崩溃,才是死亡。而在这样一个用恐惧消灭空虚,用英雄抵抗魔鬼的乌托邦一样的外省生活里,他们似乎听到了祖国胜利的声音,听到了英雄解救祖国的消息,祖国利益高于一切,在一个人人都是英雄主义的救赎中,祖国波兰一定是战胜了敌人。

但是这只不过是遥远的外省的臆想,是一个被篡改的祖国,“但是,我在报上看到,一切都完了,咱们打败了。”博茨罗茨基参事最后说道了“大屠杀,失败,终结,我们走投无路了”对于从不在前线却用民族性来压制那些追求自由的”儿国“来说,是真正的屠杀和玷污,是真正的残酷。当托马什倒在地上,当伊格纳茨用那“砰砰砰地砰砰”的声音制造新的战争的时候,父权的倒塌便成为新的事件,“一个对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但是都砰砰地,哎呀,吼叫起来,小牛似的,接着竟乱作一团。大笑声被淹没在大笑声里,砰砰地笑,啪啪地笑,砰砰,啪砰……”

战争参杂着玩笑,那“砰砰砰地砰砰”的声音也便像那些笑声一样淹没了那个父亲建立起来的英雄主义,这是儿国的解救还是儿子的游戏?这是迷途的行动还是对于祖国的背叛?伊格纳茨似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处在贡萨洛和托马什之间,处在父亲的权威和肉体的欲望之间,处在遥远的祖国和现实的外省之间,当然也处在我的逃亡、恐惧,计谋、行动中,而所有的看见或不看见,都无法使我在空间中远离那个叫做“波兰”的存在,“过去的一切都只是软弱无能,正在到来的新的一切,都是暴力。”所以在这样一个“横跨大西洋”的清算文本中,我在一种震荡、宣泄和存在中感受到的是讽刺、批评、论述、娱乐、荒诞和戏剧,贡布罗维奇,文本里的我,和文本外的我,在这样一种自由和约束,逃离和控制中成为一个寓言:“有些人(我就在其中)几乎惧怕‘祖国’这个词,似乎这个词语让他们的发展延误了三十年。这个词把另外一些人立即送上了我们文学中给人布置任务的刻板模式的道路。”惧怕祖国,是因为祖国被定义为一种无法逃离的任务,一种命定中必须走的道路,而个人,不管是贡布罗维奇,不管是托马什,不管是伊格纳茨,都在向那个“祖国”的词语靠拢,最后成为它的一部分,在暴力的世界里成为一个权力时代的牺牲品。

“贡布罗维奇正是使用强暴肉体的比喻、强暴自我的比喻、强暴自我天性的比喻来揭发波兰人精神的。在波兰爱国主义的底蕴中,他发现了反自然的和反肉体的顽疾。”但是即使是用这样的隐喻去发现那一个被奴役的民族主义,对于贡布罗维奇来说,依然无法逃脱现实的恐惧,“沙文主义辞令的杂文”、“对战前波兰的讽喻”以及“关于萨纳齐的杂文”的评价背后是一个更庞大的祖国系统,一个更暴力的父权结构,一场更骇人听闻的战争图谋,“我属于那种如果放枪,也只对着庞大动物瞄准的有抱负的猎人。”只是在那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横渡大西洋”的逃离中,拿起枪瞄准的也只是一个空空的存在:“我丧失了祖国。但是没什么,空虚。”

 

纠缠

编号:C28·2140519·1083
作者:马原 著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35.00元亚马逊25.40元
ISBN:9787530213070
页数:334页

“财富中国的一起鸡毛,先锋马原的最新期待”,对于马原来说,腰封上的定位依然是关于“先锋”的,只是这转身之后的“纠缠”里除了财富中国中的那一地鸡毛,是不是也有先锋过后的喧闹和急躁?“卡夫卡+雷蒙·钱德勒,哲学+悬疑——一部从人间烟火抵达生存迷宫的长篇力作”,这样的推荐依然让人觉得马原已经远离了那个孤独世界。作为《牛鬼蛇神》之后复出的第二部小说,马原将笔触伸向了那个商品社会,遗嘱、存款、房产,在这个金钱世界的纠缠中,如何寻找寓意?“这部小说的某个地方写道:姚亮忽然想起了卡夫卡,想起了那些莫名其妙就陷入纠缠的人物,《城堡》中的K,《审判》中的K。”小说刊载在《十月》的时候,卷首语这样写道,也许这也是一把生锈的钥匙:“小说通过一个父亲死后的遗产问题,写出了看似滴水不漏的制度与体系中人的困境,写出了一个个合情合理的小问题给人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麻烦。”


《纠缠》:物化悖论下的泛道德解救

真相不止一个,而是两个。

是眼睛看见的真相,还是故意被蒙蔽的真相?一个或者两个,一个或者无数个,在一种数字呈现的非神秘现实中,真相只不过是我们戴着一副被财富炫化的眼镜看到的一切,而从寓言到现实,从先锋到写实,也是从一个真相变为两个,再变成无数个真相,直到有一天在某种茫然中陷入自我设置的生存迷宫里。

就像从一个马原看见了两个马原,再看见无数个马原,“一部从人间烟火抵达生存迷宫的长篇力作”明明白白写着一种自我迷失的过渡,在书页的下三分之一处,用一层半透明的腰封告示着这样一种困境,只不过在这样的困境面前,即使你看到了背后黑色的封面,看到了被打上印记的“马原”字样,你也无法在“纠缠”的眩晕中找到那种解读真相的钥匙。或者你可以把这样的“生存迷宫”字体再放大,是“财富中国的一起鸡毛,先锋马原的最新期待”,是“当房产与金钱接憧而至,为什么我们会陷入‘纠缠’”,或者再放大,是“2013年中国原创长篇小说的最新期待”——那些刻印在腰封上的文字从来不是为了解读那个生存迷宫,而是要在更弱智的说明中远离“纠缠”,不管是“卡夫卡+雷蒙·钱德勒“,还是”哲学+悬疑“,在一种人为纵横交错的迷宫里,其实并不需要寻找一把解读的钥匙,而是因为在这被放大的字体中,一切都只是营销上的自言自语,它使人看见的不是黑色的封面,不是“纠缠”的图饰,甚至不是作者马原——在一个无数种马原喧哗的文本里,你可以很随意地把腰封揭去,扔进垃圾桶。

这是一种设置好的“脱离”,不属于文本的脱离,不属于作者的脱离,当然也不是从人间烟火到生存迷宫的脱离,它是粘着在一起的现实,是被合成的困境,就像“2013年”之前的《牛鬼蛇神》,在马原的叙述历史中变成返回肉身的一次努力,虽然是一种经历了生与死的颠簸之后的返回,虽然是从寓言世界折回到现实的转变,但至少是在其中收获了一个叫做马原的肉身,而现在,那个拙劣的印章上写着“马原”,那翻过的封二中有着侧身微笑的马原,还有什么是属于“马原叙事”的?“当代著名作家,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的简介上标注着他的多重身份,在农民、钳工、记者、编辑之后,是“先锋文学开拓者”,这仿佛是一个终点,接下去再无转变的身份,而这个身份开创的“叙述圈套”、“以形式为内容”风格都在这个终点上变成某种缅怀,而在《牛鬼蛇神》高调出版之后的《纠缠》,被形容为“归来王者持续劲健的创作实力”,分明是一种在终点处逗留之后的“旋转”,在文字的世界里继续编织,继续叙说,继续颠簸,继续圈套,在一个充满纠缠的世界里体现肉身。而其实,经历了更多的婚姻变故,经历了更多的身体变故,对于马原来说,甚至连肉身都已陷入了危机,而在经历现实的诸多纠缠之后,马原其实已经找不到唯一的真相,他只是在一种混杂着寓言和现实,混杂着精神和肉身的世界里滑行,而他最后睁眼从纠缠的世界里看见的也只是一个没有了自我的“第三人称的社会”。

第三人称没有我,只有他,她,它,以及那集体意义上的“他们”,仿佛都是站立着的陌生人,仿佛都是围拢来的别人,而那个在中间的人可能是创造了文本的哈谢克,或者是卡夫卡,曾经在他们的世界里,看见了那一个变异的“他们”,不管是战争时代还是没落的社会,那些被写出来的“好兵帅克”或者是K,都以一种寓言的方式活着,不管是“愚蠢”,还是反抗,他们都只存在一个文本的世界,一个已经脱离生存迷宫的世界,所以在马原的世界里,完全变成了“他者”:“2013年1月3日这一天,姚亮终于把那本他已经看了十几年的小说《好兵帅克历险记》翻到了最后一页。”十几年的小说翻到了最后一页,是不是代表着过去那个寓言时代的终结?代表着“叙事圈套”的先锋的终结?而姚亮分明是那个远离了西藏的姚亮,远离了文本寓言的姚亮,所以在这本“未竟之作”中,他看到的是一种肉体的终结,“作者哈谢克没能最终写完它就被死神接走了”,以及那种时间履历上的巧合:“非常有趣的巧合是那一天刚好在九十年之前,1923年1月3日。”但是在这样的未竟状态和巧合数字里,对于姚亮来说,不是真正的“释然”,却是一个麻烦的开始。而在这一系列的纠缠中,对于卡夫卡或者K,姚亮也只是以灵光闪现的方式回到寓言状态:“姚亮忽然想起了卡夫卡,想起了那些莫名其妙就陷入纠缠的人物,《城堡》中的K,《审判》中的K。”

“城堡”是不是一种被围困的现实,“审判”是不是生存迷宫的异化?对于好兵帅克,对于K,姚亮只是在“忽然想起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文本的世界,仿佛早已走远,而对于这个第三人称的姚亮来说,在看见之后,在释然之后,却是一个扑面而来的财富世界,令人措手不及,又不得不去面对。鳏居三年的八十七岁老父姚清涧逝世仿佛是这一切变故的开始,这是肉身消灭的一个故事,在死亡面前,留下的是一张遗嘱,两个法定的第一顺序继承人,他们活在现实世界里,甚至活在一个和金钱有关的现实里,所以在死亡之后,一切的变故变成了理不清的纠缠。

连同三年前逝世的老伴的遗产捐赠给母校檀溪小学,这是遗嘱上的内容,按照估算,遗产的总价值大约在五百五十万到六百万人民币之间,这是一个和道德有关的捐赠,彰显的似乎是一种社会正能量,但是在这样一大笔数字面前,却牵涉出更多的法律问题,比如姚亮的前妻范柏就质疑这样一份遗嘱只是姚亮自己的意愿,因为在曾经的交谈中,老父亲说过要把自己的东西留给孙子姚良相,在他的判断中,父子存在着利益上的纠葛,连同姚清涧曾经说送给姚良相的那一对底款“大明成化年制”的五彩手绘瓷瓶都是财产赠予的证明,而姚亮坚持认为自己是瓷瓶的拥有者,他以一种成年人的俯视角度去看待未成年的儿子姚良相。但是当姚良相在出国留学之后,需要经济资助的他已经站在了成年人的行列,所以对于财产有了自己的看法,所以在一种拥有和支配之间,形成了父子之间的积怨,“他有权利要求把自己的东西拿在自己手里。”而在上海的一处房产上,姚亮当初把姚良相的名字写在了房产证上,这在姚良相看来,自己拥有一半的资产,而在姚亮看来,当初写上名字也只是体现了他对于儿子的爱,如何支配这一房产则属于自己的事。

父子积怨,这样赤裸裸的财富纠缠自然是对于爱的一种挑战,而姚清涧的遗产在充满道德意义的捐赠上,受到的是质疑,也受到了法律意义上的纠缠。比如要开具母亲的死亡证明,比如要证明自己是姚清涧的儿子,比如要证明保险单的“姚勤俭”就是死去的姚清涧,在这样赤裸裸呈现的法律关系中,对也同样面对着父子之间基本伦理关系的确认,十七岁从中学毕业,名字在四十二年前就已经从姚清涧家的户口本上注销了,而如今五十九岁的姚亮必须证明自己就是八十三岁姚清涧的亲生儿子,这样才能拿着姚清涧的房产证去委托中介机构售卖房子,“忽然有人要他证明自己是自己父亲的儿子,他何德何能当此重任啊?”同样面对这一问题是姚亮的姐姐要命,“比姚亮年长四岁的姚明要证明自己是妈妈的女儿,显然比姚亮要明自己是父亲的儿子还要难,因为姚清涧姚亮都姓姚,而母亲却不姓姚,母亲叫褚克勤。”父子、母女,在这种血缘基础上的人伦关系,遭遇到了法律文书缺失的现实,也就是你不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那个父亲的儿子,如何证明你就是那个母亲的女儿,甚至你如何证明你就是你自己?

所以在法律的世界里,一切都变成自我以外的异化身份,包括儿子姚良相对于赠予的解读,都在某种程度上销蚀一种爱,甚至慢慢演变成了法律上的纠纷。姚清涧当初没有及时注销死亡的妻子在社保上的名字,所以被起诉为冒用养老金,而姚明和姚亮作为法定的第一顺序继承人,也同样面临被起诉,“先是你父亲的不作为,导致占有国有资产的事实;然后是你们的不作为,又延续了你父亲造成的恶果。如果你父亲的行为被判有罪,那么你们的继续也会被判有罪。”当初父亲或者是失误,让对其中事项一无所知的姐弟陷入涉嫌诈骗的困境中,而要证明自己没有违法,也需要相关的证明。

证明是不是可以接近真相?尤其在法律意义上的那些文书,是不是可以让人回归到真实状态?而这样的一种窘境,却完全是因为涉足了一种财富生活,姚亮是大学教授,也拥有自己的私人房产,而姚明拥有更多的资产,可以说他们就是活在那样的一个和金钱有关的世界里,姚明说过:“我也算了解金钱是什么东西,越了解它我就越蔑视它,但是蔑视并不妨碍我喜欢它。”喜欢金钱只是因为凸显了它的价值——不是象征的财富,而是一种支配力:“钱为没有标准的世界定出了标准,人类从此有标准可依,许多事情都因此而筒单了。”所以他们可以出钱请最好的律师,可以用钱打通各种关系,但是即使在这种充满支配的物质世界里,也依然面临着道德被质疑,爱心被怀疑的现实。

甚至,在这个充满支配欲望的世界里什么是真相?是父母血缘编织的爱是一种真相?是各种官司的输赢决定的真相?姚亮对儿子姚良相的爱最后变成了一种隔阂,甚至变成了积怨,在金钱面前,似乎爱被遮蔽,真相当然也变成了一种无法证明自己就是那个我的游戏。而在法律面前,真相无非也是一种用文书、证据和律师组合起来的世界,它的状态不是抵达,而是远离。甚至姚清涧捐赠给檀溪小学的那笔捐款,在校长力拒将捐赠房产变现也陷入了窘境,而更为残酷的是,在这样一种赤裸裸的真相面前,人也只是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被质疑用爱绑架的符号,一个支配金钱却又被金钱支配的符号,甚至是一个失去了判断和逻辑能力的符号——姚明在覃校长的刺激下,竟然患上突发性脑溢血,差点连命也丢掉。

而在这个纠缠的现实面前,看起来那种人伦关系虽然有矛盾,但至少脉络是清晰的。但是吴姚的到来又彻底将这种隐藏着时间深处不为人知的人伦挖了出来,他自称是姚清涧的儿子,一张证明信用手印证明他就是姚清涧在老家的发妻所生,是姚清涧的长子。这不仅在解构着原本清晰的父子关系,也在某种意义上解构着父亲的形象:“一个负心汉,花女人家的银子读了许多年书,之后把女人的肚子搞大就拍拍屁股走了。这个人当真是自己的老父亲,是那个一辈子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的姚清涧老先生吗?”从未在生活中出现的陌生人吴姚可能成为另一个法定的第一顺序继承人,所以在这个急需要真相的困境面前,律师说出了那不止一个的“真相”:中立的真相,也就意味着吴姚也许就是他和姚明的亲哥哥;偏向于否决吴姚说辞的真相,这才是他们已经议好的方向。也就是说真相变成了两种参杂主观意愿的真相,中立或者偏向,而这两种真相会趋向于不同的结果。姚亮甚至亲自去了老家,律师甚至雇了私家侦探,目的就是证明吴姚是一个骗子,他只想占有姚清涧的一部分遗产。

在这样一个需要制造真相的社会里,一切的爱,一切的人伦,都变成了远离亲情,远离道德的存在,而不管是姚明,还是姚亮,在金钱支配的欲望下,也陷入了难以自拔的陷阱里,姚亮只是偶尔想到了卡夫卡,想到了不能进入的城堡,想到了无法逃避的“审判”,而姚明也在这赤裸裸的金钱纠葛中,以患病的方式失去了控制力。掌控着几千万的资产,却陷入了被金钱支配的深渊,肉身在这一刻脱变成了“物质”,也就是这样一个现实“物化”了爱与真相。而面对各种层出不穷的纠缠,马原又以一种人为操作的手法构筑了一种解救的模式,那就是道德。姚亮的新任妻子是基督徒,在这一份皈依上帝的爱面前,帮助姚亮化解和前妻的怨恨;而姚良相的女友玛丽也通过自身的爱,融化了父子之间的积怨,让爱重新回到身边。而打赢那场关于社保冒领的官司,律师最后的致胜武器也是姚亮提出的道德力量:“父亲的捐赠是一个壮举,是百分百的学雷锋行为,是一个伟大灵魂的起程。现在有人意图将这样的壮举变味,给雷锋精神抹灰,有意让这个伟大的灵魂蒙羞,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事情。”

很难想象,在需要证据、文书以及真相的法律面前,这样的道德力量会成为打赢官司的决定力量,其实这是一种泛化的道德救赎,将姚明的前夫以姚明丧失对女儿监护权为由住进姚明的居所使用的也是一种“计谋”,那“请法院赶秦关走”的七个字只是病态的母亲“交给”女儿的真相,目的只是为了赶走以监护权为名的不义者,所以在泛道德力量下,吴姚的到来最后变成了将姚明唤醒的良药,在姚明还在坚持骂吴姚是骗子的时候,吴姚的反击是“我听说了,这两个东西都有本事,一个有钱一个有名,人五人六的所以才那么嚣张”。而这正是姚明姚亮陷入这一场纠缠的直接原因,在赶出吴姚之后,姚明忽然说出了一句:“小亮,你怎么就不想认他呢?”这是意识回归的表现,也是从物质到肉身,从迷失到清醒的回归,是认亲下的自我救赎。

“居然是大哥的一顿臭骂把你治好了。”而这样的解救是完美的救赎,还是仅仅只是一种突然之间的感化?所以在真相到来的时候,其实谁都没有做好准备,而在一种被绑架的爱面前,所有的解救之路都已经设计好了,这种圆满看上去是剔除了那赤裸裸的法律,那掩盖在人伦之上的道德判断,但是物化的支配远没有被否定,甚至所谓的现实是为了纠缠而纠缠,那些变故和转折总是显得莫名其妙,所以这样的解救是不彻底的,当吴姚变成真相,那看不见的一切又以“真相”的名义冒出来,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太太又“闯入”了现实,“老太太自称是褚克勤的女儿,是褚克勤参加革命之前在老家生的女儿。”参加革命之前,就如姚清涧在姚亮和姚明之前的那一段被隐藏的历史和人生,永远没有证人,没有亲见的机会,所以在新的纠缠到来之际,“姚亮当真蒙了”变成了一个逃不出去的陷阱,它继续着,它发生着,在一个真相之后,彷如裂变的病细胞,不断地制造新的麻烦,新的危机,新的城堡,以及新的审判。

遣悲怀

编号:C38·2140512·1081
作者:【法】纪德 著
出版: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版本:2013年08月第1版
定价:32.80元亚马逊22.60元
ISBN:9787807690535
页数:211页

“我们描述我们的人生,对自己撒谎,但是我们的生命不会撒谎;它将描述我们的灵魂,而灵魂将以其惯有的姿势,站在上帝的面前。”纪德费尽周折娶挚爱的表姐为妻,却满足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交流,把爱情和所爱的人视为极端神圣与纯洁的存在,过起了一种精神分离割裂的生活。纪德妻子是他作品中无数美好少女、难忘文学人物、理想女性的原型,然而命运让她做了隐忍而终的悲剧女性。叛逆的世纪末先锋和旧式淑女,爱情和折磨,纪德在她去世后,用写作为她、为自己,做了迟到的悲伤、怜惜和自我剖析。“从不生病的人,对于许多不幸的事,无法产生真正的怜悯。”可是对于纪德来说,怜悯之后,即使充满自我谴责和自我辩解,那个影子深处的灵魂也已经离开了。

 


《遣悲怀》:她欢迎我嫉妒上帝

 

人比人们更有趣。上帝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他,而不是造了他们。每一个都比全体更珍贵。

上帝用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但只是一个他,不是他们,不是“人群”,所以当man取代对men的关怀,对于纪德来说,似乎走进的是一个古典的信仰世界,他无意创造复杂的人物以表现生命的错觉,但是他是否看见了上帝面前的“他”而不是“他们”?或者说,他是否能够心安理得地让自己成为被关怀的“他”而站在上帝面前。

上帝似乎是一八九五年才出现在纪德的生命和现实里,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年长他两岁的表姐成为他的妻子,这是他心底长久思念而成为的现实,这是一个女人改变的生活,而对于纪德来说,他的婚姻更像是对于失去母亲的一种弥补,他在自传中曾经说过,儿童时代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没有朋友的记忆,他在一种孤独、脆弱和神经过敏的方式中寻找自己的信仰,而在他周围的是很有道德的、极端威严的女人,譬如母亲和新教徒的伯母。如果把他的日记看成是对生命和情感历程的忠实记录,那么在他二十三岁的日记中就有着对于上帝皈依的想法:“我们描述我们的人生,对自己撒谎,但是我们的生命不会撒谎;它将描述我们的灵魂,而灵魂将以其惯有的姿势,站在上帝的面前。”这是对孤独、脆弱和神经过敏的一种治疗?还是对生命无常的喟叹?撒谎在某种意义上可能隐含着他逃避的欲望,但是清教徒的女人生活让他感受到了不能背叛的灵魂,让灵魂站在上帝面前似乎是彻底的解脱,但是这种皈依或者并不适合纪德,在这段日记写完之后的第八天,他又写道:“我在道德的规律和真诚的规律之间,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的不是撒谎的生命和皈依的灵魂,而是道德和真诚,或者说,那个母亲和伯母意义上的上帝遇到了另一种东西的挑战,真诚。在纪德看来,“道德在于把你所偏爱的虚构,拿来代替自然的生物”,而那个自然的生物便是“老亚当”:“但是那时候你就不再是真诚的了。老亚当是真诚的人。”发出这样的感叹是因为他已经在另一个看上去并不孤独和脆弱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真诚的世界,那时候他已经参加了马拉美的“星期二聚会”,而且还两次前往了北非,视野的扩大使纪德更关注自己内心的某种欲望,北非执行或者更可以看做是对于童年压抑生活的反抗,无限放大的现实使他有了对上帝的质疑。而这种质疑也让他在“真诚”中开始达到疯狂,“我活到二十三岁,还是全然地童贞和完全地堕落;疯狂的程度,使得我终于到处寻找某一块肉体,来紧压我的双唇。”依然是日记,一八九三年在蒙白里,纪德似乎更在一种“堕落”中找到了疯狂,那里有了肉体,有了“来压紧我的双唇”的欲望,有了“放纵自己”的理由:“现在要放纵自己,跟从前要抗拒它一样,得费很大的力气。”而对于纪德来说,放纵自己只不过是像从前压抑自己一样,是在痛苦中作出的决定,是为了寻找一种“痛并快乐”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只属于自己,只属于上帝面前的那个“他”,所以对他来说,这种个人的独创力在被剥夺某些东西的时候,也找到了表现自己的“人格”:“心智一定要大于世界,把它包容起来,要不然它就惨被溶化,甚至于不再是独创的了。”

“因此,不要称我的欲望为诱惑,不要抵御它们,相反地,我努力去追随它们。”二十三岁的纪德在为自己的寻找找到了足够可以站在上帝面前的理由,欲望不是诱惑,而是一种必须追随的东西,而当一八九五年到来的时候,当母亲逝世而失去了幼年的清教徒一样的包围之后,纪德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婚姻,而这种婚姻仿佛是一个上帝的再现,满足自己驱策快乐,表现人格和追随欲望的目的。梅德琳终于走进了他的生活,而这个年长自己两岁的表姐在某种意义上是他新的一种归宿,仿佛母性世界的延续,给了他一种在上帝面前的归依感。“我如何能使她相信,再没有一张女性的脸,再没有一双眼腈的神情、再没有其他人的微笑、神态、声音的抑扬、风姿的优雅,能像她的那样令我倾心呢?否则,我为何如此拙于证明这一点呢?”这是和肉体有关的爱情还是和精神有关的信仰?其实对于纪德来说,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结婚是不是长久爱恋的必然结果,还是沉湎在一种欲望的追随中获得的真诚。“除非出于爱,一个人永远不应该买任何东西。不管任何一个,不论任何东西,都应该永远属于最爱它的人。面包给最饥饿的人,甜品给偏爱它或已经吃过饭的人。”这种在文学和伦理上的问题在纪德这里变成了一种现实,给最需要的人,给最爱的人,他似乎正等待着梅德琳的爱情,等待她给他人生中的那一个面包。

上帝变成了真实,那个在文章中一直存在的象征性名字“以马利内”似乎被真实的梅德琳取代了,而在圣经里,“以马利内”就是“上帝与我们同在”的意思,而他在一八九五年放弃以马利内的时候,就是要选择一种所谓的真诚:“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以马内利’那个名字,那是由于我顾及她的缄默,在我的作品中为她取的一个名字。我喜欢她的真名,也许是仅仅因为打儿时起,那个名字就为我唤起她所象征的一切:娴雅、温情、智慧、仁厚。”宗教文本中的象征意义解构了,而对于纪德来说,娴雅、温情、智慧、仁厚的“梅德琳”何尝不是另一种象征意义?当上帝不和我们同在,那么那个真诚的“他”又在哪里?是不是会被“他们”这样的人群淹没?“每一个都比全体更珍贵”的解读其实完全是象征意义上的,而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当一个肉体面对另一个肉体,当一种欲望追随另一种欲望的时候,纪德和梅德琳似乎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上帝,寻找属于自己的真诚。

 

纪德:陷在双重的欲望里

最初,纪德是真诚地投入这一份感情,“我自身中没有一样优点不是得自于她,使人相信这一点就足够了。我天真的爱情融合了我最初的宗教热情;至少我那份热情因为她的缘故而蕴藏着一种力争上游的努力。我觉得接近上帝就是接近她,而在那缓缓上升的时候,我喜欢感到在她与我两方的地面都逐漸缩小了。”接近上帝就是接近她,这是纪德的皈依,但是在这种纯宗教式的交往中,两个人身上和内心具有的矛盾渐渐显露出来。如果从梅德琳的现实生活入手,完全可以看到她的敏感和自闭,甚至是对于肉体忠贞的怀疑。“她小小的年纪,是她家中第一人知道了她母亲的不贞行为。那个令人痛心的秘密,起初有一个时期她必须保守着不让人知道,我相信那个秘密注定了她的一生。在她一生中,她都好像一个受了惊的孩子。”这似乎是她内心无法消除的阴影,出轨的母亲带来的不贞,让她对于女人的信仰开始了怀疑,秘密地保存着这一种伤害,是她可能不相信纪德的爱情。所以,“她认为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化、我们的道德,正由于放纵与松弛而崩溃”,这是纪德对于她性格的解读,而他认为,“在那种放纵与松弛之中,承蒙她所看到的只是弱点,而不是自由思想与豁达。”也就是说,背叛带来的负面影响给她的绝非是用自己的爱情就可以救赎,就可以恢复信心,即使“她的好心将那一切缓和了”,也只是一种道德的温暖光辉对于严酷清教徒生活的改观,但实际上,这样的阴影对于梅德琳的人生来说,过于沉重。

她是空灵的,是沉默的,是敏感的,她烧掉了纪德自己写下的信,对于纪德来说,像是杀掉了自己的孩子,“假使你了解了那行文字使我如何伤心,你就不会那样写的。”这是她对于文字的看法,这些纪德生命中的体悟在她看来却是令人害怕的,“她如此做确是表示绝望,要将我由她生活中隔离;但也是要避免日后的注意,希望隐没自己。”而在她的生命里,一切对美好的向往都变成了极端主义,“凡是超过普通限度的事物,她就认为是过分了。”纪德说,最轻微的风对于她就变成了狂飙,因为她需要永远风平浪静的天气,需要顺顺当当的生活,所以她不喜欢旅游,从北非回来就住在那个孤独的房子里;而且他对于日常的习惯不容许有一点儿改变,“譬如她不十分了解其功用的器具,她一概断言不合式;倘若有人要告诉她使用那东西的最好的办法,她就会现出一副厌倦、茫然的神情,使得人立刻停止了。”而在对待别人上,她也就像一个上帝一样,给别人最需要的东西,比如纪德要和她马车去兜风的时候,她要带上女仆;纪德从刚果给她带来的皮夹,她却送给刚来的秘书。在一九二二年的信中,她告诉纪德,她说已经将她以前常戴的配金项链的小翡翠十字架送给了她的教子沙宾。

这一句简单的话让纪德心如刀割,而纪德也从追随变成了痛苦,“是的,我对于照顾她感到可怕的、要命的厌倦;我的力量用完了。竞争失败了;我降服了。从今以后我就撒手让她自由!并且,我也不爱她了;甚至也不想爱;爱她使我太痛苦了。”开始怀疑爱情,“她已经不相信我的爱了,不想了解我的心了。她为了使自己更为易于离开我,就必须相信我的冷漠。我都怀疑自己未必爱她,我恨自己曾使她痛苦,而且必须仍然使她痛苦。”这种痛苦甚至摧毁了曾经在她身上的所有积极的方面:“仿佛她身上焕发出一股光辉,使人惬意地分享着她已获得的内心的宁静。”当那种灵魂发出的纯洁的声音终止,阴沉、微弱和绝望便取代了这声音,“也就因为她那样绝对的纯正,使得我们之间任何解释是如此困难、如此的不可能。”

爱情让他们都体会到了痛苦,但是这种内敛而孤独,这种纯净而压抑,实际上并非都是生活上的矛盾所致,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身体上的缺席带来的。当纪德以一种皈依的方式走进梅德琳的时候,他甚至把她当成了一种上帝,以马利内,上帝和我们同在,“她欢迎我嫉妒上帝,或是追随她到那片神秘之土,只有那儿才是她愿意与我互通声息的地方。她将自己局限在那儿。”但是上帝并非只是救赎,梅德琳实际上是对于他同性生活的一次拯救机会。从幼年开始对于母亲的爱和恨完全编织他的童年生活,“他对母亲的憎恨制止了通常同性恋者固定在母亲的性欲。”但是这种并非是可以通过后天改变的性取向对于纪德来说,绝非是对于欲望的放纵,他曾看过个神经学家,他向纪德保证说,结婚以后,一切毛病马上会消失,“在新娘的臂弯里,那个阿拉伯同伴也会被忘掉。”所以他实际上希望通过医学和爱情走出自己的同性的生活。

但是,这样的单纯目的在爱情中必定是找不到真正救赎的上帝,一八九五年,对于纪德来说,不是一个结束。在此之前,一八九四年,他和一个阿拉伯孩子发生第一次同性恋。而在此前他见过王尔德,一八九四年,他又在翡冷翠遇见他一次。第一次见到王尔德时,纪德几乎为他着了迷,不过那时纪德还未晓得他有同性恋的怪癖。所以此前的种种,纪德都希望通过和梅德琳的婚姻得到解脱,而这样的婚姻却又参杂着更多的灵魂解救,“爱情升化了我,当然,但是,纵令医生有所预示,爱情压根儿就没有因为婚姻而使我的欲望正常。充其量是使我保守贞节,而那份代价昂贵的挣扎只是使我自身分裂得更厉害了。心灵与感宫在相反的方向扯裂我。”而对于梅德琳的爱情,他所有的欲望几乎不是投入到她身上,甚至,他以为情欲是属于男人的,“我不承认女人会感到同样的欲望,除非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种想法使我很安心。”所以在罗马,他甚至舍弃梅德琳好几个钟头,在为撒拉逊村来的模特儿拍所谓的“艺术照”,还将几张不成功的给她看。这种行为纪德在事后称为“绝顶的昏乱”,实际上他把不知如何给她的欲望变成了“在别处所寻求的肉体的满足”。

她从来就是一个象征的符号,不管是之前幼小的纪德对她的向往,还是在同性痛苦中的解脱,她是活在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上帝”,一个在旁边解救的“以马利内”,而不是肉体有关的情侣,所以在一八九五年的时间线上,上帝站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依然在用一个复数的“他们”在自己的情欲生活里越陷越深。除了在结婚之前的阿拉伯孩子和王尔德,在一八九五年之后,他更加疯狂,一九一八年,带着他的娈童Marc前往英国。而在一九二二年的时候,他甚至和伊莉莎自有了一次约会,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孩子。“纪德和似乎太离奇,一个已被证实的同性恋者,常常说他和女人没有性快感的能力,在五十四岁时竟和别的女人生了一个女儿。”而与另一个女人生孩子在纪德同性恋的身份和现实中,越发成为无法逃避的罪,所以和梅德琳,实在是一种灵魂意义上的结合而已,是一种符号化的救赎。

即使到了纪德过了八十岁,在心脏衰老、肝脏肿胀、血液受到尿毒的污染、天性的失眠症等身体疾病的困扰下,走在死亡边缘的时候,他内心依然在灵与肉的双重煎熬下:“你可曾经想过这个问题,罗杰?几世纪以来,人类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双重天性……人知道肉体终归毁灭,但是至于不朽的灵魂……忽然,人类不复有信心了!忽然,人类不复相信灵魂的不朽!想想看这是何等重要!太惊人了,罗杰,是吗?太惊人了!”人体的毁灭总是无可避免,但是对于灵魂呢?纪德对于灵魂充满了怀疑,那个站在上帝面前的灵魂是否可以永恒,而其实,梅德琳对于所谓的肉体和灵魂的痛苦也有着天生的怀疑,在纪德想要去看梅德琳死去的姐姐的时候,梅德琳不要他去,她说:“我一想到你要看到梵伦妲那么美的面孔因为病痛而变了形,我就很难受。听说她完全变了样。那不是我要你对她所留下的印象。”所以,对于梅德琳来说,她是本能地回避任何痛苦的景象,所以在一种活着的爱情里,梅德琳似乎也无力去承担肉体的欲望的死,她的孱弱,她的敏感,“她大为损伤的健康使得她的心灵受着一件非常大的意外所左右。”所以当一九三八年梅德琳在孤独中最后死去的时候,对于纪德来说,是一种符号的死去,“梅德琳既已离我而去,我对于人生就没有兴致了,因此也就停止了写日记,那只能反映心乱、苦恼、绝望。”

而当符号消失的时候,对于纪德来说,那种痛苦一定是真诚的,当他曾经试图以第三成人写出他的日记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被某一个“他”所取代,以致能够更好地站在上帝面前,让他认出,让他赞同,“她在生时,我既不容她的爱情照着她的意思而影响我的思想,现在她已不在,我也必定不让那份爱情的回忆对我思想的压力大于她爱情本身。这出喜剧的最后一幕仍然是精彩的,因为我必须唱独脚戏。我一定不闪避。”而这一出对于梅德琳的独角戏在余生里继续上演的时候,那“持续不断、隐而不见、秘密的、内容实在的戏剧”被公开宣布出来的时候,涉及纪德一生的那个上帝也终于让“他”得到了最后的救赎。

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

编号:C38·2140512·1077
作者:【英】詹姆斯·乔伊斯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2年11月第1版
定价:128.00元亚马逊83.20元
ISBN:9787208109193
页数:897页

“A way 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全书居然结束在一个定冠词the上,这个结尾与全书的开头“riverrun , past Eve and Adam”连成了一句,构成了小说的循环,用以表示“生生不息”的轮回。如同《尤利西斯》的结尾一样,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在半梦半醒中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没有标点的独白。这是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而那个用100个英文字母拼成的“雷击”一词,模拟雷声隆隆不断,仿佛正在击打那迷宫一般的意识流。“百科全书”、“万花筒”,这是对《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描述,乔伊斯所耗费的心血远超《尤利西斯》,并视为自己创作的巅峰,在作品完成之际,他甚至说现在除了死之外便没什么好做的了,并放言“这本书至少可以让评论家忙上三百年”,而出版70多年后才有中译本,而且只是“第一卷”,人类历史、现实社会、时间空间和自然世界,仿佛刚刚展开就进入了没有终点的迷局里。


《芬尼根的守灵夜》:避开说双关语的人

山姆是个赝品,一件低级赝品,他的下流首先从食品中爬出来。
——《第七章》

他任性,能很快打发掉欧洲的肉末扁豆;他下流,“他的下流比所有堕落成那样的人都下流!”但还不够,他是个酒鬼,和那些无可救药得毫无希望的醉酒状态的造反者一起,吞下了太多瓢的酒,把枸椽皮举到鼻孔下,打着嗝,凭着气味说出是冷杉还是香柏,或者是水杉,来自于高山,来自于黎巴嫩;或者在感伤的酒杯失手之间,向同样下流的酒伴干呕;或者在“高贵的白脂肪”前张开双腿,“狗量的下流清晰可见地从这个肮脏抹黑的小甲虫身上浓密地冒出来”,最尊贵的女大公也好,图洛克-腾布尔女孩也好,“她明白从布拉德威尔出来的罪恶是一个放荡的坏男人。”

任性、下流的酒鬼和坏男人,是一个叫山姆的人?这是一个确定的问题,以及提供了确定的答案?但是是一个赝品,为什么他更喜欢易卜生茶歇时间的罐装鲑鱼,而不喜欢鱼子饱满的最肥美的子鲑鱼,或者最活泼的幼鲑,或者童鲑小鲑?它们都曾被鱼叉捉到过,在大自然中是鲜活的,捉上来食用也是新鲜的,味道当然是鲜美的,当山姆抛弃那些肥美而新鲜的鲑鱼是不是在放弃祖辈的信仰?罐装鲑鱼来自范德雷特和格莱斯顿加工厂,那里生产过被煎熬的带有英国贵族血统的巴拉克拉克,加工过希腊化的化冻羊肉腿,也制造过有软肋的猪后臀、美味鹅胸……诸如此类,都不是给“心灵希腊化”的犹太人,而山姆选择这个工厂生产的这些罐头,是不是在违背爱尔兰民族的传统,违背祖辈的宗教?

“曾在困窘之墙上的老鲑鱼掉了下来”,当山姆的父亲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从墙上掉下来的时候,他就是作为化身的老鲑鱼,而在《凯尔斯书》上,鲑鱼也是上帝的化身,芬尼根的祖先芬丹·麦克波克拉是大洪水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生前曾是鹰隼,死后化为了鲑鱼,变成了神,而爱尔兰传说中的巨人芬·麦克尔曾经捉到了象征智慧的神鲑鱼,在烧鲑鱼时烫伤了大拇指,他把大拇指放到嘴巴里时获得了鲑鱼的智慧。当他死后,沉睡在爱尔兰的某个洞穴里,据说到爱尔兰真正需要时他会醒来,而芬·麦克尔和他的芬尼亚勇士们后来便成为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榜样,19世纪争取爱尔兰独立的芬尼亚兄弟会和领导了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新芬党都用这个传说来为自己命名。

但是当泥瓦匠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坠落而死,当山姆放弃了新鲜的鲑鱼,那个神启的智慧在何处,那个民族独立的使命在哪里?赝品而存在,任性而下流,于是在罪恶中被重新命名,“将真实与虚假放在一起,可以给这个杂种真正想看的东西来个快照。”但是,命名是不是本身也是一个“赝品化”的过程?最活泼的幼鲑是“parr”,是“帕涅尔”;或者是Thomas Parr,一个英国朝臣,在一百余岁时使一个女性怀孕;或者是“Parnell”,是爱尔兰自治运动的领袖,在被发现与欧希夫人的私情后被他的追随者抛弃,不久病逝。“童鲑小鲑”呢?smolt troutlet,是“斯沫莱特”,或者是“Tobias Smollet”,英国小说家,著有《蓝登传》。如果继续深究山姆的下流史,他的“任性”可以解释了“她”或者“自己”,“枸椽”是“围着……就坐”的意思,冷杉意谓“齐特琴”,香柏为“汲沦谷”,尊贵的女大公是“沐浴”,是“饯行酒”,“拉布德威尔”则完全变成了“新娘”……

从山姆是个赝品的确定回答,到不同词语完全不同的解释,这似乎已经在本体上走向了一条迷宫般的道路,鲑鱼和爱尔兰自治领袖,任性是“himself”,女大公在“沐浴”,“阿布德威尔”在沐浴,所有的东西都在歧义之路上,那么这个不给希腊化的犹太人,就迷失在另一种词语之林里,始终找不到那个明白的出口。而在说出“山姆是个赝品”的时候,它本身就进入了多义的世界,“山姆是谢默斯的简称,就如杰姆是雅各的戏称。”谢默斯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戏剧《伯爵夫人凯瑟琳》中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但“Shemus”也可能是“Shem”+“us”,是“我们”,或者是Seamus,是“詹姆斯”一词的爱尔兰变体,或者是shamus,俚语是“警察”……

用“杰姆是雅各的戏称”,来解释“山姆是谢默斯”的简称,这是一种互文,为互文不再是双向的自我解释,它在越来越多义的世界里变成了纵横交错的迷宫,所以再回到“赝品”,“于是山姆自己,这个独裁者,拔得头筹,正确的答案是——全都放弃?——当他是个——你的等到石头崩裂,——赝品的时候。”这是确定的那个回答“山姆是个赝品”之前的铺设,“山姆自己”是确定的,“正确答案”是确定的,但是“赝品”却是不确定的,它是“耻辱”,是“犯罪的”,是“三叶草”——于是,“全读错了”。

赝品“全都错了”,这是不是一种双重否定?和互文一样,从来不走向一种确定的关系,于是在这个775页的文本里,在这个第一卷的作品中,是不是一定要寻找确定的东西?“乔伊斯要用《守灵夜》来写一本夜晚的书,而夜晚是不能用白天的语言写的。”夜晚在哪里?在下流的食品中?在鲑鱼罐头里?在任性的文字里?夜晚是黑暗,光亮找不到那里,或者说,夜晚的灯只提供给唯一的作者,而那些读者在打开书的时候,只能看见黑暗,除非你也是一个赝品的读者。但是第七章,第七章里的“汉姆”,那被引用的“赝品”,不都在白纸上,不都在黑暗的另一面?夜晚的语言写成,白天的读者看见,在写作和阅读之间天生就搭建起了无法跨越的桥,所以当一本书的正文在双书页,注释在单数页,正文用小四号宋体,注释是更小的字体,一种解释者便是那座桥;而在正文里,小四号宋体旁边还有“|”符号,一种隔开,以及小五号字,是为了注解词的多义性;正文的译文上面还有拉丁文自造词相对应,commodius是乔伊斯在英文commodious“宽阔的”和拉丁文Commodus“康茂德”的基础上变化而成的自造词,放在正文中“宽阔”一词上方;而在注释页,不同的语种按照顺序排列,阿拉伯语、埃兰语、波斯语、芬兰语、拉丁语、立陶宛语、俄语、丹麦语,甚至还有中文,当诸多语言在单数页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正文里的词语必须被阅读者多义阅读。

似乎是体例而已,双书页和单数页,正文和注释,自造词和多义解释,在一个夜晚写成的《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白天的阅读正在朝着“全都错了”的方向进发,而每一个读者都可能变成如山姆一样的“赝品”——是耻辱,是犯罪,是三叶草。那时候乔伊斯在哪里?他在说话,他在写作,他在夜晚的爱尔兰,他是一条老鲑鱼,他说在第四章里说“Bladyughfoulmoecklenburgwhurawhorascortastrumpapomanennykocksapastippatappatupperstrippuckputtanach”,难道就是那个被注释的:“他妈的讨厌的梅克伦堡街呜啦哇啦喊叫着喇叭婊子雷击绝食婊子婊子婊子那个人”?他在第七章说“Polthergeistzdondherhoploits”,难道就是在说“吵闹鬼呕吐滚出去希腊兵”?或者他把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作为HCE的化身,可以是“子孙遍地”的Havth Childers Everywhere?可以是“霍斯堡和郊外”的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或者是“此即人人”的Here Comes Everybody?和把四位圣人缩写成一个自造词,乔伊斯已经不再仅仅是写爱尔兰,而是对整个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的高度浓缩和概括?

