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9 《宋史演义》:“天教一算”的通俗教育
北朝无将南无相,华胄夷人混一朝。
写到厓山同覆日,不堪回首忆陈桥。
当宋恭宗隰与太皇太后并福王与芮北去元都,摇摇欲坠的南宋最终走向了灭亡,这不仅是南渡之后的悲剧归宿,也是三百二十年宋王朝的最后终点,尽管之后还有益王昰嗣立福州,还有改元的景炎年号,还有文天祥的抗死不降的悲壮,但是随着全太后自愿为尼,随着六岁的赵隰为僧,随着世杰最后坠水溺死,南宋最后中兴的希望彻底化为了泡影,从汴京到临安,从临安到温州、福州,对于“始终被夷狄所制”的宋朝来说,这一条曲折的路线是一种逃亡,是一种衰落,到最后“弄到举国授虏,寸土全无”,只得在历史深处画上一个悲叹而又可怜的句号。
覆灭的厓山仿佛是宋朝最后的一个点,而站在这个历史端点的蔡东藩显然在回望那三百二十年的两宋史,或者感慨,或者遗憾,或者针砭,“不堪回首忆陈桥”中还是有着复杂的情绪,陈桥是一场暂时结束混乱的变故,是一个王朝的起点,内中有着寄托,也有着反思,有着对于一个新生王朝的期许,更有着对于历史走向的解析,“小子闲览宋史,每叹宋朝的善政,却有数种:第一种,是整肃宫闱,没有女祸;第二种,是抑制宦官,没有阉祸;第三种,是睦好懿亲,没有宗室祸;第四种,是防闲戚里,没有外戚祸;第五种,是罢典禁兵,没有强藩祸,不但汉、唐未能相比,就是夏、商、周三代,恐怕还逊他一筹。但也有两大误处:北宋抑兵太过,外乏良将,南宋任贤不专,内乏良相。”自称“小子”的蔡东藩似乎是带着仰视的角度去看待宋朝兴亡,而那些数种“善政”也被寄予复兴的希望,没有女祸,没有阉祸,没有宗室祸,没有外戚祸,没有强藩祸,甚至是超越了汉唐、夏商周的机遇,但是那两大失误却也成为两宋灭亡的根本。而其实对于蔡东藩来说,这样的解读本来就充满着某种矛盾,甚至变成一种保守主义,只是因为北宋无良将,南宋无良相,“北朝无将南无相”的人才缺失才葬送了这数种善政建立的王朝。这种内部管理的遗憾,在边患不绝的现实中,只不过显得更加突出,但是另一方面,“不堪回首忆陈桥”却又将他带向一种宿命论,仿佛是上天注定,仿佛是命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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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蔡东藩看来,这种不义本身就是被美化,被虚化的历史,所以在对赵匡胤建立宋王朝的叙述中,充满了历史报应的笔调。赵匡胤在唐明宗天成二年生于洛阳的夹马营,是一个“香孩儿”,这成为远近的异闻,而在之后的经历中,那种被命定的传说也越来越浓厚,在那避难的寺庙里,空空和尚给赵匡胤“遇郭乃安,历周始显,两日重光,囊木应谶”的十六个字成为黄袍加身的预言,在郭威军中得到锻炼,在周主批阅的文书中看见“点检作天子”一语,乃至后面出现的两个太阳的异像,都成为赵匡胤走上王位的合理步骤,而当匡义对他说:“曾闻兄长述及僧言,‘两日重光,囊木应谶’,这语已经表现,兄长不妨就为天子。”赵匡胤还推辞说:“事关重大,奈何仓猝举行?况我曾世受国恩,亦岂可妄自尊大,擅行不义?”他知道不以,却也执拗不过天意,于是陈桥兵变,于是黄袍加身,当上帝王便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其实这种种,在蔡东藩看来,却完全是一场策划好的阴谋,空空和尚对赵匡胤说十六个字预言的时候,并无其他人在场,而在黄袍加身时出现的“诏书”看起来也像是一幕设计:“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讼狱,归于至仁,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於戏钦哉,畏天之命。”将黄袍加身说成是天命,对于赵匡胤来说,少了不义的道德压力,而当上皇帝有美其名曰“禅让”,这种歌功颂德也完全是权谋之术,所以驻节潞州的李筠才会骂道:“你晓得甚么?