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知识

编号:C28·2120112·0856
作者:霍香结
出版:新世界出版社
版本:2010年年11月
定价:39.80元 亚马逊24.70元
ISBN:9787510413575
页数:486页

混乱而恐惧的封面,陌生而古典的霍香结和“汤厝”,一定是因为现实中太多东西背叛了,所以需要寻找一种“前沿”的文本来讲述乡土和民间,讲述充满隐喻的空间和“地方”。这是一部有关“物”的微观地域性作品,以方志为体例,从疆域、语言、风俗、衡虞、列传、艺文志等多个层面深入挖掘了一个一穷二白的村庄,从写和写作本身来讲具有普遍方法论意义,乃本土小说开拓性的集成实验,被喻为微观地域性写作和人类学小说的开山之作。戴潍娜说:“作者扛起了大旗,向‘认识贫困’的现代小说发起了一场政变。这就是我认为这是一本充满‘冒犯’的书了的缘故。”央视女主播柴静在推荐中说:“《地方性知识》是一部高贵的,洁身自好的文本,绝无这个庸碌时代那些可以嘲笑的印迹。整个阅读过程像一场奇妙的盗墓,若能抵住开始的异界气息,就能顺着作者安置的各类秘道,看到真正吸引人的闻所未闻的惊艳与奇迹。”


《地方性知识》:阅读时请用第三人称

你只是我的一个念头,无数念头中的一个,眼下正在通往肉身的途中。
——《地方性知识·阿尔法河》

身体里的溃疡,是一首诗歌的隐喻,在初春时节的某一个晚上,我悄悄用药膏涂抹在患处,然后在文本中写下一段诗歌,文字是另一种疗伤的手段,我几乎可以忘记痒的难受,忘记溃疡的表里病变,它直接进入身体之中,像是某一个必然的过程,斩断,修复,然后重新站立起来。所谓肉身的痛只是一个符号的东西,而那些诗歌文本却经历着肉身化这个过程,直到最后以意义的方式完成。而在整个过程结束之后,我也慢慢消除了自身,只留在别处的是诗歌或者肉体,而“我”完全在人称的意义上被解构了,“我,是一个集合名词。当我们面对眼前山脉河流的时候,我们首先感觉到自己原本是他的一部分。”

我便成了这句话的作者:霍香结。一个名字,我实在找不到他或她的有关资料,百度百科上注明:霍香结,籍贯、出生不详。作为《地方性知识》这本小说的作者,如此解释肯定是一种隐喻,除此之外,可以发现的线索还包括,小说第100页记述了一个名叫贾勤的人关于“khe”的释义,而贾勤出现在我之前阅读的小说《现代派小说辞典》中,他也是那本书的作者,在这本“词典写作”的文本中,贾勤写到了“汤错”这个词条,里面说:“在霍香结之后写小说,无论是讲述一个故事,还是描写一个故事,或者像米兰-昆德拉那样两边讨好,既要在故事上占便宜,又要在思想上抖机灵,都显得不合时宜了,用霍香结的小说观去衡量,离不开故事的小说写作,尚处于小说写作的吃奶阶段。”这里纯粹是关于小说写作的一般性论述,虽然没有具体说到霍香结,但是提及了《地方性知识》里的那个叫“汤错”的地方,在贾勤的博客里,还有大量对于霍香结及其文本《地方性知识》的论述,而且还对霍香结《地方性知识》入选茅盾文学奖给予了祝贺,这至少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贾勤和霍香结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熟识,他们不仅在文本之中进行互文的实验,而且还扩展至文本之外,肉身之内。

另外,有关霍香结可能的线索还包括,第283页:“它们嫩的变色,预示着一个比较远离太阳的季节的开始,但是也有很多植物如胡须子、结香,从这个时候才开始变绿,开花,变得生机勃勃。”结香是一种植物,变绿开花,就像这个季节一样,开始变得生机勃勃。我知道,植物“结香”和“霍香结”之间其实并没有关系,只是文本中的一个词而已,但是在物性的“汤错”,在肉身化的过程中,霍香结也会成为一个具有物性和肉身的一个词,如《凡例》所说,“从物性出发,对感官触及的感性史进行还原”,那么,作为一个阅读体系的建构,词和词之间就会建立属于自己的系统。

这是第二个线索,再寻下去,是第三个。亚伯拉罕·蝼冢,出现在贾勤的小说《现代派文学辞典》中,以写序的作者出现,他说:“而作为个体的写作则遂然显得无限狭小,不管你是类的,还是无限集成的;你写得多也好,写得少也好,在所有输出结果和可能性中,只有所占比例之轻重的问题,只有废话和不那么废话而已。”他给了“词典写作”充分的肯定,但是如何又成为霍香结《地方性知识》的线索,在《地方性知识》中,有本地的父亲,名叫蝼,而本地的母亲,名叫冢,而蝼冢则是本地的神官,“蝼冢”这两个词组成了本地父性-母性的谱系,和“亚伯拉罕·蝼冢”一定是某种约定的关系。

肉身的霍香结,而不是一个词语?

三个线索,组合起来,你会发现“霍香结”其实仍然是一个作者的名字,依然是一个人名,依然是词语,或者像“汤错”一样,“是一个词,然后才是一个概念实体,这个实体有它应有的意识活动,语言,以及肉身”。他缺少一切可以被还原的物性,所以对于接下去对于小说的阅读,就会变得非常小心,你很可能一直在词语或者物性的层面上,而根本没有办法进入其中,进入汤错将会变成一个最难的事情,那么,这样的“地方性知识”只能是一些纸张的粘合,和页码的标注。所以,在这个关于写作和言说最根本的问题上,我们就必须寻找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写在《中国村庄史》这部小说里,见《地方性知识》第七卷,是用汤错文写成的手稿上,内容为尤多秉准备:“阅读时请用第三人称,或者跳过”。第三人称,或者跳过,这两个词可以归结为一个关键词:虚构。也就是为词语寻找出路的最好手段,便是给它一个虚构的意义,“词语的生命力在于和人发生关系的亲疏。”霍香结,以及所有没有线索的词,在阅读中,就要给他们一个虚构的意义,给他们关系,和“人”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文字系统的部落”,那么就会远离死亡。

所以,我们不妨把“霍香结”的线索想象成另一个神甫悬案,费铭德作为“一个闯入者”,就是对文本的一次冒险,时间在16世纪,作为葡萄牙传教士,他来到中国,追随皇帝,之后关入大牢,出狱后在南京秦淮河边认识了顾姓妓女,再到桂林,到岭西域,然后就没有消息了。“1540年的某一天死在中国南部省的某个地方”,他的死亡猜测有三种,这三种猜测基本上不能还原16世纪的那个悬案,就像所有关于词语的猜测不能还原霍香结这个人名背后的肉身一样,费铭德的真实性只是出现在他的手稿中,作为文本的一部分,里面一定有着虚构着的成分,有着对于词语寻找肉身和意义的努力,可惜,在“汤错”这个南方山区的文本中,费铭德的手稿完全是一个译本,在汤错阿门教的旧址中挖掘出来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在描述我所见到的这个村庄之前,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卡瓦科斯·卧尔卡,是里斯本附近的阿尔科切特人。在这个当地人称作汤错的地方,我的几个舌头走的走了,死的死了。最后死去的那个是从果阿就同我在一起的,他死于一场意想不到的大火。其他几个是中国人,他们到了岭西城就不愿意走了。

“走的走了,死的死了”的历史,在汤错的还原中,无疑遇到了一个真伪的问题,当肉身消失,文本的意义就遇到了危险,所有承袭的物性都可能荡然无存。而作为文本的一个线索,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躲在词语背后,却同为词语的霍香结的一个策略,费铭德如果叫费尔南·门德斯·平托,如果手稿所记载的是1542年5月14日那天,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很平安地阅读关于汤错的故事,跟随“我”和“我的向导”深入越城岭山脉,逐一打开汤错的疆域、语言、风俗研究、虞衡志、列传、艺文志等内容,但是,面对“一个词的肉身化过程是不是我看到的样子?”的疑问,我们的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强行引导我们进入和退出的霸道者,我们如何在一条路上寻找到我们的母体,寻找到我们的身和我们的神?神甫死在中国南方某一个山区,而那手稿上的时间完全变成了我们并不现在活着的2042年,“也就是距今500年零2个月前的那一天……”,1542年的手稿在不存在的时间里,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可能,而这个时间看上去像是我们所有问题的进口:“这里从来就是2042,以前是2042,以后也是,没有关系,多走几步,就到了。”

从历史意义上的“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到混沌意义上的“多走几步,就到了”,这“走”的词语完全是我们建构一个第三人称阅读的基础,如果抛掉直接叙述,抛掉手稿里的“我”,那么我们或许可以重新回到物性的起点,“在物性之中,表现为语言、文字、图腾、禁忌、习俗等”,而物性的存在“比肉身更为持久和具有连续性”。也就是说,纠缠于霍香结是谁,是男人还是女人,费铭德神甫留下的手稿是不是对中国的“围观”还是“闯入”,都变得不再重要,而物性回归的最关键一点,是可以重新开始阅读的旅途,重新寻找起点:“物是终极的,这个时代还根本没有物可言。更没有物的概念。”

起点既是终点,那么我们可以安心走进汤错,在我的田野考察所得之外,结合爷爷李维(1919-)的资料、费铭德的手稿和同学兼合作者谢秉勋收集的资料,而进入人物活动的路线图。“第一开头”和“第二开头”的意义也完全变成了迷宫式文本之后的解救实验,门不管向哪边开,阴阳交错的叙述路线的终点都会是最后一页,也就是说,只要你进入文本启动的仪式之后,你就一定会在最后得到完整的回应。而这个入口当然是那个叫汤错的地方:“汤错是中国南部一个山村的名字,中国最小的自然行政单位,本书的真正主体。”或者再微观一点:汤错,行政编制上叫铜座,村一级,下辖5个片,2,786人(截至2008年11月1日),五六百个家庭。

不管汤错叫铜座也叫藤座,山村的微观地域学必定是在建构一个山村标本,而这个山村标本就是所谓的“物性”,是最原始的形态,里面涉及到河流、山川等地理学概念组成了一个活着的汤错,而这个个过程的建立,并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同时进行着关于肉身和意义的建构,也就是说,从物性到肉身,再到意义,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是文本词语解放的必然努力,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如何一步步搭建“地方”,即显出它的独特性:“性微观地域性写作:对事物进行规定,是承认它的有限性、特殊性,也等于承认自己的范畴。所以,汤错的存在必定是一个有限性和特殊性交织在一起的坐标,从语言、风俗、植物、动物,以及人族的各个方面,呈现了一个不断被肉身化和意义化的汤错,比如古代汤错文,比如汤错人称代词,汤错的土地伦理,汤错的记事和预测,所有的一切都在构筑一个文本化的汤错,“我即大地。大地是我之肉身。一切存在都是我的体现。生是我,死也是我。”

其实,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下去,《地方性知识》就只能是一本研究地方方志的知识性读本,或者说,会成为微观地域学著作,那么所谓的小说实验意义就不复存在。就如书名一样,《地方性知识》完全给人一种学术性著作的误解,很容易和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吉尔兹的论文集《地方性知识》联系起来,同名著作,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条途径,在人类学著作中,《地方性知识》的命题旨在认知的具体性、穿透性和阐释性,究竟何谓“地方性知识”?一只标准的蚂蚁在一只标准膨胀的气球上之类的例子后,得出结论说:“物理学就像生活一样,没有绝对的完美。也不会将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这或许是我们真正走进小说式文本《地方性知识》的一把钥匙,不会预设好主题和结果,也就是说,完全是可以变化的,“物理学在迷惑恰似生活本身如是这样也会容易陷入困惑一样。它只是一种人类活动,你应该去做出一种人性的判断并接受人本身的局限性。”其实,小说何尝不是如此,从体例上,霍香结的《地方性知识》完全是地方方志的结构,但是却处处设置陷阱,处处给你虚构的可能,知识作为一种“语言游戏”,它没有旁观者,而只有实际的参与者,而阅读者会成为真正的参与者,在文本里进行着自己的命名,小说文本的标题呈现出内外有别,卷一的《疆域》,实则是《汤错,中国南部省的一个小山村》,卷二《语言》则变成了《意义的织体》,卷三《风俗研究》则是《乡村剧场和理解的本质》……诸如此类,而在第一卷的引言中,引用的是埃利亚斯·卡内提在《群众与权力》的一段话,群众象征和群众结晶不断颠倒,像沙漏一样流动在文本中:“谷物、森林、雨、风沙、海洋以及火就是这类单位”成为群众象征,而“在神话、梦、语言和歌谣中都象征地代表群众。”主体的颠覆其实是为了寻找非理性的文本意义,而很明显,所有关于对汤错的研究,一方面在积极建构,而另一方面却在迅速的解构,两只手都在产生意义和消解意义中完成了文本之为文本存在的意义。

所以,在那么隐含着寓言、象征意义的故事中,你会很难受地去思考所谓的合理性,包括观音血案、垫背之骂、喝精水被屠、鸡血祭祀、被可怖蚂蟥吓疯掉了等情节和故事具备了小说的样式和意义,但是它只是为了构建文本的体,是为了颠覆“结晶群众”而已,即颠覆“活在诗歌、寓言等作品中的生命”,只有这些小说类型化的东西被完全消解了,阅读者才真正可以用第三人称去阅读,真正可以“跳过去”,而当你、当我都消失了的时候,语言会成为一种新的希望,就如最后的《铜座之歌》,断文中说:“你只需要阅读其中任何三章即可,超过这个数,文字本身将会对你造成伤害。”

伤害是因为你走不出自己构筑的阅读世界,其实汤错并不具备真正的物性,它只是一个假设,就像在“凡例”中所说:“叙述者是李氏假设,即我本人。”所以依靠“汤错”这个地方的物性,来构筑肉身,从而衍伸意义,完全是一条死胡同,完全是一个寓言,霍香结在背后,他要做的就是,眼看着你慢慢进入“汤错”的中心,他会把一切都推翻,就像1999年冬天过河的时候淹死的曾解放,在火之外肉身覆灭。而当一切坍塌,当《地方性知识》的霍香结成为“籍贯、出生不详”的一个词语时,没有了作者,没有了人物,没有了情节,也没有了最后的虚构:“我理解的虚构是在作者无力逾越写作的难度与硬核部分时不得以采取的手段。所以虚构具有极其低俗的成分。”藤是一个文本,肉身是一个文本,溃疡是一个文本,而“我”也是一个文本,意义没有了永恒,词语就是盘王,神甫也就失踪在每一个词里:

关于你的
离去,铜座的说法只是这样
那是帝国的第一个叛逆者,它
离开村庄的时候,背影立起
隐隐约约的不像是个人
——《地方性知识·铜座之歌》

一座幽灵城市的拓扑学结构

编号:C39·2111220·0851
作者:【法】阿兰·罗伯-格里耶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年06月
定价:15.00元卓越8.90元
ISBN:9787540449582
页数:165页

说实话,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小说让人觉得沉闷,而《一座幽灵城市的拓扑学结构》在书名上看出他对于客观现实的营造努力:在一座或因天灾或因人祸而彻底毁灭的城市里,只剩下一所高大坚固的建筑物,里面关押着一些妙龄少女,其中一个少女尸体暴露,似乎是献祭神的牺牲。这神阴阳同体,可以在繁殖室里生育后代。神所生下的一对孪生子女,在母亲的陪同下,走遍了上至山顶神庙,下至监狱的地下室,到处探秘。这是一座失落的城市,它可能在同一片土地上掩藏着几个相继的文明,剧院、监狱、后宫、庙宇和妓院仿佛考古学家,一步步在这个突然变换的动态迷宫里前行。格里耶的小说对于小说艺术本身进行了深入的挑战,反叛、思考和建设,具有英勇强悍的新英格兰极端个人主义传统和坚强的艺术开拓精神,强有力地显示出伟大的艺术家在短暂的数十年的文学生命历程中的艺术自觉和尼采艺术哲学当中艺术家享有的奴隶主道德。


城市的拓扑学,幽灵和女神同行

我,或者不是我,就这样从第一页开始走下去,一定会遇到那些不认识的人,遇到拐弯的路,遇到害怕的文字,遇到我。所有的页码都没有标记,然后就是从一个方向走下去,深不可测的未来,是无法预知的美,却是不小心看到了我们忽略的场景,最后是逃不掉的那句话:“我再一次向前走,走过一连串关闭着的门,沿着没有尽头的空荡荡的走廊走,走廊永远不变地干净和清洁。”

走廊其实有尽头,也不是空空荡荡的,从北向南,没有坐标,只有一种行走方式,在某一个楼层上,你完全可以找到走廊尽头是一段楼梯,沿着楼梯向下,就是逐渐下沉的垂直距离,然后就是地面,从俯视到平视到仰视,视角的变化预示着走廊一次次归于零,一次次接近开始,然后就是循环,就是相同的螺旋。这是我必经的道路,必经的楼梯,而在这样接近年关的时候,整个楼梯上空无一人,就像那个城市早已经空无一人。空无一人往往是恐惧的开始,没有人提醒你墙上的那些字,那些符号。所以,我像是从书本的某一页中跳出来,找到了那个“不是我”,然后一起坚守到年的到来。

这就像是罗伯·格里耶笔下的城市,笔下的庙宇,笔下的空间,“在这里,连续的景物就是房屋、宫殿、林荫道”,它们占据了时间和地点,他们运动着奔向新的目标,除此之外,就是一个曾经来过的我,以及作为曾经阅读者的我。我是带着这本新小说走完楼梯的,从下到上,然后读完,然后从下到上,这个过程也是连续的景物,连同楼梯,就如“三十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同一个大卫”,在这个城市里,一连几次,“夜夜都梦见他自己正在同一间宏大的荒废的住宅里,爬一条没完没了的楼梯”。没完没了是另一种连续的景物,它剖开了这个城市在历史过去的密码,就如那个叫瓦纳德城被毁的铭文一样,是斜体字的说明,只是当书合上的时候,女看守没有像我一样,而是没有能把这行字念出来。铭文便永远刻在了瓦纳德城女神身上。

其实,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才发现我遗忘了这本书,都是铭文的小说,它搁置在我最高一层的桌子上,现在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了,桌子上应该很干净了,独自留着这本小说看起来是我的一个预谋,它被遗弃在没有连续景物的地方,等待外面的那些陌生人欢呼新春的到来。

甚至走不下楼梯。过完年之后,这个预谋就会彻底结束,当时间被跨越过去,我会拿起它,在认真读一遍,翻到第1页,或者第32页,或者第145页,在翻动书页中我会发现连续的景物除了房屋、宫殿、林荫道,还有一些铭文般的字母,看起来像是鲜红的字母G,那个会引起一连串的字,这些字包括:“瓦纳德-海面瞭望-船-危险-海岸-预言家-游泳-无用-屠杀-长沙发-处女-阴道-怀孕-生育-大卫”,等等,那么如果我再次合上书,那个G就会消失,那个起始的“瓦纳德”和“大卫”也会消失,或者那本书的书名,直接如剧本所说,叫《大卫的诞生》。

而那个大卫,曾经是瓦纳德的男性化身,他是阴阳合体的快乐之神。他的母亲说:“你瞧,这小男孩的名字跟你一样。”所以,几乎所有的男孩都是大卫,都是阴阳合体的快乐之神,都是带着自己的剧本进入那段没完没了的楼梯。这便成了一种反复,是“如同每一次”一样睡了很久,是“寻找高跟鞋的黑鸟”却又生了新蛋,在永久的循环里维持下去,而对每一个见证者来说,只有这样的反复述说,才能“通过前后矛盾的空白遗漏将这座庙宇的轮廓线刻画出来”。那么所有的建筑都可能是一个入口,瓦纳德之城在毁灭之后也必将迎来另一个新生的神,叫大卫,或者叫杀人犯,也或者叫“应予剃发的女人”。

男人和女人,男神和女神,在交替中,时间慢慢成为起点,空间成为新的所在,那么他们都在拓扑学结构中寻找到自己另外的命名。起初是女神,我以为是裸体的,可以是四个少女,可以是参观者,是奔跑者,是女画家,甚至看起来是小男孩,但都是在“繁殖的牢房”里,“她仿佛不存在似的”,当“她的名字叫瓦纳德”,那么对神祇的命名也就成为一种象征,“这位女神是秘密的、残酷的、不存在的、想象中的,是需要的女神。”她满足了命名本身,而这样只为需要的命名充满了危险,甚至包括那个刻满铭文的瓦纳德古城之毁灭,这个公元前39年最后一次火山爆发而被毁的城市,在火山喷发时“突然喷射出一块尖利的石头”,就是这块宇宙来的武器,“使一个私下冒用女神瓦纳德名字的少女受了致命伤。”

这就是一个被命名的、“仿佛不存在”的女神的出生和死亡之,只是在不同的空间里,在弥漫着拓扑学的城市里,女神同样并不意味着永远不倒的建筑和信念,她说:“人家管我叫瓦纳德,我不在乎,我的真名叫苏珊。”或许她是童贞女,从庙里逃出去,而目标是“图画的不可见部分奔去”。被抓的童贞女也其实是肉体的再一次沉沦,和火山爆发时尖利的石头砸中的少女一样,是一种无法挽救的戕害,死亡逼迫着不被命名的女神走向幽灵的境地,从此,永远,成为女性死刑囚犯,成为料制造的女人模型,成为那个“完整四方形的第四个顶点”的第四个被害人,在废墟里,生命就成为寻找流动的景物,寻找一个城市的拓扑学结构。

而大卫呢,完全是红色字母维系的那个符号,大卫·H,他,将房间的门一个接着一个打开;他,按了一下他的摄影机的快门;他始终在宏大的荒废的住在里“爬一条没完没了的楼梯。”他或许带着石头和尖刀,在庙宇里刻下“画得非常逼真”的建筑两个字,或者,就是我,就是男孩,就是杀人犯。当他进入房间,推开门,里面是一片废墟,所有的符号都被毁灭了,包括铭文,包括尖刀刻下的字和画,包括楼梯上的脚步声,那个年轻的姑娘还在楼梯之上,听着那声音变成这个城市最后的信号,而这样的反复永远没有停止,就像“单性生殖”,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到敌人的军队定期入侵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为止”。

而现在,像一切都结束了,“韦罗尼克之沙”已经说明不了问题,谁是死者,谁是杀人犯已经没有了知道的必要,一切都呈现出矛盾的最极致表现,一层一层空间里,字母内容在年代上的矛盾,提出了一个至今没有人能解答的谜。这个谜只留下两件物证:一个是具有方眼网的渔网,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瓦纳莎的躯体像美人鱼;二是粗大的九柱戏的木柱子,柱子上套了无数的环,不同程度的凸出,像是男性的阳具,其目的就是用来破坏童贞。在这女性和男性的物证中,任何可能都是为了揭示出另一种不可能,所以即使幽灵也完全可能是女神,即使杀人犯也完全是一个神祇,所有的拓扑学结构只为了一种形而上的颠倒:“不,这种样式的建筑真的太不可能有了,而且那根损坏的柱子违反最基本的重力原则,也更不可能有了。”

拓扑学必须违反逻辑和伦理,拓扑学作为数学的一个分支,研究几何图形在连续改变形状时还能保持不变的一些特性,它只考虑物体间的位置关系而不考虑它们的距离和大小。所以在一座失落的城市里,它可的拓扑学结构隐含在垂直的楼梯里,表现在流动的景色里,剧院、监狱、后宫、庙宇和妓院不断突破着仪式,突破着在时间和空间里的形态,也突破着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欲望落差,从“第一空间 建筑一座成为废墟的庙宇 以供奉女神瓦纳德”开始,到“第二空间 为了一个平静的住所 而重复进行的上升运动”,到”第三空间 建筑一座已成废墟的庙宇(续完)”,和“第四空间 被监禁在窗户与镜子之间 未成年少女的梦想”,直到“第五空间 杀人犯在追踪我”,重复而矛盾的地层就是连续变换下物体性质保持不变的“拓扑学意义”,石头记号的30度角、三枚椭圆形的蛋、士兵们三天三夜虐待妇女、三百三十三级楼梯 、木架子有三只能滑动的脚、三组演员、三个死里逃生的人、三下干脆利索的动作、三声衣料窸窣响……在符号“三”构筑的“拓扑学结构”中,其实有很多东西已经找到了它们最确切的表达方式,而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我,从没完没了的楼梯,走向没完没了的走廊:

那是早上。那是晚上,我记起来了。

荒野侦探

编号:C64·2111220·0849
作者:【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9年年08月
定价:35.00元卓越20.08元
ISBN:9787208085695
页数:522页