词语是火焰,是妓女,是垃圾,是马利亚,是敲打,是公鹿,是帕克,是沼泽,是道路,词语是乔伊斯的黑夜,而这无疑是他创造的巴别塔,“巴别塔建造者能说会道却是徒然(他们陷入困惑!)他们是这样的并离开了:”冒号,是一种离开的起始,是属于“他们”的行为,“对不起,蠢汉!你说丹麦话吗?不。你说一点儿挪威话吗?不不。你说盎格鲁话?不不不。你说撒克逊话吗?不不不不。这就都明白了!这是个朱特人。”朱特是“哑巴”,不说丹麦话,不说挪威话,不说央格鲁话,不说撒克逊话,只是不说话,而不说话的意义就在于拒绝解释,拒绝阐述,拒绝在白天阅读黑夜的书,拒绝在双书页的正文之外看见单数页的注释,拒绝把自造词拆开寻找线索,于是,1132年,在被理解为芬·麦克尔和四大师之间的年份纠葛时,撇除《四大师编年史》,乔伊斯说:“像蚂蚁或蚁类的男人对一只躺在小河里的巨大白鲸目瞪口呆。都柏林冒泡的鲸鱼。”所以,1132年便是:“一个小时里两个儿子出生在一位丈夫和他的丑老太婆家。”吉姆和肖恩,壹耳微蚵和安娜;于是,公元566,去掉围栏浅滩之城的血腥战争,去掉古爱尔兰在5月1日前夜举行的太阳神火仪式,乔伊斯说:“这时人们发现一位黄铜色头发少女在悲伤(哭啊哭啊!)”而所有的撇出和去掉,都是回归到夜晚的语言,回到巴别塔建造者能说会道的“徒然”中,这徒然却是意义之所在,“无知暗含印象,印象织成知识,知识发现名字形式,名字形式磨砺智力,智力传达接触,接触使感觉更甜蜜,感觉驱动欲望,欲望粘着依恋,依恋紧跟死亡,死亡淫毁诞生,诞生要求存在随之而生。”乔伊斯用佛教中构成生命的12种要素来寻求语言和意义的诞生,知识和形式,名字和感觉,欲望和死亡,最后是一种新的诞生,于是哑巴的朱特人在语言之外开始说话了,那个笨蛋说:“如今,所有人都在土堆世界中落葬,尘归尘,土自土。骄傲,啊骄傲,你的奖品!”朱特人的回答是:“这是谋杀!”

哑巴说话,用谋杀定义死亡,这是一种新的命名,当一种诞生在巴别塔之后,它其实就是巴别塔本身,就像山姆是“我自己”一样,返回到黑夜本身,所以山姆是个赝品不是否定,是在迷宫的故事里诞生,于是他的躯体起来了,是身体的器官:“包括一只扁斧脑壳,八分之一云雀眼,一个洞的鼻子,袖子里一只麻木的胳膊,王冠中垂下的42根头发,18根指向他虚假的嘴唇,三缕鱼须从他巨大的挂下(某人的儿子),错误的肩膀比正确的高,全是耳朵,一只人造舌头带着自然的卷曲,没有用来站立的脚,一把大拇指,一只失明的胃,一颗失聪的心,一只松散的肝,二瓣屁股的五分之二,一常衡给他的慢性尿道结石,一只万恶之源的男根,一张鲑鱼母鲑的薄皮,他那冰凉脚趾里的鳗鱼血,一只膨胀的膀胱,数目巨大……”

如果这是命名的一种形式,那么在“山姆是谢默斯的简称”,在“山姆的躯体起来了”的夜晚语言里,可以找到那座属于它自身的巴别塔,找到那个说话的哑巴。从第一章“坠墙者的伟大坠落”开始的复活,到第二章“职业绰号的起源”,从第三章的审判,到第四章“四个老人”对最新的说法,从第五章安娜多重人格、多个文献和多种现场的命名,到第六章12个问题和回答,从第七章“山姆是谢默斯的简称”到第八章“全都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的对话,都在那一种语言的迷宫里,他们守灵,他们命名,他们对话,他们审判,所有语言的存在,是为了唯一的目的,就像“四个老人”用另一种审判时所要求的,“避开说双关语的人”,没有双关,没有注释,没有单数页,最后就是在巴别塔建造者的能说会道中回到夜晚:“黑色的老鹰听着我们。黑夜!黑夜!”

“河水奔流,流过亚当和夏娃之家,从起伏的海岸,到凹进的港湾,又沿着宽阔回环的维柯路,将我们带回到霍斯堡和郊外。”人类历史之河缓缓流淌,从上帝造人到罗马帝国,再到维科所说的人类历史发展的是个阶段,终于在“霍斯堡和郊外”,开始了关于“芬尼根守灵”的语言之始,那是“一个声音也没有”的喊声,那是“曾在困窘之墙上的老鲑鱼掉了下来”的现实,那是“几乎从空无中诞生”的双胞胎。历史是存在的,老鲑鱼、特里斯特拉姆爵士、盟约之戒,以及“坠墙者的伟大坠落”,都是语言之外的存在,“在那些伟大古怪的岁月里,这个在狂饮村里与灰浆桶打交道的人,在某某人边,在利菲河岸,把一幢建筑堆在又一幢建筑之上。”当芬尼根大师,那个自由人的泥瓦匠建造这建筑的时候,其实是在建造巴别塔自身,但是这一种坠落而变成堕落,那些说双关语的人出现了。

“当心!当心!就像有人说的,这多半是块没打中的砖头,或者像其他人认为的,可能因为他身后的墙塌了。”他们在说,“麦克尔,麦克尔,唉,你为什么死啊?死于难受的口渴之恸?”她在说,“嚯嚯嚯嚯,芬先生,你将变成芬尼根先生。”他们在命名,于是在守灵夜,“一些人在哀号中合唱,更多的人在歌唱中哀号。”于是,“把他吵起来,让他躺下去。他僵硬,但他坚定,一流诗人!它曾是他曾是快乐工作的体面青年。磨快他的石柱,填满他的棺材!你能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再一次听到这样的喧闹吗?”双关语是歧义,是误读,而坠落就是坠落,就像巴别塔就是巴别塔,就像乔伊斯在“老鲑鱼”掉下来的时候用100个字母组成了一个单词,它可能是希腊语、拉丁语、法语、意大利语的混合,但是自造词就是它本身,是声音之本身,是语言之本身。

所以,坠落的泥瓦匠死去时身边是一杯威士忌,就像《旧约》的“启示录”,是为了芬尼根的复活,而民谣《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也唱道:“他们在他脚下放了一加仑的威士忌,在他的头边放了一桶黑啤酒。”复活是让那些被命名的过去远去,在自我意义上回到起点,“但是,瞧,当你饮尽他的食品,咬过花朵般洁白身体骨髓,因他再也无处可寻而把他看作史前巨兽。结束了,只不过是昨日之景的命运图。”所以在惠灵顿民族纪念馆,在那场战争的故事里,在被说起的历史中,“嘘!小心!回声之地!”爱尔兰人嚼过的每个牙签都是从炮台木块上砍下的碎片,这是为历史正名,死亡在死亡的意义上构成了一个自足的系统;所以在对于哈洛德或汉弗利·钱普顿的职业绰号的起源中,必须回到有姓氏之前的时代,有数字之前的时代,以避免“埃诺斯用粉笔画着地狱陷阱”;所以在都柏林对HCE的审判中,听到的是守灵的四个人不同的说法,阿玛、克劳娜齐娣、丁斯格兰齐、巴纳,最后却是“什么都不说”的沉默,“事情开始坚定沉着地对所有人说话,在很多情况下,我们知道的此人只有很少机会来对抗,但是即便如此,他或他的或他的事情经受了错误之乡(爱尔兰)最早的恐怖的恐怖之事。”妻子安娜呢?也在被人的言说中,“于是他们继续,这些酒量大的男人,这些编年史家曾经、从未、重新舔着,他们共同的看法,关于她的谁之前和他的哪儿之后,以及她如何在山蕨中迷失迷失,以及他如何在耳朵深处被发现,还有沙沙声、呢喃声、锉磨声、断裂声、叹息声、喘气声”……有多少指控,就有多少证人,每一中说法都是指控,每一个语言都是证人,于是战争无可避免:“战争发生于词语,树林就是世界。枫树的我、柳树的我们,核桃树的他,紫杉的你们自己。为了他每只鸟儿曾怎样叽叽喳喳啊聊!”

但是放荡者的母亲和罪恶的父亲生下的山姆,却以“神圣”的方式出现,那12个问题也是关于命名的,而问题的主题似乎也是关于语言,“你的妈妈知道你的麦克吗?”“什么称号是给蒂克对替克纹章的经典代用箴言?”“哪个爱尔兰的首都有两个音节和六个字母?”“把打扫房间的黛娜叫进来这句酒馆口号的意思是什么?”是笑者·麦克·壹耳微蚵出题,谁来回答?出题和回答本身就构成了对于语言的反讽,而那些回答的意义不在于寻找答案,而是解构问题本身,解构作为唯一确定性的问题本身,所有当地12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神圣的山姆也是赝品的山姆,山姆是“同一个我们”,是“我们对自己说”,于是在关于山姆的故事里,乔伊斯说出了没有自造词的一段拉丁文:“太初有造物主,至高的始祖,向着孕育生命的和无所不能的大地,没有任何羞耻或怜悯,一边解开裤带一边抬起降雨器,屁股就像刚出世时一样光着,将自己靠近,哭泣着叹息着,倾泻到他的手里,然后,卸下黑色的生物,发出一阵喇叭声,他自己的粪便,他称之为他的净化的,他放入一只曾被尊崇的哀悼之瓮中……”

没有正文上方的小字号,没有不同的注解,这是通畅的语言,是关于造物,关于生命,关于大地,甚至关于罪恶,关于欲望,关于身体,而这些也都是它们本身,当吉姆成为雅各,当肖恩变成布朗尼,唯有赝品的山姆是他自己,最后甚至像耶稣驱逐魔鬼是哑巴说话一样:“他举起生命之棍,于是哑巴说话。”生命在延续,死亡后的复活,复活后在说话,不管是爱尔兰的那段历史,不管是关于宗教的那个故事,不管是欲望带来的人类原罪,还是背叛中的沉沦,太初有造物主,从来不是被修改的文本,不是被传言的历史。

乔伊斯说word就是world,语言是世界,但一定是自身意义上的语言,是自己的语言,是自己的巴别塔,所以在避开说双关语的人,他最终找到了这个与世界有着共同脉搏的词语。“现在天黑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树我!黑夜,黑夜!告诉我树干或石头的事。在河水化的水边自,这儿和那儿里去的水自。黑夜!”黑夜降临,守灵夜真正开始,乔伊斯在自己的夜晚说话:“如果你找到时刻,我就会寻找地点。”

复明症漫记

编号:C38·2140512·1075
作者:【葡】若泽·萨拉马戈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4年03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22.10元
ISBN:9787544268554
页数:283页

“亲爱的先生,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讲究科学态度,捍卫职业良知,对我们来说,极为重要的是能够向上司表明,我们无愧于他们支付的钞票,无愧于我们吃的面包;我都糊涂了;别着急。”作为《失明症漫记》的姐妹篇,《复明症漫记》从四年后的选举开始:这样的天气投票,太糟糕了。大雨瓢泼直到下午三点才止住。四点钟,既不早也不晚,选民们纷纷涌向各自的投票点。选票堆积如山,凌晨才统计完:无效票极少,弃权票也极少,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都是空白选票。四年后的四点钟,还有科学态度和职业良知吗?甚至还有失明的寓言吗吗?“直到一封告密信指出:在四年前那场席卷全城的白色瘟疫中,有一个女人没有失明。”失明或者复命,在一个不是轮回的时间里成为一种讽刺,荒诞离奇的局面下,是人性的善与恶,是国家机器的盲目与黑暗。


《复明症漫记》:谁是集体催眠术的受害者

这时候一个盲人问,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三声枪响,另一个盲人回答说;但是还有一只狗在叫;已经不叫了,大概是因为第三声枪响;很好,我讨厌听狗叫。

还是盲人,一个盲人,另一个盲人,在《失明症漫记》四年之后的城市,在失明症蔓延传染而复明的国家,依然有一个盲人,依然有另一个盲人,他们也看不见现实,看不见偶像,但是他们听到了枪声,三声枪响,比寓言更直接、更赤裸和更血腥的方式传到他们失明的世界里。死去的视力,却复活了听力,但是就像眼睛被浓雾和牛奶的白色覆盖一样,他们应该听到的狗叫也被覆盖了,狗倒在地上,狗正在死去,狗已经停止了狗叫。

“我们吠叫吧,狗说。”当题写在前面的《呐喊书》代替“看见”的《箴言书》,当狗的吠叫被枪声代替,这是不是又一场灾难的开始?只是三声枪响制造的恐怖并非是单纯地终止了那些盲人应该听到的狗叫,那只是一颗子弹射中了狗的身体,还有两颗子弹呢?它们以一种谋杀的方式射向一个女人的身体,两颗子弹,仿佛是双重的灾难——一颗子弹射向四年前唯一没有失明的女人,另一个子弹射向四年后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失明的女人,这是对四年前遗留的那个寓言的毁灭,更是对于四年后新设置寓言的摧毁,那个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男子,站在高楼上,以俯视的方式用带望远镜瞄准器的步枪,打中了正在阳台里的女子,“我们不能问她是不是听到了接连两声枪响,她死了,躺在地上,鲜血流出来,滴到身下的阳台上。”没有喊叫,也没有最后睁眼看见这个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男子,而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一切也都悄然进行,只有盲人们听到了枪声,听到了射进狗的身体里的枪声,于是,城市恢复了宁静,于是,狗停止吠叫代替了女人的死亡。

隐性的谋杀,秘密的谋杀,正如内政部长在被解职之前所制定的那个行动计划一样,充满了隐性和秘密的意义,“让警察的精锐部队潜回城内,身穿便服,不得有暴露他们所属队伍的任何痕迹。”身穿便服,潜回城里,像是不能公开的阴谋,这个城市是被放弃了还是被占领了,是被代替了还是被谋害了?回来之前一定是离开,潜行的关键一定是假装,城市仿佛并不属于政府不属于国家不属于总统不属于总理,反倒属于那吠叫的狗,那未曾失明的人,那听到枪声的一个盲人和另一个盲人。

还有那个为了解救而背叛的警督。同样是系着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的男人,他从后边走过来,然后朝警督的脑袋开了一枪。又是枪声,覆盖的枪声,谋杀的枪声,毁灭的枪声,只不过这枪声比杀死女人的枪声来得早,比杀死吠叫的狗的枪声也来得早,“所有迹象都清楚地表明,这是颠覆分子进行的又一项罪恶的行动,他们仍然在我们不幸的首都破坏民主制度正常运作的稳定性,这就是说,他们在无情地攻击我们祖国政治,社会和道德的完整性。”制定行动计划的内政部长说,女人成了颠覆分子,警督成了颠覆分子,甚至那狗也成了颠覆分子,无处不在的颠覆分子,必须杀死的颠覆分子,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城市里,警察的精锐部队潜回城里就像是一个被放逐者疯狂的反扑。

而这样的放逐却是自我的逃离,是精心策划的阴谋,是荒唐的游戏,却美其名曰“撤退”。只因在一场普普通通的选举中,百分之八十三的空白选票让这一场期待的选举变成了一个讽刺:“今天在我国首都举行了选举,结果如下,右翼党得票率百分之八,中间党百分之八,左翼党百分之一,弃权票为零,无效票为零,空白选票为百分之八十三。”但这不是最初的结果,不是荒唐的起点,游戏在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降临,中间党代表、右翼党代表和左翼党代表在等待着从雨中赶来的选民,但是一开始没有,票箱空空如也,干干净净,雨不停地下着,选举却以一种空白的方式开展着,即使一个小时之后出现了第一个选民,即使这陌生的选民投下了期盼着的选票,即使后来的选票塞满了票箱,但依然是无用的,“在场的人都觉得,这场选举已经是个巨大的政治失败。”这样的政治失败不是不到百分之二十五的有效票,不是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空白选票,而是因为这一场雨,“既然法律规定若遇自然灾害应在八天之后重新进行选举,那么,就在八天以后,也就是下一个星期日重新选举,不论上帝意欲如何,都必须如此。”遇到自然灾害,必须重新进行选举,这是国家法律的规定,那么在雨中期盼第一个选民到来只是一种形式,那么“右翼党得票占百分之十三,中间党百分之九,左翼党百分之二点五”的结果也丝毫没有意义。

八天之后是星期日,而在国家元首的眼中,“亲爱的同胞们,星期日必定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对于大雨这种自然灾害的替代,可是,“政治失败”却越来越突出,投票的选民们谈着离婚的事,而最后的结果空白票的比例从雨天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变成百分之八十三,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却换来一个更具讽刺意义的灾难,这不是自然灾害,是人为的灾难。所以政府一致同意有必要对如此令人费解的结果进行认真调查,内政部还制定了行动计划,组织和派遣训练有素的探员渗透到民众中去,了解事件发生的原因。他们抓人,他们使用测谎仪,他们配以谎言画,而这样的调查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相反,一方面测谎仪结果出现问题,继而怀疑是测谎仪本身的问题,连探员也被测出说了谎言,而这样的谎言并非是机器的问题,而是政府已经习惯了说谎,习惯了欺骗,按照法律的规定,选民是有投空白选票的权力,“法律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任何人不得因为投空白选票而受到迫害”,但是制定和实施法律的人却在自我摧毁这一种体系,将法律置于一边,而另一方面,这种用谎言来掩盖专制的方式也使市民开始远离自己的真实的生活:

后来才开始注意到,白色这个词渐渐变得淫秽和刺耳,人们不再使用,而改用婉转或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例如一张白纸,就说没有颜色的纸,用了一辈子的白色的毛巾,改称牛奶色的毛巾,把雪比作白色斗篷的说法由来已久,现在却采用了近二十年来才出现的极浅灰色一词,学生们不再说交白卷,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对所学科目一窍不通,最有趣的情况是,世世代代以来,父母,祖父母,叔叔,伯伯乃至邻居等等,都借一个谜语启发儿童的智力和推断力,白球球,母鸡生,打一种食品,现在这个谜语突然间消失了,这样的怪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人们拒绝再说出那个词,但又发现问题实在荒唐,所有的母鸡,不论属哪类品种,不论多么努力,都生不出别的东西,只会生鸡蛋。

因为和“空白选票”有关,白成为一个禁忌词,而严禁使用的“白”自然构成了一套虚假的压制体系。对于政府来说,严禁说“白”并非是唯一的荒唐规定,因为调查毫无进展,所以总理下令城市进入不定期的戒严状态,而在戒严也依然无效的情况下,总理又实施了撤退计划,“政府各机关立即撤退到另一座城市,让那里成为国家的新首都,这里驻守的各兵种部队全部撤离,警察部队也全部撤出”,政府撤离,警察撤离,虽然留下了市政委员会协调一些垃圾处理等简单问题,但是整个政府体系在这种撤离中慢慢解构,在大规模的撤离中,意外发生,许多市民的窗户亮出灯,然后照着车里的队伍,本来应该秘密却被在灯光下公开化,他们像是逃离者,也在这灯光中看见了惊恐,汽车碰撞,人员受伤,秩序混乱。而荒唐的撤离计划竟然只是为了处罚有着投空白票的市民,随着撤离行动的实施,“这座反叛城市将由它自己管理,它会拥有所需要的一切时间考虑明白,脱离神圣的统一国家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等到它再也忍受不了孤立,凌辱和蔑视,等到里面的生活陷入一片混乱,那些犯有过错的居民就会低着头来找我们,恳求我们原谅。”

这是无政府主义的某个阴谋,当撤离计划遇到混乱和意外的时候,他们其实陷在了自己设定的荒唐假设里,找不到任何线索和依据,政府又开始了另一种怀疑:“即某个邪恶的国外势力正在致力于破坏我国稳定”,总统向全国发表讲话说:“你们,是你们,是你们无耻地脱离了国家的和谐生活,走上了颠覆和反叛的歧途,向合法权利发起了邪恶和阴险的挑战。”总统直接将矛头指向市民,把“你们”立在政府的对立面,这是另一种残暴,另一种专制,这是白色的寓言,这是自我制造的恐怖,这是“臭狗屎”的自我讽刺:“寥寥三个字构成一个粪便学感叹词,其表达力相当于整整一篇国情演说,综合并集中地表现出绝望的深度,这种绝望摧毁了整个政府的心理承受能力,尤其是像那些因职务性质而与镇压暴乱过程中的各个阶段关系密切的部长们,这里指的是国防部和内政部的长官,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为处于危机之中的国家提供良好服务的光环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臭狗屎的生活是颠覆了自己曾经制定的法律,颠覆了那个晴空万里的星期日,颠覆了本来是正常颜色的“白”,开始是撤离,是让市民反思,让市民自我管理,而当这一行动失败之后,甚至把专制的荒唐变成了隔离,“我认为,要想完全阻止他们,只能围绕首都筑起一圈不可逾越的高墙,用水泥板建成的高墙,我估计高度要在八米左右,显然还需要现有的电子监控系统支持,还要辅以必要数量的带刺铁丝网,我坚信,任何人都无法从那里通过,甚至连一只苍蝇都不行。”这是总统的命令,而总理的建议是采取专制性质的激烈措施,“比如说,不定期地取消本市民众的公民权利,为了避免有意识形态偏袒的嫌疑,也要把我们自己的选民包括在内,通过一个非常时期选举法并在全国适用,规定空白选票等同于无效选票,以避免瘟疫蔓延,等等。”

非常时期选举法,非常时期选民,当车站发生爆炸而死亡三十四人的时候,这种怀疑变成了对于恐怖团体的确认,包括社会传媒在内,“把罪行归咎于某个与白票人动乱有关的恐怖团体”。和恐怖有关,其实是自我的恐怖,自我的谋杀,而那三封检举四年前未曾失明女人的信,却让这个陷在噩梦里的城市重新进入了“可恨的噩梦”,就像四年前的失明事件一样,真实地不敢相信,便被“当作曾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中存在过的什么东西”。

当政府的视野转向四年前的失明,也就转向了一个属于个体的寓言之中,转向关于个人命运的荒唐计划中,失明是一种白色的覆盖,而空白选票的出现也仿佛是一个被白色覆盖的政治失败,“空白选票是失明症的一种表现,与前一种失明症具有同样的破坏性”,这是总理的想法,而司法部长却说:“或者叫复明症。”。那封市民写来的信直接把那个女人推向了一切的因:“我想说,共和国总统先生,现在的失明症或许可以用第一次失明症来加以解释,两者或许可能用同一个人的存在来加以解释,甚至也许能用该人的行动来解释,我不太确定。”当大家失明而她却没有,这是一个异数,一种无法解释的现实,所以在政府陷入空白投票调查没有结果甚至混乱的时候,它也必然指向一个无法解释的原因,“那个女人当时没有失明这一事实与现在众多的选民投空白选票有关,而正是后者把我们推进了当前的窘境”,仅仅因为四年前没有失明,就必须承担四年之后投票的悬案,这种荒唐的推理其实也印证了和四年前一样,这个城市陷在一种“仍然失明”的困境中。

但是对于政府来说,找到一个事件的替代品才是最最重要的,所以抓捕女子便成为破解政府“失明症”最重要的行动。警督似乎并不困难地找到了写信的人,他就是四年前那场失明症第一个失明的人,在四年前气人小组里,他们也在寻找食物和水,寻找解救的办法上团结合作,而第一个失明的人也是第一个复明,但是四年后,这个举止并不端正的人开始用一种荒唐的推理找到了空白投票的“元凶”,理由仅仅是“一个人做了一件事,就能做另一件”,这不得不说是另一种挥之不去的失明,而且与妻子离婚这一现象可以判断出某种偏执。当然,警督也比较容易找到医生和医生的妻子,女人也承认四年前没有失明,也承认曾经用剪刀杀死了歹徒的头目,为的是拯救那些被迫害的盲人女子,而警督的调查也并非是为了杀死男人这一罪行,而是承认操纵了空白投票。

“难道夫人你不是一个颠覆运动的组织者,负责人和首领吗,这一运动把民主制度置于危险境地,即使称之为垂死境地也不过分。”这是警督对女人说的话,成为颠覆运动的组织者、负责人和首领,就如四年前七个人小组的组织者、负责人和首领,“你的重罪是在我们所有人都成了盲人的时候你却没有失明”,这样的逻辑后面是一个荒唐的游戏,而游戏的目的是使政府将来告诉人民:“他们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集体催眠术的受害者,而夫人你是这一艺术的精灵”。

这是警督对女人说的话,其实在于女人的不断接触中,他已经感受到了计划的荒唐,也慢慢知道了政府的虚伪,所以警督本身的身份是政府工作人员,是那个专制、荒唐政府的代表,但是他却开始了自我转型,他成为了荒唐游戏的解救者,他告诉女人,内政部长要把四年前的小组照片登在报纸上,在电视台播出,要对空白选票负责,同时,要把四年前所有关于那场失明症真实事件有关的资料、新闻、回忆录和文章轰炸掉,用新的定罪新闻取代以前的文本。所谓控制,就是一种替代,一种毫无逻辑的替代,一种毁灭证据的替代。所以醒悟的警督在相反的方向上开始了另一个行动计划,他去往另外的报纸,把真相告诉他们并希望他们能够登载,他用秘密的线路打电话给女人叫他“隐藏起来,消失掉”。

“我从所从事的职业中懂得,发号施令的人不仅不会在我们称之为荒唐的事情面前却步,还会进一步利用荒唐的事情麻痹人们的良知,毁灭人们的理性。”这是反叛者的精度,这是解救者的警督,但是在巨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在国家控制的媒体面前,力量必将太小了,照片登在了报纸上,黑色或红色标题,“阴谋面目终被曝光,这个女人四年前没有失明,空白选票之谜被揭开,警方调查初见成果。”谜底被揭开,调查有成效,这便是政府对于政治事件的最荒谬处理,而这也预示着新的失明症正在变成现实。“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仿佛为一生签署了一纸契约,有一天我们可能会问自己,是谁替我签署的,我问过自己,回答就在这张纸上。”警督在写给另外的媒体的信中,说到了契约,这是生命的契约,这是从生到死的契约,而失明也是一种死亡,那么警督的问题便是:谁让我们再次失明?

四年前女人没有失明,她用看得见的方式完成了一个解救者的使命,而四年后,警督没有实名,他用揭露真相的方式成为另一个解救者,但是在这巨大的阴谋面前,不失明的个体,解救者的个体依然会成为最后的牺牲品。四年前女人在还存在的城市里最后变成了看不见的盲人,而在四年后,警督被那一声最先响起的枪声打中,无处可逃的命运,在四年的轮回中变成一个讽喻,是的,一切的声音平息了,狗也不会再叫了,可是那听到枪声的却还是盲人,一个盲人,另一个盲人,以及这个城市所有失明的盲人。

玉米人

编号:C59·2140512·1074
作者: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3年12月第1版
定价:52.00元亚马逊39.70元
ISBN:9787532762293
页数:434页

“书中描写的大量的噩梦和图腾式的幻影可能会过分刺激我们的感官,但是我们却不能不为这种离奇可怕的诗作所倾倒。”这是1967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对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玉米人》的评价,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玉米人》以虚构的方式展现了危地马拉这个热带国家的神话,印第安人与土生白人因为种植玉米而产生的矛盾与斗争,印第安人种植玉米是为了糊口和生存,在他们的宗教信仰中,玉米是由人变化而成,同时人靠食用玉米而生存。而土生白人却并不这么想,他们种植玉米是为了牟取暴利。为此,以加斯帕尔·伊龙酋长为首的印第安人同白人势力之间发生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作为当地居民来说,一方面同神奇绮丽而又严酷的大自然作斗争,另一方面又同无法忍受的社会畸变现象、压迫和暴政作斗争,而变成幽灵的马乔洪,变成野狼的邮差,都在寻找妻子的过程中被噩梦和图腾式的幻影所控制。


《玉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纳华尔”

玛丽娅就是雨神!彼欧霍莎·格朗德就是雨神!她身体轻飘飘的好似行云,甩动着农黑的长发。她背上背的是伊龙大地的主人加斯巴尔·伊龙的儿子。她背上背的是伊龙大地的玉米。快了,快了,她就要在天地之间站立起来了!”
——《邮差——野狼》

逃跑的彼欧霍莎·格朗德,逃跑的玛丽娅·特贡,寻找的彼欧霍莎·格朗德,寻找的玛丽娅·特贡,消失或者出现,死亡或者还魂,像玉米一样在潮湿的土地里萌发新芽,土地的一部分,男人的一部分,成为新的灵魂,新的物种,新的保护神,就像库兰德罗之于七戒,邮差尼丘·阿吉诺之于野狼,在死亡的轮回中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成为自己的保护神,成为自己的“纳华尔”,“在一生当中,这些孩子、他们的父亲、祖父一有机会还要到洞里来,寻找他们的‘纳华尔’——他们的保护神。”

熊熊大火把玉米烧成灰烬,把信件烧成灰烬,毁灭就是新生,“在那里,玉米幻化成各种模样的东西迎接他们。普通的玉米幻化成他们的儿子的肉体。干硬的玉米芯、玉米粉幻化成他们死去的亲人的骨殖。令人赏心悦目的湿润的玉米幻化成他们的妻子。埋在潮湿的土地里的玉米粒即将萌发新芽。只有这种玉米才能幻化成年轻的妇女的肉体。”儿子的肉体,女人的肉体,散发出玉米的气味,变成玉米的温润,各种模样,各种经历,在石头里藏着雨神的灵魂世界里,世界恢复了原来的秩序:“戈约·伊克和玛丽娅·特贡:全家人住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真是人丁兴旺。到了收获季节,全家男女老少像蚁群似的往家里搬玉米。全家人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像煞一只只蚂蚁、蚂蚁、蚂蚁……”

一只只蚂蚁在爬行,玉米地里是收获,是人丁兴旺,团聚的全家人演绎着一个从死到生的过程,而在这一切开始之前,那句箴言明明写着:“妻子靠在身旁,我进入梦乡。”进入梦乡的男人回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想起自己的前生后世,想起自己的生老病死,想起自己的妻离子散。加斯巴尔·伊龙进入梦乡,生在伊龙长在伊龙,先人的尸骨埋在伊龙,但是加斯巴尔·伊龙却昏睡不醒,甚至当妻子彼欧霍莎·格朗德背着儿子离开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他在梦中看见的是一条由泥土、月亮、森林、暴雨、山峦、飞鸟组成的、盘绕六十万遭的轰轰作响的巨蟒,他在梦中闻道的是斧头砍过的树木的芳香和烧荒后灰烬的恶臭,甚至,他用枪打死了那些种玉米的伊希尼奥、多明哥、克雷托、巴乌蒂斯塔、查利奥也在梦中完成,把种玉米的统统赶出山去,因为种玉米的是要把玉米当做东西买卖,“种地吃饭是人类的天职,人本来就是玉米做的。可是,种地做买卖,只会让玉米做成的人遭受饥荒。”

这是对土地的背叛,这是对种玉米的悖反,伊龙大地上活着只有野蛮,只有屠杀,只有复仇,只有侵略,那原本是苏醒的土地,赤裸裸的土地,种满玉米的土地,所以身为印第安人的加斯巴尔·伊龙捍卫着作为伊龙土地的儿子的职责,但是他的枪杀不死那些种玉米的,他的身体反而被毒药亲侵袭,骑警讨伐队队长冈萨洛·戈多伊上校进驻皮古伊利托村的任务就是剿除印第安人,“必将犁庭扫穴,悉数歼灭……”加斯巴尔·伊龙战胜了死神,战死了毒药,但是那些部下们却被消灭得一干二净,在河水咕咕哝哝的声音里,在虫豸的曜曜声中,一种死亡降临在这片种玉米的土地上。

可是加斯巴尔·伊龙的儿子去了哪里?脸上的黑痣最多身上的虱子也最多的妻子彼欧霍莎·格朗德去了哪里?消失的家族只留下那一片火烧、蛮荒、发出恶臭的玉米地。可是在玉米地里,马丘洪却骑着那匹马在大火中满身金煌煌、光彩夺目,这个准备去外出向姑娘雷伊诺萨求亲的小伙子在火海中的样子像一个永远的意象,出现在父亲托马斯·马丘洪先生和继母瓦卡·玛努埃拉的眼中,只是他们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皮希古伊利托村的那场杀人的战争对于托马斯来说,不是儿子失踪的全部可能,而是一个预言的灵验,在大火隆隆的声音中,萤火大法师在静静的群山中喊出的咒语应验了:烈火中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玉米化为灰烬,伊龙化为灰烬,当然骑兵队也化为灰烬,而在戈多伊上校要求下毒死让加斯巴尔·伊龙的托马斯夫妻俩成为另一场火的实施者,只不过在胡安·罗森多庄园里,找不到儿子的托马斯听到的是“玉米弯腰”的故事,听到的死人连敲丧钟的“当啷”声,而儿子的吉姆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在大火中倒下,“只剩烧成一堆死灰的细瘦的双腿、几片弯曲的指甲和一个没有耳朵、只有一缕头发的脑袋。”

化为灰烬的还有查洛·戈多伊上校,这个统率着骑兵队的人和塞昆迪诺·穆苏斯少尉与加斯巴尔·伊龙的印第安人爆发了关于土地,关于玉米的战争,“和游击队打仗好比是玩火。”从小学会跳火堆的查洛·戈多伊上校却在这一场战争中应验了萤火大法师的预言:死在第七次烧荒里。就像那个“烈火中一切都将化为灰烬”一样,上校难以逃脱宿命,在腾夫拉德罗谷底,“丝兰花环挥动着致人死命的匕首,烈焰熊熊,好似望玉米弥撒时宰鸡的血手。”

“他们在冰凉的土地上种出玉米,要么穷死,要么让人杀死。我看这是土地借印第安人的手处罚他们。”被印第安人的手处死的不止上校和骑兵队,还有特朗希托斯村的萨卡通一家。“是谁把蛐蛐弄进咱娘肚子里去的?”蛐蛐就像毒药,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意味着死亡,是谁?“是萨卡通家对咱娘下的毒手。要想治好娘的病,除非砍下他们全家人的脑袋。”也还是咒语,库兰德罗土黄色的嘴唇里一字一字地迸出来:“夜沉沉。火隆隆。胡蜂公鸡血淋淋。珊瑚蛇,流鲜血。大火生出玉米田,大火生出一场梦。心情好,心情坏,全仗大火生出来……”依旧是大火,依旧是玉米,咒语念完,萨卡通一家就只剩下了八颗人头,摆在青石上像八个冒烟的坛子,“人头在咬牙切齿,洁白的牙齿和他们食用的玉米粒大小相仿。”而在寻找那头能解救弄进肚子里的蛐蛐的七戒鹿的高登修却亲见了说出咒语的库兰德罗之死,一声枪响,死去的是那头鹿,却也是库兰德罗,“告诉你说吧,库兰德罗和七戒梅花鹿是一个东西。朝鹿开了一枪,也就打死了库兰德罗。库兰德罗是七戒鹿,七戒鹿就是库兰德罗。”

阿斯图里亚斯:拉美“文学爆炸”的守护神

“杀害库兰德罗的凶手不是他,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看见了七戒鹿就是看见了那句咒语,杀死了七戒鹿就是杀死了库兰德罗,那么在这片被大火吞噬的玉米地里,谁还能保护自己?就像加斯巴尔·伊龙跳进河里变成了鱼,失去妻子玛丽娅·特贡的戈约·伊克变成了野狼,他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却也失去了肉体的救赎。而这样的失去是因为那变成女人的玉米被遗落了,彼欧霍莎·格朗德消失了,所以加斯巴尔·伊龙全军溃败;玛丽娅·特贡消失了,戈约·伊克变成了瞎子。“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成为他对这个世界的唯一声音,而在他的眼中,他能看见的就只有无花果:“无花果树把花朵隐藏在果实里面,只有瞎子才能看得见。”无花果是一个植物的意象,就像男人失去女人,就像女人靠在身边时男人却以沉睡,所以对瞎子戈约·伊克来说,玛丽娅·特贡就是无花果的花,就是隐藏在伊克爱情果实里的花。

他在寻找,在那些森林的寻找,在那山崖下寻找,“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的声音最后把那山峰变成了玛丽娅·特贡峰,在许多年之后,许多的男人找不到妻子,许多的男人成了瞎子,而所有女人逃离家门,都是因为她们染上了一种被称为“蜘蛛狂”的疾病:“所谓‘蜘蛛狂’纯系巫师神汉制造的一种游动性癫狂症。这些背离天主教教义的歹人把巧克力玉米粥的暗红色残渣、鼠尾草的黑籽、白面或粗糖、面包屑、饼渣、褐色的红糖粉,或是红豆粉,或是其他食物或佐料粉(除了洗礼用的盐)撒在一领细席上。”然后这种粉给女人吃下,她们便抛下亲人,弃家出逃。

这是使人神智颠倒的毒药,就像伊龙重的毒一样,其实是对于玉米地的毁灭,是对于捍卫者的屠杀,当那些女人逃离家庭,这片土地上就只有巫师神汉,就只有背离天主教教义的歹人,他们是骑兵队之后新的侵略者,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野蛮人。“凡是跟人吃的东西有关,没有不野蛮的。常听人说我们已经不是野蛮人了,我不明白。哪儿有什么文明的食物?”文明的食物却只有玉米,但是,“为了种玉米,就得牺牲土地,可土地也是人啊。我往你背上放一捆玉米,你就跟可怜的土地一样。有些人更野蛮,种了玉米,拿出去卖……”这便是新的野蛮,这便是戴着文明幌子的野蛮,堂·德菲里克的妻子满脑子都是欧洲人的观念是不是就是野蛮,被委派到拉迪诺人聚居的村庄当教区神父的西班牙人堂·卡苏亚利东是不是也是野蛮?而那些种了玉米拿出去卖的是不是也是野蛮?种玉米变成了卖玉米,卖玉米意味着金钱:“金子,大量的金子,被用来制造战战兢兢的心理、暴力行径、恶刑峻法和其有害无益的东西。金子,大量的金子,被用来在城里开办工厂,招募又脏又臭的奴隶。”

这是一个循环的链条,而在这条利益链的终端是暴力,是恶刑,是奴隶,是女人的消失。所以当变成负鼠的伊克在瞎子的世界里依然看见了如无花果一样的玛丽娅·特贡:“自从玛丽娅·特贡逃走以后,伊克全身的毛孔似乎全部都闭住了,把玛丽娅·特贡关在他的身体里。”虽然在身体之外,他又和另一个女人搞在一起,但是在他的身体里面永远有个玛丽娅·特贡,身体外面的女人就像一个野蛮人一样,侵袭着他的肉体,而在无花果仅存的世界里,有着另一个永远存在的玛丽娅·特贡:“只有为了爱情、信仰和生活变成瞎子的人才能看得见她。”

所以对于失去了妻子的邮差尼丘来说,恰圭塔·特隆也永远在心中:“要是出于上身的需要,要她弥补你心灵的空虚,那就只好找她。她是你一个人的,只有找她,没有别的办法。”下身的欲望,也无法改变上身的信仰和爱情,所以在不断奔波送信的过程中,尼丘就是在寻找自己失踪的妻子,寻找信仰和爱情的力量,直到在那座玛丽娅·特贡峰上变成一只野狼,在脚夫伊拉里奥的梦中,就看见了那一只灵巧的、轻捷的野狼,“在野狼的黑色的身影下,邮差的两条腿变成四只狼爪。”

当消失的妻子变成了复数的“特贡娜们”,寻找的男人也变成了尼丘·阿吉诺们,或者野狼们,只有当邮差邮袋里的东西烧毁之后,就能找到自己的妻子,正如萤火大法师预言的那样,是火的毁灭,也是火的重生。而在这重生的世界里,尼丘变成了野狼,和库兰德罗对于七戒梅花鹿的合体一样,他们成为了印第安传说中那个保护神——纳华尔,在一个不被毁灭的山洞里,保存着家族续存的希望。和魔鬼签订契约的贝尼托·拉莫斯揭示的是一个普遍失落的野蛮世界——完全是倒霉萤火法师念咒的缘故:“想当初,我们袭击了加斯巴尔·伊龙手下的印第安人,把他们剁成肉酱,杀得鸡犬不留。可我们这些人也都遭殃了。那天,早晨的阳光摧毁了我们身上的生命之光。法师们念动咒语,把盐撒下来,挨上的,有儿女的死儿女,有孙子的死孙子。马丘洪的儿子让萤火虫卷走了,变成天灯。我们这些没儿没女的人,从此就断子绝孙了。我他妈的找了个臭女人,同居了一阵子,她还真怀了孕!法师们把我们的睾丸摘走了一个,你想想这孩子能是我的吗?”