赵匡胤欺弄孤寡,诈称辽、汉犯边,出兵陈,买嘱将士归己,回军逼宫,废少主,幽太后,大逆不道,我还好北面事他么?今日讨逆,就使不成,死亦甘心。”而失败的卫融也在劝他归降时大骂道:“你敢负周,我不负汉!”咒骂自然惹怒了宋太祖,在一阵猛打之后,似乎赵匡胤想到了要用善举将他说服,于是,“将融释缚,善言劝慰,使为太府卿。融乃愿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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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东藩:乱世中写就另一部个人史 |
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演出,而李筠的忠烈得到了报应,“病殁无子,幸刘氏所生的男孩儿得承李祀,不致绝后……”如此也寄托着蔡东藩对于忠诚的注解,而对于赵匡胤,他也给了这位宋朝开国皇帝宿命的安排,那一晚“烛影斧声”里,生背疽的宋太祖在烛光中被一女鬼用柱斧砍在疽上,最后“疽破肉裂,太祖忍痛不住,遂致晕厥,一命呜呼”。“烛影斧声”的疑案似乎并不在正史里,但是蔡东藩特意“遍考稗官野乘”,以轶闻的形式写进了故事里,而且把这一过程变成了光义亲眼所见,也规避了无中生有的嫌疑。而这种宿命正是蔡东藩在演义里需要强化的,他评点的那首诗就说:“帝位原从篡窃来,孤雏嫠妇也罹灾。可怜烛影摇红夜,尽有雄心一夕灰。”
帝位篡窃而来,雄心化作一夕灰,这便是宋王朝写好的命运,所以在一开头,蔡东藩就发出感慨:“其实是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若非冥冥中主宰,那篡窃得来的国家,反好长久永远、千年不败,咳!天下岂有是理吗?”即使有十六字的预言,即使有诏书,即使有禅让的借口,即使被众将黄袍加身,人算终究敌不过天算,终究逃脱不了宿命。而这种精心布局的“人意”也发生在宋真宗身上,亲征契丹,却也遭受了失败,最后变成了“宋廷每岁给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契丹国主以兄礼事宋帝”的契约。为了稳固政权,赢得民心,几乎和宋太祖时一样,以天降帛书的形式昭告天下,“赵受命,兴于宋,付于膏,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自承天门上而垂下长二丈许的帛书,宛如天命。真宗遂茹斋戒荤,遣官告天地宗庙社稷,大赦改元,甚至还泰山封禅,以图用天意挽回颓势,而其实谁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把戏,“天瑞原不可必得,前代多用人力造成,教人主尊信崇奉,便足明示天下。陛下以为河图洛书,真有此事么?圣人神道设教,特借此诱服天下呢!”无非是一种诱服,所以当龙图阁待制孙奭问真宗:“天何言哉?岂有书也?”真宗只能沉默不答。
人意敌不过天意,宿命的命运似乎早就写好,而蔡东藩虽然曲折地写出了这一悲剧命运,但是他只是把宋朝的真正灭亡归因于“北朝无将南无相”,这是一种对比得出的结论,而其实这更是一种保守主义,在两宋发展过程中,在内政外患危机中,也出现了很多新政,而王安石无疑是当时站在历史前端的改革派,但是在蔡东藩看来,“沽名钓誉、厌故喜新”是对王安石的唯一评价,借用新任参知政事吴奎的话说:“臣尝安石同领群牧,见他刚愎自用,所为迂阔,倘或重用,必乱朝政。”苏洵甚至说他“眼内多白,貌似王敦,他日必乱天下”。所以当王安石向神宗提出“变风俗,立法度,正当今急务”的改革主张时,虽然获得了神宗的首肯,但是触犯了更多人的利益,不管是青苗法,还是市易法,不管是保马法,还是方田法,新法出台都受到了抵触,甚至引发了新旧之争,而蔡东藩似乎站在守旧派,对于王安石的新法,从人品上就予以了否认,“王安石转得独相,把揽大权。”将他的改革思想也进行了彻底的的否定。