因为《2666》,我才认识罗贝托·波拉尼奥,而这次我没有购买《2666》,是因为我想从《荒野侦探》先期入手,寻找被称为“拉丁美洲自马尔克斯以来最重要的作家”的波拉尼奥对于结构和技巧的追逐。拉丁美洲最高文学奖“罗慕洛·加列哥斯国际小说奖”得主、2009年美国书评人协会年度小说奖得主、横扫欧美年度“最佳图书”榜单、2007年《纽约时报书评》年度十佳图书、美国Amazon年度编辑选书、读者最爱十大书籍、世界西班牙语大会评选“25年来l00部最佳西语小说”第3名……如此罗列的榜单在这蓝色的腰封上显得十分热闹,其实,这不是关于“侦探”的小说,而是关于诗,一群诗人和妓女一起深入沙漠寻找“本能现实主义诗人”贝拉诺和利马的踪迹,但是年轻的诗人们经历了二十年不可逆的生命体验与幻灭,最后他们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失踪的女诗人,或者,他们自己也成了失踪者?没有答案,因为,波拉尼奥,已死。了大人的从前那个孩子。


《荒野侦探》:窗外的影子顷刻间从现实中勃起苏醒

在晚上的某个时候,玛利亚对我说:灾难即将来临。

这是《荒野侦探》71页的某个夜晚,这是1975年11月21日的故事,“我”在卡塔丽娜·奥哈拉家聚会,身旁是那个名叫玛利亚的妓女,“我”的好朋友,他的父亲犯了癫痫。灾难总是尾随着那些肉欲的时刻,所以当我翻阅到第71页的时候,我伸出手去,发现1975年的11月21日就像2011年的12月30日一样,是在时间的迷宫中玩一种灾难般的游戏。

接下去肯定是11月22日,在卡塔丽娜·奥哈拉家里醒过来,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平淡,只是被搁置在这样的时间上,无论如何是逃脱不了了。接下去我可以把时间调整到2011年12月31日,然后就是新年的跨年,2012年1月1日,你还是没有办法逃脱,这已经是不可救药的阅读误区了,只是我们还要深入,从71页开始,从1975年开始,从2011年开始,进入那个沙漠一般的荒野,是的,灾难即将来临。

拉丁美洲最高文学奖“罗慕洛·加列哥斯国际小说奖”得主、2009年美国书评人协会年度小说奖得主、横扫欧美年度“最佳图书”榜单、2007年《纽约时报书评》年度十佳图书、美国Amazon年度编辑选书、读者最爱十大书籍、世界西班牙语大会评选“25年来100部最佳西语小说”第3名,这些名誉的背后是一个人的名字:波拉尼奥,陌生是因为他在第71页的时候早就匿身不见了,他属于更久远的《2666》,在数字神话中,他的身体早就消逝在一个世纪的末端,所以当用旧年的时光打开这一本522页474千字的图书时,我的内心是恐惧的,宛如窗外闪过一个影子,影子照见影子,便是致命的一击,便是枪声,便是灾难的开始,阿尔韦托的身体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晚上的某个时候,这个世界所有的悲伤全汇集在那个影子上。是的,像17岁的胡安·加西亚·马德罗一样,一定听到一声枪响,或者类似枪的声音。这个世界变得不再平淡,“我想象阿尔韦托从一张洒满精液的肉体之毯爬过,朝我站立的山头爬来,我犹如一尊雕塑,可是我只想逃跑,冲到山的另一边,把自己消融在沙漠里。”

时间就此复活。1975年该是多么诱人的一个存在。关于小说,关于我的本命。所以作为一个阅读者,轻易走进文本世界,关照自我的一切是极不安全的,我就像是那一道影子,在窗外闪现,然后便是阿尔韦托肉体般的沉沦,和17岁诗人未成年的勃起。作为第一部《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的时间轴线,1975是那一扇窗,从11月2日到12月31日,所有的肉欲和本能现实主义都在这里打开通向窗外的世界。1975年该是多么荣耀,维罗妮卡·沃尔科夫说:如果他所描述的事情,事实有待考证,发生在1975年,那么大约一年后我又见到那几个问题青年。他把时间拖向更确切的1975年5月或者6月,我的生命起点,在墨西哥,或者智利的的文本中,我被定义了,而那个最清晰的时间是:一个清爽空旷的夜晚,甚至可以说是明媚的夜晚,而这样的夜晚据说是“在那一种年复一年让墨西哥人和喜爱这个地方的外国游客流连忘返的夜晚,我本人觉得很兴奋但确实又觉得很伤感的夜晚”。时间被确定的同时,又被迷糊了,这中间必定有一些东西是不真实的,属于文本之内的陷阱,和时间有关,但看上去像是真实的,和我的生命纪元一样,是作为之后的阅读者而存在的。

这样的矛盾是波拉尼奥设置的不可能的任务,路易斯·塞瓦斯蒂安·罗萨多说到墨西哥出现的那次诗人人口爆炸时间,起初“开始时间是很清楚的”,但其实是一场虚构:“如1977年1月或者1976年1月。不过很难确定出一个精确的时间。”清楚的时间其实是不精确的,二元悖论让时间成为一场迷局的开始,1975年的第一部《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和1976年的第三部第三部《索诺拉沙漠》,在这中间是第二部《荒野侦探》,时间跨度从1976年到1996年,颠倒往复,你很难在中间找到必须的线索,时间的巨大迷宫是遍布的影子,他们面对诗人、妓女、神经病,面对失踪、逃跑和死亡,在20年的时间里其实我们都被抽空了,中间没有空隙,劳拉·达米安说:时间只是一种幻觉。没错,但是谁能知道劳拉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还是个处女,在不可复回的时间秩序中,所有的人都会面对这样一个永恒难题:时间到底存在哪里?

答案或许在1985年9月的哈辛托·雷克纳里找到,其实在诗歌写作的乌利塞斯那里,失踪和癫痫都是身体的疾病而已,但是在诗歌的深处,或许是时间最永恒的存在:昔日之岛和未来之岛,在昔日之岛,只有过去的时间,幻觉的分量沉重得让整个岛屿每天都一点一点地向河里下沉。而在未来之岛上,那里的时间只有未来,居民们都是计划家和奋斗者,但是,“到头来他们很可能会吃掉彼此。”过去是沉重,永不回头,未来是消灭,没有终点。所以,在1976年至1996年的20年时间里,阿马德奥·萨尔瓦铁拉总是坐在1976年1月的委内瑞拉共和国街宗教审判广场附近,除此之外,有1976年7月在墨西哥联邦区康德萨区科里马大街的安格丽卡·芬特;有1976年8月走在墨西哥联邦区查普特派克公园塞罗路上的曼努埃尔·马普莱斯·阿尔塞;有1992年10月在罗马特雷安诺浴场的赫塞·伦多伊罗……他们用自述的方式表达着这个世界不安分的东西,而1976-1996永远是在1975之外的存在,你会发现,在第二部《荒野侦探》里根本找不到那个17岁的法学院一年级学生胡安·加西亚·马德罗,也就是“我”,他像时间一样被抽空了。而他再次出现是在1976年1月1日,他说:“今天我才意识到我写的昨天的事情其实都是今天记的”,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明天还是看不见的日子。”

时间是一种加速器,而幻觉是在逃避现实,正像是为一种诗歌寻找注解,而这种叫本能现实主义的诗歌对于文本中的墨西哥,似乎是解放的力量,但是在“半吊子的超现实主义者和伪马克思主义者”的质疑中,在墨西哥诗人大爆炸的时代,本能现实主义多少是在重建一种精神?乌里塞斯·利马和阿图罗·贝拉诺是这一诗歌的主要人物,他们对于诗歌的作用的阐述,几乎是在阐述时间,躲进时间的不可预知里,“可以随意伸缩”,而且,“你能感觉得到它,你能感觉到它就在空气中,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某些高度敏感的动物能觉察出地震的兆头。”可以触摸的某种东西,在真实的内部,其实是回归物欲的一种努力,可以是放荡,但必须在诗歌中体现身体对于现实的反应,“顷刻间从某种现实中勃起”。所以利马所说的“当代本能现实主义诗歌是在往回退”,退回去,其实就是在重回诗人的欲望,重回身体、肉欲构建的生活中,所以17岁的胡安·加西亚·马德罗会在身体的反应中“意淫诗歌”,会感受到“最无耻的欲望”,玛利亚则对“内脏之类的本能之物沾边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在“两瓣屁股的形状就像从一个小岛眺望另一个小岛那样”的肉欲世界里,他们抵抗着社会的质疑,同时担当着墨西哥诗歌解放的重任,而乌里塞斯·利马和阿图罗·贝拉诺在肉欲的交往中,其实带着某种身体的赎罪解救,而在现实中他们却又无能为力,甚至作为同性恋者,为诗歌创作找到了更好的借口:所有的文学都可以分为异性恋、同性恋和双性恋三类,长篇小说属于异性恋,而诗完全是同性恋。

但其实,本能现实主义只是某些时代的一个标本,没有任何人给本能现实主义者提供任何东西。没有奖学金,没有杂志版面,没有人邀请他们参加书友会或读书会,“贝拉诺和利马就像两个孤魂。”克里斯平说,现实主义永远不是本能的,本能属于梦幻世界。劳拉·赫雷吉说,本能现实主义这件事完全就是一封情书,像一只笨鸟在月光下疯狂的跳跃,本质上既廉价又毫无意义。而1977年5月的拉斐尔·巴里奥斯说,乌利塞斯·利马和阿图罗·贝拉诺走了后,我们本能现实主义的活动明显带着更多的物欲:

自动写作、精致尸体游戏、没有观众的独白剧、强制写作、两只手写作、三只手写作、手淫式写作、抒情短诗、诗长篇、总是用同一个单词结尾的十四行诗、在墙上写三个词的留言、愤怒日记、邮件诗、反射韵文、对话诗、反诗、巴西人的具体诗、硬派散文诗、寓言、神话、荒诞戏、波普艺术、俳句、格言、暴徒诗、乔治体诗、经验诗、垮掉派诗……

这众多的写作手法,都是在消解崇高,消解意义,对于诗歌来说,或许并不能拯救什么。而在其中提到了侦探小说,或许在充满迷幻的解读中能找到一点光亮。所谓的“荒野侦探”也许就是时间在故事里的那种幻觉。哪个荒野?谁是侦探?这样的问题在波拉尼奥的文本中几乎是个讽刺,小说并不是要回答什么是什么的本体性的问题。先说“荒野”,1981年3月,芭芭拉·帕特森在加利福尼亚圣地亚哥杰克逊大街的自家厨房里说,“我们三个都成了美国人,成了凯列班的孩子,迷失在美国的大荒野中。”美国的大荒野或许是一种新的殖民主义,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当然找不到拯救的出口,所以在题辞中,我们读到了波拉尼奥引用迈尔坎·劳瑞的两句对话:“你希望墨西哥获得拯救吗?你希望基督做我们的国王吗?”“不。”

这是一个没有出路的迷茫者,不仅墨西哥诗歌如此,在殖民主义中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境况,美国大荒野正在吞噬着我们,像沙漠一样,而本能现实主义诗派的精神领袖女诗人蒂纳赫罗,早已经消失在墨西哥城北面的索诺拉沙漠。我们的寻找基本上没有任何结果,理想和躲避仇家,其实只是迷失在荒野的表象,你一定不会忘了,深入沙漠寻找她的踪迹的,还有妓女鲁佩。这是身体回归身体的努力,可是鲁佩四个月大的孩子死了,身体早就死了,连同下一代,所以寻找女诗人蒂纳赫罗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们像迷路的宗教徒一样,希望仅仅是宗教对身体的救赎,就像孩子的死只是圣母把她带走了,而不是害死了孩子。那么在荒野中,必定需要一种新的拯救方法,那就是“侦探”。在文本中,涉及“侦探”大概有三处,一是深穴解救小男孩被称作“侦探游戏”,它的另一个注解是恐惧和无意义;第二个涉及到那个和佩佩有关的人,他是一个侦探小说迷。当然这样步步为营,所透出的是另一个词组:侦探小说,这是一种写作问题,和诗歌有关,和本能现实主义有关,在拉斐尔·巴里奥斯列举的本能现实主义手法中,所谓“侦探小说”就是“以极其俭省的语汇讲述,最后一句韵文揭示结局或压根没有结局。”

诗歌一种,不是小说。最后一句韵文揭示结局,或者根本没有结局。这又是一个迷宫,词语的迷宫,时间的迷宫,或许我们都在外面观望,找不到进入的那个通道,但世界就是这样,不管是八个墨西哥人在聊天还是四个墨西哥人在守灵,不管是文本还是绘图,不管是直线、波浪线还是锯齿线,我们都无法破译一个永恒的难题,现实的灾难到底在何时成为我们难以逃脱的劫?玛利亚·芬特说,“我想,如果我们找个宾馆,如果我们走进一间黑屋子,如果我们拥有这世上所有的时间,如果我把他们都脱光了,他们也把我脱光了,一切都将好起来,包括我父亲的癫疯,那辆失去的车,我的忧伤和劲头,那时这些东西几乎要让我窒息了。可我一言不语。”当希望出现,却丧失了最后的语言,那么世界只是让我们带着面具,领向未知的地方,最后是不确定的,是影子照见影子,是枪声,是1975年11月2日喜剧开始的故事: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将以悲剧结束。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将以悲喜剧结束。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注定要以喜剧结束。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终会以一道密码写成的题目结束。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终将以一部恐怖片结束。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将以凯旋的征程结束。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注定要以神秘结束。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最后均以怅惘的挽歌结束。
一切以喜剧开始者均以一段喜剧的独白结束。

这便是“侦探小说”最后的韵文?1994年7月他们都在歌唱,他们都不告诉你结局,或者根本没有结局,你从1975年走到1996年,再从1976年1月1日重新启程,那些影子会跟随你,在窗外给你一个惊恐的世界,1976年2月15日,窗外是什么?是:四方形的虚线。

小王子

编号:C39·2111128·0848
作者:【法】圣埃克絮佩里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0年年06月
定价:12.80元 卓越价8.70元
页数:183页

《小王子》是一部充满诗意而又温馨的美丽童话,被翻译成100多种语言,销量仅次于《圣经》。讲述了“我”在浩瀚的撒哈拉大沙漠上遇到了一个古怪奇特而又天真纯洁的小王子——他来自一颗遥远的小星球,游历了分别住着国王、爱慕虚荣的人、酒鬼、商人、地理学家的6个星球。作者通过小王子的游历暗讽了成人世界的荒唐和虚伪,情节别致而曲折,行文富于诗情和哲理,字里行间蕴含着作者对于爱、人生等重大命题的深刻体会与感悟,让人读后回味无穷。童话描写小王子没有被成人那骗人的世界所征服,而最终找到自己的理想。这理想就是连结宇宙万物的爱,而这种爱又是世间所缺少的。因此,小王子常常流露出一种伤感的情绪。作者圣埃克絮佩里在献辞中说:这本书是献给长成了大人的从前那个孩子。


《小王子》:一颗种子突然苏醒

是的,是突然从泥土深处苏醒过来,种子活了,仿佛我们遗忘的童年,开始复活一些记忆,开始寻找深埋在土地里的种子,《小王子》也安静地醒来,从1942年的那个纪年中苏醒过来,拥有没有长大的幸福,他说:“看看美丽,因为里面有一朵看不见的花。”种子和花,都在我们的身边长大。

1942年的孩子,谁都会拥有童话,圣埃克苏佩里说:“所有的大人都经历过童年。”因此,他把献辞改为:献给从前那个小男孩列翁·维尔特。从前是不是一个过去的时间名词,1942年,或者更久,而现在发现种子的冬季,是距离2012年只有一个月,时间漫漫,两个世纪都是过眼云烟,那个童话孩子,不管是曾经的战争和苦难,还是现在的物质主义和末日情怀,时间的内部一定会有不断苏醒的种子、不断成长的花儿,以及从来不会走失的童年。

本来就是小五阅读的书,我从未想过我也会轻轻打开,但是它却首先在我的手中,并且最终成为我寻找那个童年的一次努力,“孩子对大人应尽量地宽容”,小五甚至不会介意,他的故事里不应该有孤独,不应该有驯养,也不应该有大人世界的伤害,我像“我”,一个跌落在沙漠里的飞行员,四周都是沙漠,甚至缺少水,这对于本来就是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的“我”来说,揭开一个孩子内心深处的呼唤,是走进小王子另一种孤独的必然。原本可以没有“我”,就像给小五的这本书可以没有我,但是小王子那个那样的童年时光,是必须要“我”的衬托才显得温情脉脉。在一个把蟒蛇吞象这样夸张的绘画解读为一顶普通帽子的大人世界,该是多么乏味和单调,但是对于慢慢长大,六岁到六年的转变来说,这便是无可逃避的,没人会识别这样一幅绘画,甚至有些悲哀地“用这幅画做试验,看他是否真的懂事”,所以只能选择驾驶飞机,跑遍世界各地。但是这世界也是物质化的成人世界,还是没有人识别这幅画,对于“我”来说,世界就是一片沙漠,而在这片沙漠里,竟然有着可以读懂这幅画的小王子。

到底是怎样的象征和隐喻?小王子只是一个寻觅者,对他来说,他也是在寻找真理,这真理包括爱、幸福、友谊,或者永恒。作为另外星球的仙童,他的生存也是如此逼仄,如此的不如意,他住在一颗只比他大一丁点儿的小行星上,而陪伴他的是一朵他非常喜爱的小玫瑰花,但玫瑰花的虚荣心伤害了他的感情。所以作为一种躲避,小王子告别小行星,开始了遨游太空的旅行。他先后访问了六个行星,见到了专制的君王、爱慕虚荣的人、为忘记羞愧的酒鬼、只有一盏路灯的点灯人和撰写大部头著作的老先生,这些星球都是成人的世界,不仅荒唐可笑,而且无法改变的秩序让小王子感到难过,而在地理学家的指点下,孤单的小王子来到人类居住的地球。

其实,人类的地球并不是最后的避难所,却是更加的专制可笑,几乎集合所有星球的缺点:“地球上有一百一十一位国王,七千位地理学家、九十万个商人、七百五十万个酒鬼、三亿一千一百万个爱慕虚荣的人,也就是说,约莫有二十亿个大人。”就是在这里,小王子的探寻实际上是需要一种神话的东西的点拨,就像我们被物质迷障的内心,需要清理。而圣埃克苏佩里偏偏选择了狐狸来做这个角色,这个曾经被描述成骗人的动物形象,却在这里担当起救世主的任务,或者也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效果。起先也是小王子征服了狐狸,然后小狐狸和小王子成了朋友,教给了他那些他真正需要的真理,那就是人和人之间应该建立的关系,一个叫驯养,一个叫仪式。

什么叫驯养?狐狸说就是建立联系,“对你而言,我只是一只狐狸,和千千万万只狐狸没有两样。但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相互需要了。你就是我世界上惟一的人了,我也是你世上惟一的狐狸了……”人只认识自己驯养的东西,所以那朵玫瑰花和小王子就需要驯养,需要彼此确认,需要相互的关爱,和其他的鲜花一样,只要驯养了就不一样了,就建立了关系。而什么叫仪式呢?狐狸说:“仪式就是使得某一日不同于其他日子,某一个小时不同于别的小时。”仪式使人成为不一样的人,使世界成为不一样的世界,只有驯养了自己所爱的人,和世界建立了自己的仪式,那么才可能躲避大人世界的那种沉闷、荒唐和数字迷信的可怕生活,“用心去看才能看清楚,用眼睛是看不见本质的东西的。”

只有这种心灵的体会,才能看“三十四次夕阳西下”;才能“每个星期节省五十三分钟,去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也只有参透了狐狸的这个秘密,小王子才能与“我”一起找到了生命的泉水,最后,小王子才能在蛇的帮助下离开地球,重新回到他的B612号小行星上。“你知道……我的花……我要对她负责人!她弱不禁风!她聪明纯洁!她一无所有,只凭四根刺保护自己,抵御世上的侵害……”那一朵玫瑰将是小王子在自己的星球上享有“相互的关爱”的驯养之物。

结局是光明的,这或许是童话必须的基调,在那些圣埃克苏佩里自己绘制的插图中,有着非常强烈的童趣,但是没有蟒蛇吞大象的印象派,所以我们可能在解读中已经成为了大人世界里的一员了,难以逃避。而圣埃克苏佩里尽管给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到小说仍然散发着浓浓的忧伤,作为一生都在探索人生和文明的作家,他一定也是孤独的,他选择了飞行,选择了在高空俯视地球俯视人类,与高山、海洋和风暴的生死角逐中,他或许更能体会那种无法用简单童话消除的孤独,所以在《夜航》这部“成人小说”中,我们读到了更多无法摆脱的宿命。

那是一个关于时间永恒的话题,夜幕降临,三架邮政飞机同时从巴拉圭向布宜诺斯艾利斯飞来,负责整个航线的里维埃在机场紧张的指挥。由法比安驾驶的飞机途中遇到特大暴风雨,被旋风刮到大西洋上空,最后汽油耗尽。“飞行员在飞行中感觉到的不是昏眩,不是沉醉,而是一个生命体的神秘的功能。”所以在黑夜中,“他像个守夜人……”越来越走向死亡的边缘,这是无法超越的时间难题,想象和现实走向两极,对于飞行员法比安来说,“这一夜不会好过:前进,后退,占领的土地又撤离了”他觉得闯入黑夜愈深,愈像撞在一堵墙上。而对于他来说,在这黑暗的边缘,才会想起那些时间里需要完成的事情:

他发觉自己渐渐把一切使人生甜蜜的东西都推到了晚年,退到“以后有时间”的时候去做。仿佛人到了某一天真会有时间似的,仿佛人在生命尽头会得到想象中的幸福的和平很但是,和平是不存在的。胜利,可能也是不存在的。

“所有的班机也不会有什么最终的到达。”这就是最后的宿命,在暴风雨、涡流和黑夜组成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徒劳了,夜航更意味着走向更深的黑暗,黑夜是富裕的,充满芳香、沉睡的羔羊、尚无颜色的花朵。人像“一粒虚无的灰尘”最后走向虚空。而圣埃克苏佩里或许也是法比安的影子,也是重蹈着那些宿命,作为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从高空俯视星球和人类,在他看来,人生归根结蒂不是上帝赐予的一件礼物,而是人人要面临的一个问题,人的价值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获得的。“我的行动,从今以后,一个接一个,组成我的未来”。像夜航的法比安一样,1944年,圣埃克苏佩里在一次飞行任务中失踪,永远消失在天空的高度上,在未知的时间里成为一则神秘传奇:

时间一秒秒流走了。真正像血似的流走了。还在飞吗?每秒钟带走一次机会。而今,这些流走的时间是在摧毁。如同它两千年间侵蚀一座庙堂,钻进岩石内部,啃得殿堂纷纷倒坍。而今,几世纪的磨蚀力凝聚在每一秒中,雷霆万钧,要向一个机组轰击。

动物农场

编号:C39·2111121·0845
作者:[英]乔治·奥威尔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07年年03月
定价:10.00元 卓越价:5.90元
页数:119页

英文名《Animal Farm》,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政治寓言。和《一九八四》并称为乔治·奥威尔最重要的代表作,一场“动物主义”革命的酝酿、兴起和最终蜕变,以隐喻的形式写革命的发生以及革命的被背叛,自然还有革命的残酷。动物将压榨他们的人类东家赶出农场,建立起一个平等的动物社会。然而,动物领袖,那些聪明的猪们最终却篡夺了革命的果实,成为比人类东家更加独裁和极权的统治者。“动物农场”和“人类农场”相对,代表冲突之两极。“动物”是受侮辱受压迫起而反抗的一方,“人类”是他们的对立面,试图围剿和消灭他们的一方。“多一个人看奥威尔,就多了一分自由的保障,”乔治·奥威尔是英国人道主义、新闻记者和社会评论家,著名的英语文体作家。他在小说中他创造的一些新词汇都已收入权威的英语词典,甚至由他的姓衍生了一个形容词“奥威尔式”不断出现在报道国际新闻的记者笔下,足见其作品在英语国家影响之深远。


《动物农场》:猪样的革命

1944年,一段时间的距离,隔着一个世纪的跨度,隔着战争、革命、死亡和背叛,隔着暴力、独裁、迫害和屠杀,它曾经就发生过,它现在正在发生,它未来还将发生,在无休无止的政治事件中,其实时间的背后是没有距离的历时性讽喻,67年或者更久,都和一场猪样的革命有关。

