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中国新诗年鉴

编号:S97·2001018·0538
作者:杨克 主编
出版:广州出版社
版本:2000年6月第一版
定价:28.00元
页数:656页

“在艺术上我们秉承,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这句话已经第二次被印在一本诗歌集的封面上,而正是这句话,在世纪末导致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诗歌论争。“民间立场”与“精英写作”的人为划分以及“占山为王”的自负使两者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民间立场”诗歌闪烁着其特殊的魅力,但把他们自己的诗当成诗坛唯一的准则而不允许其他流派存在,就暴露了那些所谓的诗人们的狂妄自大以及幼稚可笑。这场争论的意气用事将中国诗歌的方向以及如何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等问题摆上了诗人自己的书桌。

安部公房文集(全三册)

编号:H72·2000917·0537
作者:(日)安部公房
出版:珠海出版社
版本:1997年7月第一版
定价:62.80元
页数:1155页

在一个长宽各一米,高一米三的包装箱里生活以及思考,箱男显然是安部公房拒绝现实的一次乌托邦遭遇,“箱男在箱中作箱男地自述.。”做为战后日本存在主义的大师,安部公房以箱男的角色与社会对抗,显然,这种逃避是悲剧性的,是一种不存在的反抗。和箱男的空包装箱一样,砂女的砂洞,他人的脸都是安部公房自己戴着的面具,这种面具心理整整影响日本战后的一代。本文集共收录安部公房长篇小说6部,剧本1部及短篇小说和散文。


《安部公房文集》:我被囚禁于“自己”之中

说实话,纸箱这东西,从表面上来看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立方体。可一旦从里面往外看,就会发现它原来是成百个智慧之汇成的迷宮。挣扎一次,纸箱就象身上又长了—层皮似的厚层,迷宮中就会再增加一条歧路,其中的结就越缠越死。
——《箱男》

简单的立方体是长宽均一米、高度为一米三的空包装箱,是五十厘米见方的半透明乙烯薄膜、八米上下的耐水性封口胶布、两米左右的铁丝和工具刀组成的材料,是套进身去走在街上可以搞即兴摄影的工具,但是当一个人钻进去变成了箱男,是不是就只有自己看见世界而世界会忽略他的存在?是不是在假我的内部再也无法被社会规则所左右?它像是一个单向的通道,只有箱男往外看的视角,只有暗处向明处观望的方向,所以从里往外看,是箱男对世界的认识,也是自己将自己隔绝的死胡同,是逃避,是庇护,却也是自灭。

“可一旦谁钻进去,套着它在街上走,他就即刻成了一个箱不箱、人不人的怪物。箱男身上有一种令人恶心的毒。”而当“我”成了他,第三人称变成了第一人称,我对于他的杀害变成我的自杀,纸箱子有着尺寸,材料和体积,有限于一种空间和时间的存在,可是,只能从五十厘米见方半透明的洞口看见外面的世界,世界也一定是变性的,所以箱男是另一个自我,世界也是另一个世界,“我就连我也不是了,成了一个假我。”所以在假我的世界里,那些街道,那些摄影,以及那些女人,何尝就是真实世界的反映?面前的裸体女人,被我看见,是发现了平常无法看见的秘密,而其实那个在里面的箱男也变成了自我的秘密,不被人了解,也不被自己了解,和一种自杀的状态有什么不一样?

活着,只是一个虚拟的状态,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却是还活着,那么箱男存在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但是如果说互换角色是为了看见全部的世界,看见全部的自己,那么那个重新进入箱子的假箱男又是谁?我脱离箱子又用5万日元将他变成了箱男,这不是一种互换,不是一种引诱,而实实在在就是谋杀。所以当在人烟稀少的海滨公园里出现一个身份不明的死尸,死亡已经变成了箱子的另一个意义,而我在成为非箱男之后,是把无法逃避的死亡置换成了第三人称,“要让我从纸箱里出来,我就要把世界关到纸箱里去,这世界也该闭上它的眼睛了,它会这样的。”第三人称是他,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当作为他者的世界被关进箱子里,真相又变成了一个自设的寓言。

我从箱子里出来,是为了接近更真实的自己和世界,而当他钻进箱子,当世界被关进纸箱,我面前的世界和自己又成为不真实的一部分,所以世界和我的真正威胁不是进入和逃离箱子,而是箱子本身,简单的立方体,简单的制作手法,简单的进出方式,以及不昂贵的角色互换成本,但是一旦进入,不管是他人还是世界,都变成了一个迷宫,一个再无出来的迷宫,一个被缠死在里面的迷宫——甚至成为一层厚皮,一条歧路,再无逃离的可能。