印第安人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纳华尔”,就像基督徒说他们有守护天使一样,而印第安人的最大传奇是:自身可化成保护自己的动物,变化成“纳华尔”。所以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所需要的救赎不是那些文明人,也不是那些大法师,而是自己,自己的土地,自己的雨水,自己的玉米。脚夫伊拉里奥的编造的那个米盖莉达和尼尔先生恋爱的故事,就像是一个从自身衍伸出来的传奇救赎,所以无花果对于瞎子,七戒鹿对于库兰德罗,野狼对于尼丘,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编织那个“半夜教堂的钟敲十二下的时候镇上能听到缝纫机响的故事”。

所以玛丽娅·特贡回来了,“她本来不姓特贡。她原姓萨卡通。”在那个被屠杀的萨卡通家族里,她是唯一逃跑而解救自己的人,她是她自己的保护神,也是对于看见无花果爱情的戈约·伊克心中永远的信仰,变成“玛丽娅·特贡峰”也在一种复数的状态下解救所有被蜘蛛狂毒害的女人和家庭,所以玛丽娅·特贡回来了,萨卡通回来了,彼欧霍莎·格朗德回来了,逃脱了死神的魔掌,背着这片土地和家族续存的儿子逃跑,而在这个找到了自己保护神的历险中,她们都变成了这片土地上的雨神,滋润这土地,“她背上背的是伊龙大地的玉米。快了,快了,她就要在天地之间站立起来了!”

抵抗着文明的野蛮人,抵抗着野蛮的文明人,他们的自我保护主义在这片充满着杀戮充满着鲜血的土地上,也是脆弱的,“一个男人只娶一个妻子,一个女人只嫁一丈夫,这多么残酷啊!野兽、毒蛇都比人强百倍。男人除了自己的妻子外,舍不得把精子分给其他女人,拒不接受其他女人的温存。”即使有保护神,即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纳华尔”,这种单性的繁衍和坚守对于这一片长满玉米的土地而言,是不是意味着新的危机正在像野兽和毒蛇一样一步步逼近,而那如蚂蚁一般的命运或者需要的是另一场救赎的革命。

纸牌屋

编号:C39·2140507·1072
作者:【英】迈克尔·道布斯 著
出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4年03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50008496
页数:340页

“离灯光越来越近了,它的心不安分地翻腾起来,贪婪、热情、野心交织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紧紧吸引着它的灯光,这灯光的力量超越了它一切的梦想,让它无法抗拒,让它别无选择。”这是《洗牌》里的一句话,而那无法抗拒、别无选择的灯光就像同名美剧热播而产生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在强力灯光下,这样的原著小说只是一个附件而已。封面的美剧海报、放在“英国前保守党副主席迈克尔·道布斯原著”上面的“好莱坞名导大卫·芬奇,奥斯卡影帝凯文·史派西主演”的注释,以及“英美两国两度改编,英剧获选为“百部最佳英剧”之一 美剧获2013年艾美奖9项提名,并斩获最佳导演、最佳选角奖”的推荐,甚至封底“乐视超级电视大屏独家追播《纸牌屋》”,都让人有一种错觉,其实,错觉何止文本,“权力是令人上瘾的毒药,大家都趋之若鹜,完全意识不到危险将近,甚至愿意牺牲一切,婚姻、事业、名声乃至生命。”


《纸牌屋》:人生就是一场零和博弈

在某些政客眼里,高层位置之于他们,就像大海之于水手。这是他们伟大的冒险,全是不可预知的紧张和兴奋。他们觉得这是通向最终辉煌命运的大道。而我认为,他们也许会在中途就不幸落水,葬身鱼腹。

他坐在高高的位置上,目光向前,目光向下,俯视的眼神里不是紧张和兴奋,也不是对于走向辉煌命运大道的欣喜,沉稳、淡然,甚至还掠过一丝微笑,就像一切都应该发生。只是那放在椅子两边的双手却沾满了鲜血,指头紧扣住椅子,像是牢牢抓住那权力,这血性的双手仿佛在淡然的目光之外,在自我的权力世界之外,一切已成定局,一切都是黑暗背景下的冒险。

一张精彩美剧的海报,一个叫弗朗西斯·安德伍德的美国政坛人物,对于这样“移花接木”的促销,看上去也仿佛是走在“通向辉煌命运的大道”上,大卫·芬奇导演的美剧已经获得了第71届金球奖电视类最佳剧情类剧集、第65届黄金时段艾美奖剧情类最佳剧集和第66届美国导演工会奖最佳剧情类剧集导演,这是电视的荣誉,而封面上“风靡全球的政治小说,英美两国两度改编”的推介,“英剧获选为‘百部最佳英剧’之一,美剧获2013年艾美奖9项提名,并斩获最佳导演、最佳选角奖”的注解,甚至封底“乐视超级电视大屏独家追播《纸牌屋》”,也都是一种赤裸裸的依附,就像那手指上的鲜血,迫不及待要让你看见政治的冒险,看见权力的阴暗,只是当一个被视觉化的文本退回到文字的时候,也变成了某种权力施展的阴谋:“权力是令人上瘾的毒药,大家都趋之若鹜,完全意识不到危险将近,甚至愿意牺牲一切,婚姻、事业、名声乃至生命。”

如果回到文本,回到迈克尔·道布斯的原著,回到厄克特的“纸牌屋”,那就必须褪掉那覆盖着的封面,褪掉美剧的光环,但是那血腥的手指还在,那高高在上的俯视还在,“离灯光越来越近了,它的心不安分地翻腾起来,贪婪、热情、野心交织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紧紧吸引着它的灯光,这灯光的力量超越了它一切的梦想,让它无法抗拒,让它别无选择。”无法抗拒、无法选择的是不是只有梦想,但是梦想的对面却是一个现实,一个无法超越的现实,一个被灯光照耀出贪婪、热情、野心交织的现实:“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人生就是一场零和博弈,输赢高下都在政坛见分晓。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是这条路上无奈的过河卒子,只能一路向前。”零和博弈,就是一个游戏,博弈的各方却并不是双赢,当一方的收益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损失相加总和就永远为“零”,所以游戏是真正的现实,是洗牌、倒牌和发牌之后剩下的零,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或者起点就是终点,在通向未知的大道上不幸落水,葬身鱼腹。

玛蒂的死亡是“不幸落水”的牺牲品,当她面对厄克特的时候,她甚至以为是一种爱情,但是爱情的脆弱在于他会毫无人性地将你从高楼上推下去,一句“弗朗西斯,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但是——”已无下文,她听到了那句“你说你想读懂权力,追逐权力需要付出的牺牲,权力之中的各种欺骗和谎言。”还在耳边,她也听到了耳边吹来的风,下坠是一条没有单行线,年轻娇小的身体在惊讶多于恐慌中重重地落在石板路上,“直挺挺地躺着,再无声息”。

爱情只是在冷寂的楼顶上绽放出一丝的光彩,她把头扎进他的胸膛,充满了感激,也感到轻松又放心,“非常特别的男人”成了最后的注解,但是对于这已经发生的一切,对于那个权力的游戏,“我绝不可能发表任何意见”的回答让玛蒂看见了掠过的恐惧,那个林德赫斯特附近的家,那个M27公里旁的家,那个新森林里的家已经不是爱情的归宿,而是罗杰·奥尼尔死亡的现场,怀疑其实已经变成了现实,变成了血腥的现实,变成了恐惧的现实,变成了零和博弈的现实,变成了玛蒂虚弱和晕眩的现实,“拼图的碎片在她脑子里旋转,突然间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这拼图是政治角斗的最后结局,是对于党鞭长的公平和不发表评论的背叛,“因为党鞭长不算是内阁的正式成员。但因为你负责党内的纪律和立场,他们必然会向你请示取消医院扩张项目的事情,还有地方自卫队裁军的计划。这样你就能一用你的话怎么说来着——做点手脚。”可是在最后被揭开的真相面前,玛蒂已经没有机会告诉全世界,像往常一样用她可能的笔报道这一阴谋,甚至在微弱的爱情面前,她也变得多余,”有的选择会很艰难,很绝望,甚至孤注一掷,不计后果。可能会让我们深深憎恨我们自己,但不得不这样做。你和我,玛蒂,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我们俩都一样。”

无奈的选择,不管现实里有多少浪漫,有多少值得赞许的爱情,有多少值得期待的生活,但是一切只是为了在深深的憎恨中完成权力的游戏,厄克特发出绝望的声音,“如同痛苦不已的困兽”,然后像看见那片从威斯敏斯特上空飘落的雪花一样,下坠在最深的黑暗中。灯光熄灭,爱情熄灭,生命熄灭,但是权力的游戏却没有停止。在那最后告知民众的通告中,厄克特把爱情当成是玛蒂的迷恋,当成是一种纠缠,而死亡当然也成为一种疾病的结果:“我们就站在栏杆旁边,她威胁说要跳下去。我走过去抓住她,但她好像踩在冰上滑倒了,当时的情况特别危险,我还没反应过来,没能抓住她,她就消失了。”

这个夜晚是首相生涯的开端,也是权力游戏的一个意外,“我即将开始唐宁街的生涯,怀揣着全新的决心和意志,要将我的人民团结在一起,立志消除掉蚕食国人意志的颓废与愤世嫉俗。要将我的生命和热情献给国家的事业。我将确保斯多林小姐的生命不会白白牺牲。”玛蒂的死真的像是那一朵飘落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融合,对于厄克特来说,他的现实就是冒险的成功,就是紧张和兴奋,就是决心和意志,就是“现在,请你们原谅我,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忙碌,死亡就像没有发生一样,在被谎言抹平的悲剧里开始了坐在高高位置上的俯视,这是一个起点,一种轮回,没有人能阻止,没有人能反抗,而真相也随同玛蒂的死亡被掩盖在那高高的恐惧的楼顶。

这是十一月三十日的悲剧,距离玛蒂看见的那交织着贪婪、热情、野心的灯光距离五个多月的时间,超越一切梦想的灯光似乎还亮在谎言里,亮在大选之夜的盛大复仇里,而这个被诅咒的一天其实已经写好了结局,那只被烧焦了的飞蛾就是一个隐喻,“尸体连一点绝望的青烟也来不及冒出”就成为了被黑夜吞噬的第一个牺牲品。作为党鞭长,厄克特似乎在权力游戏之外,这个有着议员与枢密院委员身份的“阁下”,这个内阁阁员以及不列颠帝国勋章的获得者,这个坐稳了政府二十四个权力最大的位子之一的人,其实全盘掌控着一切,而这种掌控在更多意义上是记录,是保存档案,那本黑皮本“稳妥锁在一个连首相都没有钥匙的保险柜中”。但是这不发表意见、中立的角色却暗暗积聚着复仇的力量,首相连任竞选中他功不可没,但是本以为自己会入内阁任职,却最终未能如愿。于是他暗中发誓要取代背叛自己的首相,搞垮所有的对手。一个权力游戏的计划在这个盛大的复仇里变成了现实。

“选举意味着变化的到来,也意味着会有人成为牺牲品。”谁是牺牲品?当然是牺牲别人。这是厄克特的原则,其实也是所有政治角逐的规则,在他看来,政治就是一场战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战争,而为了打赢这场战争,厄克特便要用自己的特殊作用将“首相内心深处阴暗角落中蠢蠢欲动的怀疑和不安全感”拖出来,竞选时许诺好的医院扩展计划在哪?这是制造的公共舆论,给首相试压,对于信息泄露的追捕计划或许只是党派之间的一种明争,但更阴险的暗斗却让首相防不胜防。厄克特利用首相哥哥酗酒的不良习性,捏造了账户和帕丁顿的地址,然后将五万英镑钱打进土耳其联合银行,用来购买雷诺克斯化学公共有限公司的两万支普通股。这也只是周密计划的一部分,“婚姻失败,弟弟过于杰出和著名的压力下如何濒临崩溃”,作为首相哥哥的穷困潦倒,使这一切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但其实,舆论只是被控制的舆论,报纸或者电视媒体都在掌控中,而所有的媒体却也想在这场政治的博弈中捞取好处,“政治上的受欢迎程度就是财源啊。只要你们掌权,我就可以继续做生意,做我最擅长的事情——赚钱。”这是《每日纪事报》本杰明·兰德里斯的欲望,政治变成了自己发财的渠道,所以执政党的宣传处处长罗杰·奥尼尔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何有利于这场政治游戏他就报道什么,没有底线没有原则,完全沦为政治的工具。

但是玛蒂似乎太过于单纯和理想主义,那个被夹在报纸中间的“官方调查”恰恰是一个诱饵,百分之四十三的投票只剩下百分之三十一,首相的支持率和反对党新领袖的支持率差了十万八千里。而这样的民意调查在玛蒂看来却是内阁成员泄露机密的独家爆料,在公共舆论和传言面前,首相被指责被批判,甚至成为反对党和竞争者手中的最强武器,首相成为“亡命天涯”的人,而一系列制造的丑闻终于使他辞职,而他的辞职则意味着对手“强行发动一次领袖选拔比赛”。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这是被辞职的首相的哀叹,“政客的办公室正如人生,你对它的态度,取决于你是走马上任,还是挥手再见。”只有两种选择,上任和离开,而对于人生而言,也无非是两种非此即彼的结果,首相下台,反对党,竞选者都摩拳擦掌,“英文的‘政治’(Politics)来源于古希腊语‘Poly’,意思是‘很多’;后面的‘tics’则来源于‘ticks’,意思是‘吸血的小虫子’。”政治就是很多的吸血小虫,而在这吸血的小虫里,身为党鞭长的厄克特似乎宠辱不惊,似乎淡然面对,单枪匹马扳倒整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似乎并不是最终目的,他的目标是取代,是走向上位,如何使作为不发表任何评论的党鞭长成为竞选者?“竞选党派领袖?我只是党鞭长而已,我不是拋头露面的人。我是飞机的翅膀,是为飞行员助一臂之力的。”这是厄克特公开对自己身份的解读,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欲望只有一句话:“我非常非常想玩。”为了这个游戏,他又设计了另一个计划,暴露那些竞选者的丑闻,或者是揭露隐私,或者寄被录制的色情录像带,一个个竞选者在强大的舆论面前退出了竞选,而被控制的《每日纪事报》发表评论:“我们认为,如果党鞭长厄克特宣布参选,那将是整个党派之幸。我们相信,如果他顺利当选,那么将是整个国家的大幸。”

“实现野心的道路,必是很多牺牲者的尸体铺成。”厄克特宣布参加领袖竞选,而《每日纪事报》也已准备收购联合报业集团全部已发行股本,双赢似乎开始了。而这一切在身为《每日纪事报》的记者玛蒂看来,却越来越像一个阴谋。她调查首相哥哥的账户、地址,以及党总部的电脑系统,“今天上午我亲自去了一趟帕丁顿,我在同一个烟店用完全虚构的名字开了一个私人地址。接着我打了辆车去七姐妹路的土耳其联合银行,用同样的假名字开了一个账户。没有花五万英镑,只花了一百镑。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是这样的真相并没有给玛蒂带来成就感,相反,实际上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玛蒂何尝不想登上属于自己的另一种权力位置。

“我想成为最好的政治记者,全英国,也许全世界。”这是玛蒂的理想,这种理想当然参杂着欲望,而实现这种理想他想利用的也是厄克特,怀疑首相哥哥购买股票是阴谋,怀疑奥尼尔被发现死于吸毒过量是阴谋,但是她不知道在这一些政治阴谋中,自己也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牺牲品。而其实,在政治控制下的媒体也在玩着一场权力游戏:“一个政客再怎么邪恶也不为过,一个记者再怎么夸张也不为过。两者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歇斯底里的夸张。”

这是无情的揭露,这是残酷的竞争,这是精明算计、人性丑恶、肮脏交易的权力丑闻,但是即使首相不辞职,即使厄克特不入住=唐宁街,甚至玛蒂不被谋杀,这现实永远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一个人要拼搏奋斗,动力绝不来自于敬重,而是恐惧。”恐惧之力,永比尊敬更甚,那么当厄克特从党鞭长到首相,入主唐宁街对他来说可能也是一个噩梦的开始,在踩着别人的尸体前行的道路上,他也会成为别人的牺牲者,而这场零和博弈的人生到头来也还是一个无始无终的零,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没有利益也没有损失,而那坐在高高位置上的人手上沾着的也是自己的血,那俯视所望见的也只是自己的影子。

波多里诺

编号:C38·2140425·1069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10月第1版
定价:34.00元亚马逊26.90元
ISBN:9787532754557
页数:532页

作为意大利法斯凯特地区一个农夫的孩子,波多里诺十四岁时在森林里闲逛并遇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红胡子腓特烈大帝,为了讨好大帝,波多里诺编织了一个关于圣徒显像预言大帝在战争中取胜的谎言,没想到这个谎言却使得战争双方深信不疑,敌人立刻投降,大帝轻而易举地获得胜利,波多里诺也从一个农夫之子一跃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养子,他传奇的一生随之开始。“我们只认为自己需要上帝,但是上帝也经常需要我们。”在翁贝托·埃科笔下,波多里诺不仅仅只是编制了一个谎言,而在于寻找一个新的上帝,新的王国,就像寻找圣杯一样,为天主教世界找回“葛拉达”:“他认为我是一个白痴,腓特烈已经年老,无法从这件宝藏获利,我们可以留给自己,前往北方的国度为自己弄一个王国。”


《波多里诺》:这个世界是上帝的疾病

我一辈子都花在想象其他世界的物种上 但是当上帝要我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的时候,不是孕育一个奇迹,而是产下一个可怕的东西。我的儿子是大自然的一个谎言,奥托说得没错,事实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一个骗子,我活得像个骗子,以至于我的精液也制造了一个谎言,一个死去的谎言。我于是恍然大悟……

上帝是不是一个虚幻的传说?是不是在上帝面前只有被藏匿的自己?所谓信仰绝非是一个听从圣谕的奇迹,那想象的世界里,有着不一样的物种,有着和自己不一样的谎言,当波多里诺以一个骗子的方式完成一种虚幻的创造的时候,他看见的不是王,不是帝,不是父,也不是上帝,君臣或者父子的谱系中从来没有听命的延续,一个谎言的背后是另一个谎言,一种死亡面前是下一个死亡,活着像一个骗子,死去像一个骗子,父亲像一个骗子,孩子像一个骗子,在一个续承而不变的命运深处,即使你用划线删除的方式,抵达的也只是一只手的隐藏。

腓特烈死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在那条河里,尸体就如一个无法解开的谜,总是伴随着一个帝国的征战荣光;而那只叫“葛拉达”的圣杯呢,在一个连环揭开的审问中,也最后成了如父亲使用的木碗;甚至那个和十字军东征有关的寻找,最后也只是在东方贤士的不断死亡中,成为一个逃离的噩梦,祭司王约翰的王国似乎只存在于奥托那个临死的遗言中。而波多里诺的实践、引领和逃亡,只不过是不断走进死亡的记录,当他最后成为那个柱头隐士的时候,所有人看见了一个在高处睿智如上帝的人,也看见了赤裸如一条虫的人,红胡子的腓特烈大地驾崩成为最后的一个谎言,而事实呢?无非是在未知的怪病掩盖下成为一个无法回溯的传说,杀害这个词或者太过血腥,而那被沾染上的弑父之血的罪恶在波多里诺那里完全变成了对自身命运的救赎,向上爬,再向上爬,柱头却只有一个顶点,当赎罪的波多里诺看见底下那些祈祷的人,他看见的绝非如上帝一样的荣光,而是悲悯,“我准备净空我的灵魂和智慧,从此抵达精神的国度,我会在黑暗中通过烈焰的途径完成我的旅程……”那一句重复伊帕吉雅口中的话其实是在重复一个没有自我的文本世界,那爱情,那肉欲,那拯救的灵魂在已经被抽空,只有黑暗的荣耀,只有遥远的孤独,对于波多里诺来说,那伸出的手遮挡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你为什么会如此睿智?”波多里诺的回答只是:“因为我隐藏自己。”那只手里藏着掌纹,藏着干过的一切罪过,藏着书写的记录,藏着一个谎言般的历史。

“一名编年史的作家绝对不能相信如此不确定的见证。将波多里诺从你的记录当中删除。”睿智的帕夫努吉欧在波多里诺离去的时候,把那些记录的文本看成是他自己的故事,一切出自他的口中,一切也成为一个骗子的叙事,而那段真实的罗马帝国的历史呢,不是诞生在远方沼泽地的蛮族故事,可是不要相信历史的最终代价是,连谎言也最终被删除:“不要白认为是世上惟一的作家,迟早会再出现一个比波多里更会说谎的人,来告诉我们另一段故事。”不相信是因为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一次文本记录。其实,一切的征战和寻找,一切的肉欲和爱情,一切的信仰和救赎,早已经写在了“不会写拉丁文”的羊皮纸上,当划去“做了”写成“犯下”,当划去“太臣”写下“大臣”,当划去“主神”而写成“主”,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一一五五年十二月欧拉里欧氏族波多里诺的记载中那段“杀和屠杀或宰杀我几乎会写拉丁文并不是我不懂拉丁文因为我用一本拉丁文书学会识字所以有人对我说拉丁文我懂但是问题在写我不会写对话”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入口,那文本的记录里是拉丁文语言的缺失,是一个帝国历史的缺失,也是那个关于征战和死亡预言的缺失,就像法斯凯特森林的浓雾,笼罩在一个手指疼痛的书写故事里,所以最后波多里诺伸出手隐藏的自己的谎言就像他看见的那一头从灌木丛里跳出来的独角兽,“一头真把角放进处女肚子的独角兽”,那肉欲的发泄从来都带着原罪。

原罪里先出现的是一个丧失的父,那也是一个确实的传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几岁,我父亲认为十二岁,而我的母亲则希望我已经十三岁,显然是因为她努力让我成长在对上帝的恐惧当中,让她觉得时间较为漫长。当我动笔写字的时候,肯定已经十四岁。”十二岁,十三岁,或者十四岁,在模糊的记忆中,波多里诺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自己,所以即使在羊皮纸上涂写着一个遗落的传说时,也只是用自己并不懂得的拉丁文书写,“经过了十二年在两条河川之间的挣扎之后,我被置于世界的中心。”而其实,波多里诺在尼塞塔大爷面前的陈述和回忆明白地表明着自己的迷失,“你们才是世界的中心”其实是他在用力抵达那个泛拉丁帝国,那个红胡子的腓特烈大地统治的帝国。奥托主教找不到撰写的《两个城邦的记录或历史》最初的版本,也就意味着那个帝国只是一个谎言,而拉黑维诺教不多力诺拉丁文文法,是要重建一个虚幻的帝国,“你说得没错。至少有一回,我用一个谎言救了一座城市,而且是我自己的城市。”拯救的历史重任降临到波多里诺身上,那也无非是一个和拉丁文有关的知识体系。

作为腓特烈的亲舅舅,奥托主教给波多里诺的任务就是重建自己文本遗失的帝国:“如果你想成为文人墨客,或甚至有一天撰写历史——如老天同意的话——你也必须说谎,发明一些趣闻,否则历史会变得单调无比。”这个把诗人说谎当成高尚事业的人在临时之前为波多里诺设计了一个重新寻找缺失的统治力的谎言:“基督徒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前途是在摩尔族以外的地方。耶路撒冷和非基督徒的土地之外存在着一个基督教的王国,一个懂得联合两个王国的皇帝,会将非基督徒的王国和拜占庭帝国贬为失落在其荣耀的汪洋中的两座遗弃的孤岛!”这是处在中心的神圣罗马帝国必须征战的目标,在中心之外,建立新的统治秩序,“想办法让腓特烈往东方去,因为在那里才有照亮他成为王者之最的光明……把大帝带离米兰和罗马之间这一片困境……否则他至死都会被黏在这个地方。”而要实现这一个目标,必须成为一个高尚的诗人,高尚的说谎者。

所以,波多里诺的巴黎学写变成了对于谎言知识的某种追逐,在这个知识体系中,有七艺,有法律,有医科,还有魔术,而在这些知识体系之外,多于波多里诺来说,吸引的却是用阿拉伯文思考,用普罗旺斯语描述的阿布杜,以及那一个不是球体而是如圣体柜的大地形状。这是一种新的想象?对于知识体系而言,也意味着某种虚幻,所以巴黎之行对于波多里诺来说,这是关于一个绿蜂蜜的诱惑而已。吃下绿蜂蜜所看见的是一个蒙着面纱的爱情,这是一股欲望之后像真实的存在,伊甸园一般的神话诱惑,对于波多里诺来说,仿佛那个独角兽的故事又开始苏醒,那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波多力诺面前,却是美丽无比的勃艮第的贝阿翠丝——红胡子腓特烈的皇后,波多里诺的“母亲”,“因为贝阿翠丝除了优雅、聪明、无比的温柔之外,还拥有了‘缺席’这一项优势。”缺席的欲望在绿蜂蜜的世界里成为真实的存在,那些信件,那些“回信”,都成为波多里诺构筑自己世界的道具,像阿布杜一样写情书,在“我向你致意,我的心,我的躯,我的喜悦……”中满足某种对缺席世界的欲望,甚至在告别巴黎回来之后”诱惑“皇后,”为了避免拥抱,波多里诺把双手摆在身后,但是他们的嘴唇已经碰在一起;碰在一起之后,也跟着张开了一点,而这一开,已经足以让他们在那一瞬间,仅仅在持续非常短暂的亲吻那一瞬间,透过半开的嘴唇,轻触彼此的舌尖。“像是一个虚幻的场景,又像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独角兽抵达了女子的身体,在那里完成一个生命的延续,所以当皇后生下孩子的时候,波多里诺总是感觉自己是孩子的父,而这种父性的移植自然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原罪:”他意识到就在那一刻,他同时犯下了四种罪行:他侵犯了皇后的尊严,他因为偷情而损害自己的名誉,他背叛了父亲对他的信任,还有他向复仇的可耻诱惑让了步。”甚至还有“用一种难以磨灭的方式去玷污心中偶像的贞节”的第五种罪。

缺失的欲望,造就了缺失的父性,波多里诺只不过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寻找自己作为延续者的使命,而这种使命却总是带着无法消除的罪恶感,而在猝死的皇后之后,波多里诺和柯兰迪娜的婚姻是一种对于缺失的补偿,但是那个独角兽却一直没能实现欲望,柯兰迪娜那个肚子里死去的孩子对于波多里诺来说,也是使命破灭的象征,所以对他来说,“我的儿子是大自然的一个谎言”,而自己也完全变成了一个骗子,在绿蜂蜜、独角兽的世界里制造精液,制造父的神话。

父的神话缺失完全是波多里诺出生的一个谎言,腓特烈是他的父,而其实,自己的真正父亲却是意大利山村的一个农民欧拉里欧氏族加里欧多,波多里诺曾经返回故乡找到父亲,却原来是一个关于征服和被征服的城市语言,腓特烈围城那座城市,而父亲的城市却没有被命名,所以对于波多里诺来说,失去父也意味着失去城市,而城市免于围攻,也只能接受一种重新命名的命运:“了解吧,他并不使用新城市或亚历山大这些名称,因为没有他的允许,一座新的城市不能存在,他仍然使用罗伯瑞托这个老城镇的名称,就好像这座城镇只是稍事扩张罢了。”而他在父亲和腓特烈面前扮演着两种不同的角色,一种是臣服,一种是共谋,而这两种角色也使他成为两种“儿子”,“厌恶流血的我,原本希望让两只手保持干净,并拯救许多其他人的生命,但是看看因为吾我而造成的这一场屠杀,这些死者都背在我的良心上面!”对他来说,命运却是无法选择,一座城市的诞生,也意味着一座城市的衰落。

所以对于奥托那个寻找约翰王国的努力,变成实现父的神话的另一条途径。在教堂里三名东方贤士完整无缺的遗体成为波对力诺编织谎言的开始,那是新基督教的传说,寻找圣物就是寻找神,寻找主,寻找王的诱惑:“不过我也认为,一件圣物必须在真实的历史当中找到位置,才算真正站得住脚。祭司王约翰的故事之外,东方贤士可能只是一个地毯贩子的骗局;但是在祭司王约翰的真实事迹之内,他们就成了货真价实的见证。”为三具遗体找到一个新的伯利恒,波多里诺开始了新的虚构,那些写给祭司王约翰的信函是一个有关历史的文本,里面提到的圣物或者叫“葛拉达”,或者叫“葛拉”,或者叫“真血”,或者叫“葛拉萨”,或者叫“葛拉兹”,但是在不同的名字后面,却从来没有人提到那是一个杯子。

那是遥远的传说,在左西摩的预言里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存在,虚伪或者邪恶,在那个黑暗的通道里,那些头颅的启示对于波多里诺来说,恰好是寻找约翰王国实现父的途径的最理想办法,左西摩的那份斯玛士那份地图似乎准确标注着那个遥远的王国,那个实现新的秩序新的统治的王国,那个奥托临死前遗言里勾画的新世界。“不过,虽然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四处是大骗子,并不表示我们就应该放弃寻找他的王国。实际上,科斯玛士的地图依然存在,只要找到左西摩,把地图夺过来,然后出发前往未知的国度。”所以波对力诺的伟大行程在腓特烈大帝的指挥下,变成了十字军的第三次东征:“教皇于是召唤欧洲所有的君王,以十字为构标志发动第三次东征,解放再次遭异教徒征服的耶路撒冷。”而腓特烈则取径陆路,带着一万五千名骑士和一万五千名随侍从拉拉蒂斯邦出发,前往那个未知的国度。

波多里诺和诗人等人则成为“东方贤士”,甚至带着被绑着的左西摩,“如果你们杀了我,你们什么都不剩。如果你们带我一起走的话,我以神圣使徒之名发誓,我会成为你们的奴隶,我会用我所有的时间,为你们找出一条路径,带你们直达祭司王约翰的国度。”这是左西摩的话,其实也像一个预言,在东征的途中其实实施的是一个杀死腓特烈的阴谋,那间真空装置的房间终于使腓特烈一命呜呼,这个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这个至圣“葛拉达”的守护人,这个基督教世界的希望,这个恺撒、奥古斯都和圣查理曼的惟一合法继承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死去。而对于波多里诺来说,却是一个伟大梦想的破灭,寄托或者借口,在那间房间里消失,多年构筑的关于父的传说真的变成了一个谎言,即使制造了河里淹死的假象,也只是为了逃脱腓特烈真正儿子的问罪。

这像是一个悖论,波多里诺离开生父拜腓特烈为父亲,是一种关于欲望的满足,而腓特烈之死却又将自己的关于父的虚幻世界推翻,面临的又是另一个子对自己的惩罚,所以腓特烈之死以一种假象的方式出现,而那个被定义的约翰王国变成了另一个父,一一九〇年六月,像东方贤士一样去寻找祭司王约翰的王国变成了最后的谎言,而十二贤士的真正目的也绝非是为了寻找基督拯救的那个王国,不是为了寻找神主的救赎,每个人都怀着不一样的目的:“不过这样的淘渴望对每一个人来说,差异却越来越大。波罗内和奇欧只想找回‘葛拉达’,就算他们并没有抵达祭司的王国也没关系;对波多里诺来说,找到这个王国一直是他不可抑制的欲望,就像可以寻回失落部族的所靳罗门拉比一样;至于‘诗人’,不管有没有‘葛拉达’,反正他要找的是一个王国,而且任何一个都行;阿祖鲁尼是惟一企图逃离家园的人,而阿布杜——大家都知道——认为走得越远,就越接近他那一位纯情欲求的对象。”

在迷途的时刻、停歇的乏味以及痛苦的波折,这是将近四年时间的寻找,他们经过布布克妥的黑石,经过沙罗帕塔纳贫苦的城市,也经过阿布卡西亚的森林,他们遇见无以计数的蝎子,遇见色彩丰富鲜艳的毒蛇,遇见长着两三个头的蛇群,遇见披着如鳄鱼般的鳞甲的螃蟹……在这个怪异的世界里,他们其实是走进了迷失的黑暗之中,抵达彭靼裴金则意味着一种虚幻世界的破灭,这个没有任何敌人,只有虔诚的基督徒的城市里,他们遇见了助祭约翰,却把彭靼裴金的阉人说成是异教徒,说成是违背圣父圣子同一圣体的异教徒,这是对上帝的亵渎,都是“让上帝隐藏在后面的面具”,而助祭却也是一个有着麻风病的病人,背着一个秘密却无法得到权贵,“我要求阉人通知我的父亲,让他知道我没有办法继承他的王位,并尽快培植另一个王储——或甚至告诉他我已经丧命,让我可以藏身到同病相怜的人集中的地方,而从此不会有人听到我的消息。”所以这样一个带着疾病的事实也摧毁了关于圣父创造圣子的传说,“所以,圣父创造出来为人类赎罪的圣子并非源自圣父的本体,而是后来才被孕育出来,肯定是在世界创始之前,并高于其他的生物,不过也绝对低于圣父的位格。”

王国的贾瓦盖甚至说,耶稣的力量不如上帝,他甚至只是一个第一个降生的孩子,当初宣布让查理曼列圣也像是一个谎言,所以最后对于约翰王国的寻找变成了一个变故,就如那个叫“葛拉达”的圣杯,其实就是一个应该是一个生父的木碗,“简单、贫穷,就像耶稣基督一样。”杯子就在眼前,每个人伸手可及,“但是却没有人认得出来,因为他们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件闪闪发亮的东西。”就像认不出的耶稣,认不出的父亲,缺失的世界砸向波多里诺。而在这个倾圮的世界面前,波多里诺却像救赎一般看见了那一头独角兽,以及独角兽身后的女子。

伊帕吉雅,所有人都叫伊帕吉雅,“所有的伊帕吉雅人都叫做伊帕吉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差异,要不然就不会是一名伊帕吉雅人。”同一个名字,是没有自我的重复,还是整体的独一无二,这个八世纪之前埃及亚历山大的女人现在却成为一头独角兽后面的复活者,没有绿蜂蜜,没有幻觉,对于波多里诺来说,像是看到了真实的爱情。而这种真实就如伊帕吉雅所说,在事物的对立中形成了一个完整体系,邪恶不是上帝创造的,却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上帝虽然不希望如此,但周遭还是找得到邪恶,可以说是他自己的阴暗面。”这便是上帝的疾病,完美意味着没有邪恶,没有阴暗面,但是并不是完美至上的是上帝,而是上帝在“散发”中消除冲突,控制和谐:“请试着了解,处于饱满状态的上帝,他也可能是一种有相对的事物混淆在一起的所在,不是吗?”

世界的疾病就如谎言,有时候是消除对立和冲突,有时候是为了和谐,所以在伊帕吉雅面前,波多里诺像找到了生命的真谛,“所以,一旦证明了们可以从受苦中的繁复世界回到独一无二的上帝身边,我们将可和平与信心,还有让他能够重新组织的力量,以及重拾呼吸韵的活力,重新交还给上帝。”在伊帕吉雅的世界里,波多里诺看到了爱情,疯狂的爱情,对于贝阿翠丝,“我培养的是爱情的念头,所以我不需要一张脸孔。”那是一种缺失,而对于柯兰迪娜,“我和她之间并非热情,而是一种欢乐、温存,以及就像对一个小女孩或小妹妹一样的强烈喜爱”,是一种人性中的光辉,而在伊帕吉雅那里,则完全是那个独角兽的寓言,“从她的腹部开始一直到下面,伊帕吉雅有着山羊的身躯,两条腿的末端则是象牙色的羊蹄。”人和非人,就像邪恶之于完美,就像和谐之于阴暗,是一种相互间的印证,而这种印证是不是也像父与子,圣父与圣子一样,导向一种自然,“至于生出来的小孩,如果是男孩就会交给你,如果是女孩,就跟你一点都没有关系。这是大自然希望的方式。”

但是却不是在一起的爱情,和白汉斯人的冲突中,波多里诺得到的是伊帕吉雅告诉他的逃跑计划:“她全身颤抖地要他转告波多里诺尽快逃亡,因为他的生命面临危险,她啜泣着交代他最后一个留言:她深爱着他,而他们永远无法再见面了。”逃回到君士坦丁堡意味着寻找约翰王国的结束,意味着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终结,意味着寻找圣杯的破灭,但是回到君士但丁堡,回到现实,对于波多里诺来说,则是一个历史片段的终结,腓特烈死亡变成了一个清算的行动,但是谁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腓特烈死于谋杀,甚至左西摩,也只是一个可笑的预言,那个圣物盒里没有“葛拉达”。

“我杀了一个人。这人在大约十五年前杀了我的继父,王者之王腓特烈大帝。”现在的波多里诺在尼塞塔大爷面前忏悔,远离了父王,远离了王国,远离了爱情,甚至远离了那一段拉丁文的记录,但是那个关于征战关于寻找的故事真的就在那四年时间里发生过?“但腓特烈是溺死在西里西亚的!”这是一个被书写在羊皮纸上的记录,被写在不断划去的拉丁文里,对于波多里诺的回忆,谁又能知道这到底是谎言还是真实?“现在,我已经拥有一个自己的故事了;只是,我不仅遗失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录,而且在试着回想的时候,思绪也越弄越糊涂。并不是因为我记不得发生的事,而是我没有办法赋予某种意义。经过了今天发生在的事情之后,我必须找个人谈一谈,要不然我会陷入疯狂。”对于波多里诺来说,重要的不是叙述的真实性,就像耶稣的意义不是完美,而是在一种对话和书写的对应中找到自己,无论是羊皮纸的读者,还是叙述的倾听者,都在一种虚构和想象的世界里抵达真实,意义并不取决于是用拉丁文还是用阿拉伯文,并不取决于是生父还是养父,并不取决于是死于真空还是河水,并不取决于缺席的肉体还是无数重复的名字,并不取决于上帝的完美还是疾病,意义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历史,另一个上帝:“没有任何意义的故事并不存在,我正是知道如何找出意义的人之一,就连其他人都发觉不出时我也办得到。然后,故事会成为世人阅读的书籍,就像响亮的喇叭一样,让几世纪来的尘土在坟墓上重新飞扬……”

绿房子

编号:C66·2140321·1068
作者:【秘鲁】略萨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9年11月第1版
定价:29.80元亚马逊21.90元
ISBN:9787020077427
页数:402页

“绿房子”是亚马逊的妓院,这座由外地人安塞尔莫建造的享乐中心,亚马逊流域心脏地带的能够经商和传教的圣玛丽亚·德·聂瓦镇。而在另一处,是位于秘鲁海边沙漠地区的皮乌拉市,这个由一个落后的小城发展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在处于原始状态下的森林地区,国内外冒险家勾结官府,占岛为王,杀人越货,对土著民族进行掠夺和剥削。这相距很远的两处地方的“兴衰史”涉及了整个秘鲁北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和社会上的各式各样的人物。对于一切愿意深入了解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叙事作品的人来说,阅读《绿房子》这部拉美文学史上的典范小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体验。《绿房子》出版于1965年,第二年获得西班牙文学批评奖。1967年又获得罗幕洛·加列戈斯国际文学奖,这是西班牙语小说的最佳奖。


《绿房子》:肉体在烧炙着他们

“那时魔鬼只在绿房子里,”加西亚神父喉咙发哑,“现在魔鬼到处都有,那个假小子的房子里有,大街上有,电影院里也有,全皮乌拉都变成了魔鬼房子。”
——尾声

到处都有魔鬼,到处都是魔鬼,而那魔鬼却在翠绿色的房子里,是躲避其间,还是化成了一种无法根除的符号?外墙上是刷过的颜色,还有阳光洒在上面,粼粼发光的存在,与孩子们哈哈大笑的神情混合在一起。这是一个被装饰的世界,这是一个门被关上的世界,可是加西亚神父却拿着打开门的钥匙,他一定是看见了那些恶毒的东西,听见了淫乱的声音,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就像站在对面的那个安塞尔莫一样,是被道德世界绑架的那个人,那个有着音乐生活的人。

打开和关闭,对于绿房子来说,是一个秘密。刷满翠绿色的漆,看起来像是森林的颜色,可是绿房子不在森林地区的圣玛丽娅德聂瓦镇,却在这个孤独凄凉的城市,“外地人对本城的内部生活一无所知,他们讨厌皮乌拉城的是什么呢?是它的孤立状态,使之与全国各地隔绝的广大的荒漠,道路的缺乏,在炙热的阳光下的骑马长途跋涉,还有剪径的盗匪。”一切的罪恶和灾害似乎都在这个小城市里上演,不是外地人对这里一无所知,而是在这里的人被一种东西隔绝着,人们在黄昏时分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上去是为了躲避令人窒息的热风,面授尘沙的袭击,而实际上这扇门是不能轻易打开的,那些荒漠、那些道路,以及盗匪,是维系皮乌拉城的集体符号,让这个孤独的城市被一种奇闻轶事的氛围所笼罩,而谈论着鬼神的农民们就像自己就是那些魔鬼,守卫着一个与世隔绝的城市。

可是,“浑身都市硫磺味”的安塞尔莫已经出现,这个一无所知的城市被一种绿色的诱惑所笼罩,而绿色转而变成红色,变成一把火,变成了魔鬼的天堂,木板、房椽、砖坯从城市的另一端拖来,还有安塞尔莫先生租来的驴子在沙地上可怜巴巴地行走着,荒漠、道路以及盗匪出没的现实都能轻易改变,“二楼分为六小间,买了六张床,六只洗脸盆,六面镜子,六只高脚使盆”,而这一切像是另一个城市的延伸,是另一个利马?还是新的城市规则?绿房子反而成为了一种兴旺的标志,奇闻异事、硫磺味在翠绿色的诱惑下,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绿房子就像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一样不断在生长、成熟。”甚至那些原本的灾害独享不存在了,不管是水灾,还是旱灾、虫灾,“都不能阻挡绿房子日益增长的名声。”甚至,还有那种神秘的药草和香料烹制的山羊肉、兔肉、猪肉、绵羊肉,“成了绿房子招引嫖客的手段之一”。