“Animal Farm”,《动物农场》,其实只是和动物群体有关,它起初叫“庄园农场”,它的统治者叫人,琼斯,皮尔金顿,或者叫弗雷德里克,他们喝酒,他们贩卖木材,他们使用假钞,他们与动物们势不两立。而他们的对面是“动物们”,它们叫“拳击手”和“紫苜蓿”的马,叫“本杰明”的驴,叫“摩西”的乌鸦,以及无名的狗、母鸡、鸽子、山羊,可是后来,它们变成了他们,他们取代了人的统治。

这就是革命,或者叫“造反”,一只德高望重的叫“老少校”的猪由于一个梦境而起,起先的它们“是悲惨的,劳苦的,和短促的”,它们没有自由,只有受苦受难受奴役的份儿,它们所有的劳动成果“几乎全部被人类从我们身边偷走了”,他们用鞭子抽打挨饿的牲口,他们统治着它们,它们需要一场造反来推翻他们。“人是我们仅有的真正仇敌。”老少校竖立了靶子,人是它们唯一的目标。德高望重的动物总是以这样的梦境而开始,以近乎神谕的方式告诉动物们造反的必要性,而它们也正是通过造反,通过革命而成为他们,从它们到他们,并不只是对立关系的改变,还是一种政治秩序的颠覆。而当造反轻而易举发生时,当它们甚至不费力气成为他们的时候,革命的祸根就已经埋下了。

人逃出了农场,人的专制统治结束了,“庄园农场”变成了“动物农场”,这是农场名字的第一次革命性命名,也意味着它们正式翻身成为他们。在这种替换中,反人类是他们必须实施的伟大计划,除了改名,一系列的计划和改革实施,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抹除有关人类的一切属性,于是他们抛弃缰绳、笼头、眼罩、饲料袋、鞭子等一切有关“它们”的符号,“缎带和衣服一样,应该被视为人类的标志。”所以,“所有的动物都应当一丝不挂”;他们把动物庄园阐发成完整的思想体系:动物主义;他们建立动物共和国,用绿色旧桌布制成含有一只蹄子、一只头角的旗帜;他们星期天定期召开碰头会;他们进行议案的讨论和投票;他们设立动物委员会、产蛋委员会、清洁尾巴联盟、野生同志再教育委员会等政治组织;他们设立农场纪念日,以纪念10月12日牛棚战役和6月24日施洗约翰节的动物造反;他们还制定《七诫》:

1.凡用两条腿行走的都是敌人。
2.凡用四条腿行走或长翅膀的,都是朋友。
3.凡动物都不可穿衣服。
4.凡动物都不可睡床铺。
5.凡动物都不可饮酒。
6.凡动物都不可杀其他动物。
7.凡动物一律平等。

《七诫》完全成为他们的纲领和宗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就是:四条腿好,两条腿坏,七个“凡”背后是彻底的反人类,而他们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建立一个富足和自由的农场,而在初期,的确达到了他们初衷,“整个夏天,动物们都很幸福,开心,各自从事力所能及的劳动”,但是在“动物农场”里,本身的秩序和结构就存在先天的弊病。那就是所有动物并非“一律平等”,而是有着特权,那就是猪。

可以说,造反的提出者是一头德高望重的叫“老少校”的猪,革命来源于一个神谕似的梦,而在革命进行中,猪慢慢成为教育和组织者,也慢慢从“劳力者”身份变为“劳心者”,他们并不干活,只是指挥和监督其他动物,作为领导者的角色,他们独享着牛奶和苹果,在猪看来,“正是为了你们,我们才喝那些牛奶,吃那些苹果”,他们的目的是要“守护着你们的福祉”。这就是新的统治阶层产生的基础,所以有了领导者雪球和拿破仑,而随着特权越来越大,雪球和拿破仑之间在风车建造上的矛盾也越来越大,最终雪球被拿破仑密谋赶出农场,当最后的对抗全部消失的时候,独裁也就开始了。

他们取消星期日上午的碰头会,有关农场运作的所有问题,将由一个专门委员会作出决定,其成员均为猪,而拿破仑亲自担任主席;他们取缔《英格兰的生灵》,不准再唱这首“对于未来一个更美好社会的渴望”的歌曲;他们建立动物农场共和国,拿破仑任总统。他们一步步建立个人崇拜的政治乌托邦,把风车命名为“拿破仑风车”,他们高呼“拿破仑万岁!” 而拳击手在临终前的两句话,竟然是可笑的口号:我会更加努力工作、拿破仑统治永远正确。似曾相识,这样的政治乌托邦多么的熟悉,而就在建立集权的同时,对于异己的镇压也逐步开始,”关于处决的故事还在继续,直至拿破仑脚边的尸骸成了堆。“这样的“残酷血洗”让原本对于富有、自由的向往变成了可笑的政治幼稚病,“造反仅仅是一个口口相传的模糊传说”,一切的革命最终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另一种集权,《七诫》也只剩下最后一条:凡动物一律平等,并加上一句:但是有些动物比别的动物更加平等。

在这种可怕的变革中,所有的造反都再创造另一种集权统治,“人和动物又平等地坐在一起”的时候,动物农场又被废除,再一次改成庄园农场,这种循环式的变更其实就是一种命运的轮回,猪发动造反解放了动物,却又成为新的被统治者,独裁一代接这一代,其实“他们”又回到了“它们”,而所谓人和动物的对立也只是一种乌托邦,“要分清哪张脸是猪的,哪张脸是人的,已经不可能了。”

这是119页书册的最后一句,是猪是人已经分不清了,或者说,猪带着人的面具,人又脱不掉猪的嘴脸,分不清也就没有了什么革命,没有了造反,没有了它们和他们的区别,或者,当一切界限消除之后,乔治·奥威尔在1944年的背后更是看到了时间之外的普遍规律,所以当革命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任何一个时刻,被言重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它距离现实如此之近,我甚至听到了那些动物们起初的呐喊,之后的兴奋,最后的反抗,声音如此迫近,你竟也找不到逃脱的出口。

《动物农场》的故事脉络被评论家分析为与苏联的历史乃至整个二十世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惊人的相似,在很多共产党正在或者曾经执政的国家都能看到动物庄园的类似影子。比如动物造反喻为无政府主义式的二月革命;七诫的书写暗喻十月革命/苏共(布)的建立,如此等等,通篇几乎全是正式的隐喻,而乔治·奥威尔似乎把小说当成了政治讽喻的工具,在简单直接的反讽中,“把政治性写作变成一种艺术”,而这种艺术的可怕之处,在于从历史的未来走向中看到了不断建构的“政治神话”,“它是一部革命史,但它误入歧途,而且第一次偏离都那么有理由。”乔治·奥威尔说。

时间就这样死了,20年前的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发表电视讲话正式宣布辞职。在克里姆林宫顶上飘扬的苏联镰刀和锤子国旗徐徐下降;19时45分,一面俄罗斯的红、蓝、白三色族升上克里姆林宫。从此,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历史宣告终结,69年的苏联划上句号。乔治·奥威尔当然已经死了,但是他看到了这一幕,而在更多有关“69岁”的政治隐喻,我们体会了不敢言笑的黑色幽默,它来了,它又走了,它活了,它必定要死了。

七日谈

编号:C28·2111121·0844
作者:刀尔登
出版:山西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0年年04月
定价:28.00元 卓越价:16.50元
页数:243页

副标题是:字母表,以及希里花斯人的合理生活。关于希里花斯,序里说,这个国家,确乎其有,大一点的地图上,都能找到,而作者正想着去那里旅行。暂且把想象变成现实,那么作者就是最重要的线索,刀尔登,陌生的名字,据说他有一个网络上更熟知的ID:三七。孤陋寡闻,我并没有听说过三七,以及刀尔登,据说是这位网络上迅速蹿红的专栏作家,对他的评价是:“海内中文论坛,才气第一”, “中国杂文,鲁迅、王小波之后,幸好还有刀尔登”。《七日谈》里的寓言故事满载着喻世、警世、醒世的哲思,张三说:“我至多再住两三天,也要离开。我的思乡病犯了,想尽快返回希里花斯,看一看那边的情况……”或许里面有又一个好的故事,开启你的智慧之门,但是内文特大号的文字无论如何会让人难受,它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小说的排版,仿佛来自那个地图上存在、刀尔登去旅游的希里花斯,而且存在即合理,这便是我们无法绕开的真正的宿命。


《七日谈》:身后的堕落

距离2012还有几天,刀尔登今年怕是戒不了酒了,这于我倒是可以炫耀的,滴酒不沾是时日累计起来了,如何也都是不易改变了。而刀尔登的说法是,“明年找个整日子戒一戒。”透出那股无奈和无助,其实,他也知道喝酒的好处,是喝完后可以理直气壮地什么正事也不干,就像张三所说,“酒真是好东西!只要一小瓶,就能把黑暗变成明亮,寒冷变成温暖,愚人变成智者,敌人变成朋友,再来一瓶,胆小的人渴望有英雄的作为,英雄显得和蔼可亲,平时粗陋的事物,平添风致,变成佳话。”这倒也是极致的生活,手脚软了,也就什么欲望都没了,干不成任何事,就是所谓合理了。

只是酒无非是个符号,在刀尔登的小说里成为一种表达,甚至可以是和那个“确乎其有”的希里花斯国有关,我是听起来像是稀里哗啦的,只不过动静没那么大,没那么破坏性强,缪哲倒说这名字是刀尔登“失手碰碎的酒瓶的声音”。那也一定是如张三所说,是“手脚都发软”的时候的情况,但并不是什么都不能作为,至少可以发现世界还存在一个希里花斯国,还发现希里华斯人的合理生活。多少算是一种“非非主义”的现代行为艺术,但酒却对是个提升幸福程度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把封面的那张图看成是抵达幸福的捷径。

两个男人,我和张三,一个拿着书一个拿着酒瓶,拿书的应该是我,拿酒瓶的当然是张三,是对话,却是吊在树上,所以两个人每人都要伸出一只手,抓住树枝,按照这样的逻辑,看书或者喝酒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是像娓娓道来的故事一样,是“七日”的一个过程,因为一只手拿书是翻越不过去的,一只手拿酒瓶也是启不了瓶盖的,多么行为艺术的封面,而且你担心的不是他们达不到看书喝酒的目的,而唯一害怕的是他们会成树上掉下来,刀尔登也说,是因为怕掉下去。可是,下面是地,“是的,但我忘记告诉他们了。”有地就是安全,就是天堂了,这种畏惧感丝毫不是刀尔登的本意,所以在《七日谈》里,你会放心地听张三和我在迷路的山上讲故事,以为是是恐怖的,可怕的,以为里面多有鬼怪,但其实只是一处屋顶,离地面只有4尺。

4尺的高度也就逃离了这“纯洁的社会”,因为那里的“脚底下是深渊”,这也就像是通往幸福国家的三条途径,除了天天喝酒,那就是虚构这样的夜晚,虚构高度,虚构希里花斯,虚构字母表。也就有了这本“奇书”,有了从前叫三七现在叫刀尔登本名邱小刚外号海内中文论坛才气第一的刀尔登的侧面了解,“酒风浩荡,风骨脱俗,有如谪仙人”,这便是对刀尔登及其酒文化的一种赞许,不见其人,也能从这字里行间闻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只是他善于隐藏,托出那个希里花斯,托出“不可杀死的服廉”、“站在身后的西庇”以及望灾石、古塔、天气预报员,所谓合理,当然还有那个叫张三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居然叫张三。我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名。”名字当然是符号,相信不相信都在那儿了,在我的对立面,在我们国家的另一边,张三,听起来就是那么合理的生存者,没有边际没有外延,就是一个名字,一个人的叫法,在前一个月马原《小说密码》里看到:你比如说,张三,冒号,前引号,前面还空两格。这就是写作者的合理布局,结构在其次,就是这样开始,不要什么精巧的构思,以及寓意深刻的名字,张三,张三,“我是希里花斯人啊。我是从希里花斯王国来的。”这样,便把那个人独立出来了。所以在张三的身上,你会发现那些悬空的感觉,“因为他高视阔步时像四十岁,自鸣得意时像五十岁,厚颜无耻起来,又像个六十岁的老光棍。”他喝酒却不要喝酒,他文身却不想文身,他离开希里花斯,却老是要想着回去,所谓合理,原来也是个体的一种矛盾生活,走不过也回不去。

所以,对于来自希里花斯王国的张三来说,背后是有一只怪兽的:

中古的时候,希里花斯出了头贪婪的野兽,叫作“站在身后的西庇”,它得到这个名字,因为有一项本领,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出现茌你身后,吸食你的弱点。直到现在,在希里花斯,你说了句很蠢的蠢话,或做了什么卑鄙的事,还会有人对你说,你说的是什么呀,瞧瞧你身后,你做了什么呀,回头看看吧——他的意思是说,你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是会招来西庇的。这是我们那里的一句俗话……

这已经是最后一天了,第七天的时候,希里花斯已经整整活了六天,在这六天中,有希不花斯人,有驱逐法,有反私情法,有飞来村飞去村,七天是一个周期,那些东西出来了消失了最后又会轮回着走到另一面去,看起来希里花斯是个怪诞的国家,其实也是从虚构的真实中找到无数个张三,离开和回去的张三,“假如全人类岌岌可危,得靠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来拯救,做不做呢。”这是人类的劫难?还是新角色的寓意?用车把孩子顶到悬崖边上的是Z,而首告的是F,他们不再希里花斯,他们是凑数的“字母表”。、

其实,回到书的副标题:字母表,以及希里花斯人的合理生活。看起来是解释这七日的所谈内容,刀尔登其实耍了一个阴谋。当然字母表只是用西文字母来代替,“其实是凑个整数而已”,而普通人的合理生活,大约说是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其中的每一个,他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都有合理的地方。这个解释是对张三说的,更应该是他们讨论的时候说的,但读者是缺失的,你在后面阅读,像一头吸食弱点的“站在身后的西庇”,看着构建的合理生活一点点堕落,堕落到4英尺高的地上,堕落到脚底下的深渊里。我作为刀尔登的一种代称,第一人称,本来就是堕落着来到这个村子的,朋友说这是天下最美丽的地方,其实是个破破烂烂的村子,河水干涸,还到处是垃圾,而我的遭遇更为凄惨,本来是“投身到火热的生活”,结果却是声誉和财产濒临破产,健康也受到损害,而且未婚妻离我而去,如此,人生的苦楚算是尝遍了,却还有闲心写东西,实在是个巨大的陷阱。

所以所谓字母表,并不是凑数,从朋友S、最懒的K、刚离婚的E、老骗子Y,到本分农民W、和外界隔绝的A、偷书的L,再到看棋从不说话的B、嫉恶如仇的G、职业爱国者的P,最多也只有14个,字母表是不全的,这是刀尔登的有意为之,这些符号的字母都是一种合理生活,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何妨,所以所谓的合理生活就是个体的,非群体的,是“满足大部分需要”、“不妨碍别人的合理生活”、“并非说他们的生活是完美的”而且还是“多种多样的合理生活”,这样也就把陌生人全部带进了熟悉的地方,你会发现身后已无恐惧,已无“吸食的弱点”。当然,把合理生活放在希里花斯人身上,这又是一个新的陷阱,与希里花斯对应的倒是这一个现实的世界,那些故事也都平淡,没什么曲折,“我只管讲故事,至于意思,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要是完全清楚,讲起来也就无趣了。”无趣或者有趣,也都是读者的事情,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希里花斯当成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凡此种种都是,在合理生活后面的那些怪诞,一样是不能逃脱那种堕落的无奈。

所以张三也好,希里花斯也罢,只是取个名,把世界从已有的地方独立出来,而除此之外的那个没有字母没有合理生活的世界,也就是希不花斯国了。希不花斯,和希里花斯在名字上还是有一点区别,前者沉闷拗口,没有酒瓶落地的清脆碎击声,所以它才是在希里花斯的反面,在合理生活的反面,在这个国家,人们“不喝酒,不文身,不参加国家的一切公共活动”,也就是说,他们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却跟着大家一块享受。在驱逐法的执行下,搬到了围墙那边去了。围墙里面到底是什么,起先是流言,很多人怀着恐惧之情,但是后来,据说在围墙里面,那些人不但没有死光,还过得不错,甚至,“谁要是给送到墙里面,甚至有人偷偷嫉妒呢。”这颇有点像《侠客行》的情节,那个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到底有什么,恐惧和死亡还是幸福和快乐,是理想国还是人间地狱,“自从放逐法执行以来,就没有一点消息,从里面传出过,连一个石块,一片纸,也没有抛出过,连一点声音,一缕烟尘,也没有飘出过,就连鸟儿,也不见从里边飞出一只。”而当打开那面墙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就是一片荒地,别说人影,连个鬼影也没有。”法律废除了,人也没有了,理想或者邪恶的想象也就不存在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寓意,所谓希不花斯或许就是我们身后的那头怪兽,我们看不到,不知道危险,而那口“照得见结果的井”也都是死亡的恐怖,蜡令和罗令都不是英雄,在这样的世界里,其实不应该有什么英雄,他们只为复仇,只为真正看到身后的世界,而最后他们当然是没有再回来,井被填了,看不到未来和结果,也就没有前方的诱惑,在只剩下所谓的身后,那头叫西庇的怪兽也就消失了。妖孽的世界,只是另一种合理生活的极致呈现,所谓真理,大约是隔着一堵被虚构的墙:“你不存在,有时候,世界也不存在——什么生前死后,不过是活着的人的幻想,生前的世界,属于那时候活着的人,死后也一样,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死了,世界也结束了,对一个人来说,这是一回事。”

但那个谜始终没有猜出来,张三说:这个故事也很平淡,他送给我的礼物藏在最后一个故事里,“站在身后的西庇”,当西庇最后消失,那个礼物也就被忘记了,刀尔登说,最后一个才勉强算是谜语,不过并没有下工夫来设计,线索没什么道理可言,所以大概不好猜。谜语大抵是含着寓意的,所以不妨看作是对寓言的解构和背叛,我的身体之痛也最后变得合理,而无趣,所以最后一句:“我离开山村,回到了城里。”大约是走出了乌托邦,告别了身后的恐惧。

故事讲完了,“好玩而阴森,平情又怪诞,散乱而整饬,简单又复杂,实无法在故事之外,约化出一套逻辑的道理”的小说也就画了句号。字母表各就其位,合理生活也就只剩下从前叫三七现在叫刀尔登本名邱小刚外号海内中文论坛才气第一的刀尔登了,在2011年岁末,离2012年还有七天的时候,我翻开《七日谈》,我就觉得身后凉飕飕的,像随时站着一个堕落的怪兽,拿着一把刀,要把我推向“脚下的深渊”,其实最后的结局是,我用两个晚上把这本书看完了,不用等到2012年,这无论如何比刀尔登手拿酒壶,“手脚都发软”地期待2012年戒酒让人感觉有成就感。而最不合理的倒是那排版的文字,夸张得让我心里难受,那文字仿佛就是一个个怪兽,就像张三面对小说一样,“好像倒是我冷落了他,或者没有把屏幕上的字调得饼干那么大,劳累了他的眼睛,应该向他道歉。”

北京,北京

编号:C28·2111121·0843
作者:冯唐
出版:万卷出版公司
版本:2010年年04月
定价:23.00元 卓越价:13.80元
页数:240页

“万物生长三部曲”第3部,封面完全变成了有点颓废和集体意识的二锅头,横七竖八,是盛宴?还是狂欢?六十五度,而且还有依稀可见的牌子:驰名商标“红星”,很地道的北京元素,里面一定是挣不脱的“北京往事”。对于有着典型北京情结的冯唐来说,这里由青春步入成熟,从萌动收获迷惘,这是冯唐作品中气势最猛烈,如草原野火般的一部。他一边说笑着,一边使坏着,当你惊叹着渐渐沉迷时,却突然发现巨大的悲伤悄然而至,漫天火焰消失,然后,只有淡淡的缕缕清烟。这是梦想中的书,嚣张,迅烈,胆大妄为,是“欠老天的十个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最后的落脚点还是那片离不开的北京土地,这就是宿命:“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这就是冯唐,生活在1994年北京的一个夏夜。


《北京,北京》:醉在七十度的医用酒精里

是的,是从蝴蝶到蜻蜓,再到二锅头,冯唐在“万物生长”三部曲里设置了不同象征,我把这些器物的隐喻理解为冯唐的另一种成长,风花雪月之后必定是对于时间的麻痹,少年不识愁滋味,到最后只能把身体浸泡在往事中,忘记现实,像“1997年夏天最想的那个周末的晚上,感觉人生虚无。”又回到了“万卷出版公司”,时间轴上是:2005年4月至2007年3月,空间轴上是:旧金山、纽约、北京、香港、上海、青城山、哈瓦那、大理、吉隆坡、阿姆斯特丹,比两外的两部小说具有更漫长的迁徙历程,当回到北京的时候,冯唐是否看到了自己生长中的那撇去不掉的影子?

或者,不是想自己去掉,而是故意添上去的。这是一个陷阱,我的阅读轻易忽略了,从撕开包装着的塑料纸,拿出一模一样的书签,然后很没有防备地看一遍书名,从上到下,最后翻开来,还是托着腮帮子的冯唐,三部曲下来,一点没有老,看来这张照片是在解构“冯唐易老”这句话,下面是简介:冯唐,男,1971年生于北京。作家,协和妇科博士,前麦肯锡合伙人。一切都无意外,再或者翻到封底,是一张手绘地图的影印,标注点分明有机场、北大、白家庄、协和和垂杨柳,几乎涵盖了小说和现实中出生、生活、学习、出行、恋爱、喝酒的地方,涵盖了冯唐发生和可能的一生,漫漫人生,地图起步,浓缩的时间里,有一种悲戚的感觉。再或者,浏览一下地图上的那段文字,来源于小说第一节“北京燕雀楼/大酒”里的第一段:

1994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一切已经进入了阅读状态,像战事拉开了,你没有办法退缩放弃,只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地把小说读完,把“万物生长三部曲”的阅读仪式完成,然后放进书橱,任尘埃覆盖。在这个一气呵成的过程中,我把什么东西都当成了必然的,没有什么偶然会改变的东西,就叫意志力,就像小红问“我”的那样:“你上一个姑娘的床是必然的,但是为什么上了你女友那张床?”这只能证明两点:对于女友充满爱爱恋;你没有任何意志力。没有意志力就意味着妥协,就意味着跟着感觉走,跟着欲望走,跟着肉体走,这就是必然性,人一定会犯这样错误的必然性,所以我觉得,回到故意加上去的那一瞥,完全是冯唐阴谋论的一个具体表现。

是八岁的小五发现的。《北京,北京》,怎么“京”字中间不是“口”而是“日”啊?小五问我。作为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刚刚上过关于北京的课文,当然有着强烈的纠错欲望。我定睛一看,还真的是这样的,“北京”完全是另一个名字,字体里的变化轻易躲过了我的眼睛,那一横就藏在“口”里面,不露声色,却意味深长。从“口”到“日”,从训诂学上来说,完全是一种预谋,和印刷的字体基本无关,在《万物生长》里,有过一个情节,说要成立口会协会,这个口会协会的宗旨是以口会友、以口明志、以口行天下,不涉及政治,提倡跑题,提倡怪力乱神,而在这里抹掉了“口”这一笔画,是不是就是要把“以口会友、以口明志、以口行天下”的宗旨和抱负都一概抹去?

这可能是一种大心情大事变的开始,从阅读来说,我还是把书名叫《北京,北京》,但是已经远离了“口会”时代,远离了凭嘴皮子生活的时代,也就意味着在这里更多了一种形而上的思考,更多了多于寂寞、孤独、价值的终极思考,中心思想越来越沉重,主题越来越凝重,而我们的阅读必将越陷越深。冯唐自己对于这三部曲的定义是“给予自己经历的长篇”,区别在于,《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时候,小男孩对女性只有幻想,太虚了,没有感情。《万物生长》的时候,只有感情,没有故事,而在《北京,北京》里,有感情有故事有权衡有野心。

话是这样陈述的,但我想这简单的比划增添,一定是个阴谋,是个重大的仪式,后来我才发现,从“口”到“日”,完全是冯唐在创造一种流氓情境,在北京的“日”子,是跟身体有关跟肉体有关更性爱有关,只不过,在这样的纯身体的探讨中,我们往往隋冯唐一起流氓起来,“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在国家栋梁的成长道路上,我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北京,看到了“日子”。作为一个医学专家,而且是妇科博士,专门研究卵巢癌的博士,冯唐对于身体的认识可能带着生理解剖的视角,而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是必须要找到肉体下面的爱情,所以,在他看来,人所具有的这肉欲和爱情是矛盾的,左右为难的,甚至是分裂的。

书名是一个隐喻?