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而北方的辽金西夏迭起北方,屡为边患,北宋总道收复燕云十六州,谁知竟连二帝也被人家虏去。而这当然也是天意,天狗星陨,有声若雷是预言,如龟黑眚,腥风四洒是凶兆,“都中有酒保朱氏女生髭,长六七寸,疏秀若男人;又有卖青果男子,怀孕诞儿;有狐升御榻高坐;又有都门外的卖菜夫至宣德门下,忽若痴迷,释去荷担,戟手詈道:‘太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来言,宜速改为要!’”但是这“速改”还是走上了最后“两朝天子同作俘囚”的灭亡之路,而这种灭亡在某种程度上又变成蔡东藩的一种民族主义的表达,“直把那黄帝以来的汉族,都丢尽了脸,真正可羞!真正可叹!”而南宋王朝在颠沛中苟延喘喘,虽然有岳飞“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的雄壮,但最后还是屈死风波亭,坐听败亡似乎是无法改变,最后弄得赵氏的最后一块骨血也孤悬海外,直到厓山覆没,帝子销沉。
军事羸弱、君主昏庸、奸相弄权,在蔡东藩看来,宋王朝走向没落是天意注定的,虽然他以另一角度涉及了西夏、金国和蒙古元朝的兴亡历史,以期从中寻找出宋王朝灭亡的原因,半部宋史,都是纳款割地;南北两宋,不外权奸倾轧。所以这种必然的命运随着南宋儿皇帝的降元,变成了一种历史的循环论,在开篇中蔡东藩就说道:“得国由小儿,失国由小儿。”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将七岁的小周王和二十多岁的周太后驱往西宫,而自己的后辈最后也以这样的方式将宋王朝三百二十年的江山而拱手想让,“及帝赵隰进见元主,元主怜他幼弱,封为瀛国公,全太后自愿为尼,乃令出居正智寺,嗣复命帝赵隰为僧。显时年仅六岁,后来竟病终沙漠。”历史仿佛走了一个圆圈,所以在“写到厓山同覆日,不堪回首忆陈桥”的悲叹中,蔡东藩希望从宋亡的悲剧中找到一些对后世的启示。
“夫以官书之辞烦义奥,不暇阅,亦不易阅,乃托为小说演成俚词,以供普通社会之览观,不可谓非通俗教育之助;顾俚言之诸可,而妄言之亦奚其可乎?”蔡东藩在《自序》中这样说,看起来他是为了将宋代的繁芜历史进行小说化的改编,还历史一个本来面目:“若夫宋代小说,亦不一而足,大约荒唐者多,确凿者少;龙虎争雄,并无其事,狸猫换主,尤属子虚;狄青本面涅之徒,貌何足羡?庞籍非怀奸之相,毁出不经;岳氏后人,不闻朝中选帅,金邦太子,曷尝胯下丧身?种种谬谈,不胜枚举。而后世则以讹传讹,将无作有,劝善不足,导欺有余。”但是这种种的纠正最终的目的就是在“供普通社会之览观”的时候,能够起到“通俗教育之助”。
蔡东藩是个爱国者,他为武昌起义、共和初建兴奋过,欢呼过,但不久即遭逢袁世凯窃国。蔡东藩幽愤时事,立志“借说部体裁,演历史故事”,以历史小说作为救国工具。所以在辞官之后,他用了十年时间陆续写成中国历代通俗演义11部,这1040回的小说,这2166年间的中国历史,并非只是为了改变正史辞烦义奥带来的阅读障碍,并非是为了纠正遗乘杂出的荒唐和子虚,实在是寄托着寻找救亡图存的希望和自己“书生报国”的理想。但是蔡东藩似乎无法像写作通俗演义一样改写自己的个人史,“一代史家,千秋神笔”的著作并未让他看见救国的曙光,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由于不愿意在日寇的刺刀下生活,辗转避难,颠沛流离,逝世于抗战胜利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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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战争存亡录》:被抛弃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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