还有女人。她们是肉体的象征,她们是情欲的代表,而绿房子里的妓女们在这个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却窥见了另外的生活,鲍妮法西娅,修女出生却成为了妓女,在修道院里生活却用钥匙打开了锁,放走了两个被抓来的孤儿,“是我们养活了你,给你衣穿,给你受教育。坏坯,为什么要把女孩们放走?”安赫利卡嬷嬷曾经这样骂过鲍妮法西娅,但是在离开修道院之后,鲍妮法西娅却还有一段在教堂里的婚姻,嫁给那个叫利杜马的男人,作为皮乌拉城曼加切利亚区的二流子,他后来当上了圣玛丽亚德聂瓦镇警察局的警长,而在圣玛丽亚德聂瓦镇与鲍妮法西娅结婚后又一起同到皮乌拉。来来回回,从森林地区到沙漠地区,再从沙漠地区回到森林地区,对于杜利马来说,这是一种迁移,而回到皮乌拉之后,鲍妮法西娅却从一个妻子变成了妓女,在绿房子里只有被燃烧的肉体。

“他当然是我丈夫,我们是在教堂里结婚的,对上帝来说,只有这种婚姻才算数。”可是留给她的并不是婚姻,不是神圣,而是那张床,那张何塞费诺为“你”的床,把一个曾经的修女,一个曾经结过婚的女人变成了塞尔瓦蒂卡,一个“丛林里的女人”,那个自己成为丈夫的男人曾经说过再也不离开故乡了,可是却与当地富豪塞米纳里奥决斗被捕,押往利马。利马对于鲍妮法西娅来说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自己遥不可及的世界,所以即使从床上下来仍旧叫何塞费诺为“您”,命运依然不只是教堂的神圣。“他是在浪费你,塞尔瓦蒂卡,跟这个警长在一起你就是失掉自己的青春,你干嘛还要可怜他?”何塞费诺用一种诱惑将她推向了绿房子,所以那些关于爱,关于老婆的承诺就是一个讽刺,一个笑话,一个像是绿房子里的魔鬼。就像“年轻人”说的:“对我来说,妓女和修女没什么区别,我一律尊重。”

一样尊重,其实是一样不尊重,一样的女人,一样的肉体,即使是爱情,也都是“禁不住提问”的欲望。而“年轻人”说在对另一个女人说,琼加,绿房子新的主人,安塞尔莫的私生女,“安塞尔莫的妻子就是那个女孩。您不知道,床单上,地上,整个房间,都染遍了血迹,好像是刚刚砍了一个人的头。”当塞瓦约斯医生揭露出这样一个血腥的故事的时候,其实绿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阴谋,“不超过十五岁。”她可不是妓女,最后死了,琼加却活了,活着的琼加永远不是爱情的产物,那里有着欲望,有着阴谋,有着鲜血和死亡,那个名叫安东妮娅的盲哑女孩,却被安塞尔莫先生引诱,生下了琼加。作为女人,什么是神圣的?什么又是修女的救赎?在男人面前,她们只是可怜的人,只是用肉体换回存在的价值,她们面前永远有一团炙烤肉体的火。

而有时候炙烤的并不只是女人本身,男人在魔鬼般的肉体引诱下,却也成为不可逃避的一部分。“在丛林里,拉丽达像金子一样值钱。”这是伏屋说的话,对于从巴西逃到秘鲁的橡胶走私者来说,拉丽达是一个引诱的魔鬼“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很漂亮,没有人能禁得住她的诱惑。”而那个一千索尔的价格就是把女人变为妓女的钱,而拉丽达参与其中,却像一个真正的魔鬼。而作为伏屋的情妇,拉丽达却一女人的身体又先后与阿德连、聂威斯和汪巴恰诺同居。“狗男女”这是伏屋对于拉丽达和聂威斯偷情的愤怒,而拉丽达又变成了他口中的婊子,“因为你的肉松了,你老了。只有身体结实的女人才能引男人上火。”而在那一场麻风病的侵袭中,伏屋就像是被魔鬼缠上了无处逃生,在被送到圣巴勃罗进行隔离的时候,他只能和阿基里诺回忆那些过去的岁月,“我们来往于兵营之间;橡胶工人、伐木工人和淘金者也总是叫我们下次带这带那的,我们就给他们带去,然后我们就钻到部落里去,那儿的生意是一本万利的,用小珠子换橡胶球,用小镜子和小刀子换皮毛”,伏屋被汪毕萨人当成上帝,而在拉丽达那里,却成为麻风病患者,只留下溃烂的身体,只留下“我既不是巴西人,也不是秘鲁人。”的感慨。

“我是堆可怜的粪土,一堆垃圾,老头,仅此而已。”走私橡胶发财,也获得了拉丽达的肉体,但是伏屋自己知道只不过是一堆垃圾,而拉丽达在和不同男人的勾搭中生下了那些成堆的孩子,“我也记不清有多少了,反正很多。”很多的孩子,却意味着爱情和婚姻的唯一性遭到破坏,或者那种父性被埋没,拉丽达用肉体构筑了一个女人的神话,它解构了男性的统治力,而其实,不管是鲍妮法西娅,还是琼加,都是作为丧失父性的一种存在,修道院的修女,和那些孤儿又有什么区别?琼加是盲哑女孩被安塞尔莫先生引诱而生下,又何来那种父爱?而拉丽达的一大堆孩子又在哪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父亲?不仅他们如此,不管在森林地区还是在荒漠地区,这些人都在丧失父性、丧失故乡的地方生存,杜利马希望不要再离开家乡,却因为枪战而被押往陌生的利马;身为巴西籍日本人的伏屋,是一个逃犯,他在亚马孙地区先搞走私,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巴西人还是秘鲁人,而最后因患麻风病被隔离是他真正失去归宿的体现。

而绿房子的主人安塞尔莫呢?来到荒漠的皮乌拉,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开创,“他不是牲口贩子,不是收税官员,也不是旅行推销员。他叫安塞尔莫,自称是秘鲁人,然而没有人能从他的口音里听出他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这也是一个缺失归宿的人,甚至穿过沙漠而不遭到匪徒的袭击,成为一个悬案,在他面前只有那被刷成翠绿色的房子,那间藏有魔鬼的房子,藏有女人肉体的房子。所以不管是政客还是二流子,不管是修女还是妓女,不管是孤儿还是医生,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不管是神父还是妓院老板,不管是外国冒险家还是忍无可忍起而反抗的印第安人,都在一种被毁灭的家园、被隐藏的归宿,以及被颠覆的救赎中寻找自己的另一个人生。所以魔鬼处处都有,那绿色的房子只不过是一种修饰,而一旦被揭开,里面就是浑身都是硫磺味的丑陋,就是患患麻风病的痛苦,以及被炙烤着的各式肉体。

“这些没良心的人,这么想女人,想夜生活的娱乐,最后上苍终于满足了他们。就这样,欢腾,轻浮,提供夜生活的绿房子,就应运而生了。”想女人只不过是一种借口,按照加西亚神父的说法,是“魔鬼,万恶而狡猾的魔鬼”出现了,他在讲经台上说:“有人正在准备败坏本城的道德。”所以作为一个宗教的救赎者,加西亚神父自觉担当起道德的维护者,拐走盲女,把她关进妓院,又使她怀孕,这是魔鬼的做法,而将一个修女变成一个妓女,也是魔鬼的做法。“就差来一场天火把皮乌拉烧掉了。世上一切灾难都落到我们头上来了。”皮乌拉是加西亚神父维护的秩序,而那场天火没有降临皮乌拉,他却用自己的手烧着了绿房子。那个小孩告诉安塞尔莫绿房子被神父烧着的时候,绿房子其实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意义,它只是某种建筑,某种外来城市的延伸而已,“所有的人,不管是妓女还是加依纳塞腊和曼加切利亚两区的人们,都不再观看绿房子以及消耗着它的火焰;火焰已经被定时而来的沙尘扑灭,使绿房子所在的地方又变成了一片荒漠。”沙尘扑灭大火,皮乌拉又变成了荒漠,变成了原始,就像森林地区的圣玛丽娅德聂瓦镇。

但是大火烧掉的绿房子只是烧掉了那刷在墙上的翠绿色,烧掉了六间房、六张床、六只洗脸盆、六面镜子、六只高脚使盆,烧掉了那些肉体松弛的女人,而在一年之后,“河沿附近,屠场后面,开了一家妓院。”还有六个妓女,“上帝赐给你们一个丰收年,现在歉收年就要降临到皮乌拉人的头上来了。”这是加西亚神父的预言,只不过这大难临头和那场天火一样,只有自己可以点燃,“第二年棉花收成同上一年一样好。妓院不只是两个,而是四个了,其中一个还开在离教堂只有几个街区的地方,奢华整洁,妓女是白皮肤的,也不太老,似乎是从首都来的。”

妓院变成了产业,白皮肤的女人代替了皮肉松弛的妓女,而琼加却成为了绿房子新的主人,这是对私生女身份的报复,还是让男人陷入无法自拔生活的陷阱?谁身上都带有了硫磺味,而安塞尔莫已经在绿房子变成灰烬的时候忘掉了自己,就像忘掉了罪恶,“从来没有过火烧事件,也没有过绿房子。”他变成了琴师,在新的绿房子里演奏。而当他快要死的时候,加西亚神父却说“绿房子就是妓院”:“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半裸着身子,还涂脂抹粉的。”掩盖无非是为了忘记曾经的自己,但是那个私生女的罪恶故事是无法洗脱的罪孽,而加西亚神父用宗教的目光给了他们无耻的定义:“我不原谅这种丑事;一百年以后,我也认为这是一种无耻的行为。”

重新建造的绿房子已经不需要掩饰,而琴师的三角琴却还是被一遍一遍刷成绿色,在被掩饰的生活里,总会有人扮演魔鬼,有人变成神父,“安塞尔莫是森林地区的人?”塞瓦约斯医生的问题对于一个死去没有归宿感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死无对证,在一种丧失的现实里,这只是一个玩笑。

琴师默默死去,伏屋病入膏肓,妓女们在肉体中炙烤着灵魂和肉体,一场天火终于没有降临,而不管是城市的皮乌拉,还是“到处是苍蝇”的圣玛丽亚德聂瓦镇,一切的男人和女人,一切的神父和二流子,都变成了自己的魔鬼,“谁也不会为自已的故乡感到羞耻”,就像谁也不会为自己的人生感到羞耻,即使在绿房子的琼加,也都忘记了自己的可能出生。这是混乱的秩序,这是混乱的规则,“《绿房子》就是从这些回忆中产生的。在这部小说中,我企图通过妓院的建立在皮乌拉人的生活中和想象中所引起的混乱,以及一群冒险家在亚马孙河流域的所作所为及其不幸的遭遇,以虚构的方式,把秘鲁两个相距遥远、差别很大的地区——沙漠地区和森林地区——连结起来。”是的,在这些规则和秩序后面,是那个叫巴尔加斯·略萨的人,在森林地区和荒漠地区,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他解构了秩序和规则,他用“零件组合法”把那些故事拆解开来,随处乱丢,对话变得冗长,结构变得散漫,而他却在绿房子后面偷笑。

“你要是出生在皮乌拉,你就不会走路像踩鸡蛋了。”利杜马笑着说道,他的意思是:“你就会习惯穿鞋了。”只是当不习惯的生活变成强加给你的那双鞋,踩下去的可能还是一个荒漠,一个没有通畅道路的荒漠,一个随时降下天火的荒漠,一个被刷成翠绿色还有阳光照耀的荒漠,“野蛮,不许杀人”,那么就从第一页重新开始阅读:“警长扫了帕特罗西纽嬷嬷一眼,肉蝇还停在她的额上。”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编号:C41·2140321·1067
作者:【日】村上春树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3年10月第1版
定价:39.50元亚马逊27.00元
ISBN:9787544268417
页数:281页

名古屋高中的两男两女,他们的姓氏都带有色彩——“赤”、“青”、“白”、“黑”,唯独多崎作的名字“没有色彩”,而且大二假期突然被四位朋友告知要绝交,十六年来,他们始终没有见面。而如今已经三十六岁的多崎作,在女朋友的劝告下,终于下决心去拜访抛弃自己的四个朋友,以弄清真相,由此开始了他的“巡礼之年”。当最后一块拼图集齐,谜底揭开,十六年前的秘密、十六年间发生的变化,以及十六年后的结局,都令人震惊、伤感。“人若真的受伤,通常会无法直视伤口,想隐藏它忘却它,把心门关起来。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要成长,伤痛就得大一点,伤口就得深一点。”这又是村上春树一个和成长有关的故事,只是这“最不一样”的小说,能否如媒体所评价的那样,会是“村上春树突破之作”吗?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畸形的六指

但是三男两女的结构,也许从一开始就多少隐含着紧张的因素。比如说有两男两女成双成对,便会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

三男两女的结构,是不是一定需要稳定的关系?是不是用一种团体的方式依存?这是青春有关的记忆,这是成长有关的经历,但是在这个业已成型的结构中,唯独没有破坏者。三男两女的数字意义,或许从来不是单独的,像一只手,合在一起的五个手指是握有自由的手,即使如赤在十几年后相遇时说起拔手指甲和脚趾甲的故事,也不是一种必然的破坏,那么这三两男女的结构,这正常的五个手指是没有任何破坏的可能。只是万一长了六个手指呢?或者万一被切除了一个必然的手指呢?种种可能,甚至是在身体之外的想象,也必须要有一个人进入,或者退出,而这种进入和退出,带来的已经不单单是身体的伤痛和畸变,甚至是关于肉体的重新命名。

重新命名的多崎作从大学二年的那个暑假开始,就已经发现了五个手指的身体出现了伤痛和畸变,只是在一开始,对于三男两女结构的破坏,完全是自我暗示的结果,赤松和青海,白根和黑野,在多崎作之外的四个人名字里都带有颜色,甚至用颜色称呼彼此:“赤”、“青”、“白”、“黑”,而多崎作仅仅被喊成“作”,“作好多次认真地想过,要是自己拥有一个带颜色的姓氏该多好!那样一来,一切就完美无缺了。”带有颜色的姓氏成为作对于完美的自我定义,而在姓氏颜色的团体世界里,作处在一种孤立状态,从而开始怀疑自己,在他的旁边,是身材矮小却不轻易让步的赤,是体格健壮具有追求胜利意志的青,是拥有模特般身材喜欢动物的白,是活泼可爱体态丰满的黑,而在这个小团体里,唯独作发现自己没有鲜明的特征和个性。

没有颜色的姓氏,没有独特的个性,作用自我约束自我泯灭的方式处在这个小团体的怀疑当中,是作用这种自我暗示的方式让这个高中时结成的小团体具有了紧张关系,亲密无间却把自己排除在外,而更为直接更为彻底更为痛苦的“紧张”却让作开始远离他们,远离有颜色的他们,远离有个性的他们。那年暑假的一个电话将作推向了孤独,推向了别处。“抱歉,希望你不要再给任何人打电话。”这是青跟他说的话,没有“嗨”、“你还好吗”、“好久不见”之类的开场白,只有劈头的一句“抱歉”,看起来像社交辞令,是驱逐,就像作一直想到的结局:会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不想见到你,不想和你说话,一个团体的覆灭,一种青春的死亡,斩钉截铁,毫无妥协余地,又突如其来,讲作推向了一个渴望死亡的深渊。

“以那个夏天为界,多崎作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就像险峻的山脊让山两侧的植被面貌发生陡变一般。”最爱眺望火车的作开始在一种死亡的自我暗示中活着,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他寻找在东京的工作,经历父亲去世的变故,甚至已经找到了可以亲吻、做爱、大自己两岁的女友沙罗,但是那种被排除在外、突如其来打击仍然让作有一种被毁灭的感觉,“如当时在伸手可及之处有一扇通向死亡的门,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推开。”伸手可及,五个手指的自由,这仿佛也是属于身体的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生死之门却一直没有跨过去,而这种徘徊的痛苦,难以磨灭的孤独,却因为他实在找不到被拒绝的理由。

“在黑无底的洞穴边筑起狭小的蜗居,孤零零地生活。那地方危险至极,只要翻个身,就可能跌进虚无的深渊。然而他毫无恐惧,只是觉得——坠落,原来竟这般容易。”坠落像是就在眼前的那道门,只不过作不会用完整的五个手指推出去,所以在危险的、孤零零的地方,那紧张的三男两女的结构再次让他看见了畸变的手指。一个人被排除在外,就有两男两女成双成对的可能,而那个和谐有序的共同体是不容易被破坏的,至少在作看来,那漂亮的白和丰满的黑,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充斥着男女的爱恋,甚至欲望,所谓“努力不把异性关系带进来”就是一种禁欲的东西,但是在青春期的作身上,这种禁欲又是不彻底的,或者说只是换了一个形式而已,“没办法不想的时候,我就把她们俩放在一起想。”放在一起,从而消灭了个体的诱惑,消灭了情欲的可能,“就是当作一种虚拟的存在。一种没有肉体的观念性的存在。”

这样的虚拟存在,这样没有肉体的观念性的存在,这样一种放在一起的想法,像是作在背部某处的敏感部位,不容易察觉,像是肉体之外的一种存在,但是这种被隐藏的敏感却在十四年后变成了梦里的一种宣泄:“作的内心世界就有某样东西开始动起来,体内分泌出某种特殊的物质。那种物质混进血液,被输送到身体每个角落。那里生出的刺激是肉体性的,同时也是意象性的。”肉体和意象的结合,不是完美,而是双重的破坏。起初是禁欲的东西,自己站在梦的高处,游离出自己的肉体,甚至把自身的痛楚也当做是他人的痛楚,“遥遥观望”成为作自我解救的一个办法。但是梦中却又有女人,是大自己两岁的沙罗?“然而在那个梦里,作无比狂热地追求一个女人。那人是谁,梦中没有点明。她仅仅是一个存在。而且她能将肉体与心灵分离开来。”分离开来是作极力要做的事情,这种游离的行为不是禁欲,而是被作命名为“妒忌”:“然后他领悟了,或者说有了某种直觉:这就是所谓的忌妒。有人试图把他所爱的女人的心或肉体抑或两者全部,从他手里夺走。”也就是他要把自己放在和肉体有关的情景中,在一个保持完整的状态下去除孤独和排除在外的结局,“所谓忌妒是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牢狱。因为那是囚徒囚禁自我的牢狱,并非被人凭借暴力关进去,是自己走进去,从里面锁上牢门,亲手把钥匙扔到铁栏杆外的。而且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被幽禁在那里。”把自己关进牢笼,扔掉了钥匙,这对于作来说,就是一种隔绝,也是一种解救。

但是梦似乎并不受作的控制,甚至镜子前面的裸体也不是自己的了,“看到了并非自己的自己出现在镜子里”,那是一种新的秩序,新的孤独,沙罗抱着作的时候,对他说:“我觉得你似乎人在别处,离我们相拥之处有一段距离。你非常温柔,这当然好极了。可还是……”转折处沙罗看见了一个不真实的作,他们之间有一种“别的东西钻进来”,这是“不明真相的某种东西”。是的,作不是一个人的存在,不是一个人肉体的存在,也不是一个人没有色彩的名字的存在,他发现了另一个人,那个叫灰田的男人似乎也是以一种闯入的方式进入作的世界,而一起进来的还有被灰田叙说的绿川。和作有着游泳爱好的灰田似乎是时间意义上的一种存在,“首先被赋予名字,然后产生意识与记忆,继而形成自我。名字是一切的出发点。”这个讲述有关命名的人对于作来说,是一种新的启示,自由意志的价值被灰田当做了人类的一种改变力量,灰田的父亲厌倦了政治斗争,就在周游全国的生活中享受自由,享受自我的改变,而绿川呢,钢琴家,在形而上的意义上完成了自我的命名:“我什么都不信。既不相信逻辑,也不相信非逻辑。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魔鬼。其中没有假设的延长,也没有飞跃之类的玩意儿。”不相信逻辑,也不相信非逻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魔鬼,他生活在忘记过去生活的情景中,在那种情景里一切都融合为一,“你自己也变成那融合体的一部分。你离开肉体这个框架,变成所谓形而上的存在。”

可是这对于作来说,却又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灰田,绿川,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里也含有色彩?首先被赋予名字,这不是对作的再度打击?“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沿着身体轮廓微微发光,浮在表面。”绿川也做着这样关于名字的命名,而他的形而上在作那里就变成了更加不真实的存在,绿川说出“对于死亡本身,我并不害怕。真的。迄今为止,我看到过好多不足挂齿、无聊透顶的家伙死去。“的时候,绿川却也真的死了,而灰田也开始从作的世界里消失,只留下李斯特《Le Mal du Pays》的主题,那首《巡礼之年》的乐曲“周而复始地流淌着一句简单的旋律”,绝美的田园风光在人心中唤起了忧郁。

而这样的“巡礼”像那个三男两女的结构一样,充满了紧张的危险。灰田悄然消失,既没有预告也不说理由,就像从前故乡那四个人那样,所以当那个混杂的梦降临的时候,作已经无路可逃:“她们以初生时的样子躺在床上,紧挨着他的两肋。白与黑。她们不是十六岁就是十七岁。不知何故,她们永远是十六七岁。两人的乳房和大腿紧紧抵着他的身体。作能鲜明地觉出两人肌肤的滑腻与温暖。她们的手指与舌尖正无声而贪婪地抚弄他的身体。他也一丝不挂。”这是“特殊时刻释放在特殊场所的想象力才能构建的、另一个现实的相位”?这是钢琴家绿川之死和灰田消失之后的形而上场景?白和黑,轻易闯入了作的梦境,而两个人共同完成的爱抚,插入的却是白,“她们俩明明必须均等才行。明明必须二位一体才行。”像那小团体的结构,逐渐被某种力量解体,而承接射精的人却并不是白,竟然是灰田。“回过神,女人们已经不见了,在那里的人是灰田。”

白和黑,爱抚、插入和射精,到最后又是一个颜色的牢狱,“灰色是由白色和黑色混合而成,而且可以改变浓度,轻易融人不同成色的黑暗。”是啊,灰田的灰变成了白和黑颜色的混合物,在他的梦境里完成肉体的交媾,禁欲的东西被打碎了,妒忌的梦境被改变,而沙罗呢?她是真实的女人,是有身体的女人,作的梦里出现的黑和白,以及灰田,是不是在脱离具体的身体,成为一个自我毁灭的开始?如何寻找真实的存在,寻找不是禁欲和妒忌的爱情?沙罗似乎开始扮演作精神世界的引导者,那个十四年之前的拒绝电话成为解开疑惑的唯一钥匙。

埋葬在作心里的这一段往事,被沙罗娃出来之后,就变成了作第二个梦境的开始。沙罗通过各种努力找到了青、赤和黑现在的住址,但是那个白呢?“遗憾的是她没有现住址。”这是沙罗的回答,没有住址意味着失踪?“非常遗憾,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没有住址是已经死亡。而在作和青和赤的了解中,才知道白曾经说过作强奸了她,这就是所有故事的原因,被排除在三男两女的结构之外,排除在小团体之外,排除在是四年前的那个电话之外。而随着深入了解,作知道白后来有了类似精神病的病症,歇斯底里,甚至不想要有月经,还希望摘除自己的子宫,而在六年前,白被人勒死在家里,三天后被才发现,而凶手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

这对作来说,是一个传说,一个故事,一个充满着痛苦和困惑的想象,而白的死似乎和那次所说的强奸有着密切的关系,赤说:“也许白暗恋着你,所以对独自去了东京的你感到失望和愤怒。或者是她对你心存忌妒。或者是她想离开这座城市获得自由。不管怎样,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弄清她的真正想法了。我是说,假如有真正想法的话。”暗恋着作,然后被作强奸,然后发疯,然后死亡,这一切和作有关的故事从来没有在作的真实生活中出现过,而仅仅是和黑一起在梦中被爱抚、进入和射精,这和禁欲无关,这和妒忌无关,这和身体也无关。而当作面对沙罗的身体,“正打算插入时,它却失去了足够的坚硬。”第一次,一个谜团下的萎靡和颓败,是肉体的禁锢还是另一个梦境的置换?“正如白所说,也许我还有一张光凭表面这张脸无法想象的真面目。就像永远处于黑暗中的月亮背面。也许我在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情况下,在另一个场所,在另一种时间性中,真的强奸了白,深深地撕裂了她的心。”作忽然想到的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没有色彩和个性之外的自己,一个十四年来在禁欲之外的自己,像无数次出现的那个梦一样,在另一个场所,另一个时间。强奸了白,而这样的强奸却让他的身体出现了和沙罗不一样的感觉:“回到家里换上睡衣,钻进被窝,时针指着近十二点。就在这时,作发现像忽然想起似的,勃起回来了。那无疑是石柱般硬的完美的勃起。居然能硬到这种程度,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在一个真实的相位中,他不曾碰过白一根手指。然而在另外一个真实中,他卑劣地强奸了白。自己此刻究竟进入了哪个相位,作越想越不明白。”痛苦和困惑,似乎现实无力解开这个谜团,但是还有黑,这个也无数次进入作的梦境中的女人,这个也还活着的女人,只有她似乎能彻底解开作的谜团。从日本到芬兰赫尔辛基,再到乡下度假的别墅,做找到的是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的黑,作为白曾经的女朋友,黑说出白的过去,里面是有精神错乱,是有歇斯底里,是有泯灭的漂亮,也有对于女性身体的戕害,“她是真的怀孕,真的流产了。我可以保证。”不光是强奸,而且还怀孕,而且还流产了,“阿柚对谁都没有异性间的兴趣。”所以她对性有强烈的厌恶,所以她想让月经停下来,所以她要把子宫摘除,而黑在解释原因时,说:“但有一个理由可以考虑,恐怕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也许成了导火索。”

黑喜欢作,这是从黑的口中说出的秘密,作从来没有感觉到,实际上他不仅被排除在小团体之外,他也完全成为他们想象的一个人,对白的强奸,和黑的暗恋,组成了作隐秘的自己,没有参加白的葬礼,也没有出席黑的婚礼,对于作来说,他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所有的生活都在重新命名,而作似乎早已经扔掉了那把打开囚笼的钥匙,把自己幽禁起来,黑请求作不要叫黑,而希望喊惠理,“也别管柚木叫白。可能的话,我们不想再使用那样的称呼了。”甚至黑要将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叫柚,“而且再也不回日本了。”他们同命名的方式告别想象,无论是强奸还是喜欢,都用死亡的葬礼和结婚的婚礼完成了命名。

“兴许在那个五月的雨夜,是自己内部的某种东西,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赶到滨松,扼住了阿柚像鸟儿般纤细美丽的脖颈。”这是另一个作,杀死想象又创造想象的作,而现在面对真实的黑,重新命名的黑,作以一种拥抱的方式接近了真实,“在灵魂的最深处,他领悟了。心与心之间不是只能通过和谐结合在一起,通过伤痛反而能更深地交融。疼痛与疼痛,脆弱与脆弱,让彼此的心相连。每一份宁静之中,总隐没着悲痛的呼号;每一份宽恕背后,总有鲜血洒落大地;每一次接纳,也总要经历沉痛的失去。这才是真正的和谐深存在的东西。”是的吗,曾经的小团体,曾经禁欲的三男两女是和谐有序,但是这就像一个不真实的乐园,在成长中,在现实的打击下,在彼此各异的前进方向上,那种和谐并不存在,而只有触及灵魂最深处的伤痛,才能找到意义,找到自由,没有色彩,没有个性,甚至没有自我的真实感觉,只不过是自己的身体在别处:“这对他的人生来说似乎就是一则命题。他没有去处,也没有归宿。这种东西从前不曾有过,如今仍旧没有。对他而言,唯一的去处就是‘此刻所在之地’。”

当黑告诉作要追到沙罗,“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后别想再追到什么人了。”实际上是一种对于真实的回归,那个身体,那个欲望,那种东京的火车、地铁以及街道,都一直存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会完全失去颜色,从这个世界悄然退场。一切都化为无,只剩下一小块冻得坚硬的泥土——说不定这就是结局。”只是在这“一切都化为无”的努力中,作分明看到了沙罗和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这是真实的刺激,她就在眼前,却像在遥远的地方。而身体之中的那第六根手指呢?是不是就是绿川放在钢琴上的那只布袋,是不是《巡礼之年》乐曲中的那个音符?六指是一种畸变,就像那看起来和谐的团体,总会有东西破坏完整。

“随后在某一瞬间,作忽然发觉翻动乐谱的黑衣女子手上长着六根手指。那第六根手指跟小指差不多大。”又一个梦的时候,白已经死去不再谭那首曲子,黑已经离开故乡在另一个城市,第六根手指慢慢变成了小指,慢慢融入了完整的手指,对于沙罗,作一直在等待最后的回复,“作静下心,闭上眼睛入睡。意识尾部的灯火,如同渐渐远去的末班特快列车,徐徐增速,越变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处消失了。身后只留下风穿过白桦林的声音。”风穿过了身体,穿过了梦境,穿过了人生,穿过了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巡礼之年。

隋唐演义

编号:C25·2140321·1066
作者:[清]褚人获 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3年11月第1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21.80元
ISBN:9787101093759
页数:698页

作为历史传奇小说,《隋唐演义》概括反映了隋唐一百七十余年复杂纷繁的社会生活,从瓦岗寨群雄风云际会,到秦彝托孤、隋文帝平陈,再到唐王李渊削平群雄称帝、李世民继位等故事,刻画并歌颂了英雄、义士、明君、忠臣、勇将、淑女等众多人物,特别着重歌颂了草莽英雄反暴政的侠义行为,着重描述了精场帝的宫闹秽闻与唐玄宗的帝妃恋情,暴露并讽刺了封建帝王的生活。瓦岗寨英雄群像中的“混世魔王”程咬金,任侠仗义的秦叔宝,誓死复仇的单雄信,足智多谋的徐懋功,粗豪爽直的尉迟恭,都刻画得性格鲜明,生动传神,而李世民、秦琼、程咬金、单雄信、罗成、尉迟恭、李元霸等传奇人物也书写了另一种“历史”。《隋唐演义》是清代长篇历史演义小说,全书共一百回,七十余万字,是一部具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双重性质的小说。


《隋唐演义》:极之穷幽仙证的夙缘

隋唐往事话来长,且莫遽求详。而今略说兴衰际,轮回转,男女猖狂。怪迹仙踪,前因后果,炀帝与明皇。
——调寄《一丛花》

是演义,也是奇谈,是兴衰,也是因果,是古今大帐簿,也是杂记小帐簿,只是这跨越隋唐两朝的历史小说,在英雄聚义、宫廷政变、朝纲兴衰之后,却以一个轮回的方式终结,“今此一书,不过说明隋炀帝与唐明皇两朝天子的前因后果,其余诸事,尚未及载。”悠悠历史,也终在这“炀帝与明皇”的怪迹仙踪中画下了句号。

是意犹未尽,却也是早有伏笔,“从来极富、极贵、极畅适田地,说来也使人心快,听来也使人耳快,看来使人眼快;只是一场冷落败坏根基,都藏在里边,不做千古骂名,定是一番笑话。”不管是心快、耳快还是眼快,冷落而败坏根基的故事早就已经藏在了里边,千古骂名的悲剧,到后来也只是轻轻一笔,变成了一番笑话。这笑话当然是一种“不曾得知的奇谈”,只是褚人获“勾引那人出来”,变成一本史书,从第一回“隋主起兵发陈 晋王树公夺嫡”到第一百回“回迁西内离间父子情 遣鸿都结证隋唐事”,那勾陈的故事也全是一种敷衍在传志演义中的姻缘和宿怨,“昔人以《通鉴》为古今大帐簿,斯固然矣。第既有总记之大帐簿,又当有杂记之小帐簿,此历朝传志演义诸书所以不废于时也。”这《自序》中“不废于时”也只是寻找到了安放这些“男女猖狂怪迹仙踪”故事的一个壳子而已,作为编著者的褚人获,真正用意是想在这兴衰故事中“穷幽仙证”找到宿命论的影子,“昔箨庵袁先生曾示予所藏《逸史》,载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再世因缘事,殊新异可喜。因与商酌,编人本传,以为一部之始终关目。合之《遗文》、《艳史》,而始广其事,极之穷幽仙证,而已竟其局。其间阙略者补之,零星者删之,更采旧观。”也就是说,他感觉“新异可喜”的就是以隋炀帝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的再世因缘,这所藏的《逸史》便演绎出了一百七十年的“前因后果”。

这前因后果也并非只是“男女猖狂”的是,“止有草泽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尽的都是落寞凄其,倒会把这千人弄出来的败局,或是收拾,或是更新,这名姓可常存天地。”这是在“馆娃宫、铜雀台“之外的世界,不管是寂寞凄其,还是收拾败局,都是所谓的“草泽英雄”所为,而这草泽英雄也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这种彰显命运主宰、长存天地的是英雄,“譬如日月;他本体自是光明,撞在轻烟薄雾中,毕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识得;就到后来称颂他的,形之纸笔,总只说得他建功立业的事情,说不到他微时光景。”所以在隋唐的演义中,自然有着那一批和历史有关的草泽英雄,那是男人的世界,没有猖狂,亦无宿怨,就如秦琼、单雄信、程咬金等“乱世英雄”的故事。“故此江北地方,说一个秦琼的武艺,也都咬指头;说一个秦琼的做人,心花都开。”这是秦琼出场的介绍,作为一个起于民间的草泽英雄,就代表着一种“名姓可长存与天地”的人物,不管是与程咬金垂髫之交,还是与单雄信邂逅相逢,这种种的经历也都慢慢从民间草泽而成为和历史有关的英雄。秦琼曾充任过地方上的“捕盗都头”,对造反的“勾当”几度迟疑,当“盗贼”程咬金、王伯当等人以拜寺为名在家聚义时,他出于江湖义气,毅然冒着生命危险放走了众人,在亲眼看到了麻叔夜吃人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他自觉主动走上了反抗道路,参加起义队伍后,他利用自己在江湖上的声望,为壮大农民起义队伍做出了有益的贡献。以秦琼为代表,单雄信耿直淳厚而自视甚高,程咬金鲁莽而风趣善谑,罗成勇猛而少年气盛,都给人留下较深刻的印像,而这些草泽英雄也终于汇成了历史的洪流。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草泽英雄揭竿而起,却并非只是简单的造反,还需要有背后更系统的背反体系,秦琼出手相救李渊时就已经名定了重用的结局,“德有可忘者,有不可忘者: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这不可不忘。”施恩与受恩从道德上升到国家治理,李渊将秦琼的塑像塑造在“报德祠”,并题写“恩公琼五生位。”就是把这一英雄传奇变成了历史的必然选择,明君和昏君也是一目了然。这些草泽英雄为何要揭竿而起,为何要落草为寇,关键就是隋炀帝的淫乱和暴政,“亡隋失国,天下分崩,关中归唐,河南归郑,河北归夏,共成鼎足。”这是夏王窦建德所做的形势分析,这也为隋朝灭亡和唐朝兴起点明了历史背景,也将英雄叙事转向一种朝代更替的宿命论中。

“从来国家吉凶祸福,虽系天命,多因人事;既有定数,必有预兆。”这隋炀帝杨广出生时,就是一个征兆:“朦胧之中,只见红光满室,腹中一声响亮,就像雷鸣一般,一条金龙突然从自家身子里飞将出来。”是金龙,却也是异象:“忽然一阵狂风骤起,那条金龙不知怎么竟坠下地来,把个尾掉了几掉,便缩做一团。细细再一看时,却不是条金龙,倒像一个牛一般大的老鼠模样。”从金龙变老鼠,实际上已经决定了隋炀帝的覆灭,同时也展开了他的前世今生。那梦中的洪水淹城,树木生子,那儿歌中的“桃李子,有天下”,以及玉李花和杨梅树晚上竞相开放,无不显示这征兆。而除此征兆,在隋炀帝统治期间,却也是荒淫无度。

从一开始设计废勇为庶,到后来登上王位,隋炀帝整个就是淫乱的化身,“却说炀帝自登宝位,退朝之后,即往宣华宫,恣意交欢,任情取乐暴,足足半月有余。”使得萧后怒喝:“好个皇帝,才做得几日,便背弃正妻,奸淫父妃。若做几年,天下妇人,都被你狂淫尽了!”他下令做禅床,“可容数人,用长枕大被,贮众美于其中,饮食燕乐”,又以殿脚女如驾车一般美人相间,“不论黄白昼,就像狂蜂浪蝶,日在花丛中游戏。”在淫乱之外,又大兴土木:“朕想古来帝王俱有离宫别馆,以为行乐之地。朕今当此富强,若不及时行乐,徒使江山笑人。朕想洛阳乃天下之中,何不改为东京,造一所显仁宫以朝四方,逍遥游乐?”并且还劳民伤财开通大运河:“凡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各样材料,俱听凭选用,不得违误。”

“穷土木炀帝逞豪华”变成了一幕幕悲剧,选绣女、建洛宫,“弄得这些百姓东奔西驰”,“各府州县邑,如同鼎沸”;开凿大运河强征天下民夫,“如有隐匿者,诛三族”,所以这最后的命运当然是溃败:“为君的在深宫中,不晓得今日兴宫,明日造殿,今日构阁,明日营楼,有宫殿楼阁,便有宫殿上的装饰,宫殿前的点缀,宫殿中的陈设,岂止一土木了事?毕竟到骚扰天下而后止。”等到李渊黄袍盖体,便“兴师讨贼,自己拥兵人关”,最后炀帝只得垂泪悲叹:“朕为天子一场,乞全尸而死。”而当马文举取白绢一匹进上的时候,炀帝才像如梦大醒一般哭道:“昔凤仪院李庆儿梦朕白龙绕项,今其验矣!”白绢缢死的隋炀帝只有二十九岁。

“隋家天子系情偏,只愿风流不愿仙。遗臭谩留千万世,繁花拈尽十三年。”自第四十七回的“白龙绕项”之后,也便是唐朝的兴起,而从高祖、太宗、高宗、中宗、武后,帝王更替,并非是写尽兴盛之事,而是在宫廷之变中写尽女人的淫乱,“那好色的,不但男好女之色,女亦好男之色;男好女犹可言也,女好男,遂至无耻丧心,灭伦败纪,靡所不为,如武后、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是也。”隋朝以隋炀帝为代表,而唐朝却是这诸多的皇后和公主。在李渊起兵之初,曾经把窦线娘、花又兰、袁紫烟列为女人的典范:“你们三个,一是孝女,一是义女,一是才女,比众不同。”这是民间的叙事,不论是代父从军,还是代父行刑,都如草泽英雄一般,是一种褒扬,而到了宫廷之中,女人们都成了好色的淫乱者。连杨贵妃也不例外,“谁想到玄宗时,却又生出贵妃来。他身受天子宠眷,何等尊荣;况那天子又极风流不俗,何等受用,如何反看上了那塞外蛮奴安禄山,与之私通,浊乱宫闱,以致后来酿祸不小,岂非怪事!”这怪事,在这姻缘宿命论中,最后也变成了七情六欲的本性,“人生七情六欲,惟有好色之念,最难祛除。”既说这好色是“灭伦败纪”,又说是人之七情六欲的本性,其实也为那轮回的姻缘寻找到理由。

而其实,在隋炀帝统治期间,也有那可以铭刻的爱情,那就是隋宫美人朱贵儿,她因割腕肉为杨广治病,令杨广深深感动,二人山盟海誓,愿来生再做夫妻,在江都兵变的时候,朱贵儿大骂叛军,被杀。而这一出爱情剧在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里也成为传奇,虽然“上皇当年听信谗言,一日杀三子,且纳寿王之妃杨氏为贵妃,有伤伦理,后来受那逆妇逆奴的气,正是天之报施,往往如此。”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两个人命定的姻缘:“上皇与杨妃,原因宿世有缘,所以今生会合,其他诸人,或承宠幸,或被诛戮,当亦各有宿因,事非偶然。”这是因为这宿世有缘,才会在今生会合,也管他伤了伦理,也管她浊乱宫闱,都是一种是非偶然的作为,就像朱贵儿之于隋炀帝,也是以身之殉来完成轰轰烈烈的姻缘。

而这姻缘从来就不是俗世的故事,当“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的草泽英雄渐渐远去,凌烟阁上的二十四人也都成了长存与天地的名字,而这轮回转的隋唐情事却也更改不了,张果就道出了这跨越两朝的夙缘,“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与我辈原是同道。只因于太极宫中听讲,不合与蕊珠宫女,相视而笑,犯下戒律,谪堕尘凡,罚作女身为帝王嫔妃,即隋宫中朱贵儿是也。贵儿再世,便是大唐开元天子了。”也就是说,唐玄宗是孔升真人,只因犯下戒律,在尘世便罚作隋宫中的朱贵儿,与隋炀帝的姻缘却也是一段宿命:“炀帝前生,乃终南山一个怪鼠,因窃食了九华宫皇甫真君的丹药,被真君缚于石室中一千三百年。他在石室潜心静修,立志欲作人身,享人间富贵。那孔升真人偶过九华宫,知怪鼠被缚多年,怜他潜修已久,力劝皇甫真君,暂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贵,酬其夙志,亦可鼓励来生悔过修行之念。”朱贵儿和隋炀帝成了海誓山盟的夫妻,所以能够忠于其主,能够殉节而死,而死后又复还原位,便又转身为天子,便成了唐玄宗,而杨贵妃则是隋炀帝转世后身:“炀帝既为帝王,怪性复发,骄淫暴虐,况有杀逆之罪,上帝震怒,只判与十三年皇位,酬其一千三百年静修之志;不许善终,敕以白练系颈而死;罚为女身,仍姓杨氏,与朱贵儿后身完结孽缘,仍以白练系死,然后还去阴司,候结那杀逆淫暴的罪案。”

男男女女,人人仙仙,这轮回里有惩罚,有孽缘,而那一段誓愿却也是更改不了的因果,所以从隋炀帝开始,到唐玄宗终结,尽管里面有秦琼等草泽英雄的反隋之举,有朝代兴衰的更替,有宫廷政变的传奇,但最后归结的也只是这轮回的男女猖狂,“今此一书,不过说明隋炀帝与唐明皇两朝天子的前因后果,其余诸事,尚未及载。”所以“其间阙略者补之,零星者删之,更采旧观”的“逸史”故事在一个丧失伦理,只剩男女猖狂的完结中,成为令人唏嘘的“杂记之小帐簿”。

没有人是无辜的

编号:C28·2140309·1063
作者:梦亦非 著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3年12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49543854
页数:348页