小红,无疑是一个具有无限肉欲的人,她符合“奶大腰窄嘴小”的审美标准,是个“心坎”的姑娘,所以在小红身上,寄托着某种对肉欲的追求,“我们男生都崇拜她,属于生殖崇拜的一种,接近原始宗教。”留学生小白顾明的追求无疑是在向原始宗教膜拜,而与小红有关的,是兽哥哥,是一个晚上的七次,是烧水、泡茶、弹钢琴、烧土豆牛肉、冲个澡组成的身体对话,当被肉欲覆盖,身体就会成为宗教的一种。显然,小红的存在是在向我们的物质世界发难,从享受到沉溺,必定是另一种信仰的陨落,必定是精神的极度空虚。小白的眼神变成鬼火一团,那里,他的签名档是“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到单个卵子都能想起美女”。对于我来说,则是另一种终极的质问:“我坐在妇科肿瘤实验室,思考生命、死亡和小红,我不知道后者属于不属于爱情。”

妇科实验室,思考生命、死亡和小红带来的不知是不是爱情的东西,所以会极度空虚,会找不到精神的寄托,而这正是肉欲时代带给我们的劫难,而要走出这样的劫难,冯唐给这个命题三种解答方式,一是辛夷和女友式的自我救赎,和恋父情结严重的妖刀在一起,他们“约定我们自己的宗教,我们每顿吃饭前,每天睡觉前,要想念对方,只要不涉及性器官,最好也不涉及肉体,其他什么都可以想。眼神啊,笑容啊,头发啊,想到丹田中一股暖意,缓缓上升到百会,慢慢下沉到足三里。”其实这样的救赎仍然是解构,是妥协,甚至是无奈;第二种当然是死亡,走向肉体的毁灭,比如小说中“我”主治的肿瘤晚期病人,受不了绝望和疼痛跳楼自杀,上楼顶前,他写了个纸条,问,幸福的构成是什么?人的终极意义是什么?第三种是麻醉,酒的麻醉。“我”和柳青在实验室里喝酒,“我给她一个五百毫升的玻璃烧杯,七十度的医用酒精”,极度夸张中有着对于生存的讽刺,同时,“我教姐如何自查乳房,早期发现乳腺癌”,也在解构一种身份,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对话,那么喝酒就成为纯粹生理的需求,柳青也问“我”:“和姐睡觉算不算乱伦?”伦理其实不堪一击,它从来不是保护伞,从来不能约束肉体。

三种方式,无非是自我麻醉和解脱,五百毫升的玻璃烧杯和七十度的医用酒精,完全把人性也湮灭了,但是对于肉欲来说,还有什么比自生自灭来得彻底?“为什么我脱光了之后,总是想不起背诵唐诗宋词呢?”当回归到肉体回归到物质,是不是精神也完全不存在了?从肉欲到物欲,再到无欲,就是要在最后寻找突破口。而二锅头就像是一扇窗户,让我们用不同的目光和心态去面对世界,“绿莹莹的小二锅头瓶子,是我的望远镜,绿色的水晶球。”所以我和一起在干面胡同的房子里,呆了十四夜,拒绝社会,只吃方便面,喝二锅头,“我们困的时候,彼此覆盖;不困的时候,彼此嗅触。”让肉欲消灭肉欲,就会和世界溶化成一体,而这样的话,“就没有对错、美丑、善恶之分了,就不需要理智和知识和明天了。”

这是最后的解救之道,二锅头显然是秘密武器,它一竿到底快捷致死,很有彻底的感觉,“如果慢慢品,二锅头比福尔马林更难喝”,所以二锅头是最后的突破口,是通向外部世界物质社会的望远镜,那里没有宗教,没有禁欲,没有死亡,“第一章从北京东单燕雀楼喝酒开始,最后一章以北京东三环小长城酒家喝酒结束,讲述我的认知中,人如何离开毛茸茸的状态,开始装逼,死挺,成为社会中坚。”社会中坚的诞生,是一个人生的轮回,是灵与肉的彼此覆盖,是“日”对于“口”的隐秘代替。没有对错、美丑、善恶,没有意识、思想和死亡,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

万物生长

编号:C28·2111121·0842
作者:冯唐
出版:万卷出版公司
版本:2010年年04月
定价:23.00元 卓越价:13.70元
页数:256页

“万物生长三部曲”第2部,封面是一只比蝴蝶简单的蜻蜓,不点水,却在俯冲。封底则是更多的自言自语:我抬头,就看见我的初恋向我走来。她穿了一件粉色的小褂,白色的裙子,黑色的布鞋,头发散开,解下来的黑色发带松松地套在左手腕上。这是一部有趣的小说,也是一部忧郁的小说,从乌七八糟一大堆情节里,怎么看,都能窥见作者心底的纯净。这部作品,可以比喻为一部中国特色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个名叫秋水的男人,讲述了一群学医青年如何成长的故事。作者将这部书“献给老妈”,许多母亲“可能不知道有些孩子这样长大”。那群高智商的年轻动物讨着美人欢心。聪慧、无聊、生猛、自负,他们历经梦想与人性、肉身的短兵相接。 阳光之下,万物都在疯狂生长,一如热带雨林的藤蔓,遮天蔽日,却掩藏着怎样的失落与惶恐。奇怪的是万物生长三部曲的这一部,封面设计风格完全和其他两部形成一个系列,但是出版社却是诡异的云南出版集团、云南美术出版社。


《万物生长》:激情之前,肉欲之后

我开始局促不安,我开始疑神疑鬼,我开始挑三拣四,面对这本247页、180千字、2010年4月第2次印刷的书本,我的疑问直接蹦出来:这是不是“冯唐易老”的《万物生长》?作为“万物生长”三部曲之一,这本书虽然延续了封面书名凸起、封底画有简易地图、封二冯唐单手托腮的共同点之外,整体风格并无二致,但是关当你把书本从竖向对准你自己,再逆时针转动90度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里面有一个不易发现的小秘密,它像冯唐的某一个私处,不易查见却光明正大。

出版社。最下端的出版社是:云南出版集团/云南美术出版社,而“万物生长”三部曲的其他两部却是另一个出版社:万卷出版公司,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云南,或者是战略合作关系,但是把三部曲硬生生地拆解开来,就像对待热恋中的男女,分居两地,当然有着一种封建礼教般的“棒打鸳鸯”的险恶用心。“我从我的初恋那里最后一次骑车出来之后,就再也不敢听那首《晚霞中的红蜻蜓》。”像极了这里面的一次遭遇,但是封面上的“红蜻蜓”还在,俯冲着朝向左下角的出版社,天然契合着一个关于出版社的诡异之处。“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呀?少年时候遇见你,那是哪一天?”红蜻蜓大概也只是某一种装饰,住进少年的心中,但也是一个虚拟的符号,长在冯唐的私处,做牛逼状。

还有的区别如下:作者原先将这部书“献给老妈”,许多母亲“可能不知道有些孩子这样长大”。现在都统统没了,变成了关于此书的成书过程,从1998年夏天北京的“鸡头”开始,到1999年夏天新泽西的“猪肚”,再到:2000年冬天亚特兰大的“猫尾”,横跨两个世纪和两个半球,也横跨了夏天和冬天,“万物生长”曲折地出去和回来,曲折地从家乡走向世界,就像曲折地从初恋到女友,这是一个少年的“史记”,红蜻蜓般充满着追逐的欲望。最后的区别是里面竟然夹着两张同样的书签,宽3.8厘米长8.4厘米,一模一样分居两个页码中,既前后呼应又咫尺天涯,和出版社的南北分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更秒处在于,同样的书签早在《活着活着就老了》就出现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会不会买《万物生长》,不知道我会一口气买下全部的三部曲,但是书签却提早抵达了我的阅读世界,同样是蜻蜓,同样是有极强凹凸感的“万物生长”四个大字,像预言一般,让我被一只红蜻蜓牵到了那个过了十八岁的少年心中。而诡异的是,当初的书签足足比这两张夹在两个页码出的书签长出2厘米。

这分明是一种成长了,书签可以作证,少年从十八岁变成了医学院的大学生,“《万物生长》不是我最好的东西,也一定不是我最差的东西。”这个时代也是这样,是最好,也是最差,“生命的进化应该是螺旋式上升的,在某一点上会具有比过去的某一点更高层次上的相似。”这个意思大约是把生长理解为一种哲学意义上的超越,从出版社的变更,刀书签的取长补短,里面都是冯唐一手策划的哲学命题,“厕所,是万物生长的田野。”而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里第84页的那句话,或许才是真正打开“万物生长”宿命的一把钥匙,它连接厕所和田野,连接男人和女人,连接世俗和浪漫,连接激情和肉欲。

世界是一个大洞,是一个从光明走向黑暗的过程,“宇宙实际上只有二维空间,世界实际上是一个平面,像一张白纸,捅破一个洞,就可以到另一面去,另一面就是各种宗教在不同场合反复描述的天堂。”这是同学著名的二维空间理论,在平面上我们只要一个方向,就可以生长起来,那个方向就在我们脚下,平面而直接,从来不要付出什么形而上的终极命题。这世界摆在面前,就是“爱上车间秀芬”的辛夷,就是“反对改变自然规律”的厚朴,就是拥有一个大胸女朋友和出版了《我肮脏的右手》诗集的黄芪,也就是薛四、王五、蒋七的排列组合,还是魏妍、费妍、甘妍等像沾染上生理疾病的同学。但更主要是我的初恋和我的女友开始的爱情生活。

爱情到底是什么?也是万物生长的田野,是生长如水的初恋,是不断追问“想好了吗”的女友,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的柳青,或者,都不是爱情,仅仅是激情,又或者也不是激情,而只是赤裸裸的肉欲。医学院,这个接触身体、尸体,转而变成一种学习的场所,有着对于身体的微妙体会,杂夹着病理上的观察,所以在小说的视角中,从来没有对身体的敬畏,死亡和生存拆除了界限,所以在肉欲的世界中,你或许有一些体验和感悟,但更多的是一种形而下的、纯肉体的感受,这实际上是在消解所谓的爱情。

“其实这个世界也是个胃囊,我们在里面折腾,慢慢地消磨,最后归于共同的虚无——这个世界什么也不记得了。”身体之欲望和爱情之神圣总是相伴着某一种妥协,而更多也体现在冯唐的叙事中,“勤奋、严谨、求精、献身”校训,实际上就是在双关中建立某种联系,物质或者身体,总是需要某种东西的拯救,看似调侃,但其实在冯唐的内心,这种渴望由来已久,就像“活着活着就老了”一样,对于永恒的追逐并没有改变。

所以不管是在给初恋女友的一百五十封信,还是和女友的“让我们犯犯坏吧”的暧昧,丁香花的寄托里又有多少只是一个悬念,一个浪漫的理由:“多少年来,不知道有过多少人在这棵树下相识、相知、相拥、野合,多少人许下愿,摘下过多少丁香花以占卜从相识到相知到相拥到就地野合的时机。”所以在“我心智发育的黄金时代,我和我的女友互相学习彼此的身体,学习如何在一起。”而这同样是一个伟大的过程,同样是万物生长从夏到冬从十八岁的暗恋到青春期的第一次,在物欲的解放中,其实也在解放着精神世界里的那种成长方式,“从普通植物学到植物分类学,从无脊椎动物到脊椎动物,从心理学到性取向”,这一系列的变化最后归结为一个问题:我们的生长中,到底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别想以前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眼前这个人: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二,会背《琵琶行》、会唱《十八摸》。知道内耳结构、性感区带,知道你唯一一块痒痒肉在什么地方。穿大号T恤衫,带小号避孕套。眼前这个人,好像一本书摊在你面前,何苦再读其他版本,何苦再读书评。一页页看来,等你叫好,等你骂。

爱情中谄媚或许也是我们面对不断变化的世界的最后一种办法,但是激情并不是单靠感觉,肉欲也不是仅靠身体,在不同的生长方式中,我们其实走不出自己的那个世界,自己命名的生长过程,即使是一张平面的纸,我们也没有永远对的方向,没有永远在的爱情。“执手相看”的初恋走了,“饭前便后洗手,饭后便前刷牙”的女友走了,后来连柳青也成为一个不在现实中的人,而冯唐最后其实是做了一个文本意义上的解构,当秋水从“我”变成第三人称的时候,另一个叙述的“我”出现了:

“柳青在吗?”
“你是柳青什么人呀?”
“柳青在吗?”
“你丫到底是谁呀?”
“我是你大爷。”

秋水只是一个存在的符号,它不是“我”,而“我”也早就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第三人称,“没有后来,后来是现在。”时间被消解了,意义大致是说,在生长过程中,其实没有形而上的生命进化,有的只是身体和身体的抚摸、离开,“世界是个平面,像一张白纸,但是,千千万万不要捅破那个洞,千千万万。”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编号:C28·2111121·0841
作者:冯唐
出版:万卷出版公司
版本:2010年年04月
定价:20.00元 卓越价:12.00元
页数:216页

“万物生长三部曲”第1部,书名有着谜一般的无奈和嬉戏,但更多闪烁着青春期的理想,来源于崔健的一句歌词,当然以17、18岁时的青春体验为核心,描写了70年代生人独特的青春故事。“十七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封底的这句话读起来有些压抑,其实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寓言故事,青春只是一张突兀的标签而已,就像封面上的那只蝴蝶,唯美地飞翔,就像青春的激情。冯唐表示,无论是文学的形式,还是文学的内容,它们都能够跨越时间、跨越空间。“我坚信在快节奏、浮躁的社会中,文学依然能温暖人们的心灵。”他表示,正是他坚信“文学能温暖心灵”,所以他一直有写作的愿望。“我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恶狠狠地看下、记下这个时代的一些东西。这是我始终在工作之余写作的原因。” ,《十八岁时给我一个姑娘》主人公叫秋水,叙述的是中学生活的情爱断代史,这里有八十年代初北京的暴力和性。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暧昧比一辈子长

又一次说到十八岁,是高中的同学在QQ上说起要搞一次同学会了,必须要搞了,时光荏苒,人老珠黄,再不趁我们一个都没有死搞一次,一定会遗憾终生的。十八岁,就是十八年,我的第一个十八年就是和这些同学在一起,风华绝代又意淫强国,虽然到处是黑暗,到处是压抑,但是回首过来,苦的也会变甜的,所以回首一下,我们分别距离今天,刚好十八年。十八年的阴晴圆缺,十八年的风吹雨打,一生也就是这十八年的纯真,就像冯唐说的那样:“十八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

永远多半是骗人的,十八年的分离也是一个时间的终点,然后继续出发,一年又一年,一生只此一生,回到现实,回到记忆,又回到文本。所以冯唐又说:“写作的两大作用是自欺和欺人。”这本书是给Y的:“我当时真没想到一辈子这么短。”长长短短,从永远到短暂,也就是心理的时间,颠覆永远,一辈子到底有多长,让我们充满着遐想,充满着等待,充满着理想。所以对于热闹的QQ讨论,对于十八年的重聚,一样是有着被时间磨灭的欺骗感,他们身在何处?他们远嫁何人?他们的一辈子会不会记住十八年前的那场相遇。

只剩下一张对不上号的照片。而对于冯唐来说,仅仅文字就可以把十八岁少年的性心理和逆反心态写得力透字背,“《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写作动机非常简单,在我完全忘记之前,记录我最初接触暴力和色情时的感觉。”所以我会把封面的粉红看成是色情,把徐徐飞翔的蝴蝶看成是暴力,一打开,那股少年的流氓味道重重压来,让你十八岁的纯真荡然无存,就像记忆一样都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张模糊的照片和叫不出名字的同学。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题目充满着霸气,来源于崔健的一句歌词,摇滚的力量,还让我想到了何勇的《姑娘,漂亮》,声竭力嘶地要把这个埋葬一遍。而在这个文本的世界里,充分体现了冯唐心中那个中心情结,在少年身上也是,去找去干,“这就是志气,就是理想,这就是牛逼。”在“怪力乱神”老流氓孔建国的指引下,我少年时代的枯燥生活出现了光亮,我们都是有理想的少年,张国栋的理想是“成为科学家,自己能造啤酒,冰激凌和炸药”,而刘京伟的理想是成为功夫大师,我的理想“是娶最漂亮的姑娘,写最无聊的文章,精忠报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可以说,我们仍然活在理想之中,理想主义是他们身上留着的血液,而在青春萌动的少年心里,理想更是充满着性爱幻想的朱裳。朱裳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彼岸,或者是十八岁心中的永远,这个永远的符号是长发,是气息,是暧昧:“头发是黑的,好的,顺的,如果散下来,搭在胸前,讲讲蹭着乳房但是不能超过奶头,甩在肩后,讲讲过肩胛上脊。”既是建设,也是颠覆,既是向往,也是毁灭,我心目中的美人就是在向现实叫板,走在反面。

是的,现实中有大脑袋的数学老师、戴黑边眼镜语文老师、简单而纯朴的体育老师,出众地仔细的班长,当然也有桎梏的教育制度,有缺少自由的体制,十八岁的目光总是游离在校园的上空,逃离出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功利、压抑弥漫着十八岁正在发育的岁月里,我在《春游》的作文里写道:“公园一角,有个池塘。池塘边一棵柳树,池塘里一条金鱼。我好似水底鱼努力上进,老师和学校好似池边柳将我指引,为我遮风挡雨。”这一篇得了满分正是折射着十八岁青春周围的那些牢固的规则,我们只是在规则下活着,充满荣誉,桑保疆甚至被迫交出彩票获得的伍佰元奖金给学校,个体被抹杀,这是十八岁的青春悲剧。所以,对于我们来说,破坏着一切,才能维护心中的理想。我们晚上撒尿到罐子里,我们砸宣传橱窗,我们身上佩戴着弹簧刀,我们甚至可以用麒麟啤酒砸脑袋,鲜血淋漓表明自己的坚强、勇敢和仇视,这是暴力的美学,当然更多的是内心的萌动,把二筒叫做奶罩、二条比作阴茎,红中称为月经最多也是外在的一种符号化指称,更多的是在朱裳这样的隔代“尤物”中寻找到激情,寻找到仅存的理想。这是自欺的梦境:“梦里所有的女特务、女妖精、女魔头都号称是朱裳的妈妈派来的,都说我的腰里藏着鸡毛信,不容分说,脱了就摸。”这也是欺人的现实:“如果这辈子我能娶到朱裳,就让她屋子里的灯亮了吧!亮了我就信了。”最后,朱裳的房间里灯果然亮了,但是结局是,因为租借黄色读物,桑保疆被学校记大过处分,而我则被要求在半个月内转学,“回到家,天还没怎么黑,朱裳屋子里的灯却已经亮了。”十八岁的永远其实是一盏灯亮起,却又不是为你而亮。

在自欺和欺人的文字里,理想主义的大厦早就倾圮了,压在下面的是我的臆想,是我们迫不得已的离开,其实,这才是我们无法避免的悲剧:“我们是长在这方圆十几里上的植物,和周围的建筑一样,可以生长,可以枯萎,可以抱怨,可以喊叫,可以消失,但是不能离开。”离开意味着十八岁走向一个终点,翠儿远嫁非洲酋长,桑保疆被父亲硬逼着去了新西兰,夜里孤寂难耐只得自慰,“到黄昏点点滴滴”成为他MSN的笔名,而张国栋后来当了拍媚俗电影的导演,刘京伟死在撒满玫瑰花的浴缸里。朱裳的灯亮了,在我和朱裳分别的时候,“我在朱裳关门的一瞬间,瞥见她身后,阳台上,她白底粉花的内裤随风飘摇。”

“我和朱裳的关系是由短暂的相好和漫长的暧昧构成的”,但那仍然是内心长在成长的力量,对于十八岁来说,这就是志气,就是理想,这就是牛逼。一辈子并不是永远的时间,有时候暧昧甚至比一辈子还长,它漫无边际,它深入内心,它会成为活着道路上的方向,所以有时候我们读出来的是十八岁的悲观和哀怨,是成长着的无助和无奈:“我只有不停地跑,跑在乡间起伏的小路上,窗外高耸的塔楼是某种树林,只要你不停地跑,你的下身就可以透明,照亮前面的路。”

时间,让理想主义泯灭在下身的奔跑中,除了十八岁,还有多少时间是我们自己的理想?冯唐的纯情狡黠的文字,只为那一个青春的意志:“当文字如仙丹一样出炉时,我精疲力尽,我感到敬畏,我心怀感激,我感到一种力量远远大过我的身体、大过我自己。当文字如垃圾一样倾泻,我精疲力尽,我感觉身体如同灰烬,我的生命就是垃圾。”仙丹或垃圾,在小说中“决定我们的动作和思想”,所以我们看到这本书的写作时间是:一九九四年八月至二零零四年二月,十年磨一剑,这十年几乎是在奔跑着接近十八年的时间,其实这是中篇的一个衍生物,名字就叫《朱裳》,“文艺腔很重,幼稚可笑”的《朱裳》扩展成了160千字的长篇,而且还是三部曲之一,足可以看出文字的力量,文字的自欺和欺人,当然,我们也在这文字的世界里发现了空缺:

·P31: 即使村里的标致姑娘嫁到外村的时候也会唏□不已
·P54: □望朱裳家晾出的衣裳,分辨哪一条是朱裳的内裤。
·P72 :我那二十首诗的第二首是这样的(字体)

“ □”的存目。或者也是冯唐的一个暧昧计谋,看看在文字的世界里,十八岁到底谁有谁真正缺席?

在迷宫里

编号:C39·2111025·0840
作者:【法】罗伯-格里耶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06月
定价:17.00元 卓越价:11.60元
页数:218页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6月版的“午夜文丛”之一, 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2,《在迷宫里》讲述一个迷路的士兵在大雪天运送一件神秘的包裹给他死去的战友的父亲,最后士兵成为了他自己的收件人。故事隐喻士兵迷失于一个没有意义的宇宙之中,他是一位无愧于西西弗斯的受苦人,就像悲惨的地狱中受到诅咒的人一样,永远封闭于一个只讲述他自己的故事文本中。小说被认为具有卡夫卡式的荒诞主题,但作者认为:“这个士兵跟连环画中的人物差不多,他的经历和身影只是没有内含的表面,没有隐藏的灵魂,就像塞尚画的苹果。” 《在迷宫里》的叙述是一种虚构,不是一种见证,小说涉及的是纯粹物质意义上的现实,也就是说它没有任何寓意。读者在这里看到的仅仅是书中写到的事物、动作、语言和事件,不必费心在自己的生或自己的死中给它们加上既不多也不少的含义。


《在迷宫里》:你的盒子里有一颗炸弹

在走廊的尽头,他又来到积雪的马路上;在马路的尽头,他又来到挤满人群的咖啡馆。所有的人都在原来的位置上。

最后其实不是句号,是一个冒号,黑色的凝重,圆形的流畅,上下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充满着汉语特有的矜持,而底下一定是一望无际的陈述,关于老板,关于孩子,关于年轻女人,关于士兵,关于一切存在的人和物,关于不可改变的文字。这终究是完全被翻译后的体系,你可以很老实地把故事还原成一个个阅读的线索,可以很认真地告诉自己,所有的人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所有的文字和标点符号都在原来的位置上,第165页,从上往下第14行。

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会在这本《在迷宫里》插上一张锋利的书签,告诉自己曾在这里停留过,故事就在这里戛然而止,没有延伸,没有继续,没有冒号,阅读会成为一种可以中断和继续的事,可是,当我再次打开第165页的时候,我发现世界依然陌生,符号依然可以篡改,所有的人都已经不再原来的位置,一幅画已经走到了故事的反面。女人问:“你是哪个部队的?”孩子说:“他不是我父亲。”士兵心里想:“他们把我当成了间谍。”而我从一个雨夜开始的阅读把我带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把握不准的时间深度,我猛地拔出第165页的书签,那小巧的纸张才告诉我,没有走廊,没有马路,没有咖啡馆,所有的人都是在文本里的陈设,和所有的物一样,没有应该的思想和对话,迷宫一般,再也逃不出去了,“整个景色是那样平淡,让人以为这些窗户背后,门的背后,墙的背后什么也没有,整个场景是空白的:没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甚至一个孩子。”

名字叫Aliain Robble-Grillet,一个大大的叉画在封面上,迷宫是一把宝剑?迷宫是一处房屋?迷宫是用句号代替冒号?真的,惨白的封面让人有些安静,“这里的太阳进不来,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灰尘。”里面呈现的故事大约也会是这样清晰的脉络,不蔓不枝,充满反叛。所有的阅读都是一种形而上的认知,180页、92000字和17.00元的定价,在这一连串数字组成的文本中,我其实是完全在进行着颠覆的努力,比如,我会不按照秩序翻阅文本,从第一页到第10页,或者从120页回翻到第119页,或者直接跳到第100页,在向前、向后和无秩序的阅读中,迷宫正在我的头脑中逐步建立起来;也就遗忘了92000字数应该有的单薄的弊端,我走不出来了,遗忘了回来的路,就像那个士兵找不到那个城市,那个地方,甚至开始怀疑:“他不熟悉这个城市,他可能已经搞错了地方。”而其实,这是一本折价了的图书,17.00的价格只是与封面对应的封底的一个标签而已,所以,这是一件远远超出普通阅读的事件,它里面包含着更多的颠覆、涂抹和自我的戕害。

或者,就是那幅名叫《莱曾费尔兹的失败》的画,在我们阅读中成为活着的世界一部分。在一个酒吧里,他们形态各异:双手撑着柜台边的老板,热烈讨论并挥舞着手臂的市民,跪坐在双腿上的孩子,以及坐在边上的三个士兵等等。应该是一种装饰物而已,就像我们的阅读,仔细端详在文字后面的那个世界,但是突然你就发现,那个场景“活”了起来,突破了“画框”,走向墙壁,与你所在的地方的事实重合起来。那个士兵甚至成为三位士兵中的一个,且在莱曾费尔兹一役战败才受托来送纸盒的。他看到了自己的纸盒,但是他看不到曾经的战争,士兵开始害怕,甚至以为那个活着的场景就是引诱到更大的迷宫里。

所以,士兵要想尽办法去确认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在街灯柱倒锥形的底座上,也有一圈铸铁浇铸的常春藤树枝,树枝弯曲的形状相同,在同一地方生出同样的树叶、同样的分枝、同样的高低不平、同样的锈斑。”一切的场景都在他的经验中复活,在这个城市他已经没有了力量改变这些记忆中真实的事物,作为他的任务之一,真实才是可以抵达的终点,所以在这样的文本中,我们的阅读必须克服喋喋不休的叙述,靠近客观世界的细致描写,关于街灯、关于房屋,关于小孩,关于盒子,关于大雪:

桌子的右上角,立着那只台灯:十五公分见方的底座,底座上是同样直径的一个圆盘,凹槽花纹的灯柱上是一个深色的略呈圆锥形的灯罩。灯罩的圆顶上有一只苍蝇正在慢慢地不停地移动。灯光在天花板上投射出一个变了形的影子,你无法辨认出那昆虫身体上的各个部位诶:没有翅膀,没有身体,没有腿。整个苍蝇变成一根极细小的线条,断断续续的、不封闭的线条,像缺了一只角的六角形,这是电灯泡里面红色灯丝的形象。这缺角的六角形的一角正好碰到电灯所产生的大圆形灯光的内边。苍蝇慢慢地在上面移动,沿着灯光的圆周不断地移动。当它移动到垂直墙面的时候,就消失在厚实的红色窗帘里边。

这个关于台灯和周边场景的描写让人颇感不安,甚至有些恶心,我时常在这样的阅读中昏昏入睡,醒来后才发现对于发生的故事一无所知,所以又必须翻阅前面的页码,片段的回忆经过的东西,但是当我又回到《在迷宫里》的世界的时候,新的不安又开始侵袭,就像那场战争,对于士兵来说,完全是被模糊掉的故事,“天黑了,战斗又重新开始。”,但另一方面,“部队已经撤出了城市。”场景模糊了,记忆模糊了,所有的东西都在一维中,这是令人害怕的世界,士兵对于记忆和真实的还原都是在确定自己的身份,但是这个悲剧的降临,士兵也成为一个符号,一个物而已。

这是一个迷路的的士兵,“这个士兵跟连环画中的人物差不多,他的经历和身影只是没有内涵的表面,没有隐藏的灵魂,就像塞尚画的苹果。“所以他对一切东西都无法确认,甚至自己,”一万三千三百四十五的号码“不是他的,盒子里装的什么也不知道,“我找一条路,一条我要去的路,名字我记不清了,好像叫加拉比埃或者是马塔迪埃。我吃不准。也可能是蒙托雷?”他也不知道去哪儿干什么,“我要到了那儿才知道”,那条路可以叫布拉路,也可以叫布夏路、布伐路、布律拉路……等等,呈现着无穷的可能性,士兵也只是穿着别人的衣服完成一个关于别人的任务,而这迷宫一样的城市只有记忆、大雪和死亡。

“他继续往下说,细节越说越多,但越说越叫人糊涂。”士兵“有时行动像一位梦游症患者。”对他来说,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不太重要,也不一定,可能重要,大概是的,不太熟悉,可能是吧……这些回答的词汇成为他逃避的一种手段,而其实这样的寻找根本不会有终极的意义,“迷宫”是一个是人不安的地方,而最有效消除这样的恐怖的唯一办法,便是死亡,就像阅读一样,只要合上书页,你就会平安地从故事中走出来,看见真切的城市,真切的生活,和真切的180页、92000字和17.00元构筑的文本。

士兵死了,就像孩子的诘问成了事实,盒子可以最终打开,那个秘密也会被揭开,盒子里有信件、旧金表、名字戒指、匕首,收件人的姓名:亨利·马丁,如此而已,没有惊天的秘密,却是士兵消灭了身份的付出,当一切揭开谜底的时候,我们其实并没有走出“迷宫”,而是进入了阿兰·罗伯-格里耶设置的更深的迷宫,关于文本,关于情节,关于故事,他说:“这个叙述是一种虚构,不是一种见证。它所描绘的现实生活也并不一定是读者本人经历过的……然而,本小说中涉及的是纯粹物质意义上的现实,也就是说它没有任何寓意。”没有任何寓意的故事让一个士兵死去,罗伯-格里耶在进行着一场革命:把文本从阴暗憋的内部心理世界转向明晰敞亮的外部物质世界,他开拓了一个没有理、没有深度、可测的乌托邦。被海森堡测不准定理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现代理性,不妨在这个虚构的古典几何空间里稍事休息。

我曾经说过,阿兰·罗伯-格里耶通过平面描写和重复描写来表达他对于无深度无意义的追求,法国的罗兰·巴托在分析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小说时,认为他的小说中“时空交错、视觉的层次,对传统客观的分割,空间的描绘而非类比的描绘”,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新优点,他说,“这种现实主义把客观世界简化成纯粹的客观,终于使物摆脱了他们浪漫主义的心。”

而这样的摆脱对于阿兰·罗伯-格里耶来说是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客观现实主义的标签在这场革命中重新被冠以“新小说”,从此开始了波澜壮阔的思想和文本的变革,但其实,在这个没有理、没有深度、可测的乌托邦里,在这篇《在迷宫里》,我们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人文主义微光:“现在,我独自一人呆在屋里,不受风雨的侵袭。”这是开头的第一句话;“然后一跨出门槛,便是一连串长长的走廊,螺旋形的楼梯,带着石头台阶的房子大门以及我背后的整个城市。”这是结尾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这开头和结尾,物其实隐匿了,而留下的是第一人称的复活,全知全觉的“我”来了,我仿佛听到小孩说,“你不是真正的士兵,你是奸细。你的盒子里有一颗炸弹。”是的,在“新小说”的革命中,“我”是最后的寓意,那个盒子里的炸弹肯定要在那一刻爆炸。

雨天的棉花糖

编号:C28·2111025·0838
作者:毕飞宇
出版: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版本:2009年01月
定价:22.00元 卓越价:4.90元
页数:218页

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是特大优惠毕飞宇的作品,这应该是我买的同一出版社的第三本作品,原价22.00元,卓越价是4.90元,优惠到了极点。《雨天的棉花糖》是毕飞宇发表于1994年的中篇小说,1994年于毕飞宇而言是多产的一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人来疯”的时刻,多年来的摸爬和能量的积蓄让他触摸到了文学的体温,他用沉重却又朴实的笔墨叙述了一个个体生命与现实、文化、习俗、家庭、社会等方面的错位,这一个中篇便是《雨天的棉花糖》,这个生命叫红豆,在重重错位的情境中,红豆那变异的人性、扭曲的生命撼人心魄。编辑推荐:《雨天的棉花糖》是手写的是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卑渺命运:红豆说,后来我妈出来了,我妈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妈说话了,我妈说出来的话这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妈说:“豆子,妈看着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豆子。”红豆后来一直缄默,只盯着鞋尖不语。


《雨天的棉花糖》:不期而遇的第三人称单数

这时的天已是深秋,淅淅沥沥的节奏已成为过去,雨止转晴是另一种叙事可能,起于雨天的阅读戛然而止,那“雨天的棉花糖”便留下一些缠绵,留下一些哀怨,灰色的封面让人有些压抑,我说过这个意象让我想到一些融化的东西,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一种心情的释放,缠绵,或者哀怨,都在消逝的时间里寻找表达的终点。“雨天的棉花糖”,是一个抒情的意象,出处却是一首外国诗,尼基·乔万里《雨天的棉花糖》里说:

如果我不能做
我想做的事情
那么我的工作就是
不做我不愿做的
事情
这不是同一回事
但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
事情
……

是和非构筑的循环反复其实造成了阅读的一些困难,甚至如文字游戏一般轻易设置了悖论,“想要做”和“不愿做”、“正在做”和“不能做”的悖反宛如雨天和晴天,男人和女人一样,纠缠着,却也矛盾着。毕飞宇似乎更喜欢一些形而上的象征,“我没有选择该死的物理学。我对形而下没有兴趣。我选择了历史。”就像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一样,物理的现实性和可触摸性是一种形而下的存在,而历史却成为现实之外,甚至是头脑中的一种形而上存在。选择历史,仿佛正是一种“想做”的事,但是一旦进入了历史,又不得不寻找机会逃离,在这个二律背反的命题面前,悲剧往往在不可选择中发生,比如《叙事》中“我的父亲”,《雨天的棉花糖》中的红豆。

对历史的较劲贯穿在《叙事》中,“历史在酒里,和酒一样寂寞。”、“历史是即兴的,不是计划的。”、“历史被下等人的观察与叙述弄得光彩夺目,而历史本身则异样寻常。”、“历史会在男人的性经历中惊奇地复生。”、“历史就是家族对祖上的忏悔。”、“真正的史书往往漏洞百出,如历史本身那样残缺不全。”……如此等等,这是一个特殊时代、特殊人物产生的悲剧,关于民族和国家,关于政治和生存,却最终变成个人的恩怨,“民族和国家绝对不是大概念,它有时能具体到个人情感的最细微部。”于是,历史在极其偶然中成为不可逃避的命运,我的奶奶婉怡被日本人坂本六郎强奸,在身体的屈辱之后,应该是民族或者国家的耻辱,但是这却是一个更大的悖论,奶奶婉怡反而在坂本六郎的一次次肉体交合中产生了某种快感,“这种感受使她无比羞耻却又不可遏止。”而更大的问题是,这样的民族受辱事件却产生了后代的繁衍,“这样的大屈辱产生了父亲,产生了我。”父亲的身份变得特殊,他必须要面对这样的耻辱,而他所要做的就是远离这样的身份,远离民族产生的耻辱,不和在上海的奶奶相见,“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成为最后的口号,而他对于政治上的追求似乎在抹平个人历史带来的伤痛。

但事实上,政治追求是另一种更广意义上的耻辱,右派的帽子让他抬不起头。其实,身体的耻辱只是毕飞宇在小说中找到的一个表象,日本人、强奸、民族,这些和历史有关的词汇,在更深意义上却是对生存悖论的思考,而不管是在《叙述》,还是《雨天的棉花糖》,甚而在《大热天》、《生活边缘》、《好的故事》这三篇收录在这本集子里的小说中,也有着对身体之痛的诘问,而几乎都涉及一个主题: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这个主题的可怕在于超越了伦理,而成为生命本质的诘问,所以在这些小说中,毕飞宇想要表达的是父权的迷失这样形而上的主题,生命的不可逆性和生存的荒诞感始终围绕着那些孤独的人,历史无非是为生命的存在和荒诞感提供了时间坐标和秩序,而蔑视历史、消灭历史就会成为一种努力。父权意味着身份和权威,与母性和下一代千丝万缕身体的关联不同,父权更多提供了猜疑和逃避的可能,更多具有不确定的迷宫意义。《叙事》中,要逃避父亲的耻辱,就必须消灭历史,消灭历史中的污点,而日本人坂本六郎作为父亲的父亲却是不可更改的身份属性,在这样的悲剧面前,作为父亲,一种是承上的父权,一种是启下的父权,几代之间都有一种迷失的无奈,甚至母亲通过服用奎宁来堕胎以消除我的另一种身份,在这些不可更改的现实面前,父权就成为生命中必须忽略的主题,至于我,也成为迷途中的身份,对怀孕妻子林康的怀疑成为必须的选择,而林康则是一个物质主义者,对于日本商品的崇拜似乎又进入了另一个悖论,“世界在饥饿面前无所不能。”所以我在饥饿中,会将嗟给我一块烧饼的人叫爹,这巨大的讽刺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我正在历史的中心,重新改写那一段往事,“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我不是我了,我是坂本六郎了。在身体下面呼应我的不再是王小凡,而是婉怡。”不断挥霍肉体,不断体验身体里的性,似乎这样的方式可以消除历史的耻辱感,消除父权的迷失带来的命运悲剧。

而在《雨天的棉花糖》中,红豆也存在父权的迷失这样的形而上困惑,这里涉及一个性别的不可更改性,所以对于红豆来说,身体的不可选择是真正的悲剧所在,“红豆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豆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干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父亲为他特制的木制手枪、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性武器。”所以红豆成了少女,成了拉二胡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这种身份和性别的错位使红豆找不到真正的自己,而父亲无疑是红豆身上的一种痛,“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这也是一种不可逃避的“形而上”,红豆无法在父权的统治中寻找自我,对于他来说,颠覆的唯一办法就是和生命作对:

生命是讨价还价不得的,无法交换与更改。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却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无奈,一个你无法预约、不可挽留、同时也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换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个:死亡。

生命是“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是偶然,却也是必然,所以在父权面前,红豆参了军期望在战争中实现颠覆,死亡或者其他;和曹美琴睡觉,让自己的身体体验另“一场惨痛的战争”。“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这是红豆的命运之劫,对于她来说,其实都是徒劳,父权的迷失就像一个圈套,套住了就再也拿不掉了。“孩子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而这句话又把生命的悲悯活活表现出来。

“我有我的伟大计划,我要去读历史。”父亲大骂我糊涂,父亲说物理学才是你应当关注的现实。而红豆也一样,红豆萌发了走进音乐学院的美梦,父亲则希望他能够进入军事学院。在生命的秩序面前,在父权的压抑面前,所有改变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在一次次的努力中获得了另外的意义,比如用“寤生”代替难产,雅芝代替麻大妈,夏放代替王霞芳,这些符号的代替“不同凡响,意味隽永”,而我也把自己的降生弄得诗情画意:“我的落草是在凌晨。在纯粹的雪白和纯粹的碧蓝之间,初升的太阳鲜嫩柔媚。”这样的颠覆其实是用形而上对抗形而上,用意义消解意义。而在《生活边缘》里,哑巴女孩小铃铛剪断了刚出生弟弟的小鸡鸡,与其说是哑巴女孩在无声的控诉之后对男性身体的戕害,不如说是对父权的阉割。

“夏夜的小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调子,像短暂的偷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天晴了,阅读完毕,一切也都改变了,而形而上的“雨天的棉花糖”在毕飞宇对生命本体的不断放逐中,散发出另外的味道,在“第三人称单数”的哲学世界里,我们其实只剩下我们活着的身体,并且在无可奈何的生命秩序中“终于看清了你的遗像”。

小说密码

编号:C13·2111025·0837
作者:马原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9年10月
定价:36.00元 卓越价:24.80元
页数:426页

马原完全不是作家了,在《诗意的年代》又叫《小说》的电影中,马原在桃园宾馆主楼三楼会议室里,在10分30秒的自由讨论时间里,马原说他已经写不出什么了,感觉自己是个“无用”的人,过着“无用的生活”。马原的迷失已经好多年了,现在他的身份是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他在那部电影中还说,生活只分为两种:解析和不可解析的、理性和非理性的。《小说密码:一位作家的文学课》就是马原对“可解析”生活的实践:“我下定决心在这个故事里不出现我。也许我只是其中的某个令读者可怜的角色,但那个角色必定也有几分可爱,那个角色不是我。”马原津津乐道的文学课,有历代文学大师之精妙,有同辈优秀作家之特色,有小说的欣赏与创作、经验和技术,这是那个不写小说的汉人的自传性虚构,这是个人的文学史。他的另一部“可解析”的实践是: 《电影密码:一位作家的电影课》


《小说密码》:被虚构的马原们数

426页,300千字,这无论如何是阐释“马原”符号必须具备的一个数字构架,其实对于我来说,这本书是对“汉人”马原的一次崇敬仪式,是解开他小说世界的一把钥匙,所以抚摸这厚实的书册,内心澎湃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这快感是对于他曾经开启的先锋话语的膜拜,是对于目前小说沉沦的鄙弃,也是对寻找已经逝去的革命精神的回归,你好,马原,就像《语言的虚构》中,马原说的那样:“在当你以第二人称叙述来强加于人时,你会发现有一种快感,写作者的这种快感,其中有很强的猜测成分。”

马原是不是也成为一个被猜测的人?《小说密码》这书名就容易想到隐藏在里面的那些快感和快感里面的猜测。硕大腰封几乎覆盖了这本书封面的五分之四,是有一点窒息的感觉,只是优良的纸质完全可以承载另一种开放的欲望,几个不规则的窗口开在腰封上,看上去有一种平衡,“著名作家、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马原”,这个口号式的介绍显得比较低调,但也和其他所有媚俗的腰封一些,陷入了形式主义的夸耀中。“著名作家”和“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这两个修饰词取代了马原曾经自我介绍的那句经典: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这两个修饰词恰好概括了马原的过去和现在,“著名作家”是过去时代,“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是现在时代,除了时间属性外,也可以说“著名作家”是一种虚构,“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是纪实。所以书名《小说密码》以及英语“Fiction Code”就完全有了解码的可能。Fiction取代Novel也是马原有意为之,强调的当然是虚构,是虚拟,是非散文叙事方式,佐罗的Z字型布局让“小说密码”这一书名具备了充分的阐释空间。

插曲是,密码可能是另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东西,看上去神秘,却原来根本不是一种隐喻一种象征。封二和封三,是两张夹在里面的塑封的封面,很有质感,是一本杂志不完全的信息,一面是科技发展部2009年9月2日的一次会议,还有一张正襟危坐的照片,底下注明“照片由新闻中心提供”,内容是2009年中冶集团科学技术奖的评审和获奖情况,另一面是杂志的封底一部分,上面是一幢现代化的大楼,同样是注明“照片由新闻中心提供”,并配有编辑部的详细信息,比如地址、邮编、电子邮箱、联系电话、传真等等。我知道这些评奖报道和信息和马原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只是夹在书里作为保护用的衬纸,但是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内容,却像是在解构马原的符号,依然让我有一种去强加给人以猜测的快感。

所以,问题的核心是,马原是不是会被曾经的小说读者去猜测?那个马原是不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虚构的形象虚构的作者?理论篇、方法篇、聚焦当代篇,这是马原在这本书里对收录文章的分类,口语化的语气证明这就是在课堂上讲课的工具书,散乱、随意,看上去是在对他曾经设下的“叙事圈套”的的释义和解码,是马原小说的逆向过程。当然,你手捧这样的书,就会很容易认识一个真正的马原,文字还原了现实,让我看不到那个在小说文本背后的马原,那个活在西藏符号里的马原,这就是我们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马原回归了肉体和真实,他说“我们有的只是专业作家,几乎没有职业作家。”而“我只是个业余作家”,那么“长时间业余状态,持续的热爱和专注,使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对这一件事着迷,我的全部生活(包括家庭生活)的中心也在这一件事上,全部与此有关的方面也是我唯一的津津乐道的话题。”也就是说,在极端个人化的写作中,马原其实在远离自身的具体存在,受到称赞或者备受指责,都不是马原个体了,而是一种集体的符号,集体的生存,也就是说,“马原由单个的人忽然变成了复数,成了马原们。”

“马原们”这个词具有很大的迷惑性,其实这或许也是马原需要摆脱一种状态的计谋,从个体到集体,这就是一种沉沦和埋没,但马原需要这样的质的转变,出发点就是一个,马原已经不是写小说进行虚构的那个马原,小说死了,源于马原死了,所以他在集体称谓中“借尸还魂”,这样的复活对于马原来说或许是一次解脱,让他可以安心坐在“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这个现在时代种,评析解释一种过去式的“著名作家”。

其实看得出,马原离开西藏就是离开自己作家的身份,离开虚构的历史,这是无可奈何的沉沦,地理上的失去对于马原来说将是永远的阵痛,他自己也说:“深切感受到去西藏这一步之于我,简直有如脱胎换骨。”所以一旦离开了那块土地,就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这既是个人时代的结束,也是中国先锋小说的一个时代结束。马原也通过其他方式去接近文学,接近虚构,但是最后一无所获,“今年春节,我像蛇一样突然从僵冷状态苏醒,我发现体内的血液开始缓慢流动,我邮箱写东西了。但仅止于又想。”里面有着不甘,但更多是无奈,是颓然。

自恋而有些无奈的马原

但马原又是那么一个自信得有点自负的人,“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传达的就是马原独一无二的自信,这种自信或许是真正的圈套,让马原最后成了复数的“马原们”,而被强加着去猜测。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那个不甘心躲在书页后面的马原,《论马原》让人想到想起博尔赫斯写博尔赫斯的小说,但马原更多露出锋芒:“他是个天才或预备役天才”,或许也是讽刺。在《马原自传》里,马原说:“我喜欢激烈的对抗的带赌博色彩的活动”,“于是我只是个写小说的,写一些许多人看不懂的小说”。他还说自己“比较迷信。信骨血,信宿命,信神信鬼信上帝,该信的别人信的我都信。”在《有马原的风景》里,他说:“事实上他恰好是那个他像的马原的反面。他偏颇、暴力,容不得丝毫与他不同的事物,他经常在友好的论辩中突然插入恶意的人身攻击,他依仗强壮的体魄用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方式侮辱对方并且直下战书。他又准确意义上的无赖心理。”

如此,这些有些自传性质的文本无非传递着作为中文系主任马原对于作家马原的挽留,而这更多看起来是一个时代的一去不复返,符号死去,任何挽留或者努力都只是“仅止于又想”而已,所以对于马原来说,“我连自己也不相信奇迹,不相信那个马原会再回来。”所以在这本解密小说的“文学课”中,我们需要去忘掉那个写小说的马原,那个符号化的马原,那个变成“马原们”复数的原型。

也就是要忘掉马原对于我的那种时代印记,《冈底斯的诱惑》、《旧死》、《上下都很平坦》,这些寓言的文本是经典,留存在时间里,“虚构写作的语言特别强调‘储存、保留’”马原的这个定义实际上指明了虚构写作的语言特点。其实对于马原符号来说,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关于虚构,可以说,看到马原这两个字就想到“虚构”,几乎成为他的属性之一,这除了马原写过以“虚构”命名的小说,更重要的是他赋予了“虚构”革命性的意义,是追逐“白日梦”的开始,所以“Fiction”的背后是一个更为庞大的理论体系:“几乎所有的写作都有部分虚构,局部虚构。”“小说里,最重要的是时间,时间是第一要义,然后才是人物。”“小说里的时间一定是虚构的。因为时间被计算了,我只选取我需要的时间。”“虚构写作只关心局部意义,不关心整体意义。”为什么需要虚构,马原说:“人们需要虚构是因为在他自身生活的限制下,需要扩大生命的半径。”也就是虚构是在努力突破现实,突破既定的规则,是颠覆明白无误的意义:“可以说,小说、虚构写作,肯定是有明确的隐形价值的方向。我愿意把它作为形而上的意义。”

在整本书里,马原不遗余力解读虚构,关于虚构中的时间,关于语言的虚构、对话的虚构,关于现实与虚构,可以很明显感觉到马原对于当下自身生存的一些遗憾,特别是在对当代一些还在坚持创作的作家解读中,比如余华,比如贾平凹,比如陈村,比如苏童,更多是敬仰,更多是对于自身从虚构走向现实的茫然,那个回来的奇迹终于是一个意淫式的奇迹,对于马原来说,变成“马原们”的复数形式,就意味着一个个体的湮没,一种理念的沉沦,也意味着马原从此将走向一个真正的虚构时代,抛却“著名作家”的过去时代,回到“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的官衔身份,就是一个“徒长一身硬肉,体重几近九十公斤,身高一米八四”的汉人马原。