还是那个叫碧城的小县城,还是鬼师和巫术,还是逃离和梦境,只不过比起《碧城书》,这次梦亦非在文本上的实验更为彻底。1本书=6本书:你读到的不只是一本小说,而是四部(或两部)小说加一部散文、一部政治哲学:现实主义小说、爱情小说、匪帮小说、奇幻小说、政治小说;包括几种文体:小说、散文、评论、民间传说等,每一章的第一部分为叙事部分,第二部分为细节性与解释性的散文部分,第三部分为评论部分,但以评论的方式呈现一部小说,本书实质上为四部(或两部)小说加一部散文、一部政治哲学,每一节标题连起来又是另一篇微小说,本书中暗藏无数结构上的机巧;没有任何一句比喻,没有任何一个形容词;颠覆性的阅读体验:或者是从文本的第一行开始阅读,读到最后一行结束,或者是将每一章的第一部分连接起来阅读,不要触及第二部分、第三部分……如此等等,将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之间碧城的那段隐秘历史肢解开来。


《没有人是无辜的》:人人都是于同志

死亡是不可能的吗
他在街上行走时
变成—株树,立在街角
开花、结果、枯朽
三十年后又变成活人
拍拍身上的风尘
继续往家中走……
他找到的却是一片郊野,
树木与石头在说话,但是
他听不见,那是否
死去的人,灵魂并没有
消失。他在一池水边停下
看水中自己,仍然是
变成树木之前的模样
但城市已经改变,漂浮,
在水面,命运在水中
流转,永远在一个点上
消失者会再次出现,它们
互为实物与倒影……
他坐在窗台倒影上
天黑下来之前,他
变回童年模样,一株树
倒在地上,听到水声响起
——目录

是索引的目录,它跳跃在页码之间,像布满分岔的小径,而当那些数字被拆除,它也是一首二十三行的诗歌,一株二十三个枝节缠绕的树,一首诗开始的死亡,一首诗结束的死亡,不可能的死亡,水声响起的死亡。但是当“凶手是谁或者谁和谁或者谁谁谁谁”的时候,那里只有一个倒影,一个在水中的倒影,在窗台上的倒影,以及写在扉页上的倒影。

是在目录之前,在一首诗歌展现之前,“小说作为世界的虚像”的题赠分明打开了一个虚构的世界,连同没有见过面的“梦亦非”的签名,都是虚像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可是“2014”的标记分明要把我拉向一个已知的时间段落,它是现在,它也是过去,一个时间映照着过去的倒影,一个时间也折射着未来的倒影。过去是两年前,梦亦非出现在那本叫《碧城书》的小说中,我看见一个穿过水和火的梦:“梦成为了‘吞噬自己的蛇’,在那里变成梦中之梦,在时间的循环中,在空间的重复中,抵达终结。”书页是一个集合,梦也是一个集合,可是在两年之后,那团不见灰烬的火又开始在书页里燃烧,就像那枚废弃的铁钉,小心而准确地刺穿了一个人的脚掌,穿进“2014”的世界虚像里。

“这是解放初期,略铎与妹妹花散在碧城绒外的泥塘里摸螺蛳,被一枚生锈的铁钉扎透脚背而陷入昏迷”,如果这是一种文本的暗语,那么《碧城书》一定是那个有关死亡诗歌里的倒影,在变回童年模样之前,就已经变成了一株立在街角的树,一株开花、结果、枯朽的书,一株三十年后又变成活人的树。当活着的时间变成死亡虚像的一个确定的存在,是不是只有那水声才是真实的?它荡漾在时间里,荡漾在《碧城书》和《没有人是无辜》的文本里,荡漾在2014年签名的梦亦非和鬼神的儿子梦亦非中,所以,当时间以一株树的样子倒在地上的时候,死亡就变成了一个轮回:“死去作为终结,人之所以害怕死是因为害怕终结,尤其是时间的突然终结。但我看见,死去只是一种说法而死去的形态却不同,只有死亡的人才能看见别的死亡。”

老鬼师看见了死亡,在他眼里,“碧城只有几个人,剩下的都是禽兽与草木。”就像那一株树;我看见了死亡,看见李奇飞的死亡,“却看不清李奇飞是否即李其飞”,当然,我也看见了鬼师的死亡,“他的死在黑色之中不可辨认出轮廓”,看见了吴定景的死亡,“他竟然死在我之后而不是在剿匪战争中”,看见了胡云翼的死亡,在“文革”武斗中“我命令手下的红卫兵们将他打死在西大街一条巷口”,也看见了土匪王朝相的死,“在河沙坝上我一枪射穿了他的咽喉。”看见的死亡,虚构的死亡,却也是自我的死亡,“死是以死为原点的画面的旋转”,那么在没有终结,在被死亡的人看见的死亡面前,凶手是谁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也必定是看见了自己的死亡。“这一刻我睁着眼睛却看不清人影晃动,是一个人还是半群人或者一群人谋害了我?”脑后体液流溢而出,那一群人出现在我面前,是反动分子李奇飞,还是地方领袖王朝相,是为我用鬼净身的鬼师,还是攻打碧城失败的吴定景,是那个下午参观了冰块的卡朗,还是造反的韦绍基,或者是散发黄瓜气味的卫红?人影晃动,他们也都是世界的虚像,都是在时间的倒影里听到水声响起,而我在没有死之前,所做的事情不是看见死亡,而是让他们以“命运在水中流转”的方式烫金坟墓,躺进不能修改档案的历史中,“尽力不给被打倒的人站起来的机会”,就像一株树,在变回童年模样之前,永远倒在了地上。

“标语将时间的过去未来与此刻搅在一起让城市变成时间迷宫。”在时间里,城市变成迷宫,那么出现在《碧城书》的那个名叫碧城的迷宫又在哪里?在吴定景的攻打计划里?没有投诚,意味着在一种命运下摧毁一种存在,“卡在碧城的有与无之间”,对于吴定景来说,只有通过战争才能确定碧城的存在,而那一次计划中的反攻像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语,它可能记录在于同志在《接管碧城与敌斗争》中,记录在碧城县委书记杨勤修的《接管碧城和剿匪噩战斗的回忆》里,也可能在军大五分校的陈将雪的《碧城激战》中,但是这样一些纪实的回忆录,对于吴定景来说却像是没有发生过的故事,或者他就在被看见的对面想象自己亲历的一场战争,然后确认自己的存在,确认体内的另一个人。而对于我来说,碧城却是不断镇压不断修改不断打倒的统治中,在“真真假假种种拆除城墙的例子”里,反攻碧城和统治碧城组成了两套话语体系,一方面是九阡酒、木匠、睢族人办酒、出嫁银饰、鬼师薅介、保寨树的仪式里,另一面却是砍树烧炭、大炼钢铁、红卫兵串联的时间记忆中,它们是有和无,它们是存在和覆灭,它们是各自人群里的一个词,但是对于卡朗来说,碧城却是一次书写,“我记录的是碧城,如果我不记录,碧城就不存在。”而被记录的碧城在一种无法解读的睢语里,就像迷宫,在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下午,变成了无法逃脱的咒语。

在记录与虚构,在反攻与统治,甚至在制造和消解过程中,碧城只留下了具体的味道,它是“解放军睁开眼时碧城是糙米饭既甜又霉的味道”,是“政府官员被阳光晒醒时碧城是猪肉与牛肉的味道”,是“码头挑夫午梦醒时碧城是酸汤菜的味道”,当然,也是为红身上散发的那种充满诱惑的黄瓜味,“这些味道组成碧城的城墙房屋与街道,组成碧城的楼梯下水道与阳台,组成碧城的时间回忆与对碧城的描述。”味道里的碧城只不过是一种与梦境有关的虚像,它也一样无法抵达真实,甚至是一种隔离。而这种隔离其实是那无处不在的缝隙,“缝隙构成碧城有一个人在碧城行走他不是行走在碧城而行走在缝隙里,街道是缝隙一条主街一条横街加一些巷子将碧城切割为碎片”,缝隙容纳着风,容纳着雨,容纳着梦,容纳着词语,只有捉影人才能发现缝隙里的秘密,“水面上的城市,人们千百年来都叫它做碧城,水面下的城市,也叫碧城,人们认为水面上的城市是岸上城市的倒影,所以认为,它们应该是同一座。”也是倒影,一个是存在了数百年的城市,一个是悬在半空的城市,一个是本地人生活的城市,一个是外地人想要逃离却永远无法走出的城市,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他们,不同的梦境,把一个迷宫变成了时间记忆之外的倒影,但是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就像于同志作为一个汉人,无法读懂那些睢文化,无法读懂他们的幻想,他所做的事情就是树立一个敌人,在战争中重构自己的碧城:“我恨碧城是因为我恨碧城的文化是因为我将它们当作敌人,我未接受过这里的异族文化它们让我作呕它们与数学相比简直不配存在,在碧城中我一直保持着北方的生活习惯虽然因为恐惧死亡而离开北方”,甚至包括对女人的占有:“我恨这个民族所以潜意识里想占有它的女人们想弄它的女人们”。

但是这样的爱与恨对于碧城来说,一定是无法逃避的错误,是引向死亡的宿命,如梦幻一样的战争似乎从来没有发生,攻城的子弹只是射在那词语里,射在找不到记录的时间里,而我看见的碧城没有灯火,我遇到的女人也不存在,“我现在看到在我的一生中并未有过线花也并未有过卫红,我只有一个妻子那就是首长的女儿在离婚之后我独身到现在”,这是颠覆的开始,错误,不可避免的错误,引火上身的错误,让碧城仅仅成为了一个梦的仪式,一个死亡的仪式。

“碧城甚至也不叫碧城它的名字叫三合镇解放军进城之前它叫三脚屯”,水面之上的碧城,水面以下的碧城,本地人存在的碧城,外地人要离开的碧城,甚至计划中攻打的碧城,革命中被镇压的碧城,都变成了书写中一个幻影,而我呢,那个于同志的人呢,“材料显示,在碧城三十年来的公安局长与革委会主任中,从未有过姓于者,一个也没有”。没有碧城,没有于同志,那么时间呢?那个创造了迷宫的三十年呢?它或者是掀起全民整风运动李其飞自杀的一九五八年一月,或者是以反革命潜逃的罪名判处李家鬼师死刑的一九六六年九月,或者是成立碧城睢族自治县革命委员会时我是革委主任的一九六七年三月,而最重要的一九五零年四月二十六日呢,这个被写进历史的时间里,发生了一场“叛军们对碧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最大规模的进攻”的战斗,最终被击溃,而碧城政权得以延续,但是这场被称为镇压的战斗在王朝阳那里,却是一个通过法术把画像变成真人的虚拟战争。

没有战争,没有碧城,当时间把城市搅和成一个迷宫的时候,我作为于同志的三十年也在这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我明白了,五十岁也是二十岁,二十岁也是五十岁没有区别水波的扩散与回溯没有区别,二十岁的眺望,五十岁的回忆,没有区别因为本来就没有二十岁与五十岁”,在时间荡漾中,在万物交互中,我看见了二十岁的革命,看见了五十岁的回忆,而一切都只不过是找到了那个和死亡有关的倒影,那个自己看见自己死亡的倒影,“我明白,当时间在人弥留之际,荡来漾去,我也就是她,她也就是我,我整死那些人,原来也是整死我自己。”我的死是大家的死,大家的死也是我的死,三十年不是一个有着起点和终点的时间段,不是从生到死的直线,也不是被记录在文本里的和“一加一等于二”有关的数学题,所以于同志出的那道题只能是一个无解的寓言:“一座城市,只住了480个人而1/3男人,女人中,1/6是瞎子,睢人中3/4是聋子,聋子加男人数,等于死人数,死人被烧成骨灾的数量比瞎子的数量少4/7,问题是,用这些骨灰,可以建造成多少座城市以决定城市中时间的多与少,并求出,时间与城市,在人性的公分上各自的比例是多少,可以用代数,可以用几何。”当时间和城市变成虚像,变成灰烬,变成文本的集合,卡朗在日记本封面上写下的《睢人三十年》这五个大字的时候,文本里的世界也变成了和数学有关的多义项:“数学有一个将世界从多重梳理为一重的功能,世界也一样,世界应该挑选一种方式而便于理解。”

当然,李其飞与李奇飞,是找不到证据的“不同”,欧阳复生是十个指头还是十一个指头也找不到证据,在睢人中,没有人取名叫略铎或者陆铎,当多重梳理为一重的时候,当城市、时间被历史叙事引向一个终点的时候,《睢人三十年》以另一种文本的方式在卡尔维诺的计划里生成,只是这一份“手稿没有完工”的写作计划,在卡尔维诺这个意大利人的眼中成为寻找历史裂缝的文本,是虚构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把虚构变成了实有?“—个悖论是当我们试图在历史的乱线中走直线时它带来的却不是拯救而是奴役也许是因为直线是一种简化?”价值体系的简化,文本方式的简化,《睢人三十年》会不会就是一道引向无解的数学题?1/3的男人,1/6的瞎子,3/4的聋子,对于一个城市的族群来说,缺席的人注定在身体的戕害中找不到自身的意义,就像于同志,在卡尔维诺的世界里,他实际上就是一道数学题,一个文本,“卡尔维诺面对文本就有如面对一场有终点的革命。”所以,三十年的政治运动在一条看似走向终点的直线中还会有暴发的可能,因为仇恨的种子“已种在人的集体潜意识中,并且会遗传下去”。

人人都是于同志,人人都有三十年,人人都在自己死的时候看见死亡,这是一个循环,一个宿命,一个集合的文本的轮回,“于同志只是三十年间碧城的一个政治符号,符号不死,一个符号可以等于许多人,所以一个于同志也就是碧城所有人的政治状态与政治历史”,这样不死的符号就是不死的种子,“直到卡尔维诺逝世,也没有写完《睢人三十年》这部著作,于同志也并没有死”。没有死的符号,就像那场战争,在一个互害的时代里,在互文的文本里,“所有人敌对所有人”,所以没有人是无辜的,而人人都是于同志,也意味着人人都不是于同志。

当然,在互害互文的叙事里,《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成为一个误读的文本。标题与文本、负小说与故事、显文本与潜文本、干掉形容词、消除隐喻、消除集权、交互而产生的质换与置换、荡漾的时间和纷繁的空间,这一切都写在梦亦非《没有人不需要注解》的特别附赠里,文本解释文本,也是互害,在“人人都是于同志”的繁复世界里,我按照※*¤的三种体系成为一个注解者,没有绝望,也没有穷尽,在页码编织的分叉小径上,先是从一个有关碧城的历史叙事实验文本出发;再从最后一页回到有关九阡酒、木匠、睢族人办酒、出嫁银饰、鬼师薅介、保寨树的文化仪式和砍树烧炭、大炼钢铁、红卫兵串联的政治仪式有关的的随笔集;再从最后一页回到有关地方异文化、经济管制的正面效应、身体监禁和语言监禁、语言改变世界、立场是语言的表演、权力改变历史、政治语境对思考的抹杀、被掩饰的我本人、语言作为世界的全部的文学思想录,从开始到结束,又从开始到结束,仿佛是J.M.库切《凶年纪事》里的那条“分割线”,生生划出那个被虚构的迷宫。其实按照梦亦非的“虚像”世界的构筑,这些文本还可以变成悬疑凶杀小说、英雄小说、家族小说、以及“请打电话13533207600告诉梦亦非”的通讯录,而这种故意划分出的文本分割线并非是一种割裂,而是对于简化、单选、单一、极权的历史进程的颠覆,对于“人人是施害者,人人又都是受害者”这种同一性下多元性的阐释。

一章的标题就是该章起始的那个词,散文部分中最后一个词或字是接下来一章的散文部分的起始之词,这是文本的粘连,这是文本的循环,只是当第30章的“走”对应于“李奇飞走着走着便迷途于从盘石到碧城的过程中”的起始句,明显是一个例外,或者是站在文本之外也站在文本迷宫里面的“梦亦非”的疏漏,但是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文本的寓言,在一个封闭的循环体系中,是需要这样一个出口,像一个钩子,扣住那一座城市,那一个时间,那一种死亡,“历史走不出一条直线,历史不走直线”,所以历史是一个有着出口的环,在那条“吞噬自己的蛇”的梦里逃逸,从文本集合的世界里逃逸,是的,在“去见识冰山的那个下午”,我的的确确看到了《睢人三十年》之外的那个醒目的“2014”。

三个女人

编号:C38·2140224·1062
作者:【奥】罗伯特·穆齐尔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3年08月第1版
定价:18.80元亚马逊12.60元
ISBN:9787544741149
页数:148页

《三个女人》是三个短篇小说,它们文本结构各异,相互之间却有着微妙而的关系,“人生之中,有时候生命明显地放缓脚步,仿佛它踟蹰不前,或想改变方向。一个人这时候更容易遭遇灾难。”在《格里吉娅》中,男主人公从城市来到荒野,在一种激情中爱上了农妇格里吉娅,但在格里吉娅在其丈夫归来时,将男主人公堵在了荒野的山洞里。《葡萄牙女人》中,葡萄牙女人是男主人公凯滕老爷的妻子,男人长期在外征战,获得胜利时归来,但却染上重病,将近垂危,夫妻关系也非常微妙;这时妻子豢养的一只猫受到折磨死去,他从中得到启示,决心翻越城堡中一道无法攀越的高墙,最终重新获得了力量和健康。《佟卡》以一个无名男主人公“他”的视角,回忆了他和佟卡从相识、相知、直到最后悲剧结尾的过程,故事以佟卡在医院的病逝而结束,小说清晰地展示了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感官和认知差异。


《三个女人》:数不清的身体中有一个身体

“上帝既能成为人也就能变为猫。”葡萄牙女人说,他本该拿手捂住她的嘴,以免亵渎神灵,不过他们有数,从这些墙里渗透不出一丝声息。
——《葡萄牙女人》

一只患有疥癣的猫,一只饿坏的猫,一只被仆人杀死的猫,只是在皮包骨头、体无光泽的疾病面前,凯滕老爷看见了患病的自己,凯旋时被毒蝇蜇了一下成为他身体的巨大疼痛,嗜睡,即使睁着眼也魂不守舍,恢复知觉,却是意志薄弱,虚脱无力的躯体根本不听他指挥,“那由一缕气息激发的微弱的精神也不属他所有。”可是这奇怪的剧痛后面,是一只猫给了他自我的命名,“谁也不怀疑是他自个的命运转到了这只行将谢世的小猫身上”,谢世无非是也已成为事实的状态,只不过是一种等待,对于凯滕老爷来说,等待的不是神甫祈求上帝,不是临终涂油礼,而是在一只病态的猫身上找到战胜可恶的折磨的办法,就像另一个上帝的到来。

亵渎却是救赎,“他觉得,将要重走这条路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世界里的那只小猫。”不管是被赶走,还是被杀死,总之是获得了离开的救赎,这就是凯滕老爷希望得到的,在葡萄牙女人这个妻子面前,十一年的征战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场彻底的改变,而改变伴随的灾难和病痛不是终点,而是在一只猫的命运里得到整个凯滕家族的救赎,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因为在心里早就成为领一个信仰,墙是不透露出一丝声息的,不像那沉重的窗帘,“所有的凯滕人都在这垂帘后生生死死。”所以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前的好像不是葡萄牙妻子,而是十一年被颠覆的家族命运,而远处,呼啸的山岚从山脚升了上来。

一只童话书里替它取名的猫本身就是一个童话,呕吐、疾病或者被杀死又能代表什么?童话开始变成游戏之外的生活,不仅是《葡萄牙女人》,在《格里吉娅》那里,男人霍莫不是也在那个隔开世俗世界的弗森那峡谷里看到了童话:“这美轮美奂的童话世界坚定了他们的信心:这个地区像夜空星辰一样陌生而熟悉地闪闪发光的外表之下隐藏有某些令人渴望的东西。”以地质学家的身份进行金矿的开采,对于他来说绝非只是为了财物的满足,而是看到了某种从来没有过的诱惑,“幸福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这是童话的改变,山谷、空气,以及山那边的人,都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的感觉:“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在这儿你不像在其他任何地方那样受到审查: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是可靠、强大、吓人还是娇小、美丽——不管你是怎样一个人,不管你对生命的种种现象怎么想,你都会找到爱,因为你带来了好事;它像打前站的先行者,到处都为之备好了洁净的客床,人们眼里藏着欢迎的礼物,妇女们可以任其自由流露,但有时候,当他们经过一块草地时,也可能会见到一位老农站在那儿,挥着大镰刀,像个活生生的死神。”即使像活生生死神的老农站在那里,也是一种更明丽更有滋味的生活,摆脱不了的奇遇对于霍莫来说,是比真实更有趣味的游戏,漂浮在空中,却超越着世俗:“他认识到了将他的生活引入这一孤独的、个人的天意,感到脚下的大地铺满了黄金和宝石,它们不再是世俗的财富,而是一个注定属于他的魔幻世界。”

而且,他遇到了那个叫格里吉娅的情妇。格里吉娅或者不是女人的真实名字,她的正式名字其实叫丽娜·玛丽娅·伦齐,而“格里吉娅”其实是一头奶牛的称呼。诱惑的奶牛让他有了命名的冲动,这种冲动隐含着想象和欲望,“她满嘴这些话,在他吻她时,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否爱这女人,或者这是要向他证明一个奇迹,格里吉娅只是将他和他的永恒的爱人继续联系在一起的使命的一部分。”并不是炽热的爱,而是永恒,是使命,即使他和她躺在干草仓库里,他也看到了驾着一团绿云升上天空的圣者,就仿佛是结婚和升天的日子。“他感觉到情人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她的声音响在他的耳朵里,他身体的每个部位似乎都刚被人抚摸过,他觉得自己是由另一个躯体构成的形式。”数不清身体中的一个身体,数不清爱人中的一个爱人,不管是想象还是命名,在这个没有世俗打扰的世界里就像是童话,永恒而神圣。

罗伯特·穆齐尔也在完成自我救赎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事后他才想通,不是。这是个童话;他再也无法分辨。”在《佟卡》里,出身军官家庭的青年“他”也在童话的世界里遇见女人,而佟卡也经历了被命名,“她洗礼时的德国名字叫安冬妮,而佟卡则是捷克乳名冬妮卡的简称;这些胡同里的人讲的是两种语言混和成的奇怪方言。”不仅是命名,而且在身世上也进行了童话般的处理,佟卡讲的是另一种语言被认为是愚蠢和迟钝;佟卡和别的女人一样没有上过学是无知的女人:“这将成为一个标记被钉在衣服后面,怎么也去不掉。”去不掉的是别人的定义,而在“他”的目光中,这个女人给了他想要照顾的欲望,“他既爱佟卡,又不爱佟卡,因为她不能让他的心掀起巨浪,而只让它像一泓清水平稳地升涨;他的行动超出了他的想象”。微微的触动,微微的爱,即使母亲的反对给他造成了危险,他也做出了离开家庭,带着佟卡来到一座德国大都市的决定。

改变从世俗开始,改变从一个女人开始,改变是为了爱,改变是一种童话的神圣。而凯滕老爷和葡萄牙女人在异乡举行的婚礼也像是一次逼近童话的改变,而这种改变更多是在美丽的葡萄牙女人身上,他要求他的妻子掉头返回,但是葡萄牙女人坚持要继续往前,这个经常在梦中想象她所钟爱的男人的女人,实际上厌倦了孔雀蓝的海洋,憧憬那个新鲜奇妙的地方,凯滕老爷呢,在十一年的征战的凯旋中,突然被毒蜂蛰伤了,从而那个用剑、武力和残忍堆积起来的个人史和家族史纷纷崩溃,“他这一生做决定都是轻而易举,有如游戏,但此刻他做不到。”

但是这仅仅是改变的开始,仅仅是想象中的童话,包括格里吉娅、葡萄牙女人、佟卡,三个女人都在被命名的故事里被男人们投射在童话世界里。“人生之中,有时候生命明显地放缓脚步,仿佛它踯躅不前,或想改变方向。一个人这时候更容易遭遇灾难。”生命的转折和改变,总会在里面显出灾难的本色,因为他们被陷在那个叫“人生”的理性里。霍莫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离开过妻子离开过孩子,甚至当孩子生病的时候,他也以为和他自己、他的书籍、计划还有生活分开太久是一种自私的表现,他过去从未离开妻子超过一天,而在他的生活里,他曾经深爱她,他依然深爱她。孩子生病让这种稳固的关系出现了分隔,所以去峡谷开采金矿,其实是在逃避,所谓真实的生活,其实是“他的内在本质像依赖他自个的身体一样依赖它”——它的饿、它的累、它的听、它的看,与他自己的息息相关,而这种真实里,几乎全部是俗世的忧郁。而在峡谷给格里吉娅命名,让她做自己的情妇,却难逃灾难的降临,“他最后一次转身时见到山尖上有雪,雪线下是一小块田地,地里的麦子捆扎得好好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雪和土地的上方是蓝白色的天空。”依然是童话般的世界,只是这个童话却被格里吉娅的一句话解构了:“就让蓝色的天空优美地悬挂在头顶吧,那样一切才会美妙。”他忘了这句话的意思,在小心翼翼继续向越来越窄的黑暗周末中摸索的时候,他在那个幽会的洞口发现了她丈夫的身影,而且是重重的一击,童话陷入了昏迷,“虽然他仍然觉到她的肩膀,但她离开了他或是他离开了她;整个的生命也就这样离开了他,虽然他知道它还存在,但再也不能再将手放在它上面了。”

格里吉娅走了,童话消失了,灾难降临了。而凯滕老爷呢,这个三十岁娶了美丽葡萄牙女人的凯滕家族一员,继承了家族“目光敏锐、全神贯注,远近方圆的一切利益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睛”的传统,也保留着“他们不跟定居在附近的贵族家庭联姻;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掳回富家女为妻,肆无忌惮地迫使对方要么结盟要么为敌”的习惯,这种传统甚至是凶残,他击败了特里昂特的突然袭击,从征战到凯旋,十一年来他甚至都坐在马鞍上,这种固定的方式构成了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葡萄牙女人却有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差不多不认识她为他生下的两个孩子,但这两孩子也同样深爱着远方的父亲。”孩子像是一个谜,在十一年的征战中降临到这个像是童话的生活中,所以灾难就像那巨大的疼痛,遍及身体,当那只猫真的消失的时候,“他来到妻子的卧室外,他停下来谛听,但听不见任何低话语声。”仆人说那个客人骑马走了,“仆人报告说,就在月亮爬上夜空的时候。”

而佟卡呢?这个被带进童话中的愚笨的女人同样给了他一个灾难的打击,佟卡怀孕了,而且生病了,而这种疾病只可能“由腹中的胎儿传染给母亲,或直接由父亲造成”。但在佟卡受孕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而且他生理上完全健康,“差不多可以肯定,他既非佟卡孩子的父亲,也不是导致她生病的元凶。”而佟卡却拒绝承认和别的男人发生过关系,他在陷入灾难般的生活之前,还问:“处女能生育吗?回答只会是:尚无此例。没有哪条法律宣布排除这种可能性;只是:尚无此例。但如果他要认为能,那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他的确把所有的一切都当成了童话,包括不忠、背叛和卑鄙的肉欲之罪。

格里吉娅在洞口的丈夫,葡萄牙女人十一年来生的两个孩子,佟卡肚子里的不是他的孩子,这种种的灾难都在击溃那些男人构建的童话世界,或者说他们自我命名的女人、爱情都被无情的解构了,这是伦理的困境,数不清的身体变成了一个身体,而一个身体又变成了数不清的身体,而在这些灾难面前,在三个女人面前,他们选择的不是毁灭,不是死亡,不是强加在她们身上的罪恶,而是自我的救赎。霍莫在那个山洞里醒来,看见了格里吉娅逃出去的那条窄缝,而他却选择了自我牺牲,“那是一条出路。但此刻他也许太虚弱了,不能、不想返回生活中去,或眩晕了过去。”而在他眩晕的时候,传来的是金矿中止工作的命令,仿佛他被永远埋葬在自己的童话之梦里。而凯滕老爷也终于超越了家族好战的传统,“他不喜欢秩序、家庭和增长的财富。虽然他年复一年地抢夺他人的财产,可他不是渴求利润的和平,而是从骨子里渴望外出;额头里盘踞着凯滕人的力量,无声的行动完全由额头支配。”赶走神职人员,他像那只猫一样,重新走回到了那条路,呼啸山岚,茫茫林海,那有着凯滕人生生死死的沉重窗帘终于被拉开,亵渎变成了救赎。而在精神之神的佟卡身上,“他也宁愿生病的是他自己,宁愿自视为那孩子的父亲,而不愿离开佟卡。”在病床上,他给不能开头的佟卡写信,“他认真地给她写信,像个伟大的情人”而这些信都在“我相信你”这个句子前打住了,我相信你,就像在那个奇怪的梦里为佟卡在死之前抢到一袋子樱桃,只是光阴穿梭得太快,当他还紧偎大地,还没自信地说出“我相信你!”的想法的时候,佟卡死了。谁又能知道这一切?“这再也无助于佟卡,但有助于他,纵使人类生命飞速而逝,让人来不及听清它的每个声音、找到它的答案。”这答案便是让他变得比别人善良,便是在他的人生中“有个小小的温暖的阴影”。

无法分辨的童话终于在灾难面前看见了它的脆弱,而那些无数身体中的身体,在完成了世俗的超越之后又重新在疾病、疼痛和沉重的石头里被击碎,无论对于被命名的格里吉娅、葡萄牙女人、佟卡,还是力图挣脱伦理束缚的霍莫、凯滕老爷和他,他们都在毁灭和死亡的路上找到了救赎的力量,这就是穆齐尔所说的“诗人的家园”:“在他的对手寻找固定物、心满意足时,他一碰到未知物就能列出那许多的方程式来进行计算,而在这里,未知数、方程式及其可能的解从一开始就没有尽头。他的任务是要不断发现新的解、关联、情况、变体,提出事件进程的范例,诱人的榜样,教人怎样才能成为人,发明内在的人。”

诗人找到了他的理性统治领域,而这种理性是在反对和伦理、秩序有关的工具理性,在这种工具理性中,霍莫陷在自私的自责中,凯滕老爷用一生的努力构建家族梦想,而“他”则被囿在背叛的樊笼里,巨大的工具理性“要求诗人混淆事物的无限性和事物关系的无限性,从而形成一种完全错误的形而上的激情:所有这些都是对“静态物”的妥协,它们的要求是同道德领域的力量相悖的,是反物质的。”而作为诗人们,唯一的任务便是发现人,发现内在的那个人,发现“‘我’在世界上和在人际之间的无可救药的孤独”,就像一块石头,一只猫,一袋子樱桃,也是被创造出的那个上帝。

编号:C38·2140224·1061
作者:【波兰】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2年12月第1版
定价:27.00元亚马逊18.80元
ISBN:9787020095025
页数:274页

青春之美代表的是色欲还是爱情?或者所谓的爱情是不是可以通过设计而实现?两位年长的知识分子对于少女少男性吸引力的关注,使得他们尝试去唤醒他们,让他们彼此相爱,但是少男少女并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情感,为了让美好的情感变成现实,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深入窥探,与少年接近,并计划以共同完成的罪孽使他们建立亲密的关系,于是他们谋划了一场谋杀行动。“写作就是艺术家为了自己的个性和荣誉跟大众进行的—场战斗。”这是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的写作观,而这场与色有关的战斗变成了一种戏谑搞笑的滑稽戏。时空设置在1943年,而这样的战争期间无关革命、国家、民族、斗争与牺牲,被米兰·昆德拉誉为“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的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或者只是想在小说里设置一场关于青春之美的战斗。


《色》:放在括号里的男孩和女孩

意思是要把这个姑娘卷进罪恶,卷进谋杀……但是,另一方面,这个提议又是“令人迷醉、令人兴奋的”,因为要让他俩“在一起”……
——《色》第二部

一封信的计划,一出小岛的戏剧,一个人造的爱情,只是被冠以罪恶和谋杀的定语,必定是在她之外的,也必定在他之外,而这个姑娘和少年只是被我们看见,从此就被拉到“在一起”的世界里,卷进罪恶,卷进谋杀,然后看着那些关于,关于年轻,关于欲望的计划变得“令人迷醉、令人兴奋”,而当那把刀捅进身体里的时候,人造的领袖和人造的爱情之死就变成了一九四三年那个“既成事实的底层”被彻底肢解,只留下两具尸体的悲剧性残酷,留下血腥的事实,还留下两个杀手,两个把男孩和女孩放进括号里的轻率的行为。

这是不是战争的极端主义,这是不是疯狂的无神论行为,这是不是肮脏和癫疯的革命行动的一部分?“弗雷德里克、我、海妮亚、卡罗尔——像是一个奇异的、情色的组合,某种神秘而性感的四重奏。”不是自然而然的组合,是浸润着奇异和欲望的组合,在神秘和性感的特殊时期上演的一出悲剧,但这却是“最命中注定的一次”。“当时是一九四三年,我在昔日的波兰逗留,在昔日的华沙,在既成事实的底层。”这是我的故事,第一人称开始的故事,那个一九四三年的波兰只不过是想象中的波兰,和那些想象的情色,想象的欲望,想象的谋杀一样,故意放在一个适合战争氛围里展开的故事中,“在他们的胸襟中还蕴藏着其他的冲突、戏剧、思想。”他们是战争的主体,他们在我之外,却用另外一种冲突的方式压迫我,“而他人的躯体,蛮横的、侵袭成性的、压挤过来的躯体则加深了我和他躯体的接近”,所以在我的身边,有一个他,那个叫弗雷德里克的无神论者,接近,接近,最后成为一体,成为神秘而性感“四重奏”里的策划者和主导者,像一出反抗的戏剧,最后却以一把刀的方式让所有身边的人流血和死亡。

弗雷德里克也在脱离“他们”的集体戏剧,脱离关于民族、上帝、无产阶级、艺术的讨论,所以他是一个独自玩着自己游戏的人,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是安静却骨子里透着激进和疯狂思想的人,“是的,是个极端主义者!到了疯狂地步的极端!不不不,这不是普通的存在物,而是某种更具掠杀性的东西,而且浸透了我迄今毫不知晓的极端性!”在这个被扭曲的战争年代,在这个看上去暂时平安无事的地方,有一种无以摆脱的恐惧所笼罩,正如一起到达陌生地方时,希波利特说的那样:“先生,那就是杀人、作乱、抢劫!抢劫!”最糟糕的是,没有地方逃跑,所以弗雷德里克不是普通的存在物,极端而疯狂,而我也在这样的时代里感觉到救赎是一件无效的事,神甫会把抓走,弥撒只不过是某个人的一只手的含义,“而祭坛的侍应男孩们摇铃,燃香的轻烟升起,但是内容从中消失,就像气球里面的气跑光了一样,弥撒失散在可怕的阳痿之中……”没有救赎,只有恐慌和不安,似乎这个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极端的一个人,在绝对的黑暗中的一个人,所有的仪式只是走向一个苦涩的终点。所以当我和弗雷德里克到达希波利特的地方时,满脑子都是“令人不安、肮脏、有点疯癫,甚至富有挑战性、纠缠不清、有破坏作用”的思想,像是从弗雷德里克那儿传来,又像是一九四三年的“既成事实的底层”涌出的战争、革命、敌人的占领。

所以这地方是一个避难所,也是一个制造和策划人生戏剧的地方。而那在括号里的男孩和女孩让我和弗雷德里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美、年轻和欲望,深深触动了我们,以致在不停地想象中走向“令人迷醉、令人兴奋”的那一刻,走向要让他们在一起的结局。男孩是管家的儿子卡罗尔,女孩是希波利特的女儿海尼娅,当我进入希波利特的地方,“瞧着这盏灯和昆虫打圈子的王国”,我便小心翼翼地说:“多么好的一对啊!”卡罗尔参加过地下活动,在卢布林透过东西,还对着人开了枪,打了人,后来回家之后有和父亲作对,这种种的行为也是极端,也是疯狂,但是却注定带着“年轻”的特色:“他谦恭,因为年轻。他自卑,因为年轻。他感性,因为年轻。注重肉体,因为年轻。有破坏倾向,因为年轻。就因为年轻,所以受到藐视。”而这种种的年轻的破坏力正是我和弗雷德里克没有的,所以当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就在心里掠过那种相配的感觉,“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这好像是她的(女孩的)脖子奔跑出去和那个(男孩的)脖子会合了,这个脖子作为脖子被那个脖子抓住,而且是抓住了脖子!这些隐喻笨拙,恭请原谅。”括号里的男孩,括号里的女孩,仅仅是奔跑出去,便用脖子的那一块肉体会合在一起,笨拙的比喻全是想象,以致在我的观察中,他们完全是一对,完全可以在一起:“他是为了她,她是为了他,即使彼此离得很远,互相并不感兴趣——这一点也是十分强烈,以致他的嘴不仅和她的嘴相配,而且和她整个的肉体相配——而她的肉体是和他的双腿相配的。”

海妮亚竟然会给卡罗尔卷卷裤脚,这样的行为比我想象中的那种肉体的相配更具有诱惑力,仿佛是某种美,轻易抵达,而在这个许多污秽、压抑、羸弱、灰色和被疯狂地歪曲的年代里,只有尸体的气味,我几乎忘记了什么是美,是他们的偶然相配激活了我心中的美,以致那草丛和水沟成为我们“这个侦探故事的道具”,从而开始构筑他们在一起的爱情。而在美之外,是欲望,卡罗尔竟然跑过去掀起一个老婆子的裤子,看里面的东西,“一个扑向老婆子的半大小子的奇异魅力,这种魅力在我眼里还正在变得高大,虽然我还理解不了这股魅力。对老婆子的无礼行为怎么会给他披上这样的光鲜魅力呢?”这恶俗卑鄙的行为被我定义为充满了光鲜魅力的行为,是欲望的呈现,是赤裸裸地追求欲望。

年轻、美和欲望,这是我对于括号里的男孩和女孩的定义,而在这样的定义中,他们也必须从括号里走出来,在肉体和肉体的会合中在一起,实现令人迷醉和令人兴奋的目标,但是,他们是在自己封闭的圈子之内,“那种美只在相互的欲求和欣喜中”,也就是说,这是其他任何人没有权利参与其中的,他们是封闭的,是自足的。所以“把他俩拉进我们的欲望、我们对他们的幻想的范围之内”便成了我的欲望,弗雷德里克的欲望。但是这样的欲望显得一厢情愿,“你喜欢海妮亚吗?”问卡罗尔的答案是:“当然,我喜欢。”但是却是对爱情的否定,“不是……我们从小就认识……”而问海妮亚,“卡罗尔爱您。”她的回答是:“他?他不爱我,也不爱其他的女孩……他一心巴望的就是……找个人一块儿睡觉……”从小就认识是一种年轻有关的生活而已,“上帝把这个男孩和女人混淆起来了,所以他的‘太小’在我听起来奇怪,像一个警告似的。”是的,他没有成年,太年轻,对于海妮亚和已经生成的一切,是因为“太年轻”,对于我和弗雷德里克,也是“太年轻”,而这种稚嫩的年龄是不是只意味着去掀开老婆子的裤子寻找欲望?而海妮亚呢,说卡罗尔只是想找个人一块儿睡觉,而她也肯定不止和一个男孩水果,她不是圣女,而事实是去年她和留宿在家的国家军士兵有过经历。所有的种种似乎离我和弗雷德里克的想象越来越远,而剩下的只是我们对于年轻的阴暗和怪异的念头,卡罗尔和海妮亚共同踩死的只是一条蚯蚓,“我们踩死过多少虫子啊?不是啊,这算什么残酷嘛,更可以说是无意,无意中以儿童的眼睛看待小虫子在可笑的蜷曲中死了,感觉不到疼痛。真是琐事。”只不过是童年的游戏,无关疼痛,但是在弗雷德里克看来,却变成了“巨大的流血事件”,甚至变成了一种隐喻:“弗雷德里克的看法大概没有错:两个人一起踩碎瓦茨拉夫,通过瓦茨拉夫变得放荡,使他们大胆放开!他们为了瓦茨拉夫变成情人……为了自己变成情人。”

瓦茨拉夫是谁?是海妮亚的未婚夫,一个举止得体、颇有风度、不张扬、和蔼可亲、受过完美教育的律师,希波利特已经同意了他们的婚事,海妮亚也曾说过:“至少在嫁给他以后,我不会太随便的。”这是自我约束,而当她依偎在瓦茨列夫的身上的时候,我们冒出来的想法是“背叛”,下流的背叛,因为她“应该得到她忠诚的(男孩),却被抛到九霄云外”,这是如何一种颠覆,“这个景象折磨了我,似乎我的世界里最后一点的美都遭到践踏,受到死亡、折磨和暴力的摧毁。”被摧毁的想象,被摧毁的美、年轻和欲望,被摧毁的“在一起”,而卡罗尔也根本不在乎这个,“一切都沉没在他们年轻人视而不见的昏蒙里。这是我们美梦留下的废墟。”而对于瓦茨列夫呢,完全坚守着道德,履行着他的义务:“他全部的肉体文化完全不是产生于软弱,而只是某种原则,而且大概是道德原则的表现,所以他把这一文化当作自己对于他人的义务。”种种将我们抛到了成年人的地带,抛到了怪异而危险的世界。而更为怪异的是,瓦茨列夫的母亲阿梅丽亚竟然和弗雷德里克之间产生了相互接触的气息,“他仅仅注目于阿梅丽亚,确认她就是她那个样子。正是在她温暖的光线之中,这才变得僵尸般软弱无力。而他的无神论在她有神论的影响下正在生长,所以他俩已经被搅在这致命的矛盾中。”

无神论和有神论,极端和温暖,这到底是年轻世界的感染,还是成年欲望的激活?只是这不是爱情的接触在那场卢达凶杀案中变成了最后的审判,阿梅丽亚被尤泽科用刀捅伤,在垂死的时候,阿梅丽亚竟然避开的是十字架,而紧紧盯着弗雷德里克,而且在目光中集聚了力量,“但这不是爱情,这里涉及的是更具个人性质的因素,这个女人把他看成了审判者。”为什么要审判,是情欲带来的道德审判,还是对于无神论的审判,那个黑暗屋子里的凶杀案谁也不在场,尤泽科是不是没有拿起刀,而她却用手指摸到了那把刀,然后她扑过去,是反抗还是主动的疯狂?“她?凭她的圣徒气质?以她这一把年纪?她这样德高望重的?这是在厨娘和小长工那昏迷脑瓜里头滋生出来的幻想。”仿佛又是一次想象,那握在手上的十字架在刀子、死亡和鲜血在面前显得那么脆弱,“一个小房问的黑暗因为这些混入想象里的黑暗而加倍”,而剩下的也并非是弗雷德里克的难过,“她的死亡是在暧昧的状况下发生的,比乍看上去要暧昧得多……”而对于母亲的死,瓦茨拉夫的惧怕仅仅在于自己的平庸,而不是弗雷德里克的无神论,“因为这样的平庸把他变成了‘带着精致梳子’的律师。”律师不是在死亡面前的审判,审判只有自己的道德,所以瓦茨拉夫只是想要一个生活的解释:“您知道,实际上我是不信上帝的。我母亲信,我不信。但是我希望上帝存在。我希望——这比我深信上帝存在更重要。”

母亲死了,对于瓦茨拉夫来说,上帝也在慢慢地远去,而对于海妮亚的那场充满着欲望和道德矛盾的爱情,也在他心中逐渐远去。因为弗雷德里克在阿梅丽亚暧昧的死亡中彻底感受到了救赎的无能,成年的痛苦,以及被时代扭曲的极端在他身上变成了疯狂的实验,那条蚯蚓是一个巨大的流血事件,甚至在他看来变成了一场情色故事中的牺牲品:“那条蚯蚓就是瓦茨拉夫!他们在这条蚯蚓身上结合了。现在又在瓦茨拉夫身上结合。踩碎了瓦茨拉夫。”他的目标是,把瓦茨拉夫变成一张床,让卡罗尔和海妮亚在这张床上交配,用年轻、欲望和那种不存在的美亵渎童年的乐趣。

这是弗雷德里克的戏剧,他要和我一起导演这一出戏,因为在两个人的疯狂中他才感到踏实,再给我写信中,他用他的疯狂,用他神经质的欲望,用他的情色癫狂症来制造那人造的爱情,小岛、肉体、欲望,而这一切又要让瓦茨拉夫看见,要创造悲惨地搅和进去的另一种青春,“咱们,亲爱的维托尔德先生,咱们。他们必须通过咱们。所以他们才跟咱们调情!”而知道了小岛上事件的瓦茨拉夫找到了我,他说海妮亚爱他,而我反问:“爱您?这没有疑问。但是,您不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是肤浅的吗?她需要您的爱情,不是他的。”我的答案是:肉体,而这无疑是打击了瓦茨拉夫:“我在思想上重建了他俩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他俩之间关系的整体。这真的是……亮丽的情色,我也不知道他俩怎么扑在上面的!好像梦境!是他们俩谁想出来的?是他呢,还是她?如果是她的话,那她真是一个艺术家了!”这是绝望,这是讽刺的绝望,在这个人造的爱情面前,作为律师的瓦茨拉夫完全丧失了判断,“她不仅背叛了我。她背叛了男性。总体的男性。她对我不忠实,不把我当成年男人。那么,她是不是女人呢?嘿,我告诉您吧,她是在利用她还不是女人这个事实。”把这样的背叛也上升到了对于总体的男性,实际上他心中的那个拯救的上帝真的被毁灭了,不忠、背叛,其实只是一条蚯蚓被踩死的游戏而已,弗雷德里克和我放大了这个游戏,变成了一出无法逃逸的戏剧。

而这戏剧并非仅仅是情色的癫狂症,并非是人造的爱情,还有人造的领袖,这或许才是真正对于一九四三年的波兰,一个充满着革命、战争和占领时代的反抗,而那个骑兵队军官谢缅对这里所有人来说都带来了危险,而这种危险是我所熟悉的:“行动、地下活动、领袖、密谋——都好像来自一本拙劣的小说,像低俗的青年梦想得到了迟到的实现”,他常下命令,指挥众人,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那句“我可以要一小片柠檬吗”听上去和蔼悦耳,但是带着波兰东部的口音,“甚至有点俄罗斯语言的意味”,软中透硬的话剧实际上“标示出对他人之存在的不尊重”。谢缅作为骑兵对军官,他的话语他的行为完全带着战争的味道,带着侵略、谋杀的属性,所以在那场戏剧实验的同时,也开始了对于谢缅的刺杀行为,谢缅这个威风凛凛的军官正转向已经丧失的权威,已经变成“危险的”形象,而最后刺杀谢缅落在了卡罗尔的身上:“这个少年藐视一切的性格和个领袖阴沉而威权的冷漠态度不谋而合——他们互相承认,因为都不怕死、不怕苦,前者因此是少年,后者因此是领袖。”少年也是反叛,也是冷漠,而与海妮亚的人造爱情恰好可以寻找到结合点:“热力渗人——死亡已经变得蕴含了爱情。一切——包括这次的死亡,我们的恐惧和厌恶,我们的无奈——之所以在那儿显现,都是为了让一只年轻且太年轻的手去抓住它……我已经浸沉其中,不是把它当作一次谋杀,而是浸沉在他们未成熟的、没有声音的肉体的某种自由奔放里。真是欢畅!”