拿下并无象征意义却又解构意义的塑封夹页,合上书,套好腰封,你会发现在Z字型布局的书名下面,在“著名作家、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马原”的后面,出现了一个最关键的词,津津自道,它给了马原符号完全意义上的命名,这或许才是这个被虚构时代的真正密码。

说海(1-8册)

编号:C25·2110921·0836
作者:汤显祖等原辑 袁宏道等评注
出版:人民日报出版社
版本:1997年3月
定价:
页数:2880页

中国古代笔记小说作品集《说海》,汤显祖等原辑,袁宏道等评注。《说海》汇集了汉代至清末2000多年的千余篇短篇纪实小说,500余位作家,以艺术的笔触,勾勒出中国封建社会丰富多姿的人物形象。从忠臣志士,到贩夫走卒,从能工巧匠,到侠客赌博,从孝子贤孙,到疆场烈士,从皇宫后妃,到闺房民女,从官府大堂,到花街柳巷等。全书收《虞初志》等十种,其中四种是文化界多年求而未得的称见绝本。《说海》所收选本有:《虞初志》《续虞初志》《虞初新志》《广虞初志》《虞初续志》《广虞初新志》《虞初续新志》《虞初近志》《虞初广志》《虞初支志》。


《说海》:小说家之珍珠船

生风云于胸臆,呈海岳于窗几,不必耳接之而后闻,目触之而后见也。然则自兹以往,吾可以不游矣。然而吾乃无时不游也已。
——《南游记》

二月出都,河北之地草芽未生;至吴地则花开繁盛,到越则已花落;入楚而栽秧,至粤而食稻;从粤西而返,秋老天高,到河南已是木叶尽脱;归山右时“雨雪载涂”……从春到夏到秋到冬,这是“四序还周”的循环,而时间的循环也是从出都到归来的空间闭合。在这个时空共同组成的轨迹图中,领略了祖国大好河山的孙家淦感受的到的是“风景胜而生乐”,而这一种感受驱逐的正是内心“时物过而生悲”的凄然。

或者是一种逃避,选择出游在孙嘉淦看来,是忘忧的一种选择,母亲之患病,妻子之溘逝,幼子之夭残,无疑打击了他,再加上“学不贞遇,为境所困”,所以如《诗》所云:“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另一方面,在“四序还周”中,打开的是另一个抵挡心智的世界,“天地之所以高深,人物之所以荣悴,山河之所以流峙,有若烛照而数计焉!”所以在心与物化、性与天通中发现了出游的美好,甚至在风景之中打开了心境,“吾可以不游矣。然而吾乃无时不游也已。”这一种“心不自得,而求适于外”的生活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观念,“既登第,授馆职,匏系都门,非所好也。”所以他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盖馀之少也,淡于名利,而中无所得,不能自适,每寄情于山水。”

从“以写我忧”到“寄情于山水”,这是孙嘉淦的一种转变,这种转变达到的是“无时不游”的超然心态,所以张潮在文章中点评说:“就其登涉所至,随笔点染铺叙,绮丽芊绵,亦复激昂慷慨,适足以囊括宇宙,开拓心胸,真千古奇文!至文!妙文!不得仅赏其模山范水已也。”这一篇浩浩落落万余言的笔记收录在张潮所辑录的《虞初新志》中,不仅在这本集子中成为“千古奇文”,在《说文》“虞初体”十一个集子的一百二十卷文章中,亦是某种“模山范水”的文章。这一奇文之奇并不在于有万余之言,也不是因为“点染铺叙”的写作风格,而是达到了张潮所说的“读之令人无端而喜,无端而愕,无端而欲歌欲泣,诚得其真,而非仅得其似也”的选文标准,更是以孙嘉淦自述的方式形成了“聊以不永怀而不永伤焉”的意境。

而与《南游记》形成强烈的反差的是选录在同一集子中的《徐霞客传》,文章署名为“钱谦益牧斋”,但后人怀疑是托名之作。且不管作者是谁,对于徐霞客这位中国旅行史上的集大成者,文章虽然也细数了徐霞客游历祖国山水的过程,但是其中却找不到孙家淦《南游记》里的那种开阔心境,主要原因就在于出游的目的截然不同。孙嘉淦是在家庭遭遇变故中“驾言出游”,最后在山水的涤荡心怀中遂有“吾乃无时不游”的决心,世界被打开也永远呈现出被打开的状态。而在《徐霞客》中,“霞客生里社,奇情郁然。玄对山水,力耕奉母。践更徭役,蹙蹙如笼鸟之触隅,每思扬去。”徐霞客也是陷入在忧思之中,最重要的是“父母在,不远游”的儒家思想还是深深束缚住了他,三十岁时,是母亲让他出游,但是徐霞客还是“每岁三时出游,秋冬觐省,以为常”,直到母亲逝世服完丧,他才“放志远游”,而在游历中最后徐霞客客死他乡,这一种结局也变成了某种悲剧,“霞客死时,年五十有六。西游归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阴之马湾,亦履丁云。”

一篇是孙家淦以第一人称所写的《南游记》,一篇是托名钱谦益以第三人称所写的《徐霞客传》,一记一传,在题材上也做了区分,而最重要的似乎是两篇文章传递出的出游观完全不同,选录《徐霞客传》,对于张潮来说,似乎更多是为了达到“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时贤也”的作用,这是一种历史的保存,无论是徐霞客还是钱谦益,都有着这样历史标签的意义,但是在《南游记》中,选录的意义在于“匪唯涤烦祛倦,抑且纵横俯仰,开拓心胸,具达观而发旷怀也已”的目的。而这不同的选录标准,不同的立场观点,以及不同打开世界的方式,也正是《说海》中呈现出的“小说”之观念和内容的嬗变。

集子取名《说海》,编者说,因为明代嘉靖年间陆楫将杂记小说辑为《古今说海》,“今依其名,去掉“古今”二字,内容则重新编辑。”这种说法实际上并不准确,陆楫的《古今说海》无论在编排体例上还是选文时间上,都和《说海》不同,毋宁说是此本《说海》只是参考了《古今说海》而选录的一本跨越数个朝代的纪实小说大全,这一小说大全辑录的都是“虞初体”小说——小说最初就是以“虞初”命名,始见于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载的《虞初周说》,《说周》而倒置为《周说》,突出的似乎就是说的主体虞初,张衡在《西京赋》中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所以虞初就成为小说作者之代称,明人搜集《续齐谐记》17则、薛用弱《集异记》16则,以及唐人小说8篇,合刻为一书,命名为《虞初志》,这是目前所见的第一本“虞初体”小说集。

继承虞初的遗意,刻为《虞初志》,便是小说的开山之作。当小说成为一种文体,必然会有一个重新定义小说的问题,而这个定义也无可回避地框架在传统经传之中。汤显祖在序中对此提出了异议:“昔李太白不读非圣之书,国朝李献吉亦劝人弗读唐以后书。语非不高,然未足以绳旷览之士也。”必读圣贤之书,其实是一种束缚,因为,“神丘火穴,无害山川岳渎之大观,飞墓秀萼,无害豫章竹箭之美殖;盘鹰立鹘,无害祥麟威凤之游栖。”同理,“稗官小说,奚害于经传子史?游戏墨花,又奚害于涵养性情耶?”他又举例说,东方朔凭借观星而进入朝廷,极力劝谏时夹杂着玩笑,马蓉不拘于儒生的礼节,“前授生徒,后列女乐”,石延年在郊外饮酒狂欢也和巫医衙役交往,“之三子者,曷尝以调笑损气节,奢乐堕儒行,任诞妨贤达哉?”所以他最后总结道:“读书可譬已。”

看起来汤显祖只是在说明博览群书不必拘泥于圣与非圣,只要能“譬已”便有收获,所以《虞初志》中那些“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读之也可以使人心开神释,骨飞眉舞——而且反过来说,那些咄咄读古之人,而不知书之意义的人,“垂衣执笏,陈宝列俎,终是三馆画手,一堂木偶耳”。但实际上汤显祖的这篇序文点出了小说的卑微性,稗官小说处在经传子史的对立面,往往受到读书人的鄙视,但是这并非是小说应有的地位,调笑和气节、奢乐和儒行,也并非必须放在对立面中。所以在为《虞初志》作序的众多文人,都开始为小说正言。“太原王稚登”认为,《虞初志》一书“并出唐人之撰其事,核其旨,雋其文,烂熳而陆离,可以代捉塵之谭,资扪虱之”,虽是偏门曲学,诡僻怪诞,但是也是一种补充,“譬犹餍粱肉者,以海错为珍奇;被文绣者,以毳罽为瑰丽;居广厦者,以衡庐为旷邈;饮玄酒者,以醍醐为沈湎;听雅乐者,以郑卫为缠靡。”晋安谢肇淛认为,“陆氏之志虞初也,取一二梁唐间稗官小说,或触时借事,游戏子墨之场;或恣索冥搜,栖心象罔之境。”作为志怪小说,它其实打开了目视耳听之外的世界,“处无垠之中,而欲以耳目意知之所及,尽古今之变,复何异夏虫之疑冰,井蛙语海而规规自失乎?”“瓯粤欧大任”并不认为小说必然是和圣人之术对立,“夫尼父删诗,并存桑濮;丘明立传,兼综怪迂。苟小道之足观,斯硕儒之不弃者也。”所以作为“小说之繁的”《虞初志》“支言琐语,铿锵之若洪钟;委巷深闺,掺挝之如雷鼓,盖亦艺林之剩枝,而文苑之馀葩也”。不仅是补充,更是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钱唐钟人杰瑞先”说,小说有《夷坚》、《广记》,有《虞初志》,就像“九州之外,复有九州”,它是辟尘犀,它是忘忧草,“亦不可无一也。”

小说奇僻也罢,荒诞也好,讲述的是游戏之故事也好,调笈之秘闻也罢,格调如醍醐饮酒也罢,缠靡俗乐也好,“别具只眼而络”。所以在众多文人对小说的解读中,从与圣贤之书对立,再到作为经传子史的补充,再到“复有九州”的开拓,《虞初志》其实已经呈现了小说地位的变迁。而纵观《虞初志》选录的小说,也无不体现小说地位的多重性。《续齐谐记》共收录17则故事,但文学性较高,很多故事成为后代话本小说及传奇的素材,就内容而言,很多其实体现的就是传统的儒家思想。《紫荆树》讲的是京兆三个兄弟要分家,但是堂前只有一棵紫荆树,兄弟便截成三份,“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然。”作为长兄的田真便大呼:“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于是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合财宝,遂为孝门。”袁石公点评说:“念头一转,荣瘁忽易,正是人心有造化,草木岂无情。”《华阴黄雀》中,宝救下了受伤的黄雀,黄雀遂报恩于他,“令君子孙洁白,且从登三公,事如此环矣。”宝世代受恩,“宝之孝大闻天下,名位日隆。子震,震生秉,秉生彪,四世名公。及震葬时,有大鸟降,人皆谓真孝招也。”《续齐谐记》中还有对九月九、上巳节、七夕等节日和习俗的起源故事,这也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谱写,汤显祖点评说:“九日、上巳,、七夕,俱故事耳。而此说到天上,奇爽自异。”

而在《虞初志》中,这种以志怪的方式反映当时之现世的传奇,也浸润着儒家思想。如《进士张生》就借虞舜之口,指出君主应消弭灾害,放逐侵夺百姓的贪官污吏,使得百姓“熙熙而化”,而不能放任自流,无所作为,这实际上是包括作者在内的中唐士大夫对当时官场的批判和要求改革的心声,《集异记》中的八十多篇中有五十多篇涉及各类官吏施政事迹,其品评标准也与作者“为政严而不残,尚称爱民之官”相埒,还有部分反映了唐代后期百姓的苦难,《李佐文》中的村妇遭遇就很类似杜荀鹤诗中的《山中寡妇》,“任是深山更深处,亦应无计避征徭”,与其主题相近的还有《奚乐山》、《王安国》、《贾人妻》等;当然,在这些荒诞奇幻的故事中,有一部分以“明神道之不诬”的方式,用大量神仙鬼怪故事来表达现世的需求,《周秦行记》叙牛僧孺在贞元间考进士落第后,误入汉文帝之母薄太后庙,与戚夫人、薄太后、昭君、潘妃、绿珠、杨玉环等宴饮酬答,借以喻牛的无君行为,《高力士外传》通过对玄宗和高力士的几次对话和高力士的几次行事的描写,赞扬了高力士的忠义,表现了奸佞当道的黑暗社会,《东城老父传》通过东城老父贾昌由斗鸡得宠,遇安史之乱遁入佛门以及晚年落魄的一生经历,反映玄宗朝之腐朽……

但是更多的则是打开了另外的世界:一方面是反映女性追求自由爱情和婚姻幸福,《离魂记》写倩娘反抗“父母之命”的封建婚姻,灵魂与恋人王宙私奔,争取爱情自由的故事,《柳毅传》叙柳毅出于对龙女婚姻不幸的同情和义愤,传书龙宫,救出龙女,最终结成幸福婚姻,《长恨传》以唐玄宗和杨贵妃欢娱误国及战争给爱情婚姻所带来的悲苦和不幸,写皇帝与贵妃之间凄惋真挚的爱情,《韦安道传》述封建势力和封建礼教对韦安道与后土夫人的自由爱情的摧残和破坏,《李娃传》叙荥阳公子郑生与妓女李娃在相爱过程中受倡家的掯勒以及家庭观念的禁锢,最终冲破种种阻力结为夫妻的故事,《无双传》写王仙客与无双的爱情在势利观念与封建统治阶层内部倾轧中的曲折遭遇,《莺莺传》写名门之女崔莺莺冲破封建礼教的樊篱,争取爱情自由,最终被遗弃的爱情悲剧,《霍小玉传》写妓女霍小玉与进士李益相爱而终遭抛弃的不幸命运,《非烟传》写步飞烟与赵象两情相爱,最终遭封建势力的残酷摧折,表现出飞烟为自由爱情勇于献身的品格,《任氏传》叙写狐女任氏忠于爱情,追求婚姻幸福,不畏强暴,勇于为爱情献身的高尚品质;另外则是大量反映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侠义思想的作品,《虬髯客传》叙侠士虬髯客、红拂、李靖的相逢、相识、相别,红拂慧眼识英雄,私奔李靖,三人同访李世民,共同佐唐的故事,《红线传》写侠女红线为给主人薛嵩解忧,以过人的胆识和才智巧计破除了田承嗣欲兴战争的阴谋,《谢小娥传》写谢小娥女扮男装,遍访江湖,寻觅仇人,忍辱负重受雇,于仇人申兰家两年多,最终手刃申兰,擒获申春等贼党数十人,为父亲、丈夫报仇雪恨的侠义行为;另一方面还出现了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作品,《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都是借助一个短暂的梦境,感叹人生如梦,富贵无常,官场险恶。

《虞初志》被汤显祖称为“小说家之珍珠船”,这一概括除了表明文章数量上取胜之外,也在于它具有“心开神释,骨飞眉舞”的开拓性意义。《续虞初志》也是由汤显祖评选,但是风格上与《虞初志》相比,似乎更趋向于那些“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杜牧传》所写的并非是作为诗人的杜牧,而是“唐第一风流才子”的杜牧,“牧少隽,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刻,而不能自禁。”那一次看见老妇携一十余岁的少女,便发出感慨:“此真国色,向诚虚设耳。”后来将他们接到船中,杜牧便告知:“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妇人担心失信,杜牧承诺:“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来,乃从尔所适可也。”但是杜牧辗转归来,已经十四年了,再次见到他们,无疑已经失约,妇人说:“向约十年,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失约的杜牧于是赋诗自伤:“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帐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汤显祖为此点评:“读杜集者不可不先熟此传。”似乎这才是风流才子的真实一面。

收录其中的《聂隐娘传》更是表达了一种空的思想,尼姑派她去取某大寮的首级,聂隐娘却迟疑了,“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姑便叱之:“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断其所爱便是抹除人性上的善恶区分,所以聂隐娘之后嫁给磨镜少年便是这一理念的实践,之后杀精精儿、空空儿,以及不愿从刘自许,也都是一种空的人生观,最后“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昆仑奴传》也是如此,家中昆仑老奴磨勒帮助崔生,解救出“如在桎梏”的歌姬,让他们在一起,最后昆仑奴“顷刻之间,不知所向”,也是对于世事的决然,而他们也成为侠士的真正代表,汤显祖在点评中说:“剑侠传伙矣,余独喜《虬髯客》、《红线》、《昆仑奴》为最。后人拟之,不可及。”

从《虞初志》到《续虞初志》,小说风格和观念上的改变是明显的,到了“西陵邓乔林迁甫辑”的《广虞初志》,收录了很多曲折奇幻故事,《柳归舜传》写照鹦鹉,妙趣横生,《山庄夜怪录》牛虎并驱,千古奇闻,《板桥记》店娃三娘子,摹仿毕肖,莫尽其幻,《李章武传》僵魂转柔,意切情真,淋漓尽致,《虢国夫人小猿》会言人语,变化神奇莫测。邓乔林在序中说:“一切牛鬼蛇神,千变万化,事跳目境之外,而为世之不必有理破心识之扃,而为世之不灭无有神奇游戏莫测,前二集大都是矣。”这是对《虞初志》的继承,而《广虞初志》的选录标准是:“亦欲览者游心尘外,超悟玄枢,不为沽沽涉猎之末,谈笑之资而已。”但是“不为沽沽涉猎之末”在邓乔林那里又变成了“怪可恒,恒可怪”的标准,“血气心知之属,戴天履地。今在上焰之而升,朗朗而映,灿灿而列,荡荡而鸣,浙淅而降,皎皎而飘,轰轰而震;在下矗矗而高,汹汹而流。便不为耳目之恒,则甚怪为耳目之恒。”

耳目之怪便是耳目之恒,而耳目作为一种对世界的认识,倒也变成了猎奇,变成了感官体验——在《广虞初志》中,有两篇惊世骇俗的奇文,一篇是《赵飞燕传》,另一篇是《汉杂事秘辛》。赵飞燕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私通”的结果,“江都王孙女姑苏主,嫁江都中尉赵曼。曼幸万金,食不同器不饱。万金得通赵主,主有娠。”产下的二女吧,一个是宜主,因为身材纤细轻便谓之“飞燕”,另一个则是合德,“二人皆出世色”,因“冒姓赵”便为“赵飞燕”。后来赵飞燕在雪夜遇到射鸟者,“飞燕露立,闭息顺气。”这是第一次私通,之后被引荐到宫中,“帝拥飞燕三夕,不能接,略无谴意”,但是已经私通了射鸟者的赵飞扬有特殊的本领让帝“流丹浃藉”,赵飞燕的秘密在于:“吾内视三日,肉肌盈实矣!帝体洪壮,创我甚焉。”调息三天就可以使下边的肉丰盈充实;而妹妹赵合德也被选入宫中,得到了皇帝的垂青,于是有了“新髻”的卷发,有了“远山黛”,有了“慵来妆”,更有了让帝“无所不靡”的温柔乡。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赵飞燕反而被冷落,于是她又私通侍郎宫奴,“侍郎宫奴,鲜绔蕴香,恣纵栖息远条馆,无敢言者。后终无子。”当然,帝又转身宠爱赵飞燕,于是有了露华殿、含风殿、传昌殿、求安殿,有了温室、凝缸室、浴兰室,“曲房连槛,饰黄金白玉,以壁为表里,千变万状,连远条馆,号‘通仙门’。”而另一方面,两姐妹又和宫奴燕齐凤私通,甚至产生了冲突。而最后,“阴缓弱不能壮发”的皇帝因为合德给他多吃了壮阳药,“馀精出涌,沾污被内”,最后帝崩,而合德喊出“帝何往乎?”之后呕血而死。

因私通而出生,又和射鸟者、侍郎、女宫奴私通,还拥有特殊的本领,赵飞燕姐妹之传奇成为《赵飞燕传》的主体,邓乔林在点评中说:“古人叙丽人、丽事者,无出此传右矣!”虽说是丽人丽事,其实是艳人淫事,“宇宙快事,有此人便当有此文,谁谓不然。小说中惟《汉杂事秘辛》载吴妁入燕处审视梁后,足堪伯仲,并为压卷耳。”此“宇宙快事”并列在一起,除了《赵飞燕传》之外则是《汉杂事秘辛》。《汉杂事秘辛》记述的是汉桓帝懿德皇后被选入宫及册封之事,其中吴姁单独审视女莹一段,对女莹的身体发肤私处刻画细腻入微,风光淫艳,匪夷所思,“姁为手缓,捧著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最后确定为“守礼谨严处女”,这也是有文字记载古代皇后最早的一例婚前检查,在点评中,邓乔林认为,“今录吴妁入燕处审视后诸语,最为藻艳。”由此他给予了最高评价,“无论宋元及六朝,与唐文士吮毫,安敢望乎汉人文字之妙。如此小说家,当于伶玄《飞燕外传》允称第一。”

宛转奇妙在于肉身之描写,无论是《赵飞燕传》还是《汉杂事秘辛》,其“鄙亵之语”都为后代的艳情小说树立了某种典范。而到了“新安张潮山来辑”的《虞初新志》,虞初体有了几个重大的变化,一是这部因“政治违碍”的集子曾一度遭禁,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书中的八十多位作者多数为明季遗民或虽仕清但民族思想不泯的诗文作家,他们不满于明王朝的黑暗腐朽,而面对家国沦亡,清统治者的暴政,又唤起了他们对故明的怀恋,崇尚民族气节,不甘心受异族践踏蹂躏的悼世伤时的哀情,同时他们还接受了当时民主及个性解放思潮的熏陶,书中的一些慷慨悲歌之士,言行怪诞之人以及侠女奇媛等,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一方面是明清易代之际激烈的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吴肃公的《五人传》写苏州人民为反对魏忠贤窃权祸国、保卫忠良之士而发动的一次大规模的市民运动,斗争的矛头直指最高统治集团,文后评论说:“此百年来第一快心事也。读竟,浮一大白。”魏禧《姜贞毅先生传》,写礼部给事中姜埰等人与崇祯皇帝等人之间,为救亡图存,反对奸佞而展开的一场生死斗争,在这场斗争中,许多仁人志士表现出以身家性命换取民族大义的千秋正气,明亡后,姜埰等又表现了凛如松柏的民族气节,周亮工的《书戚三郎事》写江阴屠城中清军杀人放火、掠卖人口等罪行。江阴人民的反剃发斗争,是一桩极为悲壮的历史事件。另一方面,知识阶层具有明显的反封建倾向,张明弼的《四氏子传》写四氏子其人“痴黠各半”,当其“黠”时,“能做诗文,声满四邻”;当其“痴”时,“天地变,黑白贸,亲疏怨德皆相反”,他声称:“父子至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这是反对“三纲”的“无父无君”的言行。陆次云的《沈孚中传》,写戏剧家沈嵊“不修小节,越礼惊众”,进了考场,不做八股文章,却在粉壁上大书《登高词》,谁知主持考试的县令也是名士,竟将他取为第一,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些人就是稍后的《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等典型人物的先驱,其次,他们大都心怀壮志而报国无门,但在逆境中又能精神不倒,忠贞不渝,除上述有关作品外,还有《武风子传》、《一瓢子传》、《焚琴子传》、《李一足传》等,写的也都是这一类人物。

这是内容上呈现出的变化,张潮在总跋中说起了辑录此书的缘由,“予不幸,于己卯岁误堕坑井中,而肺附中山不以其困也而贳之,犹时时相嘬啮,既无有有道丈人相助举手,又不获遇聂隐娘辈一泣诉之,唯暂学羼提波罗蜜,俟之身后而已。”个人的不幸和无助,使得他将目光转向那些文人之作,希望从书中的抗争精神中得到一丝安慰,“夫穷愁之际,尚欲借书而释,况乎居安处顺,心有馀闲,几净窗明,焚香静读,其乐为何如乎?”这也便是读书的意义所在,所以张潮辑录的《虞初新志》,“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时贤也。”近代之事,时贤之文,当然具有现实意义,也由此《虞初新志》更多具有现实主义的风格,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传奇的味道逐渐淡化,代之以人物史传,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分水岭。另外,张潮在序中指出自己读书的目的,同时也认为,“俾世之读我书者,兼有以知我之境遇而悯之;世不乏有心人,然非予之所敢望也。”也就说站在了读者的立场来阐述阅读的意义,这是一种阐释学的观点;另外,明清之际,文人的视野也更为宽广,西班牙传教士南怀仁的《七奇图说》介绍的就是域外之事,反映了明末清初之际小说观念的变化和小说地位的提高。