这是成年人对年轻欲望的干涉,这是无神论者对于救赎的游戏,这是逃避者对于战争时代的反抗,“突然之间,大家都往这个方向奔跑,弗雷德里克、我、希波利特,都奔向这个少年,好像奔跑着去夺取某种解除负担的神密炼金术似的。”神秘的炼金术,要踩死的那条蚯蚓变成了谢缅,或者变成了瓦茨拉夫和谢缅的结合体,“也一样是肉体的,罪恶的,因爱情而炽热,还有,他们的侵袭也是同样的紧张……”当整个计划在卡罗尔的手上变成现实,当那把刀捅向那个肉体的时候,人造的爱情和人造的领袖都同样被置于毁灭之中,只是最后的结局是反游戏的:“这不是谢缅……几秒钟之后大家才看出来,这是:瓦茨拉夫!”卡罗尔说“完了”的时候,那把刀其实在向着另一个方向刺下去,谢缅是被瓦茨拉夫刺杀的,而卡罗尔却刺死了过着头巾的瓦茨拉夫。

那把刀挑开了那个在括号里的男孩和女孩,那场死亡消灭了苦心经营的人造爱情和人造领袖,卷进罪恶,卷进谋杀的计划最后是律师之死,是未婚夫之死,想象的故事终于被轻率的行为刺穿,用一个鬼气十足的结局完成了战争中的实验戏剧:“我瞧了一眼我们这年轻的一对。他俩正在微笑。像很难摆脱某种困境的年轻人常见的那样。瞬间之内,在这一厄运中,他们和我们互相对视着。”

城邦暴力团(上、下)

编号:C28·2140224·1058
作者:[台]张大春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1年01月第1版
定价:72.00元亚马逊55.30元
ISBN:9787208096608
页数:820页

“这是一个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民国百态、江湖暗战、台海风云,一笔勾魂写尽中华民族百年风雨背后的秘辛。这是武侠的世界,还是更真实的现实?漕帮帮主万砚方领八千子弟参加抗战,落得播迁渡海隐居台湾,最后触怒“老头子”(蒋介石)离奇被杀。书呆子张大春意外读得七部奇书,误打误撞拆解谜团惹来杀身之祸,奇侠逸士出手相助又揭开更多真相——庙堂权谋缘何与江湖之争纠缠一处?地下社会与特务统治如何勾连一体?淞沪抗战、桐油借款、黄金运台究竟有何不为人知的隐情?张大春把百多年的时事人物,一一评说,真假莫辨,如万砚方身上有杜月笙的言行、周鸿庆事件青史留名、张大春与高阳确有师徒之谊。表面上是写武侠,实际上是用看似飘渺无稽的江湖来遮蔽张大春父母匆匆离乡再不得归的黝黯记忆,大时代与小人物的纠缠就这样被写入了《城邦暴力团》。


《暴力城邦团》:世乱隐于谍阵

原来孙小六探指往楼柱上戳了一个窟窿、塞进去一个被人撕碎了、又黏合复原的白色信封,我把它从窟窿里抽出来、展开,认出它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红莲临别之际留下来、辗转交给我的那封信,里头当然是空的。不过,封纸印着奇特的莲状无色浮纹——它,会是另一个故事的线索么?
——《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信里头是空空如也,红莲也已经踪迹全无,只是这奇特的莲花状无色浮纹并非是年幼时玩“追踪旅行”里的那种联络表记,那窟窿里隐藏的也并非是一个新的故事线索,那大大的“全书完”赫然在隔开一段之后出现在破折号之后。就像孙小六在跃下南机场公寓的那一刻,所有的悬念并未着地,他停驻在空中,以一个绝世的方式定格——宛如那本叫《城邦暴力团》的图书封面上,泥黄色的背景之下少年跃空而起,却再无落地的可能——即使“全书完”宣告一条线索的终结,另一个隐藏着的故事也必须以反转的方式再次回到开头。

开头便是封面的泥黄色的背景,便是那一跃而起的少年,便是那《城邦暴力团》的书名,也便是那积聚力量拂去历史尘埃的第一句:“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从下册的《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到上册的《看不见的城市》,从序号第47到01,从第820页“全书完”到第13页的开场,结束和开始,在一种轮回中完成了叙述,完成了阅读,完成了追踪,而在这被切开成上下两半部分的文本里,孙小六分明是指错了那方向,一记闷棍之下即使是天涯海角,即使是追往前去,谁又能找到那必然的线索?

在竹林某处歇脚,与汪勋如、李授武、钱静农、魏谊正、万得福和爷爷孙孝胥会合,与赵太初见最后一面,都已经不是孙小六身上背负的重担,一九九九年的那一跃是为了直奔那看不见的“竹林市”,是为那个“八博土事件”的凶杀案中的弹孔找到时间隐喻,而“只晚了片刻”的我却并不想要真正将孙小六拉住,那个名叫张大春的作者和“我”只不过要在另一本名为《暴力城邦团》的小说中倒退十七年,十七年可以为“兰坊不肖生”这个人找到时间背景,可以发现和“里根爷爷”同行中那一段手指的错误——十七年不是一个时间段落,十七年是相同的飞跃和离开,十七年是破布上那一阕《菩萨蛮》字谜的破解历程,十七年也是看不见城市里那看不见的秘密:“它可能是任何所在。一个绝大的乱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倏而灭、倏而生,看不见的一座城市。非由人误闯不可。”

“误闯”进去的是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晚上的台北市植物园荷塘小亭,“竹林七闲”欣赏“百叶柬”上的竹图之后的枪声响起在这个神秘的晚上,隐居台湾的漕帮帮主万砚方被杀,其余六老神秘失踪,“恶竹应须斩万竿”的骇人句子在那一个晚上复活,而这十七年的夜晚最后留下的是“静坐练功、气血逆行”的定案,可是这外间无人能详其情的神秘夜晚却留下了更为神秘的句子,万砚方用指甲尖儿刻下了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写着:“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则写着:“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六龙知天命”是活着的线索,四十四个字的一阕《菩萨蛮》是死去的线索,左手和右手,刻下生死之谜。而这被个神秘之夜并非如那左右的两行字成为历史的悬案,它们反复出现在十七年的时间段落里,它可以是:“一九六五年八月间,我刚读完小学二年级。”的个人记述,也可以“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的倒叙故事,当然最为可靠的似乎是在文本里的记载:“设若灾难仅止于此,笔者或许仍未警惕醒悟,然而一九六五年八月荷塘之会的那个夜里,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世人皆讳莫如深,真相亦云山雾沼,汪家医是不是能够避祸脱险,得一妙手而传、而兴、而淑世救人,则更是笔者残朽的、破败的一个梦了。”

张大春:在真实中寻找倒影

这句写在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书里的自序写到了灾难,写到了无故殒命,写到了云山雾沼的真相,也写到了汪家医残朽、破败一个梦,但这只是在文本里零碎提到的事件,当若干年后“我”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才发现“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事件和那场新生戏院大火之间的奇妙联系,“至少这本书(于一九六六年一月)脱稿出版之前,汪勋如尚未遭逢亦不可能预见新生戏院会发生一场大火,是以像火灾这么明显的人为灾难,并未见诸是书文字。”

时间仿佛被刻意隐藏起来了,时间也只是变成了一种合理的推测,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之夜就是乙巳年七月十五,在“竹林七闲”的聚会上,那杜甫的诗句里“密藏可待乙卯约”像是一种错讹,也像是神秘天象中的预言,魏三爷把“密藏可待乙卯约”的乙卯定在三十四年之后,“那是一九九九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一九九九年当然没有了画出竹图的万砚方,也没有了作古的魏三爷,甚至也没有那零碎记述的汪勋如,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孙小六从五楼那个破窗一跃而出,奔向竹林市而去,奔向那”看不见的城市“,而在孙小六一跃而下的时候,我也开始动念要写一本名叫《城邦暴力团》的小说。

这是一个时间的圈套,这是一个时间的陷阱,不管是一九六五年八月的殒命之夜,还是一九八二年的手指错误,或者是一九九年的小说写作,在十七年的诡异段落里演化成无数的线索,而这隔开了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隔开了生与死,隔开了传说和记叙的“十七年”里,到底有什么样的真相?或者说传奇里的故事是不是真实,而真实的现实是不是就是另一种传奇?那个一九九九年的夜晚是被预言的“乙卯”之约,而我只不过是早就被写进了那枪声响起的谋杀事件里,所以我在孙小六离开的时候同样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响应一种传奇,一种对于过往传奇的注解:“我会把他们搅浑、搅乱的世界搅得再浑、再乱一点!”而我用文本的方式去触及十七年,去触及“乙卯”密约,只是想把混乱、诡异的世界再弄得复杂一点,以致所有的历史在这里消解,所有的读者这文本里迷失。一方面是在表相之上寻找历史中的真实线索,唯有透过一本小说,我也才能将‘他们’多年以来亟欲掩饰、淹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完全暴露出来。”而另一方面,却是故意要将历史和虚构打乱在810页的文本里。“即使本书作者的名字及身而灭,这个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所题献的几位长者却不应被遗忘。他们是:台静农、傅试中、欧阳中石、胡金铨、高阳、贾似曾。他们彼此未必熟识,却机缘巧合地将种种具有悠远历史的教养传授给无力光而大之的本书作者——另一位名叫张东侯的老先生不肖的儿子。”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是依赖那些真实存在的长者,却反而在真实的名义下寻找文本的自我解构,“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居然是因为它们过于真实的缘故。”所以即使像孙小六在唯一的时间中定格为纵身一跃的封面图景,那也只不过是从真实事件的一个倒影:“那样一个世界正是我们失落的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是真实的存在,也是虚幻的神秘,就如作者“张大春”和“我”的名字张大春,那本我要写作的《城邦暴力团》和已经分隔成上下两册的《城邦暴力团》,你无法在一种安然的状态下把作者和读者,把文本和小说区别开来,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一九六五年的谋杀案真实,还是一九九九年的写作真实,或者你二〇一四手捧上下两册的图书真实。“我的初衷只不过是想透过一部充满谎言、谣诼、讹传和妄想所编织起来的故事让那些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记忆显得荒诞、脆弱;让那群践踏、利用、困惑、惊吓过家父和我的‘他们’尝尝当猎物的苦头。我并没有预期会和我老大哥重逢,而真正生同那几乎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再会。”“他们”遍布在十七年时间的每一个角落,也遍布在与历史相遇文本的每一个句子里,“他们”是每一个倒影,“他们”是每一种意象,“他们”是每一串谜语,“他们”自己制造了历史,制造了文本,也制造了自己。

而倒影必定是需要一个看得见的东西,如果从万砚方殒命的那个夜晚作为一个坐标,前后左右完全可以衍化出一个“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这个真实历史上可追述到清雍正年间的江南八侠,再到民国时期欧阳秋及万籁声的武术国考,后到抗战期间欧阳昆仑、居翼同和李授武关于“武藏十要”、佛头的追查及江南八侠的“无量寿功”、“吕氏铜人图”、泥丸功,直到国民党淞沪抗战、桐油借款、黄金运台等不为人知的隐情,那里有漕帮与天地会、竹林六老,有地下社会、特务统治,有蓝衣社、武功秘笈,在一个竹林七闲、江南八侠、奇门遁甲、武功秘籍、闹市隐者、世外高人、盖世武功、一代宗师以及大元帅、老头子、帮主所组成的隐秘历史中,谁是那个唯一看见倒影的人?或者说谁是真正设置迷局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图像、陈述以及非语言性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谜。”所以在这诸多的倒影里,只有那镜子,那水,那透明的文字才是真正的谜面,才能真正造出谜语。

所以当一切写进一九九九年的小说《城邦暴力团》的时候,那个夜晚便成为所有谜语的夜晚,所有读者都看见了那奋力一跃而奔向看见的城市——竹林市,“我”作为叫张大春的作者也开始变成了理想的读者,开始用文字、图像、符号、陈述以及非语言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制造看起来像是倒影的谜语。那谜语是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那谜语也是漕帮六十四人被困远黛楼时壁上的那一首诗:“奋命孤悬入网罗/击星破月扫洪魔/诗才不若机栝巧/壁里乾坤似更多”,每句第一个字便组成了“奋击诗壁”的解救办法。那谜语写在天地会系统“海底”小册子,写在徐老三的黑色本子上,也写在家父电脑屏幕上,组合、拆解、互文,在文字游戏中发现那隐秘的线索。而最大的谜语却在那七本相关的图书里,接驳式的阅读是我对于这些图书的阅读方式,不读完每一本,从相关处直接插入到另一本,无始无终,或者彼此响应,这或许是真正的迷局,而那倒影就在这些接驳式的阅读中呈现。

“泥丸长隐/万象皆幻”,这个写在武侠小说《七海惊雷》中的句子是在吕元棺中所得,只不过九十八岁无疾而终却无尸首和遗骨,只留下这手写黄卷一本,这“万象皆幻”是求隐的注解,就像这本书的字迹可以即时隐去一般,从此不可复见。这是一种境界?还是另一个更大的谜?李授武那本化名为“陶带文”的著作《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代跋何尝不是另一种隐匿,“留都龙隐”就是一个公布了谜底的谜面,而这谜面一旦已经设置了谜底,那么不管是真实还是倒影,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都会受到威胁受到挑战。

那藏了十七年的破布上那阕四十四字的《菩萨蛮》:“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就是万砚方临死之前的留言,而我竟然在随机中解开了这重重的字谜:“我从而将这张手抄了《菩萨蛮》的纸片拿远了些,顺着打上圈儿的旁注字一读,读到了下面这个句子:‘岳子鹏知情者也。’”岳子鹏成为知情者,所以我也被四个铁灰灰的人物追踪,我也陷入了自己设置的迷局里,甚至那和红莲的所谓爱情也变成了我最后在细雨中的呼喊,即使我把这一句“岳子鹏知情者也”变成了“物在大通悟学之上密取戒所得”也无法绕开这追杀。所以家父留下了:“这些人千万可别招惹,一个弄不好,什么样的臭事都会跟你一辈子!”的告诫。

而其实,解谜本身就隐含着制造新的谜语的可能,万象皆幻的隐语其实是指向一种虚构,我在那间屋子里被隔绝的时光似乎是离开那段传奇那段历史那个作者的最好机会,所以在完成论文的过程中,我学会了虚构,学会了从索隐中解脱出来,“在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创造了一百三十二个不存在的人、两百零五本不存在的书、三百二十六则不存在的论述。如果不是因为缴交期限已至,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论文理据的虚构让我顺利完成了论文,甚至顺利通过了口试,“每当我想不起一个人名、一个书名、一个地名……总之是闹名字荒的时候,这本黑皮小册子便成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经。”这是文本对于文本的替换,而历史的那些错乱的记录何尝不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寻找解脱的办法?就如那接驳式的阅读:“每回我逛书店的目的就不再是为了购买,而是那里有更广大、更复杂、更能够容纳我逃脱、躲藏以至于产生消失之感的角落。”

“留都笼隐”,李绶武另一化名,而在《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代跋的注脚之中,还有另一个句子:“世乱隐于谍阵。”所谓谍阵是混乱,是谜语,是组合、拆解、互文,而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在新的文本里又会形成新的谍阵,高阳的残稿交付于我,只是为了“召唤我、启发我在一本又一本我大多未肯认真读完的书籍里拼凑出早已存在着的答案”,答案早就存在,就像历史早就存在一样,而要将隐秘的东西揭露出来,无非是找到“理想的读者”:‘理想的读者’能够透过残破散碎的文本完全了解作品的意义;且基于这份了解而诉诸某种符合作者所预期的行动。”所以这“亟欲淹灭和‘周鸿庆事件’相关历史的诸般行动来指称”的迷局就在我从那些残存的记叙中抽离重组的完整叙述,“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成为一个完全虚构的开始,一个从文本返回到文本的地点:“它包括了六个未完成的片段,每一个片段又都是过去八年以来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的一次尝试。”而这样的尝试充满了替代的意义,正如把高阳残稿抄入《城邦暴力团》的情节一样,在反叙事、反文本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新文本,“可惜的是,它们都失败了。”

“我们平凡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其实为什么不是倒影反射现实,不是倒影照见历史?当历史成为一个谜团,当历史充满隐喻,那么倒影跟也必定是一个只留下一九六五年、一九八二年、一九九九年的空洞叙事,而在种种的“谍阵”面前,在种种“世乱”面前,唯一不变的却是那一个“鬼东西”:“一本不管它是什么样的书、装帧成什么德行、写了些什么内容、提倡了些什么想法,只有‘一个鬼东西’是完全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它的出版日期。一本书印出来的那个日期,就宣示了此书‘再无其他可能’。“再无其他可能”也是高阳曾经说过的话,而在这被理想化了的读者的迷局中,只有我“亏欠”的感情,只有空空的信,只有那“全书完”的注释,也只有泥黄色的背景里一跃而出却始终定格的虚构图景。

傅科摆

编号:C38·2140224·1057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1月第1版
定价:69.00元亚马逊53.00元
ISBN:9787532759941
页数:750页

按照物理学的解释,傅科摆(Foucault pendulum)指仅受引力和吊线张力作用而在惯性空间固定平面内运动的摆。为了证明地球在自转,法国物理学家傅科于1851年做了一次成功的摆动实验,从而有力地证明了地球是在自转,傅科摆由此而得名。而在翁贝托·埃科的文本世界里,那个每过120年分散在欧洲各地的36名圣堂武士都要重新聚首一次,像傅科摆一样,拼合他们手上断简残篇的信息,以便掌握一种可以控制世界、改造人类前途的巨大能量。这个天大的秘密是子虚乌有,还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或者只是送货的购物清单,但是三个朋友根本已经走火入魔,随后,所谓的秘密不过是他们三人自己的发明。今年正值《傅科摆》出版二十五周年,作者翁贝托·埃科对小说进行了修订,增补了数幅插图,并改写了其中一个章节。本书以翁贝托·埃科于2013年修订的《傅科摆》为底本。


《傅科摆》:如同穿上便装的上帝

不是傅科摆取决于地图,而是地图取决于傅科摆。你们听懂了吗?那可能是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一张地图,但只要将其置于傅科摆之下,六月二十四日黎明时那注定的阳光识别出那张地图——不是别的地图——上的那个点,耶路撒冷就出现了。
——《第六章 蒂菲莱特》

“取决”是一个动词,一个人为的动词,一个神秘的动词,和实证主义无关的东西,在傅科摆和地图组成的神秘主义历史中,时间成为一个摆动着的物体,它来回,它辗转,它甚至消失,只是当“六月二十四日黎明”出现的时候,那个基督受难的寓言,那个圣殿骑士受审判的传说,何以找到最后的那个点?找到六次寻找和会合的“耶路撒冷”?找到基督避难处?光天化日之下,是袒露在那里的状态,而在它的反面,是地下世界,是统治地下的潮流,那么这个从地下到地上,从阴暗到光明的通道在哪?

在马丁修道院?还是在巴黎国立工艺博物馆?是在没有意义的地图上,还是在创造的“计划”里?“圣殿骑士懂得秘密不仅仅在于全球潮流地图,而且要找到那关键的一点,脐,地下之脐,世界的中心,指挥的原点。”取决的时间是那个夏至的黎明,是圣约翰日的黎明,而阳光一定要到来,在那一刻缓缓地从窗户中透射进来,照耀着傅科摆,照耀着那一个点,那个世界的中心,指挥的原点,那个重新出现的耶路撒冷。古往今来,众所周知的事,只有等到众人聚到一起,只有等到历史重新演绎,只有等到阳光出现的时候,才会打开那个从别处而来的通道。但是,这太奇妙的见证如果只是一个传说呢?或者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呢?如果傅科摆还在,那个点也在地图之上,“但如果是多云天气呢?”多云是阳光外的另一种存在,是从窗户透射进来的另一种存在,那个点一定会是模糊的,一定是没有意义的,那么,结果是:“那就要等待来年了。”

贝尔勃似乎并不是要提出一个假设,一个没有“取决”这一动词的假设,这一天,这一刻,这一点,都变成了如梦一样的东西,那么黎明就刚好是梦醒来的时间,在那个基督受难和圣殿骑士受审判的寓言就变成了阿布拉菲亚关于世界中心的回答:纪尧姆·波斯特尔死于一五八一年;培根是圣奥尔本斯子爵;在巴黎国立工艺博物馆里有傅科摆……就如萨隆所说,不是在阿加尔塔,是在别处的通道里。那么就这样在多云的天气里划出一道分割线,“我”所构建的秘密只是回到家里的一个计划。

那个梦在贝尔勃的文档里,那个后缀是.doc的文档替代着一个永远不会来临的神学传说,是梦中梦,又像是同一个夜晚连续发生或者交替出现的情景,和黎明无关,和阳光无关,和地图无关。梦无非是寻找到了自己的通道,自己的那个点,“您做出决定,十行,二十行,一百行,然后程序从电脑内置的计时器提取秒数,使其随机排列,简言之,总是从中提取出新的组合。用十行诗就可以获得成千上万首意想不到的诗篇来。”组合,提取,写作,就如做梦一样,将一个有关上帝的诗篇变成了电脑有关的游戏,“这使人想到,世界的任何表象、任何声音、任何字句或言语都不是它显露的意义,而是在讲述一个‘秘密’。标准很简单:怀疑,永远怀疑。甚至可以让禁止通行的交通标志背后的含义大白于天下。”

这个游戏一直在贝尔勃的世界里成为念念不忘的东西,在同样为.doc后缀的“阿布”文档里,他给这个游戏下了一个指令,将每一个“a”换成“akka”,将每一个“o”换成“ulla”,“那就会出来一段几乎带有芬兰语腔调的话来。”替代的符号,转换成了另一种语言,另一个意义,这种对于诽谤者的一次私人性回击就变成了一个设计好的计划,“神秘的哲学,字母和它那无限旋转置换的世界是一个极乐世界。”正像圣托马斯·阿奎那在行进的“五条道路”上如饥似渴地寻找上帝时,亚伯拉罕·阿布拉菲亚却为此献出了毕生的经历,而他的《贺克玛哈泽卢弗》既成为字母组合的科学,又是心灵净化的科学。正如迪奥塔莱维不相信阿布拉菲亚一样,那些字母的顺序完全可能变更,这样一样,一篇文章,一个文档,就可能产生出与其相悖逆的意义,“并且能预兆一些晦涩的推测”。BASIC,小程序,启动,安装,变换,替代,“试一下吧,当INPUT询问你时,你就书写I,H,V,H(雅赫维),并启动程序。也许你会感到不悦:可能的组合只有二十四种。”但是当有一台可以验证一百万个置换排列的电脑,只要用一千四百乘十亿年,上帝那个秘密的真实名字同《托拉》全书一样长。是的,在我眼前的屏幕上就会显示出上帝的七百二十个名字。

傅科摆图例
替换字母的轮盘

这是组合的上帝之名,这是被改写的上帝之名,没有范本,没有地图,也没有必定的一点,可是不管是我,精通中世纪历史的学者卡索邦,还是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贝尔勃、迪奥塔莱维,都在寻找那个点,寻找新的耶路撒冷,寻找唯一受难的寓言,那套“赫耳墨斯主义”的神秘学丛书并非像保存在电脑上以.doc为后缀的文档,充满了随机性和替换性,他们认为这是伟大的事情,是博学的见证,是解开历史之谜的计划。命名为“赫耳墨斯主义”就是一场冒险,一场随时可能遇到多云天气的六月二十四日的冒险,那个被写在神话中的赫尔墨斯是宙斯的信使、亡灵的接引人、梦神、盗贼之祖、财神、魔术师的庇护神,又是字母、七弦琴、牧笛、音律、重量和尺度的发明人,否定同一律,否定矛盾律,否定排钟律,在链状如螺旋的神秘主义下不断回复到自身,而对于自身的阐释,直接将变动和含混,将无限可能变成了世界的符号。而这一切的旋转创造的秘密就如傅科摆的那根线,就如光线,在绘制着一个令人着迷的旋转轮状,无限是散播,而那一个点就静止在那里,成为一切回到自身的终点。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傅科摆。”第一句话就说明了这个神秘主义计划的全部意义,这句被写在“凯特尔”里的句子就像是揭开那个世界的箴言,是的,迪奥塔莱维就说过:“第一个塞菲拉就是凯特尔,是冠冕、起源、原始的空茫。它最先创造了一个点,后来变为“思想”,从此设计了所有的形体……它曾经存在过,却又不存在了,曾经封闭在名字里,却又从这名字中逃了出来。它只有“谁?”这个名字,被人称呼其名的纯粹欲望……”谁的名字,是一个无限的可能,是一个充满疑问的开端,它从起源、原始的地方出发,指向的是所有,是存在和不存在,是封闭和逃跑,像傅科摆。

傅科摆,一个装置,一个无心无脑的自动装置,一个圆球,一条长线,上端固定在教堂祭坛上方拱形的天花板上,当圆球等时地来回摆动时,“描绘出它那宽阔的振幅”,铜质的圆球形锤摆上涂抹着一层从教堂彩色玻璃窗透进来的夕阳余晖,散发出暗淡的闪。这不是黎明,是夕阳,所以那个点成为一个像是与科学实证有关的圆周率,圆周、直径联系在一起,但是它确实一个无理数,一个像是有着神圣理念的数字,“圆球形锤摆从一端游移到另一端的时间,则是由最不受时间限制的一些尺度之间奥妙的协力作用而形成的结果。这些尺度就是悬挂点的单一性、抽象维度的双重性、圆周率的三元性、平方根神秘的四边性和圆的完美性。”悬挂只有一点,维度有双重性,而圆周的三元性、平方根神秘的四边性和园周的完美性,让傅科摆成为一种象征,“锤摆的末端无休止地重复刻划和描绘,在短暂的时间里继续讲述着他们从一个冰期到另一个冰期曾经做过、也许在成为‘主宰者’的使者之后仍继续在的一切——也许末端在从萨摩亚群岛前往新地岛的途中,在其平衡点上触及了‘世界的中心’阿加尔塔。”

计划开始了,在摆动中,在一个点的神圣性上,在圆周的完美性上,神秘主义的“赫耳墨斯”开始了,“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四点的那一刻,傅科摆到达摆动面边界时减缓速度,懒洋洋地向中间移动,在移动途中又恢复了原有的速度,充满自信地杀向主宰其命运的神秘力量的隐形四边形。”而当锤摆的末端接触沙盘,每一次摆动在沙盘上划出的那一道凹槽逐渐扩大,形成缺口和沟谷形状的对称美,而这样的一种摆动形成的艺术,“像曼陀罗的轮廓,一个隐形的五角形结构,一颗星星,一朵象征圣母马利亚的玫瑰。”或者更像游牧民族常年迁徙的足迹,而这种迁徙的象征意义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计划,“也许圣马丁修道院就是真正的圣殿。不管怎么说,理想的实验或许只有在极地才能实现。那里是唯一的理想之地,悬挂点正好在地球自转轴的延伸线上,傅科摆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明显的旋转周期。”

主宰者、世界的中心,就像那个永远静止的“固定点”,“它无体又无形,既无量又无质,看不见听不到,也难以感觉到;它无居所,不处在时空之中,它不是灵魂、智慧、想象、主张、数字、秩序、尺度、实质、永恒;它既非黑暗,也非光明,既不是谬误,也不是真理。”而这个具有科学意义在一八五一年进行的实验,从天文台转到了宗教先贤祠,最后以“摆锤线长六十七米,锤摆重二十八公斤”的物理形态悬挂在巴黎国立工艺博物馆的顶上。从科学到神圣,从天文台到修道院祭坛,傅科摆仿佛具有了启蒙的意义,具有了智慧的意义,而这样的转变是不是会离那个点,离起源、原始的东西越来越远,即使我告诫自己要像个科学家那样,但是那种顶礼膜拜,那种神秘主义,只不过是一种游戏,一种玩乐,而这样的危险性实际上是在违背博学和智慧,“你好像看到自己被铐在审讯床上,上面有某种活动装置可以把你翻转过来,让那些东西扎进你的肉里,直到逼出口供为止。”所以必须坚持计划,离开荒唐,离开失去理智的游戏。

不是从确定开始,不是从静止开始,“为什么这个有着实证主义色彩和上了油漆的小房子会站立在具有象征意义的雄狮与蟒蛇雕像旁边呢?”当口令变成砰的一响,那个世界用一种解构和暴力的方式打开了“贺克玛”的世界,“在第二个塞菲拉中,阴暗的阿里夫变成了光明的阿里夫。从黑暗之点涌现出《托拉》的字母。身体是辅音,呼吸是元音,两者皆伴随着虔诚教徒的赞美诗。当符号的音律移动时,辅音也跟着动起来。这就产生了贺克玛——聪慧、知识,这些原始的思想像宝盒似的包含了一切,并且随时都能在创造之中展现。”迪奥塔莱维的话响在耳边,阿布置换的字母,BASIC小程序,上帝的七百二十个名字,以及那可以移动的塔楼出现在计划里。那是四角形的小塔楼,有大拱门,有一口吊钟,而从左边伸出了一只同其他形象不成比例的巨大手臂,握着一支利剑,“好像隶属于被关在塔楼中的那个长翅膀的怪物,从右边则伸出了一支巨大的小号。”这一个装置出现在计划的路上,出现在神秘主义的路上,而那三十六扇窗和一百二十的数字,仿佛就是那个神秘玫瑰十字会的符号,“一百二十除以三十六等于3. 333 333”,保留七位数,也是无理数,也是过分完美,而这数字的组合,数字的逆反,像是走到了科学的归路上,走到了那个和聪慧、知识有关的“贺克玛”,只是它已经从文档变成了相悖逆的文章,“因为我是第一个又是最后一个。我既被尊敬,又被憎恶。我是妓女尊也是圣女。索菲亚”。照片上的这句话是对于索菲亚的一次命名,命名里的悖逆成为不可逃避的现实,而我在潜望镜室里看到的是一条名叫“比纳”的河流,“它从源头来,然后分成各种支流,直至全部汇流到最后的塞菲拉这个大海中去——而在比纳,所有的状态都已经事先成形了。”

一个点延伸开来的宫殿,在时间里,在历史中,在世界末日一样的暴政和反抗中。圣殿骑士是不是就是那个点,就是那个历史的源头,然后分叉成不同的河流,他们或者被写在一三〇七年腓力四世逮捕令中,或者在奥蒙率领大家去往苏格兰的逃亡途中,或者在大量的捐赠中在整个欧洲建立的领地上,也或者在围困阿什凯隆的那场大火里,而“一三一〇年四月,五十四名翻供者被判处了死刑。在日落时分,莫莱和沙尔奈双双被活活烧死。”的那个结局也远非是圣殿骑士的终点,即使在审判中被指控三次否认基督,向十字架吐口水,脱光了衣服接受亲吻……也都只是以惯用的宗教审判形式在河流上设置了障碍,那个贝尔勃写在电脑上的小运河.doc写出了“比纳”的另一种隐喻:“小运河的名称源于一股湍流,后来变成了一条臭水沟,它仍然流经最贫穷的居民区。小运河帮的那些小孩委实是一群卑鄙下流的家伙,是流氓无产阶级,是一伙暴徒。”分叉的河流,就像两个帮派,在大火中交锋,而经历过四次战争的上校阿尔登蒂成为解开这个谜团的活着的人,他提供的信息是:“好吧。众所周知,在腓力国王发出逮捕令的前两天,也就是命令执行的一个月之前,一辆牛拉的干草车穿过圣殿的围墙不知去向。”

一辆牛拉的干草,穿过圣殿的围墙,而最后不知去向,在法国占星学家查丹玛斯的《诸世纪》中,记载如下:“在反刍动物牵引的/干草车中隐藏着骑士/他们的武器发出了响声”。骑士、武器、响声,作为一种预言般的记载,这个谜团就变成了圣殿骑士为雅克·德·莫莱进行复仇的计划。在这个计划中,普罗万成为新地下圣殿骑士的所在地,而特里特米乌斯掌握了圣殿骑士使用的密码体系,这个密码体系就像是博尔赫斯所写的“假人”一样成为一个更大的谜团,“原信息的每一个字母都被它前面的字母所替代。把A写成Z,把B写成A,以此类推。”而要实施这一计划,需要的时间就是一百二十年,六个地方有三十六个骑士,每个地方各为二十年,一百二十年的计划分布在每一个世纪里:“所以每一个世纪,或者每一个一百二十年,在每一个地方,总会有六个骑士在场,总共为三十六个守护骑士。”而在二〇〇〇年的时候,圣殿骑士就认为,这第二个千年将标志着他们的耶路撒冷、一个尘世的耶路撒冷、反耶路撒冷的来临,而在这个千禧年来临的时候,“他们仇视教会,自比敌基督。”

毕达哥拉斯的传统理论,喀巴拉的奇数和偶数计算,以及迪奥塔莱维的内和计算法则,上校的牛拉干草密谋解读,使得圣殿骑士的复仇计划变得完美,而寻找圣杯也从宗教意义变成了和历史有关的计划:“不管圣杯是什么东西,对圣殿骑士来讲,它象征计划的目标。”而那条绘制的计划路线,“从北方的古堡开始,然后从古堡到耶路撒冷,从耶路撒冷到阿加尔塔,从阿加尔塔到沙特尔,从沙特尔到地中海滨,再从那里到巨石阵。这样就会得出一个路线图、一种北欧古文字,差不多像下面这样。”对于中世纪的那段谜团,对于和复仇有关的历史,都被披上了神秘主义的外衣,就像尤利乌斯·埃沃拉在《圣杯的奥义》上所说:“中世纪在等待圣杯英雄的到来。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领变成了“世界之王”的形象和代表……隐形的皇帝也是宣言。而中世纪……也有中心世纪之意……隐形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中心,即将苏醒的君主,复仇和复辟的英雄,并非对少带点浪漫色彩而已消亡了的过去的幻想,而是在今天唯一能够合法地自称仍活着的那些人的真相。”

但是真相到底在哪里?当政治警察德·安杰里斯告诉我们的时候,阿尔登蒂已经蒸发了,没有尸体,就像是另一个谜团,而这个经历过四次战争的上校就像在编写一部想象的战争史,而他自己的卷宗上分明是记载着另一个叫阿尔登蒂的人:“阿尔登蒂不是他的真名,但他持有法国的有效护照。几年来,他会不定期地在意大利露面,他被指认为——尚不确定——在一九四五年被缺席判处死刑的阿尔科维吉上尉。他同纳粹党卫军合作将一些人送进了达豪集中营,他在法国也是被警方监控的人物,还因欺诈被审判过,差一点被判有罪。”

翁贝托·埃科才是最后逃脱的“我”

没有尸体是不是象征着对于圣殿骑士历史的解读就是一场阴谋?那些数字和历史纪年背后是不是还有一个更为神秘的东西?线索断了,历史是不是也被中断了。而我在完成了圣殿骑士有关的论文之后的离开,像是一次重新寻找线索的努力,只不过这样的寻找是以爱情的名义开始的。因为爱上安帕罗,我来到了巴西,这个和北半球完全相反的地方或许是悖逆的开始:“安帕罗对我讲,在她们南半球,当水从洗脸池下水口泄流时,旋涡是沿顺时针方向转,而我们北半球却正好相反,是沿逆时针方向转——或者恰好相反。”

是的,历史和现实,宗教和亵渎,上帝和敌基督,文档和传说,以及光天化日和地下潮流,都在悖逆的两面,都在相反的两面,而那写着一百二十年的普罗万密文,有一百二十年历史的型玫瑰十字会,也在南半球的摩尔人式典礼仪式、巴西东北地区游民无产阶级崇信的非洲巫术中搅浑在一起,而与安帕罗的爱情呢,在那个名叫阿列埃的世界里轻易被解构了:“世界充满了神奇的应和,惟妙惟肖的相似,需要通过梦想、神谕、魔法渗透它们和让它们渗透进来,这样就能借相似与相似之间的运动作用于自然和它的力量。”优雅与爱的“赫赛德”在南半球的巴西巴伊亚、萨尔瓦多变成了白火,变成了对文明的嘲笑。阿列埃竟然说,圣殿骑士团是在模仿玫瑰十字会,“玫瑰十字会会员贯穿整个中世纪这一事实,不仅从他们渗入了圣殿骑士团中被证实,而且有更为明确的文献记载。”这个手上没有生命线的人像是脱离了生命的必然规律,甚至脱离了肉体的属性,就像安帕罗所说:“只有一系列支离破碎的手纹,像溪水碰撞到了石头,又在一米之外再次汇聚流淌。那应当是死过很多次的人的手纹。”比纳的河流已经成型,而阿列埃却将这一切推到了颠覆的尽头,而那场附体仪式完全可以看做是他对于整个计划的破坏,“不信教的人比我们更脆弱”,安帕罗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离开我,离开了爱情,离开了躯体。

这是那一点的终结,“现代人有一种幻觉,总是认为时间的推移是直线性的,是从A向B前进的。但也可以从B向A运行,由结果产生原因……先来和后到是什么意思呢?那位漂亮的安帕罗是先于还是后于她那些混血的先人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么在阿列埃的体系中,那些一百二十年的复仇,那个地下潮流的通道,都只是一个点的骗局:“只有一个点,这个点在同一瞬间产生出所有其他的点。”就像贝尔勃《电动弹子球.doc》上写的那样:“弹子球从一处跳到另一处,毫无方向地游荡其间,但都是根据你的意愿。”是的,在和南半球的安帕罗爱情走向解体的时候,贝尔勃所爱上的洛伦扎·佩雷格里尼也只不过是一个计划的组成部分,贝尔勃所许诺的幸福像是一个无法企及的神话。而离开安帕罗回来的我在莉娅身上找到了爱情,那“砰”的枪响声变成了我们合二为一的标志,密码被打开了,关于上帝,关于宇宙,关于生命,也关于历史和神秘主义,其实都只是一种仪式,“要返回起点而又不走回头路的最好方式就是绕圆圈走。鉴于蛇是唯一善于蜷成圆圈的动物,所以那么多人把蛇奉为偶像,产生了那么多关于蛇的神话,因为很难让河马蜷起来代表太阳的复出。”莉娅说,“这就是为什么圆圈和圆周运动以及周期性的轮回对每一个偶像崇拜与每一个庆典仪式都是基本的选择。”所以爱情也一样,而在这返回自身的努力中,莉娅怀孕,一个新的生命体开始诞生。