小说文体的宽泛化,内容的庞杂华,风格的多样化在《虞初续志》、《广虞初新志》和《虞初续新志》中体现得更为明显。题“玉缠郑澍若醒愚编”的《虞初续志》收清初著名文人如汪琬、侯方域、魏禧、毛奇龄、方苞等文集及说部成书,基本混淆了小说与史传的界限,在序中,郑澍若认为“凡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千态万状。即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文,亦层出不穷也”,所以书中表彰忠义之士的篇目占了绝大多数,这也成为他所说的“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和之人。“新安黄承增心庵辑”的《广虞初新志》与郑澍若《虞初续志》几乎同时梓行,所收较《续志》篇数多,范围广,其中传记不足三分之一,其他诗、记、说、书、序、轶事、异事等占了三分之二以上,仅碑、铭一类就近二十篇,比如有顾景星的《野菜赞》,“顾子归里,岁丁壬辰,饥馑无食。藜藿之羹,并日不蛤。慧民妇于野,采草根实苗叶,遂不死焉。鼓腹自得,各为赞之,四十四种。”邹升的《赠王江州序》,汤传楹的《闲馀笔话》,黄周星的《将园十胜》,王士祯的《水月令》,闽麟嗣的《黄山松石谱》,这些连史传都算不上,更不是小说。海盐朱承鉽鼎仲甫手编的《虞初续新志》也是在史传上大力拓展:彭孙贻的《乱后上家君书》,记明清之际清军南下,人民逃难情形,书中历述父亲失踪三年之中,家族死伤情形,备见变革之际,战事残酷,人民流离之惨;《金陵癸甲纪事略》是本书重要部分,系研究太平天国史的必读资料;《庚申北略》记英法侵略军攻入北京及议和情事。另外,安吴胡怀琛寄尘编订的《虞初近志》更是当时名人传记的辑录,有记“戊戌六君子”事迹的《康广仁传》、《杨深秀传》、《杨锐传》、《林旭传》、《刘光第传》、《谭嗣同传》,有记载革命者事迹的《邹容传》,有辑录近代文学家事迹的《李伯元传》、《我佛山人传》等。编订“近志”,一个更为现实的目的则是扩大视野,梁启超的《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中说:“我先民之畸行雄略,受压于畴昔奄奄龊龊之时代精神下以枉死者何限,拨潜阐幽,非后起者之责而谁责也?作《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另一篇《记江西康女士》则呼吁中国女学之博兴,江西康女士便是代表,“吾虽未识康女士,度其才力智慧。必无以悬绝于常人,使其不丧父母,不伶仃无以、自养,不遇吴格矩,不适美国,不入墨尔斯根大学,则至今必蚩蚩然块块然戢戢然与常女无以异,乌知有学?乌知有天下?呜呼!海内二万万之女子,皆此类矣。”鄮水姜泣群选辑的《虞初广志》大部分篇章张扬民族自强不息、发奋图强和爱国主义精神,“凡朝章国故,轶事异闻,以及山林隐逸,闺阁名媛,足以讽励人心,箴砭薄俗,为当世模楷者,莫不条分缕析,网罗靡遗。”而向外的目光更甚,如阙名的《梭罗降王录》记录的是印度尼西亚前身梭罗土酋与荷兰的关系,飞来的《高丽七奇》记载了高丽国的奇人怪事,钝痴的《义狮记》、阙名的《斯巴达王斗兽记》、闵萃祥的《观车利尼马戏记》都关注了欧洲的奇闻异事。

但是青坨山人辑录的《虞初支志》,似乎又有了某种回归的迹象,虽然在主题上也是在宣扬儒家仁义道德,在内容上也是表彰民族气节揭露封建黑暗,但是很多具有传奇特色,《两异人传》述徐氏与诸士奇在清统治者在要求汉人髡发时不甘受辱,以死相抗的民族气节;《吉林穷棒子说》写吉林贫民为饥寒所迫只能去做九死一生的挖参的活计;《双料曹操》叙贪官太守某,徇私枉法,人送绰号“双料曹操”,因其草菅人命,终得恶性循环报事;《梦厂杂著之一》、《书宿州寓客》、《韩江见闻》等均有武侠情节,武打场面已具备了后世武侠小说的品格和规模;《甲喇巴》叙爪哇国的商业活动,财政部和刑法事宜,以及一次唐人与官府的冲突。编者青坨山人在序中说:“家大人之为此编也,多前此官京师时,摭自厂肆所访各书中,未及近事。”这种“未及近事”的编辑观或者正是为了避开史传。

从小说到史传再到杂说,泛小说化已经日益明显,甚至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在小说和经传子史的对立、补充、独立、变异的关系中,“虞初体”的变化反映的是小说观念和文体的变迁,五百多位文人的文章,十一种“虞初”之变体,一百二十卷的文集,汇聚成的《说海》是“集说林之大观”,也是“文章家之轨范”,掌故、历史、文艺、野乘为一炉,正如张潮所说:“夫岂强笑不欢、强哭不戚、饾饤补缀之稗官小说可同日语哉!”

高贵的牛头角

编号:C28·2110921·0828
作者:潘庆平
出版:中国文联出版社
版本:2002年12月
定价:
页数:314页

“桂雨文丛”之一,作者为浙江临安的潘庆平,本书是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共收录小说22篇。本书收有“明星带”、“锁·危楼”、“小镇来了马戏团”、“沙日”等短篇小说。该书以江南小镇——苕花镇为背景,用知识者觉醒的现代意识和哲学眼光审视其历史文化,用新的历史眼光和时代眼光捕捉新时期的中心话题,体现了经济转型时期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其焦点是如何发展第三产业,增强经商意识和商品意识,并如何对待发财致富的问题。

清明未断雪

编号:C28·2110921·0827
作者:赵和松
出版:中国文联出版社
版本:2002年12月
定价:
页数:323页

“桂雨文丛”之一,作者为浙江富阳的赵和松,本书是他的小说自选集,共收录小说22篇。作者从乡村走进小城,其小说也留下这样一路朴素的印记。作在《后记》中说:“我语文学的缘分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无法改变我血管里流淌的农民的血液。”

青衣

编号:C28·2110916·0826
作者:毕飞宇
出版:浙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5月
定价:18.00元
页数:203页

《玉米》和《青衣》的合集,关于《玉米》,已经有过阅读和评论。《青衣》最早见于《花城》杂志,刚好是我订阅的那几期内,但是在那个形式高于内容的时代,我没有阅读过这部小说,而现在再来购买这本书,实际上是给自己抽了一记耳光,所谓读书也都是形式主义在作崇。现在重新发现毕飞宇说明我的阅读度稍有些贫穷和单一,要知道,《青衣》是毕飞宇早期的作品,2000年文本之后的《青衣》被改编成了电视剧,已经逝世的傅彪在剧中扮演了面瓜这一角色,但整部《青衣》事实上只是筱燕秋一个人的一台戏,为了成为一名绝无仅有的纯粹青衣,筱燕秋全身心地投入角色,然而一生命运多舛直到最后疯狂。以舞台为生,也只能为表演而死,夺去她的舞台,就是杀死她的身体。毕飞宇说:“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没有新郎,这个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唯一的新娘。”


《青衣》:人生如戏的身体学悲剧

脱掉红色的外衣,诱惑便减色了一层,然后再进去,进去,是一场有关《玉米》的女性对话;再进去,进入,是白纸黑字,明晃晃的两个字《青衣》,从109-203,从一个女性到另一个女性,从玉米到青衣,从生存到艺术。

这是关于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篇典藏的红色封面,淡淡的粉,渗透着女性的那种生存色彩。国庆的第一天阅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尽管整个日子都是红色的笼罩,但是这薄薄的一册图书如何能够体现温暖?我其实一直有着难以摆脱的郁闷,书是自己亲自挑选的,在新华书店,两个星期之前,很隆重的站在书柜前面,然后揣摩,然后对比,选中了这一本。却是被塑料纸包覆着,近了,拿在手里,却也是无法触摸到书册的内心深处,就像我无法抵达那些女性的命运。原来如此,粉红的女性生命里,有着我熟知的“玉米”,她占据着一半的篇幅,所以最后,这一册原价18元付款18元的“名家中篇小说典藏”像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仅仅是那层薄薄的覆膜,却那么坚硬,把我和那个故事分割开来。女性的粉红,我倒是有些害怕了,我不能再拖延几天了,在时间的内部,我必须消灭这样带给我心理负担的图书,于是在不到两个小时的过程中,我直接跳转到109页,从明晃晃的“青衣”开始,把筱燕秋的悲剧撕开,那里也有红色,只不过不是舞台上那一抹光亮,当水袖拂去掌声四起的时候,筱燕秋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身体之痛最后以血的方式呈现出来,“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两个小时可以解构一个故事,可以层层刨开筱燕秋20年前的舞台和现在的生活,那里有着一个女人最坚韧的执着,可是,她在时间的内部,却成了一种自然而然,完全融进自己身体里的生活:“我没有坚持,我就是嫦娥。”在每个人身上,都有身份的符号,乔炳璋是演老生,是团长,烟厂厂长是观众,以前的崇拜者,而筱燕秋呢?对于她来说,只有一个:《奔月》里的嫦娥,她就是嫦娥,不仅是戏里的那个寂寞嫦娥,也是戏外走不出来的水袖长舞的嫦娥。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对于筱燕秋来说,她的一生是给了那个符号了,她完全走不出来了,所以在时间的流逝中,艺术最后以非常悲剧性的方式被发现,但已完全不是最初的模样,艺术长青,但艺人不会长青,在卖身卖艺的道路上,筱燕秋其实很孤独地接近一种唯美的生活状态,接近嫦娥的美和死亡。

因为烟厂老板的艺术记忆,再加上有经济保证,《奔月》要重新演出,这对于困顿的剧团来说是枯木逢春,时间的积淀往往会改变艺术的表现形式,如果没有物质化的金钱,剧团就不会再从故纸堆里发掘出死去的艺术,所以艺术的外壳是金钱,“钱这东西不只是时光的长度,还有历史的脸色。”烟厂老板几乎用命令的方式说“让她唱”,钱让艺术复活,钱也让死去的筱燕秋复活,但是这种复活绝不可能是曾经的样子,它已经在事件中改变了模样,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悲剧的真正开始。

对于筱燕秋来说,并不是简单的一出戏的重新排练,而完全是一种信仰的复活,她曾经创造了舞台上的辉煌,而现在,她还需要继续这样的辉煌,来证明一个女人的全部美丽。所以筱燕秋是唯美的,这种唯美让她忽略了时间之痛,身体之痛。20年过去了,筱燕秋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的本钱,完全不是以前的嫦娥了,“十年里头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镜子面前,亲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亲眼目睹着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所以她不甘,“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她要让自己重新成为嫦娥,重新在艺术上找到信仰,重新成为偶像。她减肥,她想无限接近那出戏,那个嫦娥,但是对于她来说,岁月是无情的,她的身体不能回到从前,甚至在戏中“唱破了”,这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筱燕秋完全成为时间的牺牲品,更成为自己唯美艺术的牺牲品。

春来,戏团里的新生代代表,筱燕秋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但是她无法让自己用欣赏的目光看待春来,春来已经接近她当年的水准,而与此相应的是自己的心有余力不足的无奈,在“最大的痛叫不甘”中,她对自己身份的寻找越来越让她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甚至,自己的身体也不能让烟厂老板有丝毫的兴趣,她老了,对她来说,一切都在以悲剧的方式向她袭来,在床上,她“脱光衣服 希望老板是淫棍,一个好色的恶魔。”在这样的命运捉弄中,她甚至骂出了“操你妈,夹不住大腿根部的贱货”的脏话,在现实面前,筱燕秋也只能通过对自己的咒骂来宣泄时间的无情摧残。

身体之痛往往是致命的,对于筱燕秋来说,青衣使她一生唯一的梦,这个梦会让她拥有光荣、骄傲和信仰,“你真的是嫦娥!”“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嫦娥完全成为一个符号,“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当青衣上升到一种意象,对于筱燕秋来说,则完全变成了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

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义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

当筱燕秋为了留住青衣放弃了自傲自尊而让春来去演A档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更大的不甘,她已经成为时间的摧残物,她已经成为舞台的遗弃物,她放弃了减肥,却意外怀孕了,在舍弃不掉的舞台上,筱燕秋“亲眼目睹自己被这把剑劈成两个,一个站在岸上,另一个则被摁在了水底。”对于她来说,身体是她接近艺术,甚至建立自己辉煌的本钱,但是身体同样是摧残她最后追求的原因,它用药物来流产,这一幕又成为另一种艺术悲剧, 因为嫦娥就是因为药物而拥有了孤独和痛苦,“女人一生总是由药物陪伴,嫦娥开了这个念头”,药物等同于一种诡异的阴谋,惩罚着女人的身体,而在这样的摧残中,筱燕秋还在追寻自己的梦想,追寻那个困扰她一生的嫦娥。

“疼的感觉具体而又实在,甚至还有一点快感,有一种自虐和自戕的味道。”既是身体之痛,也是精神的折磨,其实对于筱燕秋来说,她太过执着,在一个艺术死于日常生活的舞台上,嫦娥也只是一个可以不断被书写的符号,可能是20年前的筱燕秋,可能是李雪芬,也可能是现在的春来,说到底,“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就是嫦娥自己。”一个人成不了一台戏,筱燕秋成不了永远的嫦娥,离开舞台,脱下戏服,筱燕秋却只有在大雪纷飞时的身体之痛,背后是剧场内爆发出的喝彩声。

人生如戏,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掩上最后的书页,《青衣》终于在这个渐凉的夜晚成为一出绝唱。

推拿

编号:C28·2110916·0825
作者:毕飞宇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8年9月
定价:36.00元
页数:336页

颇受争议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毕飞宇继《平原》之后时隔3年推出的长篇小说,小说关注的视角是一群盲人推拿师内心深处的黑暗与光明。正是基于此,小说的封面通体黑色,庄重又显压抑,腰封的所有文字都有让人作呕的嫌疑,独一无二、特殊、最佳……等等,这些对小说和毕飞宇的注解多少是一种炒作,我喜欢脱掉要疯的图书,干净、直接。在黑色的封面上,“推拿”书名的上方是盲文,这种功利的设计也恰好符合小说的主题,只不过封底同样的盲文书写,却只是一种简单的标记,因为它根本没有凹凸感,是无法通过触觉认识的。这种状况有点像小说其中的一句话:“情欲是一条四通八达的路,表面上是一条线,骨子里却链接着无限纷杂和无限曲折的枝杈。”如果把这句话当做线索进行寻找,那么封底就没有枝杈,没有情欲,只有平面的符号。我随便翻阅就看到了这句话,看到了就变成了关键意义的注解。见小说第77页,第五章《小孔》。


《推拿》:陌生世界的“日常经验”

感触来源于一个相亲节目,她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却是聋哑人,有一个条件特别好的电视编辑喜欢上她,不惜放弃喜欢自己坚持自己的好女孩,但是她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她说,自己一直很自卑,她怕配不上他;她说,她很难进入他的世界,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说,他只是同情她,一个健全人对沉默天使完全是关爱,而不是爱。在一次又一次拒绝之后,最终在第四次的时候她用自己不能发声的嗓子喊出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两个人牵手了,两个世界终于打开了门。

我一直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真正感动的泪,作为一档相亲节目,里面有着太多煽情和非真实的东西,但是我知道那个聋哑人的世界一定是真实的,她对另外世界的害怕是伴随着探知的欲望,想进去被别人接受却又怕被别人伤害,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我想这或许就是一个残疾人最正常的心路历程,而在《推拿》里,毕飞宇很明确的告诉我:门内和门外是有区别的:门内很在意尊严,门外则不那么在意。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阻隔着健全人和残疾人,阻隔着最大意义的平等,“我感到我抓住了什么东西,也许我夸张了,我就觉得我抓住一个时代的问题,也许还是一个社会的问题。”

一下子把另外的世界推到了我们面前,像那个沉默天使一样,健全人对他们的世界也是陌生的,甚至有着天生的惧怕,怕他们因为身体的缺失而在报复健全人,在毕飞宇的感官世界中,这是一种很小时候对陌生世界的惧怕:“乡村的民间智慧是这样总结残疾人的:瘸狠、瞎坏、哑巴毒。”这份记忆同样保存在我的世界里,所以在《推拿》中,毕飞宇试图打开这两个世界的隔膜,给大家一个“新世界”,而更重要的是还原一种常识,“有时候,还原一种常识比给出一种新世界更有价值、更具魅力。”

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常识?我仔细端详着新版的封面,在“推拿”上方是白色的点,凹感很强烈,不规则的排列着,这些点在封底和书脊上都存在,封底的解释是,盲文:推拿。只是封底的那些点并没有凹感,很明显,封面的符号是给盲人读者识别的,或者可以用两者的结合给这本书一个新的名字:盲人推拿。就像这些盲文的凹点和平面的中文书名,很明确地告诉着盲人和健全人的区别:符号和符号,一种是通过眼睛识别,另一种则是通过手的触摸,触摸正是盲人和世界的最直接交流:“他从爱的背面了解了爱–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触摸,你才可以阅读,你才可以理解。”

这是我们进入“新世界”的最直接的钥匙,我们触摸世界,从触摸中获得印象,从触摸中做出判断,而这样的触摸是小心翼翼的,是带着强大的自尊,张一光手上永远紧握着一根棍子,当恐惧来临的时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用棍子往上捅。这一捅手上就有数了,头上是屋顶,不是在井下。而小马也是在触摸中获得了男女身体接触而带来的性冲动,小孔和王大夫的相爱,也完全是触觉产生的爱意,谁也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这个悖论往往是健全人所不能理解的,而毕飞宇要放大这样的悖论,他把都红放在美丽这个层面上,对于健全人定义的形容词,都红有了与众不同的优势,但是对于盲人来说,美丽往往是一个虚构的词,甚至是一个空洞的词,这个词深深吸引了沙复明,但是他却陷入了空空的美丽的尴尬,都红的美是健全人给出的答案,是健全人给出的标准。对于盲人来说,对于只有触觉的盲人来说,美也就成了一种寄托而已,沙复明甚至想“把都红从头到脚摸一遍吧。”这是对健全人审美的妥协,但是手又能摸出什么呢?手可以辨别出大小、长短、软硬、冷热、干湿、凹凸,单手有手的极限,对于美丽这些只能看的东西,却永远是个谜。

书上说,美是崇高。什么是崇高?
书上说,美是阴柔。什么是阴柔?
书上说,美是和谐。什么是和谐?

这就是这个新世界带给我们的隔阂,不管是美还是不美,所有抽象的词,所有通过眼睛看到的东西,对于盲人来说,都是死掉的东西,没有美丽和丑陋,甚至没有对和错,没有大和小,消灭了视觉就是消灭了不平等的存在,就是一视同仁,这或许也是一种对平等的追求。“天从来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对于盲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深邃,他们的世界充满着未知,在这样一种令人恐惧的世界里生存着,该有多么大勇气,其实他们宁可不要触觉,不要那些感知的东西,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走不出不平等的阴影。

但是,盲人必定是以极小的谨慎保持着极大的自尊,他们总是小心翼翼面对这个世界。在盲人世界里,毕飞宇大胆地触及了后天的盲人这个更为特殊的群体,里面有煤矿瓦斯爆炸失去了双眼的张一光,有车祸失去了眼睛的小马,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曾经丰富过,绚烂过,与先天的盲人视觉的空白不一样,“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后天的盲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经历了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经历过炼狱,就是带给后天盲人最大的痛苦,最大的残忍,所以,在他们看来,世界更为不平,“在记忆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正是如此,张一光从来没有丧失过对于权势的崇拜,那是对于自身后天残疾的一种补充,对于社会的一种报复:“在嫖这个问题上,他有他的硬指标,张一光必须嫖满八十一个女人。书上说过的,每一个皇上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总共是八十一个。”

或许,这是简单的报复心理,是对于自己失去的深深不甘,但其实,不管是先天盲人还是后天盲人,甚至其他的残疾人,都在小心翼翼保护自己脆弱的心灵,在和健全人的相处中,他们敏感,他们无奈,他们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喜怒哀乐,“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都红极具音乐天赋,三年时间考了钢琴八级,但是在一次演出中并不精彩的演出却获得了观众的喝彩,那一刻都红明白了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是为了还债。”所以,音乐让她恶心,让她觉得被隔在世界之外。而王大夫的经历中,更有着和弟弟这样的健全人的直接接触,作为自己的“补充”,弟弟却在外面花天酒地,欠下一屁股债,当讨债人来要回两万五千元债的时候,王大夫称之为“赎罪券”,并用血腥的办法来证明活着的尊严远胜于身体的戕害,当警察问他流血的真相时,王大夫把真相说成是“我的血想哭。”其实是一个盲人被健全人深深刺伤的痛,其实这才是两个世界永远的隔膜,永远的陌生,“严格地说,盲人即使走向了社会了,即使“自食其力”了,盲人依然不是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盲人没有组织。没有社团。没有保险。没有合同。一句话,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即使结了婚,也只是娶回一个盲人,或者说,嫁给一个盲人。这是一个量的累计,而不是一个质的变迁。”

毕飞宇在开启盲人这个新世界的时候,却在为健全人关上了那扇门,所以在这两个世界的和谐共生的主题中,其实缺乏更广泛的触摸,更深入的抵达,不管是沙复明还是张宗琪,不管是都红还是小孔,也不管是徐泰来还是金嫣,他们几乎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存,他们不想走进别人的生活中,即使走进了也只是盲人们的那个特殊世界,除了王大夫的那种以血换取尊严的肉体之痛,盲人和健全人的冲突始终没能在更大层面上展开,也就是说小说更多还是在探索盲人的自足世界,但其实,两个世界的冲突和共生才是真正的主题。

毕飞宇最后把都红的受伤而激起的团结力量,升华了一种爱,这在毕飞宇看来成了一种普世的价值,让人温暖,但这也只是盲人世界的单一表达,我们需要普世的感恩情,但并不是通过那样的方式获取,对于都红来说,这变成了盲人自己的烘托别人的爱,目的还是“为了还债”。这种常识的还原看起来并没有触及最深层的东西,相反有些避重就轻,甚至有想把盲人世界纳入健全人世界的冲动,而我们在2011年茅盾文学奖的颁奖词中也看到了这样一种“日常经验”:

《推拿》将人们引向都市生活的偏僻角落,一群盲人在摸索世界,勘探自我。毕飞宇直面这个时代复杂丰盛的经验,举重若轻地克服认识和表现的难度,在日常人伦的基本状态中呈现人心风俗的经络,诚恳而珍重地照亮人心中的隐疾与善好。寻常的日子机锋深藏,狭小的人生波澜壮阔。

哺乳期的女人

编号:C28·2110815·0819
作者:毕飞宇 著
出版: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版本:2009年1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 当当价5.60元
页数:282页

第一次看毕飞宇的作品是《玉米》,而这本《哺乳期的女人》依然有着浓厚的女性意识和摆脱不了的男权控制。小说叙述了一个男孩与一个少妇之间的性意识,它是一种潜在的原生状态,说不清道不明,所以作家自始至终都不点破这种朦胧境界。他以一种心灵叙事的方式,缓缓地打开男孩的内心,又以少妇特有的温情,缓缓地收拢一切。其实对于女性心理来说,普通读者何止读出了一个哺乳期女人的烦躁和不安,“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这或许就是现实世界和文本世界的区别。书应该不错,只是不知道上海文艺出版社和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出版的这一系列图书,为何特价得令人不安,25.00元的原价完全出乎意料到了5.60元。


《哺乳期的女人》:信仰沦丧的三种救赎

其实,我一直以为毕飞宇是不小心闯进我的阅读世界的,不小心的潜台词是误闯,是没有任何准备的深入,或者说,毕飞宇是我阅读世界里最新发现的符号。所以从《玉米》之后,我已经明显产生了对毕飞宇的阅读依赖,从这册《哺乳期的女人》到昨天购买的《推拿》和《青衣》,我被这样一种“充满瓷器质感”的文字所吸引,甚至延伸到了南京作家群上,比如鲁羊,比如曹寇,我不知道是不是南京在地理上处在南北分界的尴尬决定的,总之,我觉得是毕飞宇把我带进了一个古典的阅读世界里,在这里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弥漫开来,如《8床》里的那句话:“处处洋溢出死亡的健康活力。”