但是计划远非是这样一种仪式就可以返回自身,实际上赫尔墨斯已经让我们陷入了无法逃脱的神秘主义陷阱里,“从赫耳墨斯计划诞生起直到那一天,我背着半个世界逍遥自在,十分惬意。现在,‘他们’开始算账了。我也是一只蜜蜂,奔向一朵花,但我并不知道那是朵什么花。”他们是谁,是恶的撒旦,是死过很多次的阿列埃,是洛伦扎,“我们更多的是帕拉迪奥主义者,但全世界都知道,对我们来说,撒旦是善的本原,很可能阿多尼斯才是恶的本原,因为这个世界是他创造的,而撒旦企图对抗他……”而洛伦扎大声宣告着:“我是索菲亚,为了摆脱天使的束缚,我要犯……犯所有的罪行,甚至最美妙的罪行!”恶和罪行,在“他们”那里变成了真正的计划,变成了上帝,变成了那一点,阿列埃的数字命理学,阿列埃的小剧场,都成为这一场神秘主义计划最后覆灭的场所。

这是邪恶与恐惧的”凯沃拉“,是的,“取决”的动词变成了一场阴谋,一场颠覆的阴谋,那张地图其实已经万群没有了意义,而普罗万的密文呢,那个干草牛车的计划在轮盘的字母替换中变成了:“在圣约翰路/一牛车干草三十六苏。/六匹打有印戳的新布/在白慢路上/十字军的玫瑰将用来撒在地上/六朵一束的六束玫瑰分送下面六个地方/每束二十旦尼尔,总计为一百二十旦尼尔。”莉娅把它们变成了一张材料和价格的清单,“三十六,这可能是一辆或每辆牛车所载干草的价格。”根本没有复仇,没有圣殿骑士,没有地下潮流。但是这样的解构却已经太晚了,一场“考验”等待着我们,那便是“那个象征着抵抗、忍受和耐心恒久的“耐扎克”,贝尔勃提着阿列埃的行李箱,只不过是这个死过无数次、没有手纹的人的另一个毁灭计划。

“我很高兴,卡索邦,您在纯粹中找到了准确的直觉。希特勒真正唯一的执念就是地下潮流。希特勒接受地球是空心的理论,即‘地球空洞说’。”世界之王就是独裁,最高未知者就是那个挂着傅科摆的祭坛:“只有‘计划’才能解释种族灭绝大屠杀令人费解的官僚主义!希特勒在犹太人身上寻找启示,寻求使他能借助傅科摆准确定位的那个点,在空心地球凹形拱顶下的那个点上,地下潮流纵横交错一一你们看看概念多么完美,它们就在这个点上同天上的潮流趋同了,空心地球的理论因此可以说将千年来的赫耳墨斯主义直觉具体化了。”是的,那个傅科摆,那根线却成为贝尔勃吊死的工具,而迪奥塔莱维在白化病的折磨中死去,六月二十四日的黎明,巴黎国立工艺美术馆,成为这个神秘主义最后溃灭的见证,那幅秘密地图呢?无非是子虚乌有的传说。

弗罗芒发动机、蓄电池、一架缝纫机,在“他们”的祭坛里,上演着“人的献祭”,傅科摆前说出的那句话成为邪恶的谶语,“摆已经不在它往常所在的交叉甬道里摆动了。它悬挂着,很大,挂在祭坛中央的拱顶石上。圆球更大,摆索也更粗壮,我觉得好似麻绳,或者拧在一起的金属缆绳。”阿列埃实施了一个“他们”的计划,而贝尔勃最后说的“拔掉塞子”已经无法挽救这计划,“傅科摆开始快速而猛烈地摆动,也带着它的受害者一起摆动。摆垂线在锤摆的重力下绷紧了,现在像绳套样,紧紧地拴在了我那可怜的朋友的脖子上,他已被抛到空中,悬空吊在摆锤线上,突然被拋向祭坛最东端,现在又荡回来朝向我摆动,此时他已经死了。”傅科摆从来不指明一张地图,从来不指向世界之脐。而即使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寓言,像是一种梦幻,即使星期天的博物馆免费,一切如曾经的那样,傅科摆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但是计划坍塌了,神秘主义解构了,上帝呢,当然也变成了一切:“从人们不再信仰上帝的那个时候起,并不是他们什么也不再信仰了,而是信仰一切。”

一切都是上帝,一切也都是撒旦,都是罪恶,而圣杯呢?是一个酒杯,也是一支箭,是温和的统治工具,射向天空,与大地的“神秘点”联系在一起,而它的目标是“马尔科特”:“叶索德是从箭中流出的一滴液体,为了产生树和果实,是anima mundi(世界的灵魂),因为它是生殖力在创造过程中所有存在的各阶段相联的时刻。”仅剩下贫穷、绝望和残破的“马尔库特”,只剩下不存在的神秘,只剩下重新开始的真理,而一切都属于“他们”,所以我在被追捕的时刻,在写与不写的矛盾中,看到了“他们”的阴暗,看到了他们试图重新解读隐秘文字的阴谋,“我写了还是没写,并无区别。‘他们’永远会悟出其他意思,哪怕我沉默也一样。‘他们’就这德性,‘他们’盲目追逐启示。马尔库特是马尔库特,就是这样。”

从欧洲到非洲,从巴西到中东,从羊皮纸到电脑,从伏尔泰到耶稣会,从笛卡尔到希特勒,从德鲁伊特到德鲁兹派,从圣殿骑士到共济会,历史就像傅科摆的那根线,在来回摆动,可是那个应该被阳光照到的点呢?那个耶路撒冷呢?或者那个世界中心的上帝呢?一百二十年,三十六骑士,以及七百二十个名字的上帝,干草牛车只不过是价格的清单,一切的权威,一切的原点被神秘主义的计划所覆盖,又用另一种寓言化和好奇心将知识变成一个零点,变成空心是岩柱,“让遍布全世界的你的孩子冠上别人的姓,就没人知遍道他们是你的孩子了。就如同穿上便装的上帝。”被命名的上帝,被诠释的历史,以及被拆解的信仰,解开谜团实际上变成了伪命题,因为无数的未知又让答案变成了新的谜团。

“他们”盲目追求启示,“他们”没有信仰,那么在“他们”这个第三人称面前,“我”在哪里?“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傅科摆。”小说的第一句就是一个隐喻,在“我”和傅科摆之间设计了陷阱,而种种只不过是让“他们”出场,让“他们”以破坏者和毁灭者的身份最终成为对“我”的追踪者,我看到了傅科摆,我成为那个“谁?”,我也叫“砰”,我是铁三角贝尔勃、迪奥塔莱维死去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当然我也是胜利者,那么“我”是不是就是那个点,那个和上帝,那个中心?“我曾以为,没有被如实揭开的谜团最可怕的,它能乔装打扮为疯狂。现在我却认为世界就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谜团,是我们的疯狂使它变得可怕,因为我们企图以自己的真理来解释谜团。”这一段话明明白白写在738页的文本之后,写在无数个.doc的文档之外,那么这疯狂而可怕的谜团深处,是不是也同样站着一个密谋者,一个第一人称的“我”?

“为什么写小说呢?重写‘历史’。然后你就成为‘历史’。”当历史被重写,“我”就是历史,而这一部“关于隐姓埋名的上帝的小说”也终于有了被冠上被人的姓的可能,遍布全世界,摧毁全世界,“迷信招致噩运”这是对神秘主义的颠覆,这是对“诠释就是知识”的背叛,而上帝终于破壳而出:“因为你是上帝,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动一下指头,世界就灰飞烟灭了。”连同计划,连同秘密,连同历史,连同干草牛车,连同傅科摆,都被“我”的指头推向那拥有无数条河流,而每条河流都会淹死意义的世界。

“今晚,我明白了这一点:作者必须死去,读者才能发现他的真理。”是的,上帝拿掉了便装,上帝取消了冠名,作者的面前出现的就是那一本“万书之书”,而上帝的另一个名字就是:翁贝托·埃科。

看不见的大陆

编号:C38·2140224·1055
作者:【法】勒克莱齐奥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9年12月第1版
定价:16.00元亚马逊7.80元
ISBN:9787020077366
页数:148页

“就在这一刻,帕利姆西河就是约旦河,尽管时间相隔甚远,尽管漫长的世纪如此沉重,尽管知识也许已经损害了一切,可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简单。”看不见不是遗忘,而是被掩盖和蒙蔽,就像那一段历史。勒克莱齐奥的大洋洲拉迦岛之旅,开启的这块地球人视而不见的大陆,其实也是开启了重新发现的新时代,在探险的冒险家那里,它只是途经之地,是因为对历险的向往,那些原住民才挣脱了现代国家的政权囚禁,似乎在生命的每个时刻,他们都能够逃脱被关押的命运。而在那些西方主流文明中的商业、文化和政治对于这块古老土地来说,到底是文明的传播,还是扩张?看不见的大陆是不是永远不被留下印记,让它在自己的历史中闪耀出原本属于它的魅力,而勒克莱齐奥在岛上拾起那些古老的记忆和传说,告诉我们一个真实而美丽的大洋洲。


《看不见的大陆》:如何逃脱被关押的命运

有一天,在浩瀚的大洋上,如果自由能够重新建立,也就是说终止了太久的商业、文化和政治交流能够重建,也许这块古老的陆地可以重新开始,如果说它是看不见的大陆,只因为我们看不见。但许这就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了……

重新建立,重新开始,以及重新看见,对于在浩瀚大洋上的这些岛屿来说,它们必须用解构的历史、抵抗的艺术,用自己编织的草席文化来寻找新的开始,而那个已经跨过的起点,被放置在身后,放置在关闭的世界里,而那块叫拉迦的大陆,那个叫麦尔西西的岛屿,那个叫伊拉姆尔的村子,那个叫夏洛蒂的女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重新转身的方式,只是无穷无尽的永恒痛苦,是不是能在这被看见的过程中转过目光,真正发现“智慧、怀疑和幽默的良药”?

那仿佛就是约瑟夫·唐拉德所说的“大海之镜”,浩瀚的大洋,总是有一种无限广远的意义,但是这意义是容易被吞噬的,在人类的可能看见的视野里,大海造就了茫然,对于那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奇特的想象,也充满了恐惧,而彷如一面镜子的幻境最后却成为突然出现的现实,从海平面过来,不只是波浪,不只是逆风,还有致命的威胁,还有那一艘艘的黑色轮船,里面装满雇工、传教士、征服者,装满了一心想要让世界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狂热的施恩者,装满了厚颜无耻、前来霸占土地和孩子掠夺者,是的,黑色轮船会占有大海的影像,在一个每时每刻都可能出现的地方破坏大海的宁静,“大海之镜”是一面魔镜,却在另一个意义上成为岛上居民的共同意识。

如果说那些掠夺者的到来对于岛屿世界来说是一个历史的改变,那么他们对于面前大海的想象和征服则是另一段自己重建的历史。这是“无法回头的旅途”,他们用面包树的树干做成小船,只不过用橫口斧挖空了长长的树干,然后装上用椰树木做的救生船,装上储存着水和食物的竹楼,装上印度榕树的桅杆,装上露兜树纤维编成的帆,装上竹制的横桁,然后再装上那些离开自己土地的家人,开始了自己的旅程。离开是因为这里的饥饿,因为这里的疾病,因为这里无法抵御的自然之力,“小船离开大陆后,大家都以为自己踏上了不归路。”其实是盲目的,是另一种劫难的开始,大海上的风暴和各种危险让一艘小船承受了生存的巨大压力,他们就像驶向天的尽头,男人在划桨,女人在照顾孩子,他们随时会被大海吞噬,但是还好友被称为玛努的天鸟,有满天的星星,这样他们就有了指引者,就有了方向,就有了活着的希望,而那个叫拉迦的岛屿出现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了那“大海之镜”,看见了没有战争、没有饥饿的世界,一个承载着希望的梦想的土地:“他们要向玛塔国王的密使献上他们带来的礼物,猪牙、螺钿和女人编织的席子。明天,或者再晚一点,他们就能够抵达拉迦,他们将与先前抵达的人们会合,他们会拥有土地,开垦森林,他们会向当地诸神祈祷,希望诸神接纳他们来到这片土地。”

仿佛是一个传说,不管是叫拉迦的大陆,还是叫麦尔西西的岛屿,他们的到来命名了一个新的传说,开启了一段新的历史。这里有山芋、薯蓣、卡瓦这些充满魔力的植物,像是他们的一个梦,可以给他们带来和平的植物,而这个梦的开始是为了忘记那片土地上的战争和暴力,忘记那些经历过的疾病和死亡,“他们的文化里,土地不是财产,而是本地人与祖先的魂灵之间一种神秘的纽带。”所以对于新的土地,他们像经历开天辟地的故事,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开辟这片土地,就像是人类的先知,就像是一个离他们并不遥远的故事和梦想。而在这个新的传说中,他们依然繁衍着他们混乱、无法解释的神圣情感,粗矿的自然地貌和温和的性格结合在一起,而这样的神圣情感,是一种精神,而不是宗教。“也许应该用文森特·布勒克纳关于普遍意义上的文化——尤其是博物馆——的观点。至于拉迦,整座岛就是一座博物馆。同时,这座岛屿还是一个寺庙。”博物馆容纳了太多的植物,容纳了太多的故事和历史,也容纳了那些神圣的情感。那由作为陶泰的神从狐蝠变成一个女人,和男人结合的故事从此开始了他们的创世纪,而美拉尼西亚人的神话传说里猪变成了拉迦房子的装饰,挂在侧梁柱上的下颌骨像是一个图腾,这些传说和图腾,以及掷石子的占卜游戏,组成了新的符码,“古老神话与现代故事彼此碰撞,互相阐释,形成了美拉尼西亚新文化的根基,这片看不见的大陆的灵魂。”

“看不见的大陆的灵魂”是不是在这种逃离中变成永恒的符号,变成原始的欢愉?像是离创世不远,又像旧世界留下的馈赠:“它是山谷间升起的传闻和歌吟,围绕着高大的树木,和水滴的轻语混在一起,那是每天夜里,在黎明到来之前,从茅草房顶和生锈的锌板上滴落的水滴,安宁的水滴。”水滴安宁,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滴落,与山谷间不被打搅的树木连接在一起,但是这安宁是会被打破的,那原始的欢愉背后却是“历经大自然造成的悲剧以及殖民时代混乱的光阴”,却是殖民者发现的传说,却是另一个“大海之镜”。

起初对于探险者来说,只是经过,只是看不见:“看不见,因为第一次到这里探险的旅行家们没有发现它,因为直至今天,它仍然不为外界所知,它只是途经之地,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不在场的。”不管是十六世纪地理学家关于阿尼阳和南半球大陆的传说,还是托勒斯的航程中发现那个无法确认位置的海角,或者仅仅是迪蒙·迪尔维尔认为波利尼西亚人是被淹没的大地的幸存者,不在场的岛屿都像是亚特兰蒂斯的另一个说法:“传说没有想象到的,是这片海洋如此广阔,有着成千上万的岛屿、小岛和环礁,它所开启的空间占到地球的三分之二,从北回归线(夏威夷群岛)一直到南极海岸(新西的海角),东边则是从复活岛开始一直到西边的印度尼西亚。这块大陆大部分都不是土地,连成一片的是汪洋大海、群岛、从大海深处冒出来的火山以及珊瑚礁,世世代代在此居住的人群诉说的是最为奇特的海洋冒险故事。这是最初的欧洲旅行家曾经穿越却视而不见的大陆,这是梦想的大陆。”

但那个梦想背后是欲望,是推动向前、需要看到的欲望,世界没有尽头,世界的背面一定是另一个世界,正是因为好奇心的存在,“哪怕他们知道世界最终将是吞没大海和大地的无尽深渊,他们也会前去看个究竟”,是的,直到有一天,英国和法国的冒险家真正在这块土地上登陆。登陆是另一个开始,那孤独的印象,那远离尘嚣的现实,那生活的宁静没有了,他们带来了知识、文化和生存规则,他们也带来了西方的殖民欲望。发现而后进入,进入而后掠夺,这样的路线图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是重建,也是破坏。那个叫夏洛蒂的女人,是拉迦岛为保护女性权益而战斗的女战士。一方面在她身上有着原始而野性的美,而另一方面,也是西方文化架构的代表。她不堪忍受丈夫的暴力,离开了丈夫和孩子,这是她为自己伸张权利,这是妇女解放的一种象征,在麦尔西西修道院,她使天主教团体在世界范围内完成了新的变迁,虽然在这个修道院附近,除了我到达这里的丰田越野车外,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现代世界的痕迹,但是这并不是说这里永远是人类最初的那个时刻。

葬礼仪式、教会仪式,以及边缘地带留下的帝国辉煌遗迹,无不表现着文化的侵袭,“夏洛蒂说服了自己所在的妇女协会,成功地让新政权的货币体制接纳了编席艺术。”那个拉巴穿越海峡与曼塔维普相会相爱的传说,里面有着纯真的爱情,有着席子起源的故事,但是这故事背后是刺穿敌人心脏的反抗,“我的坟头会长出一株藤,可以用它来为席子染色,这样,我的记忆就会永存。”当拉巴说完这句话死去的时候,席子文化侵润着一种反抗和死亡,而现在,席子象征着女性的解放,是对于大男子主义盛行的社会规则的颠覆,而另一方面,席子已经变成了一种商品,“来支付商品和服务,购买她们的日常必需品,支付诊所的药物或是孩子的学费。”这是商品化的时代,这是女子经济独立的象征,这是融入市场经济的代表,瓦努阿图最美丽的草席“是拉迦文化的象征和骄傲,也是商品交换的中介。而这种艺术完全由女人掌握。”

而在拉迦神圣的情感中,基督教也有了新的传说,那个叫斯蒂凡尼·塔比利的祖先把基督教带到坡岸岛,而塔比利的妹妹就是因为不小心烧了村长家的房子被杀死,所以塔比利在昆萨拉接受了基督教,想从此摆脱被焚烧的厄运。他们已经进入了现代,已经用草席编织女性的生活,用基督教来摆脱命运的救赎,首领维利还有参与电话、网络等现代世界建设的愿望,而维利·奥利翁·波贝在每天晚上,支起他的发动机,一遍又一遍地为年轻人和老人播放《火山》——一部讲述南太平洋火山的老纪录片,用电影的方式来讲述他们埋葬在心里的集体记忆,讲述关于一万年前火山喷发的历史,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新的被看见的自己。

自己看见自己,或者是他们的幸运,而在更多的时候,他们是被别人看见,他们是被别人征服,他们是被别人奴役,“欧洲最初的探险者,葡萄牙的奎罗斯、法国人布干维尔、英国人库克,他们接近海岸的时候,都曾提到过类似的感觉,仿佛这些岛屿在漫长的几个世纪中一直被凝刻在恐惧中。”是的,初期的探险者的精神实质就是劫掠和全面占有食物,他们劫掠成性,滥杀无辜,从1800年的一百万左右人口到1935年4万5干人口,汤姆·哈里森在他的《野性文明》中列出新赫布里底群岛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剧减趋势的人口数据则反映了这片土地遭受的劫难,而这种锐减人口,主要是法国和英国殖民者强迫推行了所谓的“黑鸟制度”,他们贩卖人口,残忍地破坏这里的规则,在丑陋的交易中制造一个个梦魇。“世界化,也许首先是疾病的世界化。”不管是黑鸟制度,在文化输出到这片土地的时候,那些艾滋病也迅速在这里蔓延,而一八三六年的流行病——天花,结核,百日咳,猩红热,脑膜炎,白喉也都威胁着他们的生命,而最终他们的命运只有一个出口:“活下来的土著居民宁愿生活在闭塞之中,他们对西方社会一直持怀疑态度,对殖民和引入新技术的企图抱有敌意。”因为他们确信,外国人的所有交易都必然伴随着谎言和欺骗。

于是便有了抵抗的艺术,“如果出生这个深渊边,就必须学会抵抗。”大海之镜原本是探索是探险,而现在变成了奴役变成了征服,甚至变成了战场:“世界上的强权国家在这戏剧舞台上相遇了——海洋也许是历史上最为广阔的战场。”对于抵抗,其实并非有一种向上的积极力量,那个卡纳克独立主义者和法国宪兵之间的惨烈战斗展示了人类最血腥的一页:“双重的屠杀,岩洞里,宪兵被卡纳克人用大砍刀砍死,而十九个卡纳克起义者则在灌木丛中遭到机枪扫射,有些还年轻,他们的尸体被匆匆装进垃圾袋里,运上了直升飞机。”双重屠杀,没有胜利者,没有失败者,没有征服者,也没有被征服者,而这一一个岛屿,在这场在场和不在场的抗争中,会在何种程度上被真正看见。

其实,这一切不是传说,也不是历史。“我”进入了这个世界,在抵达麦尔西西,在对话夏洛蒂,在感受拉迦的原始欢愉的时候,我所寻找的是土著人离开故乡而抵达这片大陆的求生欲望,还是冒险者发现这片土地时的破坏证据?“拉迦,这小片看不见的大陆,我几乎是一不小心来到这里的,我不知道它会给我什么,梦想、欲望、幻灭,新的希望,抑或只是简单的停留……”那些灾难,那些战争,那些疾病,那些死亡,仿佛都属于过去的时代属于过去的岛屿,而现在面对的这片大海,这些岛屿,到底如何寻找新的世界:“就在不久之前,太平洋还曾经是残忍战争的舞台,接着便成为露天的核武器实验基地。我们应该为此感到不安吗?这些些遥远的群岛不是从被征服之日起就成了公共海域了吗?难道趁我们没有权利占有它们,占有它们的居民,无需有任何的廉耻之心?被殖民强权分割成一块块,一段段,被他们瓜分的太平洋大陆于是变得看不见了。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住着野蛮的民族——而不久以前,他们还是食人部落。或者——这样我们又回到了老生常谈上——它被成一个伊甸园,什么都是那么的繁盛,花儿,水果,还有女人。”

是谴责征服者还是反思野蛮者?是保留这里的蛮荒和原始,还是创造新的文明?“岛屿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如果说很容易被占领,却也很容易被收复。”是的,对于那些人来说,重新夺回岛屿主权,摆脱殖民统治和托管是他们的目标,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其实也已经去除了某种愚昧和落后,新的文化,新的语言,新的艺术开始影响他们的生活,而在更多人那里,这种影响是不被发现的,他们却把岛屿关闭了,把岛屿那段尘封的记忆关闭在暴力和征服的历史里,而这并非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所有的一切,艺术,音乐,咒语,甚至是语言的创建都显示了抵抗的愿望和对于学习的趣味。他们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存在的方式,还是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都显示了他们改变自身,继续生存下去和重新塑造自己的能力。”实际上,真正的存在方式,是理解,是改变,是重新打开世界的大门,是在虚无和绝望中转过目光,创造新的历史。

“历史”变成了新的叙述,“历险是一个应该保留的名词。”它曾经是一个离开原来意义的词,是一个已经残缺的词,“曾经充当过杂物袋、赌注以及解决无能的词”。而现在,历史应该回归本义:“应该拔除它的外衣,因为在它的外衣下,隐藏着阴暗的征服主义的卫道士,隐藏着矫揉造作的所谓异国情调的受益者。”而那些岛上的人,也要在历史中战胜自己悲剧性的命运,成为全新的人。所谓全新的开始,全新的人生,在“我”看来,其实还是一个欧洲化的融入,是一个对现代国家政权的实践:“多亏了他们对历险的向往,他们对于相对性的天生意识,在生命的每个时刻,他们都能够逃脱被关押的命运。”

奥尼恰

编号:C38·2140224·1054
作者:【法】勒克莱齐奥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0年12月第1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8.80元
ISBN:9787020083091
页数:246页

“可是樊当,他却在每天清晨声音响起时惊醒,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在轮船前部卸货甲板上生活的黑人。天一亮,他就赤脚跑到护栏边,脚抵着隔板,想透过栏杆看清楚。”黑人在甲板上捶打,变成了一首曲子,而这曲子像生猛的野兽一样在大海上嚎叫,作为一种寻找的旅程,樊当的父亲曾经说,“非洲像一个奥秘,像一场高烧,在灼烧。”但是,樊当并没有父亲身上那种虚妄的热烈迷狂,他只是懵懂而好奇,打量非洲的那双眼睛,是自然的,平静的,无邪的。父子似乎代表着不同的寻找体系:儿子樊当寻找亲身父亲之旅,父亲吉奥弗洛瓦寻找消失的文明之旅和梅洛埃黑女王寻找新城之旅,而那个交汇地的奥尼恰,已经变成了历史与传奇、梦想与现实的交错地带。作为勒克莱齐奥寻找历史踪迹的自传体小说,《奥尼恰》展现的是非洲的天与地,人与物,是非洲人与殖民者无望但勇敢的斗争,是非洲不绝的历史与文明。


《奥尼恰》:符号解放了刻了此符的人们

我是舒神,我的位置在父亲的眼睛里。
——埃及《度亡经》

当摩西说:“我还是孩子时,都是阿乌卡人称为太阳之子,因为他们忠于我们的神。”世界变成了一个闪过的影子,变成了一层面纱,里面闪现神所创造的的最古老名字,叫阿努,只是这在《圣经》里的名字变成了奥恩,但是当吉奥弗洛瓦在梦中听见摩西用比弗拉海湾的语言时,他仿佛听见了另一个神话,而《圣经》的传说也终于在埃及的《度亡经》中找到了命名。那有力回响的话活在奥尼恰,活在河边,也活在他在非洲的梦里。是的,那句话分明是在说:“阿努就像他,是一个神。阿努就像他自己,是拉。”或者在说:“阿努就像他自己,是拉。他母亲是阿努。他父亲是阿努,他是他自己。阿努,生于阿努。”

这是无穷尽的流淌,就像知识,就像河水,就像梦境。而在河面闪现的光亮里,吉奥弗洛瓦分明是在寻找脸上刻着伊特希之符的人,只是水面之上只有一条条独木舟,只有漂着的断木和枯枝,“像野兽的腿一样沉在河里”,而这衰败的景象就像在摩西的神话里,贝宁的众部落首领要向奥巴的独子吉努瓦报仇,奥巴用一个大箱子装了众部落首领的七十二个孩子,连同自己的孩子一起漂往大海,最后在乌戈哈雷吉的城市善感的时候,吉努瓦身后跟着的是七十二个孩子。而这只是一个梦中听来的故事,而在另一个传说,另一条河中,仇敌在七十二个同谋的帮助下,把欧西里斯关进了箱子,尼罗河上漂流,直到漂流到大海之上,而欧西里斯开始从死亡中站立,成为了神。而作为欧西里斯最后的代表,梅洛埃成为黑女王之城,只是劫难并没有因为神的出现而避免,梅洛埃的男女老少,智者和书记,一起离开城市,他们追随着黑女王,去寻找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是出走,这也是找寻,对于这个在父亲的解救中而站立起来的神,一样无法避免后代被杀戮的命运,而梅洛埃的人们在无尽的跋涉中,在无尽的死亡面前,抵达了天河缘起的阿特布,而在阿特布的天河便,迎着夕阳的那一面,他们刻下了带着羽翼的圆轮,“就这样,诞生了每个头胎孩子都必须接受的神圣印迹,以纪念梅洛埃的人民来到河边的历史。”头胎的孩子,带着父亲的血统,也带着神圣的印迹,而年轻的女王阿西诺埃第一个接受了欧西里斯和何露斯的符号,而在符号被刻记的历史中,梅洛埃新城也建立起来,而阿西诺埃和热贝拉图祭司的女儿也在这里诞生,她的名字叫阿玛尼赫纳斯或坎达丝,与死在沙漠中的外婆同名。同名的故事里隐含着像河水一样不停歇的流淌,“她,名叫阿玛尼赫纳斯,是河的第一位女王,埃及帝国的继承人,她的诞生,是为了让河中的岛屿成为新世界之城,为了让所有的森林和沙漠之民团结在天之律法之下。”

那脸上的伊特希之符在额头上是太阳和月亮之符,在双颊上是鹰翼和鹰尾,这是光亮的普照,这是力量的象征,而那曲折的找寻逃亡之路却永远刻在梅洛埃人的心里,而这无非是黑女王的一个梦,“夜里,黑女王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看见了另一块土地,另一个王国。是如此遥远,任何一个成年人在有生之年都无法抵达,只有孩子们可以看到。”这也是吉奥弗洛瓦在玛乌身边做的一个梦,“只有孩子们可以看到”的箴言也一样让吉奥弗洛瓦想念自己的孩子,那个叫樊当的少年,只是当自己一个人在非洲那片土地上梦见那个故事的时候,樊当和母亲已经踏上了前往非洲奥尼恰的萨拉巴亚号。

这是一个漫长的旅行,“从前,有一个地方,要经过漫长的旅行才能到达,要忘却一切才能到达,那时候,你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是罗莎姨婆曾经对他说的话,而樊当在船舱里用软铅笔写下的故事也是一个漫长的旅行,UNLONG VOYAGE,大写字母,一个标题,就像开启了从此以后和非洲有关,和父亲有关的人生旅程,他写着的是一个叫艾丝苔尔的女人:“艾丝苔尔。艾丝苔尔于1948年抵达非洲。她跳到了码头上,在森林里行走。”只是这个叫艾丝苔尔的女人只是一种想象,“如今,黑女王叫奥雅,是她统治着河边的大都,然后,艾丝苔尔来到了那里。”这是一个现实和想象结合的故事,樊当为了她,用混合英语来写,“他创造了一种语言。他用符号在说话。”

符号之于符号,找寻之于找寻,实际上被母亲带着来到奥尼恰本身就是一次逆反的过程,与母亲玛乌来说,大西洋的航行就是在寻找和丈夫吉奥弗洛瓦过去有关的时间和爱情,“她疯一样地爱上了他,跟着他到意大利、圣莱莫和佛罗伦萨。她当时只有十八岁,可已经习惯一切由自己做主。她想要这个孩子,很快就要,以免再孤零零的,跟谁也不说要孩子的事。”那是许久以前的事,疯狂地爱着的故事,自由生活的故事,那个孩子在他肚子里的时候,吉奥弗洛瓦却只身来到了奥尼恰,虽然说在非洲联合公司干活,实际上在寻找梅洛埃有关的故事,那个黑女王的逃离和找寻,那个伊特希之符。玛乌爱着一个和梦有关的男人,而她自己也像是一个漂流着的梦:“她知道再也找不到什么了,也不会再遇到什么人,连父亲和母亲的记忆都没有,因为她从未见过他们。也许正因为如此吉奥弗洛瓦才选择了她,因为她孤零零一人,没有像他一样有个离弃的家庭。”

而前往奥尼恰就是在追寻那被战争隔离的爱情和自由,那里似乎留些死去的孩子,留下房子墙上的那些洞,“而我,此时正在寂静而荒芜的大海中,我仿佛也在逆着时间而游,去找寻我在彼处,在奥尼恰存在的理由。”逆着时间而游,找寻彼处的自己,对于玛乌来说,何尝不是一次逃离?只不过带着樊当,就变成了一个无法跨越的难题:父子之间无法消除的隔阂。“告诉我,玛乌,你为什么要跟一个英国人结婚?”法国和英国,在那样战争中,这就是一种隔离,而爱情和婚姻却以这样的方式结合,但是结合之后呢,在怀有樊当之后呢,吉奥弗洛瓦依旧是离开。对于樊当来说,父亲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不信任,都是出于本能的憎恨,而每当樊当挑衅时,吉奥弗洛瓦则是克制住的怒火,所以他们之间像墙上那个洞,永远填不满,而对于樊当来说,只有萨拉巴亚号甲板上梦想的幸福,而在旅程的终点,只有一个陌生人,那个无妻无子的男人,“他们并不相识,也从未谋过面,那么,他又为何要等待?”在樊当看来,这个男人,永远也不会是他的父亲。

找寻父亲实际上变成了樊当的一个童话,一个曾经离开而缺失的童话,而对于母亲玛乌,樊当有一种暧昧的肉体感觉,在十岁的时候,樊当就决定一辈子只用小名来称呼他母亲:“玛乌”。这个原名叫玛丽亚·路易莎的女人被樊当进行了和自己有关的命名,而且不断建立自己的王国,“他想起,他见过她的裸体。”是的,在曾经的床上,玛乌伸展开来,床单下的身体一丝不挂。而在船上,樊当也总是看见玛乌裸体的样子:“这一形象美丽又折磨人,躯体消瘦而苍白,肋骨显现,肩膀和双腿是褐色的,乳房上的乳头呈现深紫红色,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水流淌在女人的身体上,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在情欲有关的呈现中,樊当其实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叫艾丝苔尔,那个抵达非洲的女人,那个行走在森林中的女人,而在奥尼恰,樊当在奥梅朗河口边看见的年轻姑娘,就成为樊当想象而又现实的女人:“她长着一张孩子的脸,脸很光滑,可她的身体和乳房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人的。”这个名叫奥雅的女人拥有和黑女王一样的名字,可是身着蓝色的教会袍、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的她,有人说她是拉各斯的一个妓女,还坐过牢。

是的,黑女王就是奥雅,就是以河的语言命名的女王:“她是奥雅,她的躯体就是河之躯体,是尚戈之妻。她是伊莫雅,是水的力量,是奥巴塔拉,西布和奥杜杜亚,欧西里斯的女儿。奥西米里的黑种人与梅洛埃的人结成了同盟。”几个传说中的妓女,一个神话中的女王,一个散发着肉体之美的女人,奥雅成为另一个符号,这个处处撒发着非洲野性之美的女人被不同的人进行命名,而在玛乌心里,丈夫吉奥弗洛瓦对于黑女王的找寻实际上就是在奥雅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这个位置无可避免地让玛乌有一种被替换的感觉,“是她,黑女王,以前你跟我说起过她。是她进入了你的生活,再也没有了我的位置。”是黑女王代替了玛乌,还是奥雅代替了爱?而在玛乌的眼里,当初带着儿子前来找寻的那个名叫吉奥弗洛瓦的男人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变成了樊当说的那种陌生人。

一切都远去了?连同记忆,甚至墙上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洞?找寻最后似乎又变成了逃离:“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这是玛乌的呼喊,曾经吸引玛乌的,是那种自由的感觉。“奥雅无拘无束,用小鸟一样光洁的目光,或用小孩子—样的目光,看待原本的世界。正是这一目光让玛乌心头颤动,令她动心。”但是现在变成了一个被抹去记忆的梦魇,酷热,烦闷,以及疾病,还有不相容的语言和交流,生命停止了,时间凝滞了。而对于奥雅的看法,萨拜因·罗兹这个充满神秘感的男人就对他说:“她是河神,是梅洛埃的最后一位女王。”而这个同样叫奥雅的女人却是常常卖身的妓女。玛乌想把这一切还原:“别搅她了,她不是女王,也不是个疯子。只是个可怜的聋哑女孩罢了,谁都在利用她,您没有权利把她当奴隶对待!”只是这只不过是一种想象,“如今,她是奥卡胡的妻子,我把她给他了。”而且,萨拜因·罗兹接下去说:“可我本来可以把她给您丈夫的!谁知道她上怀的是谁的孩子?”

奥雅怀上了孩子,但是在萨拜因·罗兹具有挑衅意味的话语中,实际上把孩子带向了一个父亲缺失的现实,奥卡胡,吉奥弗洛瓦,还是自己?而那个梅洛埃的女王,他们给她施了阴蒂切除礼,因为“让她在痛苦之中永远成为太阳之妻。”这是神话和现实的交错,这是想象的另一种命名,对于玛乌来说,甚至是道德的沉沦,而萨拜因·罗兹却对她说:“帝国已经到了末日,夫人,到处都在坍塌,就要坍塌成灰,帝国的巨轮就要体面地地沉没了!”

沉沦的道德,实际上也是沉沦的帝国,而不管是非洲,不管是奥尼恰,还是吉奥弗洛瓦梦中的梅洛埃,实际上找寻的主题并不是爱情,不是神话,也不是父亲,在更深的意义上,它是一个关于殖民和反抗的寓言。玛乌和樊当乘坐的那艘叫萨拉巴亚号的航船,实际上就是一个古老的帝国神话,这艘五千三百吨位的航船,已经老旧,属荷非航运公司,而在船上,那些工作的黑人们像是被奴役的象征,他们用带着责备的目光看着樊当,就像看着当初踏上非洲土地的西方殖民者。而那艘已经沉默的乔治·肖顿号,则更像是帝国侵略的符号,“在战前这是河里最大的船。是帝国的骄傲。船身坚硬,像是战船,装有蹼板轮。它经常逆流而行,一直开往北方,直抵约拉、波尔加瓦、布萨和冈加瓦。”而如今,它只剩下一个烂躯壳,甚至变成樊当、博尼玩耍的地方,成为奥雅分娩的地方。但是帝国的统治阴影并没有像乔治·肖顿号号一样沉没,甚至还在不断地渗透,不断地杀戮。吉奥弗洛瓦找寻黑女王真相的阿罗丘库里其实就写满了屠杀和侵略。一九〇一年十二月,阿罗的大不列颠军队的指挥官蒙塔纳洛中校在这同一条河里逆流而上,上面有八十七位英国军官,一千五百五十名黑人士兵和二干一百名运送工。他们拥有帝国赋予的权力,带着不惜一切前进的指令,坚决消灭阿罗丘库的最后—股抵抗势力,除掉伊博巫术的神殿。一九〇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阿罗丘库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便落到了英国人的手中。

阿罗丘库的陷落,只留下废弃的城市,而那时传说预言家奥法预言阿罗人一定胜利,英国人会一败涂地,个个亡命。但是直到现在,神殿阿罗丘库早已经不复存在。“活着的,只有那些头胎的孩子脸上的伊特希之符。”那个象征太阳之光的符号在孩子们的脸上,但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善意的虚构:“天之符,为的是得到此符的人不再感到恐惧,不再惧怕痛苦。符号解放了刻了此符的人们。敌人再也无法杀死他们。英国人再也无法束缚他们,让他们干活。他们是丘库的造物,是太阳之子。”而实际上,在奥尼恰的土地上,到处是没有消除的暴力,英国军官吉拉尔德·辛普森家发生的暴动,是一批苦役犯的反抗,但其实最后还是被镇压,“他们开了枪,把人打死了。他们朝戴着镣铐的人开枪,他们倒了下去。”

戴着镣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命运摆脱不了的象征,在樊当的记述中,这仿佛就是对那个脸上神符的背叛,而他,从对这片土地和对父亲的不满,转而热爱,“我从此再也不回这个家。我永远也不回英国。”他拿起一块石子,在水泥墙上刻下了“POKO INGEZI”两个词。但是这只不过是一种少年无效的反抗,连同吉奥弗洛瓦,对于深化的找寻也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神话,而在远离奥尼恰的故事里,樊当成为了巴斯男子文法学校法语班的老师,在这里似乎没有人知道奥尼恰,没有人知道黑女王和伊特希之符,没有人知道奥雅和他的父亲缺失的孩子,但是这里依然有kwashiorkor(死亡):“他无法忘记一九六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向奥尼恰方向运送武器的车队刹那间被炸得一片狼藉的情景。”

樊当找寻父亲是一个童话,吉奥弗洛瓦找寻黑女王是一个梦话,而梅洛埃人寻找新的都城则是一个神话,而在一九六八年的现实里,樊当看见了一个被战争抹去记忆的现在,一个被吞噬了草原、河谷、村寨的房屋的现在:“也许奥尼恰再也留不下什么了。仿佛这一切只是在梦里存在过,犹如载着阿西诺埃人的木筏,在永恒的河上,驶往新的梅洛埃。”而在远离奥尼恰的生活里,吉奥弗洛瓦似乎看见了刻有神符的石碑,他也看到了奧雅的脸,那符号仿佛没有磨灭,而在新的现实面前,又重新找到了它存在的理由:“新的梅洛埃展现在岛前的河两岸,在奥尼恰和阿萨巴,在他等待过多少年的地方,在码头,在非洲联合公司办公室破旧的地板上,在仓库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黑女王当初带着臣民来到了这里,来到泥泞的岸边,现在,一艘艘货船就在这里卸下一箱箱货物。她就是在这里立起了太阳之碑,刻上了乌蒙德里神圣之符。奥雅是回到这里生下了她的孩子。真相之光如此强烈,一时照亮了吉奥弗洛瓦的脸庞,闪过了他的额头和双颊,就像一束快乐的回光,他的整个身躯开始颤抖起来。”

这是新的神话,这是新的启示,父亲的眼睛依次扫过战争,扫过殖民,扫过死亡,最后在重生的阳光中看见那个符号,熠熠发光,仿佛是一句不曾磨灭的箴言:“从前,有一个地方,要经过漫长的旅行才能到达,要忘却一切才能到达,那时候,你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

黑书

编号:C39·2140120·1052
作者:【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7年06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8.40元
ISBN:9787208069046
页数:493页

“我还要寻找你多久,一栋房子又一栋房子,一扇门又一扇门?还要多久,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然而,我直觉相信,等我们到了七十三岁,当如梦不再有条件盼望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她终将会爱我。”卡利普妻子鲁雅留下一张字条而告别,而鲁雅的哥哥耶拉也失踪了,鲁雅是个侦探小说迷,耶拉则是知名的报纸专栏记者,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而卡利普开始了有如侦探般展开对两人的搜寻。他潜入耶拉的公寓,伪装成耶拉,住进他的房间、接他的电话、穿他的衣服,甚至代笔写他的专栏。因为卡利普认为,唯有对耶拉的想法与生活了如指掌,才能找到心爱的妻子与耶拉……但是这种找寻会不会有结果?帕慕克说:“我想让你感觉到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恐怖,而不是去现实主义地描述它。想像你自己走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或通过金角湾的任一座桥。想想你看到的景象。所有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实,拥挤的交通,历史感——2000多年的历史——拜占庭建筑转变成工厂,矗立在拙劣商品的广告牌旁边。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我想传达这种无望的感觉,这种绝望。”


《黑书》:我对着镜子阅读自己的脸

提起这个话题的人是我,因为我直觉相信,等我们到了七十三岁,当如梦不再有条件盼望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她终将会爱我。相反,伊斯坦布尔,一如我的读者所知,将继续生活在悲惨之中。
——《黑书·36 但书写的我》

当话题被提及的时候,是不是只是直觉的相信,而不是被书写,而不是找到惟一的慰藉?比生命更让人惊奇的是一部侦探小说,一组报纸专栏,还是一支绿色钢珠笔?或者是一场军事政变,一名杀人凶手,一个和镜子有关的寓言?或者只是七十三岁有关的想象?当书写最终变成一个迷宫般的逃避的时候,生命被一颗子弹击中,那登在葬礼之后的文章,从来就不告诉你和自己有关的爱情,而面前的是无数的读者,无数生活在悲惨之中的读者,他们用一种假象就可以覆灭自己关于生命和爱情的诸多想象。是的,大写字母,以及没有姓名的身份是书写的惟一法则,在这个黎明破晓之前成为黑暗城市里一个醒着的梦。

夸张的叙事风格在报纸上成为生活之外的一种书写,他们叫“著名专栏作家”,叫“他的妹妹”,叫“年轻律师”,也叫“凶手”,而在他们之外,一切的时间和地点都是明确的:星期五晚上,九点三十五分,公寓,皇家戏院,总督路,安洛克,帖斯威奇耶大道,警察局,帖斯威奇耶清真寺……甚至连那把手枪也明确为“配给退休军人的克勒克卡莱制手枪”,然后是一次枪击:“他所发射的五颗子弹有三颗击中了专栏作家,一颗打到妹妹,另一颗则射进了帖斯威奇耶清真寺的墙壁。”一个是当场死亡,一个是受伤最后瘫倒在角落的一堆洋娃娃中——当然,最后也是死亡。在相同的结局面前,只有专栏作家白衬衫胸前的绿色墨水比鲜血还多,而妹妹在左肺严重受伤的情况下跨进了店里,拖着缓慢的脚步,最后死去。

一个凶杀的故事,以报纸刊登的方式被公开出来,而“年轻律师”似乎在这次案发现场之外,他只是在散场后的人群中,他只是那个妹妹的丈夫,甚至他只是无数生活在悲惨之中的读者之一,甚至他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自己被提起,但和凶杀案无关,和侦探小说也无关,当然也和那个七十三岁的话题无关,甚至和一场迷宫般的爱情无关。而专栏作家只是因为在自己的专栏中以同样的标题刊登了一篇文章,而被侮辱的人煽动一个理发师报复了专栏作家,这是重复的故事还是另外的可能?二十年,在时间的迷宫里,一切都变成了事实,只有那场如梦一样的爱情,在那个叫伊斯坦布尔的城市里,永远笼罩在未知的黑暗中。不管是书写者,还是无数的读者,不管是专栏作家,还是年轻律师,在时隔二十年的文字里,一定是看到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寓言:“如今,关于如梦的一切,我所拥有的只有这篇文字,这一张张晦暗、黑色、漆黑如墨的书页。”而在“我必须做自己”的专栏中,那个被提及的男人也在一场军事政变之后过世了,而城市呢?伊斯坦布尔的夜晚只有黑夜,“除了实施宵禁之外,政府现在还关掉了午夜到早晨的电力,反正城市本身也负担不起让发电机运转一整夜。”

和城市一样,生命都是一页晦暗、黑色漆黑如墨的书页,不管是报纸上的葬礼消息,还是只有身份的凶杀案报道,不管是侦探小说还是专栏文章,都是被黑暗覆盖,而这本名叫《黑书》的书呢?在白色的封面底下,分明也是一个黑色的书页,就像黎明破晓之前的秘密,让人有一种埋葬的感觉,而年轻律师就是在这黑色的书页中醒来,“我从书桌前起身,注视着城市的黑暗,想念着如梦。我们对着伊斯坦布尔的黑暗,想念着如梦。”而在我之前是这样的情景:“黎明破晓前,他从书桌前起身,看着城市在黑暗中沉睡,心痛地想念着如梦。”我和他,当去除了身份之后,便是卡利普和耶拉,便是和如梦有关的丈夫和堂哥,但是当不同的人称代词开始想念着同一个名字,同一个女人,他们到底会在何种情况下成为自己,又会在何种故事里成为别人?“我必须做自己”的专栏是耶拉的心声还是卡利普的呼喊?

是的,黑与白,他和我,自己和别人,总是交错在一个故事的正反书页中。如果先从“卡利普第一次见到如梦”开始,那么就以一个现实的叙事风格里找到那一次的失踪,故事可以从一个黑暗中开始的沉睡开始:“如梦在甜蜜而温暖的黑暗中趴着熟睡,背上盖一条蓝格子棉被,棉被凹凸不平地铺满整张床,形成阴暗的山谷和柔软的蓝色山丘。”第一句就开始了一个山的象征,那店里的墙上挂着的风景画看起来像是明信片里的阿尔卑斯山,但更像是卡利普和如梦小时候经常前往魔法探险的卡夫山,但这更像是一个幼小时候经历的梦,就像一个人坐在一起玩的“宾果”或纸上赛马游戏,和被诬告杀人的男孩洗刷罪名的故事无关,也和搜寻一名失踪女人的案件无关。而这个游戏在某种程度上和没有阶级社会的乌托邦一样,在卡利普四年作为读者的阅读中,有关拜塔胥教派、土耳其禁卫军、胡儒非教派、阿尔巴尼亚共产主义的书籍,都变成了对于一个跨越一百五十年阴谋的破解努力,而赛姆却说:“加入政治党派的这些孩子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为一个拜塔胥教徒。”所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幻之书,“该书提及了这场族人们从未涉足过的旅程,使得大家开始企望前往神话中的卡夫山。”从历史的悬疑中找到线索,卡利普只是发现了一个梦:“因为我终于明白,去证明我们所过的生命其实只是别人的梦,没有丝毫助益。”而赛姆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就算我们终于明白这个事实,一切也不会改变——所有的文字、所有可信的文章,指涉的都不是生命,相反,书写本身只是在指涉一场梦。”

书写是一场梦,这是不是最大的一个阴谋?那些在《黑书》的题词不是明明告诉着一个启示:“伊本·阿拉比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他的一位圣人朋友,灵魂升上了天堂,途中抵达了环绕世界的卡夫山,他观察到卡夫山本身被一条蛇包围着。如今,众人都知道世界上其实并没有这么一座环绕世界的山,也没有那么一条蛇。”这段在《伊斯兰百科全书》上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反命题,圣人所说的卡夫山和那条蛇,只是在遥远的梦里,而如今的读者都知道的事实是:卡夫山和蛇都是虚构的,甚至是欺骗的。阿德利说:“不要引用题词,它们只会扼杀作品中的神秘!”巴赫替说:“尽管扼杀神秘,杀死倡导神秘的假先知!”阿德利和巴赫替,是三位已逝作家中两位的名字,“这三个化名取自三位奥斯曼苏丹在自己的诗作下的签名”,但是,在阿德利和巴赫替之外的第三位瑟马里呢?他们被耶拉这个“我”曾经标注和引用在一个用ABC设置的迷宫里,在这个迷宫里,A说:“读者是个已婚、有四个小孩、入不敷出、智商只有十二岁的人。”A还说:“三大课题,毋庸置疑地,是死亡、爱情和音乐。”B说:“爱是一种追寻。”B还说:“也别忘了老旧的公车、草率成书的作品、有毅力的人,还有那些理解力比不上别人的家伙。”而C也曾说过:“你必须拥有某种诚挚的信仰。”C也还说:“读者就像猫,会反咬喂养它的主人。”但是在这平等的几十句箴言里,为何在题词里缺了C的踪迹?A曾经还说过:“别跟侏儒过不去,读者喜爱侏儒。”这是A为了回应第13条,而他在这里也嘲笑C的五短身材。

所以似乎这个迷宫本身就设置了线索,C或者是矮小的作家,已逝,但是却和A、B一样都是奥斯曼苏丹在自己的诗作下的签名,那么故意遗弃或者隐藏C的五短身材或许是为了将读者喜欢的那条线索扼杀掉,也就是说,引用阿德利和巴赫替的话语来扼杀题词和神秘,无非是拉出一个不存在的卡夫山,杀死一个神秘的假先知。而那个梦幻的卡夫山和假先知的出现,在年轻律师卡利普的生活中,一定会充满诡异。起先诡异的是电话,卡利普打给如梦的电话,说到了去吃晚饭,或者看电影,但是卡利普忽然觉得:“今天傍晚打了三个电话给我的人是不是她。”电话里改变的声音造成了不确定,而这不在现场的对话本身就是一个迷幻,所以在找不到如梦的时候,卡利普一一打给如梦的朋友,他都捏造出不同的新鲜借口,而且在电话里伪装不同的声音,或者假扮别的身份,不管是中学校长,还是戏院经历,或者是大楼管理员,唯一没有的身份就是自己,就是丈夫的身份,所以没有找出如梦的踪迹恰好说明了卡利普故意隐藏了自己。而在卡利普慢慢进入耶拉的角色之后,在那所幽暗的公寓里,当卡利普打开门,当他在“迎面而来的黑暗”中拿起电话机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变成了那个缺失的耶拉,专栏作家,如梦的表格,以及和卡利普交错着叙述的“我”。而不管是马海尔·伊金西。还是穆罕穆德,或者是叫他亲爱的艾米妮,都把电话这头的人当成了耶拉,当成了“我”。

马海尔·伊金西的电话里说:“他们在筹划一场军事政变。军队里有一个小团体,是一个有宗教背景的组织,一个全新的教派。他们相信救世主,认为末日已经到来。不但如此,他们还是受到你的故事所启发的。”和军事政变有关的耶拉,和末日故事的耶拉,而在马海尔·伊金西的假想中,耶拉完全是一个说谎者:“啊,我的兄弟!当你还是个穷酸记者时,你专跑贝尤鲁线,编造了各种子虚乌有的谋杀案。你在佩拉宫饭店所采访的美国电影明星,不仅根本不存在,连电影也是假的。为了写一篇土耳其鸦片烟瘾者的自白,你干脆自己吸食鸦片!你以假名替人代笔一篇摔跤手的连载故事,结果到安纳托利亚采访的时候,被人痛打了一顿!”他所制造的不是书写,而是谎言,是把自己当成谎言迷宫里的制造者和实践者,这样,他自己隐去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和专栏有关的人。而在默罕默德的电话中,他成为了一个和土耳其革新有关的英雄,“这时候,你突然发觉,在我们土耳其语中,使玻璃变成镜子的涂料和‘秘密’是同一个词,而这绝不是毫无道理的。”秘密的玻璃和镜子,秘密的语言和革命,但是最后却指向一个破碎的梦,默罕默德急于获得耶拉住所的地址,看起来是拯救:“我的兄弟,现在的你,正逐渐失去生活和梦想中的天堂和地狱。给我你的地址,我会冲去找你,在你的回忆灰飞烟灭之前拯救你。”实际上是为了破解那个找寻不到的谜,而默罕穆德妻子艾米妮竟然在电话中倾吐对耶拉的爱,她叫他“亲爱的”:“亲爱的,我不曾向任何人透露我俩的爱情,那是我一生的骄傲。”而电话面前的是卡利普,他把她叫做了“亲爱的女士”:“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逐渐忘记一切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以及忘记的状态,都在表明卡利普在逃脱这个电话陷阱,但是这只是一种人为的遗忘,一种即成为他人又想找到自己的悖论,而这个迷宫的口子已经越来越大,卡利普想要走出去也变得不可能,穆罕穆德“我要杀了你”的电话怒吼背后,是一个和自己相似的故事:“显然,我知道我结婚三十年的妻子,在餐桌上留下一张没头没脑的道别信后,离开我而消失到了哪里,但我只是不明白原来自己知道。”

结婚三十年的妻子,也是堂妹的妻子,也是在餐座上留下道别信,也是离开和消失,穆罕默德的故事完全是卡鲁普的经历,那么电话的迷局最终一定会把卡利普拉向自己的现实:如梦失踪了。亲人们“代我向如梦问好”变成了一句谶语,无政府主义者如梦在一场分别不清现实和梦幻的睡眠中,留下了一张纸条:“用绿色钢珠笔所写的信,内容比他记忆中还短:十九个字。”这十九个字包括七个字的请求:“应付妈和其他人。”还包括五个字的承诺:“会保持联系。”但是在这之外的五个字呢?就像保持联系的承诺一样,是一个语言的迷宫:“卡利普很清楚,在这个隐晦世界中,有一座长满奇花异草的花园,完全将他隔绝于外,就好像如梦深不可探的回忆。”这一座长蛮奇花异草的花园,在耶拉的专栏里,是另一句话:“记忆,是座花园。”而在这样的花园里,卡利普似乎找不到记忆了,除了那一个搬到耶斯坦布尔几个月后和如梦共同患上腮腺炎的记忆之外,卡利普能找到的只有那一本如梦正在阅读的侦探小说,卡利普告诉如梦的是:“唯一值得阅读的侦探小说,应该是作者自己也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有这样,书中的人物和角色才不会变成混淆视听的假线索,操控在一位全知全能的作者手中。”而看小说看得比卡利普多的如梦则反问,“如果一本小说真的如他所言,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细节,最后必然会因为过于庞杂而完全失控。侦探小说中的细节之所以如此安排,很明显地,目的是为最后的破案作伏笔。”一种是创造的迷宫,是破解读者的阅读期待的侦探小说,一种是设置好只为破案所用的侦探小说,卡利普和如梦对于侦探小说不同的见解,也决定着他们在自己的生活里到底是作者还是读者的选择。而这本塞在墨绿色便鞋之间的侦探小说为什么会以一种隐藏的方式出现在如梦衣柜的底部?是不是如梦早就想好了结局,是不是她才是那个为破案做伏笔的作者?

一部侦探小说,其实在“我”的叙事里,早就出现了,在阿拉丁的店里,作为一个“栩栩如生”的作家,耶拉就在这里为他心爱的女人买过一本侦探小说,以及医治绿色钢珠笔,“从那天起,她便注定一辈子什么事都不做只读侦探小说。”侦探小说是耶拉设置的一个迷局,他送给女人,然后把女人放进小说里,侦探小说对应的是阅读,是读者,是看见,而绿色钢珠笔对应的却是创造,是编织谎言,是书写,所以这两件从阿拉丁店里买来的东西就是整个悬案故事的最主要线索,而如梦最后在报纸文章上被叙述为瘫倒在洋娃娃堆里,就是在这店里。

这是这个设置好了的失踪迷局在卡利普那里变成了寻找,变成了混淆视听的假线索,那十九个字隔绝的是一座记忆的花园,所以对于卡利普来说,“找不回记忆,只能够面对它的痕迹,仿佛隔着泪水凝望扶手椅上情人留下的凹痕,她抛下你,再也不回来。”所以卡利普决定却找阿拉丁,去找回忆,去找和如梦有关的人:如梦的旧情人、她“奇怪”的女性朋友、她偶尔提起的密友、她某段时间的“政治”同志以及他们共同的朋友。而最后他把一切的线索都删掉了,在四年前出版的刊物中找到了默哈玛特·伊玛兹,这是个巧合,但其实,默哈玛特·伊玛兹曾经改名为阿哈玛特·伊玛兹,后来又变成了玛特·恰玛兹,以及改名为阿里·瑟伦,在不同的名字里,只是一个和政治有关的不同版本,目的只是为了“详细叙述在一个美丽的未来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里,人们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而在十年前,如梦的前夫和如梦为了心中深信不疑的一个理念,以化名和假身份居住在这个屋子里。那个屋子,隐藏的身份,以及不断改写的名字,到底谁在那里面?“如梦和耶拉可能会去的地方:耶拉的某个藏身处。如梦和耶拉在一间旅馆里。如梦和耶拉去电影院。如梦和耶拉?如梦和耶拉?”这是一个故事的转折?耶拉和如梦的组合到底是虚构还是现实?他们是在巧合里还是在故意设置的迷宫里?“难道没有任何政府单位察觉到电影院的兴起与伊斯坦布尔的衰落是成正比的吗?他想要知道,难道妓院和电影院开在同一条路上只是纯粹巧合吗?他进一步想知道,为什么电影院里面都要那么暗,那么彻底而残酷的黑?”那电影院里的故事往往是另一个寓言,甚至女人的背完全变成了朵儿肯·瑟芮,一种美丽的幻影,而那个结婚吧的故事像一个游戏,不是让人想到如梦,反而让人遗忘:“让我们登上卡夫山,让我们拥有彼此,让我们变成别人。娶我,娶我,娶我。”

卡利普一定是开始了另一个故事,一个带着如梦影子却开始逃避的梦,黑暗的电影院,喃喃的“娶我”的呼喊,以及那座卡夫山完全组成了卡利普另外的记忆,另外的记忆是一种转述,卡利普的高中同学易斯肯德把女人的故事用土耳其文转述,“两位表兄妹最后结了婚。女人因为相信了她在钱币上看到的神奇面孔,从此以后生命全然改观,但是相反,男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基于这个理由,女人决定把自己关进一座塔里,独自度过余生。而在多年的独居生活中,他并不会因为现在身旁多了一个人而难以入睡,相反,他喜欢在妻子的呼吸声中编造他的梦,他喜欢相信两人的梦境确实交缠不分。而这个和现实无关,和爱情无关,和卡夫山无关的梦最后导致了离开,妻子没有留下半句明确的理由而离开,这让作家陷入好一阵低潮。然而,他在妻子离开前就已经完成了一部小说,内容是关于一对双胞胎彼此交换了生命,这本书被读者誉为一部“历史性”的作品。实际上,他在小说中取回了一个先前遗失的身份,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与现实的自己一起写作,往烟灰缸里塞满相同的烟蒂,用相同的杯子喝咖啡,在同一时间里,躺在同一张床上,一起安然熟睡。”

这是一个重新做回自己的故事,而在“雪夜里的爱情故事”里,不管是和地图有关的欺骗,还是牧羊人有关的谋杀,都是爱情被替换的一种悲剧,就像牧羊人所说,他没有杀死他的老婆和她的情夫,而是某个躺在他床上的陌生女人和她的情人。牧羊人无非是寻找一个遗失的自己,就像那个在妻子离开之前写完了小说的作者,也在寻找一个被书写的自己,而实际上,如梦的离开让卡利普开始寻找自己。老专栏作家为卡利普设计的题材是:“追忆:城市里充满了男人快乐的回忆。风格:用毫无深意的浮夸词藻来掩饰藏在追忆中的线索。博学的无知:男人假装他想不透另一个男人的身份。吊诡:因此,妻子抛下他去追求的男人其实就是他自己。”另一个男人其实就是自己,这是一种找寻还是分离,这是一种重合还是拆解?“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特的!”而要看到这独特的生命,就像看到记忆的花园,在卡利普的现实里,是书写,而在耶拉的世界里,则是“眼睛”:“在眼睛的凝视下,在随时随地意识到它的情况下,我创造出我自己:我欣然接受它的监视。”也就是在模仿别人的时候渴望成为另一个人,在记忆和景仰的人物中,我造就出一个“他”来,而创造,这成为,最后的结局是:“把我的世界推人一团无底的黑暗。”

一团无底的黑暗便是将“眼睛”又抽离出来,将他抽离出来,真正变成我,变成黑书,而卡利普在不断阅读找寻耶拉的专栏文字里,逐渐发现了那隐藏着的秘密,那个秘密和现实的耶斯坦布尔不同,那里有“阿布第帕夏之乱”,有拜塔胥教派,有土耳其禁卫军,有胡儒非教派,也有军事政变,而这一切的故事其实传递着一个伊斯坦布尔的“自我”寻找的努力,甚至是在西方视野下的自我命名,伊斯坦布尔更名为拜占庭、维赞特、新罗马、安图沙、沙皇城、米克罗城、君士坦丁堡、君士堡、伊斯堡等等,它的每一次变身都“源于地底下这些无可避免、不可或缺的通路和隧道”。这些通道是文字之谜与谜之失落,而在卡利普逐渐寻找自己的过程中,也发现了藏在眼前世界后面的简单的秘密:“只要能把它找出来,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只要解开它的谜底,人们就能获得自由。”相信周围的物品隐藏着秘密,这就是一把打开的钥匙,而在乌申绪的书写中,实际上完全演变成了关于东西方的对立,如同善与恶、黑与白、天使与恶魔。这本隐含着“理想主义”的《文字之谜与谜之失落》,内容就是关于“为什么过去两百年来我们赶不上西方国家?我们该如何进步?”的疑问,而这个疑问的最终答案或许只有一个:伊斯坦布尔如何成为自己?

就像耶拉创造出的“眼睛”在哪里,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还是陷在一团无底的黑暗中?而当卡利普逐渐在专栏的文字中成为耶拉的时候,他是不是反而成为了一种书写的牢笼?或者说如梦的失踪变成了和自己无关的一部侦探小说,“因为重要的是故事,而不是说故事的人。眼前我们有一则故事要说。”仅仅是说故事,是一种模仿,就像王子口中的那些因为找不到自我而崩毁的王国,“因为模仿别人而灭绝的种族,因为无法过自己的生活而消失的异域部落。”而奥斯曼帝国的灭亡也是一个因为模仿而崩毁的寓言,在耶拉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干涸的那一天》的文章里,其实完全预言了这一种毁灭:“铁丝网后面,这片瘟疫隔离区里所发生的灾难,将侵袭我们每一个人。”而只有一个人,可以钻过铁丝网,溜进新地狱,“去寻找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而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干涸世界里,有那一支丢失的绿色钢珠笔,也有那死去的情人,毁灭的黑暗,毁灭的干涸,而“我”也最终向一个死去的情人呼喊:“我的灵魂,我的挚爱,我的忧愁佳人,灾难之日已迫在眉睫,到我身边来吧,无论你在何方,也许在一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也许是充满洋葱味的厨房,弥漫着洗净衣物芬芳的屋子,也许是零乱的蓝色卧房里,无论你身在何方,是时候了,快来到我身旁。”

耶拉预言了这样的悲剧,而当卡利普恶狠狠地承认自己就是耶拉·撒力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在书写中跌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或者他自己就是黑书的一部分,“你们这些阅读的人,仍然活在世上/但书写的我/想必早巳踏上旅程/走进了暗影国度。”这是爱伦·坡《影子,一则寓言》里的诗句,当镜子破碎,当王国毁灭,当自己被模仿,书写的寓言就像那个侦探小说一样,陷入难以掌控的线索之中,而真正的线索似乎只有一条,在那张报纸上,在没有名字只有身份的报道中,而那部名为《如梦与卡利普》的作品中,“这儿将会是令我敏感而聪慧的读者永难忘怀的一页。”

书写者的自我逃匿,这个谜案已经没有了悬疑,他是我,你是我,我是一切:“当我在谈论自己时,也在谈论着你;当我对你讲述故事时,我也在重温自己的回忆。”

白噪音

编号:C55·2140120·1051
作者:【美】唐·德里罗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25.20元
ISBN:9787544738309
页数:358页

“对于许多人来说,世界上只有两块地方:他们生活的地方和电视机里给他们看的地方。”电视机里是否也有着被听见的“白噪音”?所谓白噪音是指一段声音中的频率分量的功率在整个可听范围(0~20KHZ)内都是均匀的。由于人耳对高频敏感一点这种声音听上去是很吵耳的沙沙声,而杰克·格拉迪尼教授在家庭生活、山上学院的校园生活,以及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中的白噪音是否会用那种沙沙声解构恐惧、死亡、科技以及喜剧?平凡典型的现代生活,固定的超市购物之旅和周五的电视晚餐是杰克·格拉迪尼一家“幸福”的基石。然而,一场化学品泄漏事故将致命毒雾送上天空,向他宣告“死亡已经到来,它就在你的体内”,恐惧已入侵心灵每个角落,它就像白噪音,始终如一,无处不在。《白噪音》为德里罗赢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出版以来始终被誉为文学经典,也是后现代文学的巅峰代表。它精确地描述了现代文明对人类心灵和身体的伤害,呈现了人在死亡、信仰、灾难和暴力面前的惊恐,对现代人的困境做了先知般的预言。


《白噪音》:一切阴谋都会走向死亡

“假如死亡只不过是声音,那会怎么样?”
“电噪音。”
“你一直听得见它。四周全是声音。多么可怕。”
“始终如一,白色的。”
——《“戴乐儿”闹剧》

始终如一,为什么是去除不掉的白色?为什么和死亡一样笼罩在生活里,而可怕不是因为不可逃避,而是在主动地接近,在主动地听见,以及主动的对话。我和妻子芭比特,不是享受着孩子们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不是在研究希特勒的学术中感受意义,也不是参加志愿小组给别人读书报的快乐,而是总在问“谁会先死?”——它几乎在一种忧愁和恐惧中不断地成型,不断地控制生活。但是面对芭比特,面对孩子,面对这个始终如一的白色世界,谁会先死仿佛已经逃离了性爱本质的一部分,变成了“颠倒过来的达尔文主义”。

颠倒,是活着而趋向于死亡欲望的一次行动?那段对话还可以延伸,还可以继续,或者还可以在谁会先死的疑问面前想到生日,想到生命的纪念形式。芭比特问:““快满五十一岁是什么感觉?”而我的回答是:“与五十岁时没有什么不一样。”是始终如一吗?是一直听得见吗?“但是,一个是偶数,一个是奇数。”芭比特说。这是答案?还是另一个问题?五十一岁和五十岁,奇数和偶数,也是过去和现在,当然也可能是死亡和活着,当然会在性爱的本质之外,在颠倒的达尔文主义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忧愁和恐惧,而在黑暗中,在没有始终如一的白色的时间里,那些钟上的数字却都是奇数:早晨1:37,早晨3:59。“死亡都是奇数的,这是锡克人告诉我的——那个住在铁城的圣人。”死亡都是奇数的,却闯进了黑暗的钟表上,闯进了对话里,闯进了快满五十一岁的生活里。

圣人的启示,用一种奇数的覆盖方式表达着死亡的到来,而在这看起来不是抵抗黑暗的活着状态下,死亡只不过是一种预言,只不过是在头脑中形成的恐惧,而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的白色却以不可逃避的声音方式出现,它是一种存在状态,是一直听的见的生活。“大学生们滑稽地喊叫着互相招呼,情意绵绵地跌进对方的怀抱。他们总是言过其实地吹嘘自己在暑假中怎样无法无天寻欢作乐。”我在二十一年在山上学院的任教中,却看见的是一个个精彩的节目,情意绵绵,寻欢作乐,完全没有未亡人的那种忧愁和恐惧,希特勒学院的研究也让我获得了某种权威,而芭比特呢,也是一样,在成人教育计划里教授一门课程,还给盲人读报,充满着一丝阳光。还有那些正在成长的孩子,组成了我生活中看得见的一切,组成了现实中的爱:“爱情有助于我们开发出一种个性,它安全稳固得足以将自己置于另一个人的照料和保护之中。”

但这只不过是不被揭开的存在,我创建的希特勒研究系有一帮稀奇古怪的人,“教员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纽约来的外国流亡者,个个神气活现,像一群暴徒,疯了似的迷恋电影和琐屑小事。”他们像是创造了一种“泡泡糖纸和洗衣粉广告歌词里的亚里士多德学说”,被商品属性包围着,就像系主任阿尔丰斯一样,名字中还带着快餐食品,而在那个与生活紧密联系的超市里,到处都是噪音,购物车轮滚动时刺耳的吱吱声,扩音喇叭声和啡碾磨机的嘎嘎声,儿童们的哭叫声。“在一切声音之上,或在一切声音之下,还有一种无法判定来源的沉闷的吼声,好像出自人类感觉范围之外的某种形式的密集群居生物。”

种种杂乱的声响笼罩着一切,而每到晚上,当我们歇息的时候,就能听到稀稀拉拉的车辆飞驰而过,“遥远、平稳和低沉的声响萦绕在我们的睡眠中,好像死去的灵魂在梦际喋喋不休。”充斥着噪音,充斥着白色的声音,它们始终如一,它们侵占生活,而活着仿佛就是在一个被控制的系统里,在某个遥远城市中间上锁的房间里正有一台中央处理机,看不见,却印象深刻,网络、线路、光束、和声在和人打着交道,正如犹太人默里所说:“一切都隐藏在象征之中,被神秘的面纱和层层文化材料所遮蔽。但是,它绝对是精神数据。巨大的门户滑动开启,又自动关闭。能量波,入射的辐射。所有的字母和数字都在此,色谱中所有的颜色,所有的人声和声响,所有的代码词和礼典用语。”

所有就是一切,是看得见和看不见,是黑夜和白昼,是奇数和偶数,而在巨大的城市里,那些无处不在色白色声音像一切的热量,影响着生活:“你下了火车步出车站,就会被热浪所袭。空气、交通和熙来攘往的人群的热量。食物和性的热量。高楼大厦的热量。地铁和隧道里飘上来的热量。城市的气温总是高出十五度。”城市的意义就是难以逃脱的牢笼,他以超市、家庭、学院的形态包围着,甚至包括监狱,“我身不自由已啊,亲人们。”这是关在铁城监狱里的囚犯的呼喊,受害者是否是完全的陌生人?还是他泄愤杀人?是不是他被解雇了?此前他是否幻听到了说话声?对于对他们犯罪行为的一贯解读,但是在这一连串的疑问面前,最真实的声音确实“身不由己”,就像城市里的热量,就像超市里的噪音,就像各处的能量波、入射的辐射,就像字母和数字,就像代码词和典礼用语,就像名字和爱情。

“我要摆脱城市和性纠缠。”这是默里的想法,他生活在一个反讽的世界里,作为一个离婚的男人,他说他热爱女人,而他渴望的终极目标不是女人的身体,而是她们的头脑,而吸引他的是那些最复杂、最神经质、最难对付的女人。“我喜欢单纯的男人和复杂的女人。”这是默里性爱生活中的三个反讽主题,而这样的反讽只不过是作为犹太人在精神上的投降,因为这里的一切生活方式,一切生存活动,最后的意义都是宗教经验,都是要成为它的一部分,“我们身处此时此地。”所以反讽实际上的妥协,实际上是在一种悖离中得到快感,在开启和自动关闭的精神数据中寻找象征,寻找神秘面善后面的文化材料。

而我和芭比特呢?这是我的第五次婚姻,第一次婚姻和第四次是和达娜·布里德拉夫,其中有珍妮特·塞弗里和特薇迪·布朗纳的两次婚姻,而怀尔德、丹妮斯、斯泰菲、海因利希,这些同父不同母的孩子就在生活里,他们在不同的谱系里长大,面对世界的变化,家庭无疑变成错误信息的摇篮,“互相过分的亲近,生存的噪音和热量。或许某种甚至更深层的东西,譬如生存的需要。”这一切使家庭生活中总是有生成事实的各种差错,而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家庭生活之外,我却对希特勒的家庭故事感到一丝研究之外的安慰,“她的母亲和外甥女是两个最能控制他思想的女人。”希特勒给母亲写过一首诗,而在他营造的自我神话里,在深不可测的感觉支配下,却对母亲保持着尊敬和爱,“在奥伯索尔兹堡他的斯巴达式的简陋住处,挂了一幅他母亲的画像。”画像或许是一种寄托,是消除错误的解决办法,而在那一刻,“他的左耳开始听到嗡嗡声”。嗡嗡声似乎是已经从希特勒的研究中脱离出来,实际上闯入了我的生活里。

嗡嗡声从何而来?那是死亡的声音,还是无处不在的白色?其实是像噪音一样的生活和性爱,无处逃避,以及身不由己就在身边,“如果说我们有什么抱怨,那顶多是关于电视的,那里面总潜伏着一些外在的烦恼,引起恐惧和私下的欲望。”这是最集中的噪音,电视的噪音,新闻的噪音,生活的噪音,斯泰菲活动着自己的嘴唇,试图对上电视里说话的口形,这举动就像我学习德语练习口音,准备参加关于希特勒的研究讨论大会。口音是超脱的一种形式,是反抗现实的一次努力,可是却在模仿着电视,在噪音、波和辐射中完成一次自我命名。

而隐藏在生活、性爱和家庭背后的到底是什么?“真奇怪,我怎么总是卷进与情报有涉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第一任何第四任妻子达娜是一个兼职的间谋,而第三人妻子特薇迪出生在一个显赫古老的家庭,他们具有当间谍和反间谍的悠久传统,现在她嫁给了一个高层的丛林特务马尔科姆,而马尔科姆从来没有露面,他正在极其隐蔽地发动一场新教主义的复活行动,“这是旨在推翻卡斯特罗的漂亮计划的一部分。”而珍妮特在她退职前往嬉皮士村之前,是一位外国货币分析员,为一个秘密团体做研究,这是某个有争议的智囊团属下的高级理论家们组成的团体。这种种和情报有关的妻子身份使真实的现实被隐藏起来,就像特薇迪说的那样:“当马尔科姆深深地隐蔽起来时,好像他从未存在过。他不仅是此时此地失踪了,而且他的过去也消失了。关于他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留下。我有时候纳闷,我嫁的那个男人是否真是马尔科姆·亨特,或者其本人是一个深深隐蔽起来活动的完全另外的人。”

另外的人,在我和芭比特的现在婚姻里,也像是成为了“另外的人”:“我遗忘人名、面孔、电话号码、通讯地址、约会、指示、方向。”“我忘了斯泰菲不喜欢被人叫做斯泰芬妮。有时候我还叫她丹妮斯。”这是芭比特的困惑,遗忘症已经渗透进了空气和水中,甚至已经进入了食物链。而在遗忘面前,解救的方法之一便是重新命名,她给我取名J.A.K.格拉迪尼,“对她来说,这几个缩写字母暗示着尊严、重要性和声誉。”其实在我看来,这个J.A.K.的缩写只不过是一个标签,“使我的名字好像穿了一件借来的外套”,所以在J.A.K.之后,就是一个虚构人物,就是“另一个人”。这种家庭的错乱,这种虚构的命名,就像失踪的马尔科姆一样,是在遗忘和逃避,是在构建另一种世界,而在这样的消解和构建中,我们都像是一个旁观者,走进铁匠村古墓看见埋葬在这里的死者,或者坐在电视机前,看那里的电视节目,“对于许多人来说,世界上只有两块地方:他们生活的地方和电视机里给他们看的地方。假如电视里有一件事发生了,不管它是什么,我们都有种种权利觉得它令人着迷。”这是系主任阿尔丰斯的话,实际上,就像他的名字里包含的快餐食物一样,已尽成为我们无法改变的现实。

而默里把电视文化,把“波与辐射”看成是媒体对美国家庭一股首要力量,“它是封闭、永恒、独立、自指的。它就好像是我们的起居室中降生的一个神话,就好像是我们在梦境和潜意识里所感知的某样东西。”看电视,特别是电视里的那些灾难,就能感觉到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就像在持续不断的信息轰炸中被灾难打破,而那种精神苦闷就变成了快感。怀尔德连续的哭泣七个小时停不下来不是病态的表现,相反就是一种灾难降临的快感
:“就好像他刚刚从某个遥远、神圣的地方,从大漠野里或成年积雪的大山中流浪归来——那里所说的话语、所见的景色、所攀登的高峰,我们这些生活在平凡艰辛中的人只能以敬慕和惊奇仰望。”打破苦闷,打破平凡,以及打破噪音,打破始终如一的白色。

而灾难真的来的,不是在电视里,不是在旁观中,在“空中毒雾事件”中。起先它是羽状烟雾,后来就做“一团滚动的黑色烟雾”,再后来便成为了空中毒物事件,尼奥丁衍生物或尼奥丁-D的泄漏,然后就是“撤离所有的居所。致命的化学物烟雾,致命的化学物烟雾。”的警告,仿佛世界末日降临,那手拿《关于世界末日的二十个常见错误》小册子的黑人说:“你们每个人,不是有罪的恶人,便是被上帝拯救的善人。”是在救赎还是在暗示?可是当灾难真正降临的时候,也不是恐惧,也不是害怕,而是在暗示中接近死亡。毒素进入身体,两分半钟的侵袭对于我来说一个现实是:“死亡已经到来,它就在你的体内。”死亡不是一蹴而就的,是缓慢的,医生说是十五年,“尼奥丁衍生物的寿命为三十年。那时你就熬过了它寿命的一半时间。”是不是生命会比毒素的寿命更长,或者说活着是不是会比死亡的时间更长?是上帝拯救的善人也是暗示,死亡也是暗示,只有当毒素进入身体,那个”谁会先死“的问题才会变成无处可逃、始终如一的东西,像白色的噪音。

这是秘密,死亡的秘密,白色的秘密,而我在灾难面前,却没有抵达释放,甚至没有了电视的报道,没有了白噪音里的“波和辐射”:“我们看见了那个雾团,它是死亡的幽灵,就在我们头顶的上方。怎么竟然没有一个人对于这样的事进行实实在在的报道呢?说个半分钟、二十秒钟,就不行吗?”那只有空白的电视屏幕,而有着噪音有着白色的电视上曾经有过芭比特的身影,那是她在上课的情景,被当地电视台拍摄成电视:“什么东西从电视机的网孔里泄漏出来。当电子光点集结时,她就发射出一道光线照在我们脸上;她正在生成;每当她脸上的肌肉为了微笑和说话而活动时,她就不断地成形和再成形。”从电视里播出来,在“波与辐射”中不断地成形和再成形,而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死亡。而我在两分钟被毒素侵袭的身体里,开始发现了芭比特正在从事的另一种死亡实验。

那是一瓶“戴乐儿”的药物,轻质塑料的琥珀色瓶子,用胶带粘在浴室里的暖气罩里面,而这种药物没有列入药品目录,它就像一个谜团出现在生活中,白色,始终如一,就像噪音。而芭比特最后的解释是,这是一种有关死亡的实验,那个叫格雷的联合体是实验的主要策划者,“他在人脑中找到了。‘戴乐儿’感受器,并且正为药片本身做最后的完善。可是,他也告诉我,在人身上进行连续试验是有危险的,我可能死亡。我可以活着,但是我的大脑可能死亡。我大脑的左半部可能死亡,但是右半部可以活着。这就说,我身体的左半部可以活着,但是右半部可能死亡。”关于死亡的实验,对于芭比特来说,是为了排除那种遗忘症的恐惧,但是当合体的格雷变成个体的格雷,当实验变成了性爱,那个汽车旅馆像是肮脏的交易场所,“肮脏,破旧不堪。我觉得沮丧,但是非常非常绝望。”而且,房间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竟然挂着一部电视机,“我只记得上面靠近天花板的电视机,屏幕冲着我们。”

电视机成为一个旁观者,不是接受噪音,是制造噪音,不是走向死亡,是逃避死亡,“我对于芭比特的一部分爱慕一定是纯粹的轻松感。她不是一个满腹秘密的人,至少在她的死亡恐惧使她陷入秘密研究的疯狂和性欺骗之前不是。”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关于死亡的阴谋,“戴乐儿”的瓶子只不过是一个闹剧,而死亡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变成了一种凸显活着意义的行为,珍妮说,“但是我认为,人丧失了死亡的甚至死亡恐惧的意识是错误的。死亡难道不是我们需要的界限吗?难道不是它赋予生活以珍贵的实质、明确性的意识吗?你必须扪心白问,如果你失去了有关最后界线、界限或限度的认识,此生你做过的任何事情还会有美和意义吗?”

忘掉生活,还是忘掉瓶子?忘掉噪音还是忘掉汽车旅馆?忘掉身上的毒素带来的两分钟死亡,还是忘掉天花板上那只电视机?我似乎总是看见芭比特“永恒的等待着的裸体”,看见“死气沉沉的,尚未完全成形”的格雷,看见汽车旅馆里电视家下面的性爱,这是暗示,省去了流泪、激情、恐惧、恐怖、我在尼奥丁-D中的暴露的暗示,“我告诉丹妮斯,暗示的力量比副作用更至关紧要。”那和药片无关,和戴乐儿无关,和变成另一个人的死亡无关。我的世界里有了一把枪,“一把藏匿起来的能致人死命的枪。它就是一个秘密,它就是第二生活、第二自我、一场梦、一种魔法、一个阴谋、一场谵妄。”德国制造,以及三颗“楚姆瓦尔特”手枪子弹。

死亡变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仪式,具有了废墟遗迹法则:“废墟遗迹的创造,就是要显示隐匿在权力原则后面的某种怀旧情愫,或者想建构后人渴望的倾向。”而当你成为杀人者的时候,看到的死亡才会让人获得意义:“人的整部历史都是企图通过杀死他人来解除他们自己的死亡?”也就是说,从死亡的人变成杀人者,是为了在阴谋中活命,是为了在数字里找到具有象征的奇数,这是生活的本真状态,默里指出的:“恐惧才是不自然的。闪电和雷鸣是不自然的。痛苦、死亡、现实,这些统统是不自然的。我们不能按它们的现实模样去忍受这些东西。我们知道得太多。所以我们自我压抑、妥协和伪装。这是我们如何幸存于宇宙之中的方式。这就是人类的自然语言。”

自然语言,也是声音的形式,死亡变成了我的计划:“不通报姓名就进去;取得他的信任,等待他不加防备的时刻;取出“楚姆瓦尔特”自动手枪:向他的肚子开三枪,伤得他痛苦时间达到最长;将手枪放在他手里,以示其为一个孤独者的自杀;在镜子上涂几句半通不通的话;把斯托弗的汽车留在特雷德怀尔的车库里。”是的,四颗“戴乐儿”药片和三颗“楚姆瓦尔特”手枪子弹组成了心的声音,新的死亡,新的阴谋,最后的结局一定是这样的:“枪声加上了反射声波,在白色的房间里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响。我看着鲜血从受害人的腹部喷射而出,形成一个精美的弧形。”

人终归是要死的,这是自然的一种,“谁会先死”无疑是一个伪命题,不管是在毒气事件的灾难面前,还是在充满噪音的生活面前,死亡以最自然的方式,而那把自动手枪可以放在已死去的他的手上,就像他自己选择了自杀,而房间的电视里图像在跳动、摇晃,“到处是白噪音”,到处是无关罪恶的自然:“我向他开了枪,又使他相信是他向自己开的枪;然而此刻我感觉到,在把我俩的命运联在一起、实际地领着他迈向安全时,我就给我俩、给我们所有的人带来了荣誉。”

谁会先死?始终如一的白色在世界蔓延,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亡,不管是奇数还是偶数,不管是五十一岁还是五十岁,也不管是被杀还是自杀,都在一种自然状态中抵达,而超市的付款终端已经配备了全息扫描仪,它给毫无差错地给每件货物的二进位代码解密,“这是波与辐射的语言,或者是死者向生者说话的方式。”扫描,进入其中,所需要的一切应有尽有:“超自然和外星球的故事。神奇的维生素,治癌的特效药,减肥疗法。对于名人和死者的迷信和崇拜。”

当然,还有那台“始终如一,白色的”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