但是,对于书名,我还是有一种本能的质疑,在这本收录32篇小说的集子里,作为书名的《哺乳期的女人》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充满瓷器的时代》、《因与果在风中》、《祖宗》、《手指与枪》,我觉得都比《哺乳期的女人》具有更强烈的寓言意义,也更贴近毕飞宇说要表达的“异乡的孤独感”,所以用这篇小说作为书名明显是带着对阅读趣味的挑逗,以性诱惑挟持读者的阅读期待当然违背了毕飞宇小说的意义,所以我的阅读有时会有意绕开这样的表达,而寻找毕飞宇小说背后的历史性、现代性,寻找这些文字背后的孤独、无助、对立。这种阅读的回避与寻找其实正是人为制造隔阂,这种隔阂包括读者和作者、书写和阅读之间产生的背离,说到底,有很多东西是绕不开的,努力去做的事情往往只会产生事倍功半的效果,我在《火车里的天堂》看到了这句话:“我们厌倦了自我重复,我们无法产生对自己的不可企及。”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悲剧?不管对于书写者还是对于阅读者,文及其背后的故事都是不可重复的,都是唯一在场的存在,所以不管是对于书名的质疑,还是有意逃避式的阅读,或者都不是面对真诚和富有质感的文字最起码的态度,也就是说,到这里,所有的质疑和逃避都应该消失,都应该回到文字本身,回到毕飞宇的符号中来。在这样的回归中,我竟然最后发现早就存在的秘密:早在10年前,或者更远,我就已经是毕飞宇文字的阅读者,他不是以“不小心”的方式闯进我的世界,他其实早就修补在我的文字世界里。我就是在《武松打虎》中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兴奋地看到了在另一个世纪伏案阅读的背影,说书人的经历在我脑中翻过出一个时代的影子,就是这部小说,颠覆了我心中早就存在的英雄主义,村子打谷场的那场说书,其实是在消灭武松这样的英雄,在消灭一种意义,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说书人在夜晚的死亡,曾那么惊人心魄地闯进我的世界,说书人死了,就是文本的被消灭,那个英雄主义的武松也就不复存在了:“武松提了哨棒没有上山,他没有与大虫相遇,也就是说,他没有打虎。”

我记住《武松打虎》,但是没有记住毕飞宇,明显是一种文本意义在现实中的复制,毕飞宇像是那个说书人,他只是在这个故事中创造英雄,但他同样杀死了英雄,毕飞宇或者说书人的存在是要把你抛向一个历史的虚空中,却又要把你拉回来,让你在这样历史和现实,文本和故事对立中寻找到意义。我忽然发现了阅读毕飞宇这部小说的钥匙,因为10多年前的《武松打虎》,因为毕飞宇成为另一个说书人,或者因为《哺乳期的女人》的诱惑和反诘,总之,我找到了散乱在各处的线索,聚拢在一起,从此,这部小说要开始重重地走向我了。

和《武松打虎》的意义消解一样,毕飞宇正是在寻找文本背后那些意义到底影响了我们多少判断?或者说,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已经成为自我重复的那个孤独者?在时间之外,在历史之外,在习俗之外,我们都是不可逃脱的,这种状态是什么?我在《充满瓷器的时代》里发现了那个词:异乡人,是啊,在自我重复的时代,我们就是被自己异化,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故乡。在毕飞宇看来,这种异乡人的感觉包括历史与现实的对立、城市与乡村的对立,男人与女人的对立等等,而要消除这些对立,毕飞宇分别用时间、语言、爱情来修补仪式,在仪式的复原中寻找意义,寻找信仰,“信仰沦丧者一旦找不到堕落的最后条件与借口,命运会安排他成为信仰的最后卫士。《因与果在风中》”

首先是时间。《五月九日和十日》中,毕飞宇就直接把生活中对于时间的双重性呈现了出来,昨天和今天,在时间上成为两个男人不同的时间属性,时间在另一种意义上混淆了真实,在《唱破二黄的一朵》中他说:“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昨天等于今天,今天等于明天。”而在时间具有的仪式感上,与《五月九日和十日》异曲同工的是《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他说:“零时,是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刻。”单纯把时间做一些形式上的阐述并不是毕飞宇想要的,他要把时间切开来,看到历史,看到现时,看到未来,在《武松打虎》中,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消失,而在《祖宗》中,我们则看到了对于历史的复原。《祖宗》写了太祖母的死亡,作为一个家族的曾经见证者,“太祖母的身上终年回荡着棺材与铁钉的混杂气味。”,而在这样一个标本身上,似乎还在延续着历史,延续着真实和虚构混合的故事,她又长了新牙,在民俗意义上,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它预示着历史将成为一个家族无法摆脱的梦魇,太祖母以“人精”的形式将延续权威,这让整个家族的现实生活破绽百出,最后他们通过合谋“拔牙”的方式消灭了历史,消灭了意义,也使太祖母最后成为的历史纪念物,“破译这里的宇宙玄机”。

第二种途径是语言,这是城乡对立中寻找的一种突破口,“新世纪大厦”和“断桥镇”这两种地理坐标成为城乡对立的符号,一个是28层的生活,一个是农村的世界,一个是遥控的生活,一个是养蚕的世界,《遥控》和《生活在天上》就是直面这样的对立:“这也遥控,那也遥控,城里人还长一双手做什么?”遥控生活代替乡村生活并不是简单的器物替代,实际上是现代人寻找不到归宿的寂寞,《生活在天上》的母亲在高层大厦里找不到自己了,物质丰富的背后却是精神的空寂,而在28层养蚕就是一场黑色幽默。所以我们看到了那种无助,那种孤独,还有《卖胡琴的乡下人》的饥饿感:卖琴人这辈子就栽在饿上头,而对于曾经的“艺人”来说,城市永远是不允许他们的存在:“城市的概念是卡拉OK、KTV,MTV;城市的记忆对胡琴早就失却了怀旧。”所以在这样的对立中,语言成为一种解药,在《充满瓷器的时代》中,“蓝田和他的女人有意无意地学起了秣陵镇的声腔音调。这是接近异乡人的唯一途径。”在毕飞宇一系列城乡对立的小说中,语言都成为一种符号,不仅挂在嘴边,也刻进了心里,成为不可更改的身份符号。在《马家父子》中,“马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能算纯正的四川娃子。”他们父子的隔阂集中体现在语言的自我认同中,“语言即人”,“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方言才是语言的正确形式”,所以即使骂人,他们也以不同的语言划清着各自的界线,而这种分界也在心里上造成了永远的隔膜:“儿子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话的卷舌音越走越远,故意背弃着故土,故意背弃着老马的意愿。”

第三种是爱情的拯救。在这里其实是惜墨如金的,他没有花很大篇幅来描写爱情,来塑造经典的男欢女爱,更多则是对于缺失的爱情的追寻,而在更多意义上,是对性感受的追寻。在《架纸飞机飞行》中仅仅是一个念头:“我有妻子、女儿,居然又想恋爱,这个念头危险之极。”世俗的判断压抑着性感受,在《哺乳期的女人》中,旺旺作为一个孩子,对于母性哺乳的获取,完全是天性的,是压抑之后的回归,但是却遭到了另一种世俗力量的干预,“哺乳”的性符号完全被消解成了个体意识的萌动。在毕飞宇的很多小说中,男女之情往往以离婚的方式而告终:“离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镜子再背过身去。《男人还剩下什么》”,毕飞宇用很多对立的词语来描写这样的感情困境,比如:当出轨的时候,“目光简直,美不胜收”;当说到离婚时,“哭得真美”。但其实这并不是感情沦落的轻松感觉,而是一种信仰的缺失,在《因与果在风中》,当棉桃成为长发飘飘的女人,“罪过(或堕落)把女人还给了女人”,而最后水印出家则预示着信仰的最后泯灭“出家俗人水印出家后重新做了和尚,为正反两方面的人都预备了好条件与好借口。”

时间、语言、爱情,毋宁说是毕飞宇消除信仰缺失的努力,不如说是在这样的努力复原中,寻找到了世界另一种堕落,这种指向让世界更加无助,更加孤独,也更加没有意义,而毕飞宇刻意营造的这个世界就像《手指与枪》中断指的高端五一样:“在抚摩中,高端五体会到的不是抢,而是手的完整。枪弥补了手的全部意义。”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编号:C38·2110815·0817
作者:[德]赫塔·米勒 著
出版:江苏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0年9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 当当14.00元
页数:230页

继《心兽》之后,我所购买和阅读的赫塔·米勒又一部长篇小说,其实情节在她的文字里完全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在简洁,清爽,洗练的背后,却是不易察觉的另外的世界。不管是“狐狸”还是“猎人”,赫塔·米勒用她独特的符号来解构那个时代,那些人们,而在这些符号里我们嗅到了政治的气味,含着独裁、民主和死亡的气息。那个叫罗马尼亚的国家,风雨飘摇,弥漫着无所不在的恐惧、屈辱和绝望。它们爱上工程,爱上警察,挂在卧室中的狐皮尾巴每天都短了一截,是不是威胁越来越近?在《额头前的卷发》中,赫塔·米勒写道:“报纸很粗糙,然而独裁者额头前的卷发却在纸头上有一道明亮的闪光。它抹了油,闪闪发亮。它是被压乱的头发。额头前的卷发很大,它把小一些的卷发全赶到独裁者的后脑勺上去了。它们被纸头吃掉了。粗糙的纸头上写着:人民可爱的儿子。”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黑暗的袋子长满隐喻话

完全可以把小说肢解开来,那是由苹果蠹蛾的道路、手中的男人等32个章节组成,然后把章节捏碎成每一个句子,把句子捏碎成每一个词语,当词与词碰撞,当词变成独立的个体,关于阅读就会陷入一种黑夜之中,我看见疯狂的词语挤压过来,蚜虫、苹果、侏儒、胡桃,以及葵花子,而我小心翼翼选择在“狐狸”这两个词上落脚;阿迪娜、克拉拉、伊利杰、里弗,以及保尔,最后死去的是独裁者……他们都是陌生的词,陌生的人,“不相信陌生人”,因为“陌生人很孤单”,这是村庄教师里弗说的,当所有的词语都变成孤单的时候,我看到了赫塔·米勒脸上的微笑,看到了她离开罗马尼亚时的愤然,1987,她的世界里仍有逃离独裁的恐惧,而两年后,1989年,在那个叫泰梅斯瓦的城市,伊利杰买了一张单程的车票,离开就是到达,那里的天空留着夏日的尘土,而那里,就是齐奥塞斯库政权被推翻的地方。

《狐狸那时已是猎人》,我小心翼翼展开,又小心翼翼合拢,那些词语太危险了,我必须用这样的动作保持阅读的矜持,保持对“陌生的孤单”崇敬,距离《心兽》已经过去4个月了,但是这个“Herztier”还是不肯安息,比动物内脏更丑陋的东西,又会回来,带着仇恨,带着恐惧,回来了,“独裁者蛰伏在心中就同蛰伏在你的小说里一样。”这是一个狐狸的世界,所以心兽里的那句话“仇恨允许践踏,允许毁灭,亲密无间的人允许割爱。”变成了“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咒骂代替仇恨,还是在词语的中间摇摆,“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来自第三页,前面的铺垫是:“咒骂是冷的,咒骂不需要大理花,不需要面包、苹果,不需要夏天。”是的,这是繁华和饱食的终结,这是夏天的终结,那是《心兽》的季节,而现在叶落归根,沧桑,夹着一些独裁的呼吸,“黑白相间的天空仍然是空空荡荡的”。接下去是什么,还是咒骂,“咒骂只是用来搅动漩涡和平躺的,用来短时间地暴怒和长时间保持安静的。”是一个过程,是一段时间,多么强大,多么无奈,暴怒和安静,有多少人会从咒骂中苏醒过来,面对陌生,像赫塔·米勒那样喊出逃离的口号?或者咒骂只是一种想象?我在第168页同样读到了相似的句子,“如果咒骂中断了,那它从来就没有过。”这是一次微乎其微的改变,“存在”两个字没有了,那时,是伊利杰开始叛逃,作为一个军人的“背叛”,“他的咒骂是冰冷的,他的咒骂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觉睡,他的咒骂只能使他反反复复地迷途,使他不住地感到寒冷,咒骂在玉米秸之间向上升腾,最终窒息。”

这“窒息”不是伊利杰叛逃最后的命运,却是在黑暗中看到的恐惧,像袋子一样笼罩着,我记得《心兽》里的那句话,有关袋子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只袋子。”这是“我“对埃德加说的,而在这里,也有一句话:“黑夜用黑暗缝了一个袋子”。“黑”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具象,化解开来,大约是和某种不明现状的死亡有关。和一本书呈现的封面一样,赫塔·米勒用她的黑色寓言营造一个破碎而恐惧的世界。右上角的几何图形或许是一面窗户,通向未知,通向另一个文本的袋子,打开就是颠覆,其实方向永远是一个错误,“狐狸那时已是猎人”,在这个矛盾的结构中,我们看到的还是大把大把吞噬我们想象的黑暗,压过来,“最终窒息”。

谁是狐狸?谁是猎人?这是必须面对的文本疑问?当“咒骂”中断之后,任何东西都会形成语言的牢笼,带着恐惧,带着隐喻,当“狐狸”重新变成一把钥匙的时候,你会看到黑暗最后就是一盏明灯,照着你通往比黑暗更黑暗的地方。“那时我还不满十岁,阿迪娜说,我盼望一只狐狸已经很久了。”当狐狸成为希望,我们内心是否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阿迪娜的言语中有着不安,“因此当知道明天就能有一只狐狸时,我的喜悦反而有一半变成了恐惧。”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成为一个存在的时候,你无法绕开,无法消灭,唯一可以做的是改变它的存在方式,那是狐狸已是猎人,我有一种阅读的释然,一个句子承载着所有答案,朝向可能的出口,走下去是看得到的意义:

猎人把狐狸放在桌子上,把狐狸毛梳理光滑,说,猎狐狸不用抢,用套。猎人的头发和胡子和手上的毛是红色的,还有他的脸颊,和狐狸一样。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那挂在卧室里的狐狸尾巴总是会短下去,空气中越来越有窒息的味道,那些独裁者出现了,在街道上,在工厂里,在学校里,在每一个角落,当狐狸用它的隐喻来制造恐惧的时候,我们只能用信仰来解救我们自己,那些信仰有上帝的箴言,有男女的性爱,有权力,有党派,在那个门卫看来,所有没有信仰的人必须得到惩罚,“他会欣赏所有有信仰的人。他并不爱所有有信仰的人,而是敬重他们。他敬重党委书记,因为他的信仰是党。他敬重厂长,因为他的信仰是权力。”

克拉拉说,如果我没有烦恼,我就会忘掉信仰,门卫说,信仰是一种能力。而在这里,工厂是屠宰场,所有人都是慢慢短一截的狐狸,笼罩在巨大的黑暗中,还是理发师,头发有旋儿的理发师,还是女裁缝,将不料缝反的女裁缝,还是有白铁匠,没有无名指的白铁匠,只要到了夜里,狐狸的腿才会长出来,所有的人都在夜里成为猎人,成为独裁者面对的猎人,后来阿迪娜说:“我梦见一只狐狸正穿越一片空空荡荡的田地,地刚刚翻耕过。狐狸躬着身走,在吃土地里的泥土,它吃啊吃啊,越吃越肥。”

其实,狐狸的意象正在慢慢被解构,“马桶里漂移着两个葵花子壳,她不用想就知道:狐狸。”那些人们开始在越来越近的威胁中寻找到了逃离的方向,街道将永远通向乡下,到处都会变成城市,独裁者将会用最后的力气维护谣言,维护暴力,而如伊利杰这样的“背叛者”将横穿田野,走向不远的边境,权力大街走到了尽头,便是那个叫泰梅斯瓦的城市。

《狐狸当时已是猎人》和《心兽》、《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同称“罗马尼亚三部曲”,这是赫塔·米勒同样作为“背叛者”发出的声音,散乱的句子、破碎的词语,每一页都是隐喻,都是“黑夜用黑暗缝了一个袋子”,其实关于独裁,关于暴政,或者关于齐奥塞斯库,都已经蛰伏在她的小说里了。在最后,我还是能听到了那一声声咒骂,像子弹一样射出:

光秃秃的灌木丛紧紧地贴伏在体育场的土墩子上。最后射出的球已经被忘却,那支禁歌已唱遍全国。传唱开了以后,它现在反而有了梗喉的感觉,于是它哑了。因为坦克还守候在城市的各个地方,面包店前的队伍依旧长长,长跑运动员依旧在土墩子上方迈着赤裸的双腿跨越城市,一件大衣套进了另一件大衣里。

易经

编号:C28·2110721·0815
作者:张爱玲 著 赵丕慧 译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4月第一版
定价:32.00元
页数:376页

接续《雷峰塔》的故事,《易经》描写女主角18岁到22岁的遭遇,同样是以张爱玲自身的成长经历为背景。张爱玲曾在写给好友宋淇的信中提及:“《雷峰塔》因为是原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相形之下,《易经》则全以成人的角度来观察体会,也因此能将浩大的场面、繁杂的人物以及幽微的情绪,描写得更加挥洒自如,句句对白优雅中带着狠辣,把一个少女的沧桑与青春的生命力刻划得余韵无穷!虽然小说《易经》主要是描述香港沦陷和女主角回到上海的历险,但张爱玲写作此书时已经是上世纪50年代后期。回顾将近20年以前的经验,她其实是有着历史的后见之明的。1950年代末,在美国写作《易经》时期的张爱玲,已是一个两度结婚,移民他乡,依靠非母语写作的中年作家了,回望1938年初入文坛以来的种种遭遇,她有理由为自己所经历的变化唏嘘不已,从而理解“易”的意义所在。


《易经》:痛楚将她圈禁在盒子里

“和楼上的世界两样”终于还是在琵琶面前打开了,“一股风吹开了向外的道路。火车动了。”这是一个少女走向向外道路的开始,告别了幽深的家族之痛,告别了弟弟陵死亡之痛,在她的面前完全呈现了不同的景观,后母不在了,为虎作伥的不在了,礼教也不在了,似乎那个新世界正在终结一切囚禁的噩梦,缓缓打开一扇真正的窗。

《雷峰塔》《易经》,从儿童到少女,这文本的转变是显而易见的,张爱玲曾在写给好友宋淇的信中提及:“《雷峰塔》因为是原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相形之下,这里已经没有了家族的哀怨,没有了挣脱的冲动,连琵琶自己都觉得自己小时候的事“老派得可笑,也叫人伤感”,世界的口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城市,另一种人生。那就是香港。在母亲露看来,香港是出国的过度,而在琵琶看来,这里更多是一种宗教的庇护,香港维多利亚大学,弥漫着宗教的关怀,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在一起,他们注册学习,他们仿佛要远离那个世界。香港在另一种语意上,其实是护佑,心理上的归宿,这就如寻找母体的努力一样,琵琶也在母亲露的照顾下接近自己的成人世界。

但这仅仅是表象,母亲和琵琶的关系完全从《雷峰塔》时代走了出来,那种依恋也慢慢解构掉,在琵琶看来,母亲已经的护佑是一次失败,在骨子里才是真正囚禁她的原因,历史老师布雷斯代给琵琶的八百块钱被怀疑是琵琶肉体换来的,并偷偷窥看琵琶入浴的身体,想发现异状,这事却使琵琶感到羞辱极了。而露曾经的自由解放形象也不过是一种表象,在她心里还是恪守着传统的礼教和道德,甚至有些已经完全变成了猜疑,变成了压抑。“这些年来压抑住的嫌恶,以及为了做个贤妻与如母的长嫂所受的委屈,都在这时炸了,化为对琐屑小事的怨恨。”美德毕竟要付出代价,妇道也只不过是一种维系世界安稳的手段,而当世界开始走向另一种环境的时候,也就会慢慢被摧毁。这几乎成了女性的悲剧。

母亲露之外,琵琶找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姑姑,曾经以为“姑姑珊瑚和明哥哥:她还当他们是男女间柏拉图式恋情最完美的典范。”,但其实隐含着更多的乱伦味道,之后母亲口中所说的为钱而闹得不开心,二位一体的关系也迅速瓦解;另一个是表舅妈,围绕在汉奸表舅的身边,却无自己的生活,她的“七情六欲都给了这个命中注定的男人,毕生都坚定的、合法的、荒谬的爱着他。”直到表舅被蓝衣社的人杀害,表舅妈还无法从那样的秩序中走出来。在琵琶看来,“中国对性的实际态度是供男人专用的。女人是代罪羔羊,以妇德补救世界。”这样就为女性的生存找到了一条欲破的方向,可是琵琶也是女人,也要面对爱情,面对家庭,面对每一次的成长。所以实际上和母亲的某种关系断绝也是女性走向自觉的一个标志,“孝道拉扯住的一代又一代,总会在某一代斩断。”

母亲哭了,战争爆发了,世界被颠覆了。《易经》将视角转向香港,转向更广阔的生活,这里已经有了家庭的破裂,有了战争的阴影,也有了少女的自觉意识,布雷斯代给她的八百块奖学金却“给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自尊。”,而在战争面前,琵琶更多面对着生与死,面对国家,面对更多的迷茫,这里有宗教的,也有政治的,对于迷惘的琵琶来说,突围的方向更多是走向自省。对于宗教,她说“不能为了不想死了就完了,就去信什么宗教”,对于国家,则是一片厌弃之声,“我怕的不是轰炸,是到处都是政治,爱国精神,爱国口号,我最恨这些。”在女性被沉沦的礼教之后,琵琶又一次面对政治的斗争对人性的泯灭。比如“日本皇军是热爱文化的。”比如一提起“共产党”这三个字,“就会吹来一股鬼气森森的冷风”。甚至她用一种暗黑之心的来理解世界,“对于普世认为神圣的东西,她总直觉反感”,“她觉得真正的爱是没有出路的,不会有婚姻”,而在这样一个哀怨的世界里,“痛楚将她圈禁在盒子里,圈禁疯子似的,唯有慈悲的松懈穿过,美丽动人,无法形容。”

但毕竟是要寻找归宿的,战争无非是让她这个愿望更迫切。琵琶对归宿的寻找其实就是在寻找生命的母体,当父亲变得专横,后母变得霸道,母亲变得压抑,及至整个国家在战争中变得伤痕累累,像莲叶的故乡一样,中华文明变成荒漠之地,她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母亲,能够包容她,能够安慰她,而那个充满孩童记忆的城市上海似乎已经成为她躲避的最后落脚点。“她的家人同住在上海的每一个人一样,那里是生活的基地。上海在政治上免疫,被动、娇媚、圆滑,永恒不灭的城市。”她需要归宿,需要在地理的回归中寻找到精神的领地,“被阳光包裹住”免于伤害的家。

不像香港,上海不是个让人看的地方,而是个让人活的世界。对琵琶而言,打从小时候开始,上海就给了她一切的承诺。而且都是她的,因为她拼了命回来,为了它冒着生命危险,尽管香港发生的事已没有了实体,而是故事,她会和姑姑一笑置之的故事,上海与她自己的希望混融,分不清楚,不知名的语言轰然的合唱,可是在她总是最无言的感情唱得最嘹亮。

她的囚禁是成长的代价,“我回来了,她道。太阳记得她。”其实更多的是,琵琶在上海这样的记忆之城寻求精神的庇护,完全是一种虚无主义,她甚至不关心国家,不去想爱国,“这是她头一次以观光客的外人眼光来看中国。从比比那儿学的,她一辈子都是以外国人的身份住在中国。”她也不热衷于恋爱,在变化之中,她却是躲避着一切:“她想找《易经》……这是一本哲学书,论阴阳、明暗、男女,彼此间的消长兴衰,以八卦来卜算运势,刻之于龟甲烧灼之……五经里属《易经》最幽秘玄奥,学校也不教,因为晦涩难懂,也因为提到性。”再次回到书的题目,其实是一种双关,是一个更大意义上的隐喻,晦涩难懂或许就是对生活的极致追求,是人生的最后归宿。

或许这就是张爱玲自己的悲剧,她的上海早已倾覆,她的爱情早已哭泣,“痛楚将她圈禁在盒子里”,叫人伤感。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张瑞芬在《童女的路途》中说:

这难堪的华袍长满了蚤子,张爱玲第一次近距离检视自己的生命伤痕,离开了她的上海和前半生后,在自己憧憬的西方世界自我监禁了四十年,与外在环境全然无涉,连与赖雅的婚姻也不能改变这事实。她聚精会神反复改写那没人想看的童年往事,在更换旅馆的不便里,在蚤子的困扰中,在絮絮叨叨问候宋淇和邝文美的琐碎里,直到生命的终结。“许久之前她就立誓要报仇,而且说到做到,即使是为了证明她会还清欠母亲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