可是,既然成为了箱男,却为何要逃离?既然把世界放在了里面,为何要让它出来?只是一种手工制作,只是一个实验方法,箱子本不应该是世界最后的呈现方式,它只是一种体验隔绝,体验死亡的存在,所以箱男对于自己、对于他们、对于世界的态度本来就奔着死亡的方向去的,杀人也是自杀,自杀也是他杀,而逃离和置换,只是多了一双眼睛看见生命的死亡本身,看见世界的荒诞场景——它的终极意义其实是弄清谁不是箱男。所以这样一种置换也发生在《他人的脸》上,相比于箱子,人脸似乎更具有唯一性,更具有身份性,它是无法躲避的,也是无法置换的,但是为了弄清谁不是箱男,谁是另一个自己,就会把脸通过某种植皮而成为“他人的脸”。

不是他人的脸,自己原本就有着一张独一无二的脸,只是当脸变成一种蒙面的皮肤,它就可能被植皮,被置换,被更替,“假面的计划无异于下贱的杂草种子之类的东西,只需要一丁点儿容纳它的地面和滋润它的水滴便足够了。”似乎是易如反掌,从撰写人工器官报道的K先生那里得到许可,用1万日元的价格取得了别人的脸的纹路,一张脸就变成了他人的脸。为什么要做一张别人的脸?似乎不仅仅是一种实验,一种行为艺术,而在某种意义上是去除身体之病变,在我的绷带完全揭开的时候,一群水蛭从我的脸上爬讲出来,“一群相互纠集在一起、红黑红黑的、鼓胀着身体、带着瘢痕疙瘩的水蛭……多么丑恶啊!”

安部公房:真面也只是不完整的假面

病态的脸,丑恶的脸,本身绷带作为蒙面的一部分,就是为了遮挡这样的病态和丑恶,而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有着这样的蒙面,都有着这样的变态和丑陋,“如果说用衣裳来包裹肉体是文明的进步,那么,也就无法保证将来蒙面不会成为一种常识。”甚至于在我看来,人是因为蒙面而重新创造了自己,“据说卡莱尔曾说过,法衣创选了僧侣,制服创造了士兵。或许怪物的心也是由怪物的脸面创造出来的。”就像本来透明的世界,因为在黑暗中,所有的东西不是可以驱逐黑暗,而是被黑暗纳入其中,也就是说,自身的透明是为了将其他的东西变成不透明。

这当然是一种病态的理解。而不仅是身体的丑陋的病态,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也有着病态和丑陋,我有着8年的婚姻,8年甚至“是一段足以让我们彼此代替对方回答出对食物的好恶的岁月”,但显然8年改变了很多,也带来了许多难以去除的丑陋,所以蒙面也好,逃避也好,无非是离开自己的时间,离开自己的透明,离开自己的真面目。就像剧院里,每个人都会把演员的面孔戴在自己脸上,“所谓电影院,就是付了钱来进行短暂的面孔交换的场所。”世界只不过是另一个电影院,你在那里只有变成他人才会有一种安全感,就像变成他人的脸,是如何也不会感受到水蛭的丑陋,感受到面部的伤痛,感受到婚姻的破裂。

“我坚信,人的灵魂是寄宿于皮肤之上的。”K先生的话无非是把重生变成了一种可能,而实际上,重生本来是为了发现更好地自己,是为了用连建立一个新的秩序,打开新的通道,“所谓脸,也就是指的表情。所谓表情嘛……怎么说好呢?……总之,就好比表达与他人关系的类的东西吧。是连结自己与他人的通道。”可是在他人的脸上,这样的通道是重新打开,还是再次闭塞?是自我救赎还是自我囚禁?脸变成别人的脸,就像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我照了照镜子。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冷冰冰地回望着我,找不到任何使人联想起我的地方来。”彻底的乔装打扮,在颜色、光泽、质感上都有了新生的可能,但却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这种空荡不是虚无,而是另一种隔绝,我完全像是在狱中,“在监牢里,那沉重地耸立在面前的墙壁与铁窗全都会变成研磨成新的镜子,映照出自己。”

所以对于我来说,真正变成他人的脸,是要用一种彻底的方式成为另一个自己,用怪兽的心再创怪兽的脸,用他人的行动成全自己的欲念,我变成了前去参观典礼的花花公子,我成了被冒充的“弟弟”,而假面也想成为“谁也不是的东西”,所以在我和假面之间其实建立了一个通道,我只需“在第一封信上写入其姓名的对象这一意义上把你列为第一号他人的”。我成了他人,他人成了我,所以即使捅了那女人的屁股,也无非是一种“处于流氓式的恋爱状态”,即使看到被强暴的样子,也仿佛是自我捆绑而受到的折磨。所以那个女人说:“正巧我丈夫出差去了……所以……”诱惑者反倒变成了被诱惑者,男人对于女人的愧疚,在那一刻却变成了女人的背叛,而假面呢,在我的世界之外,又把“你”邀请在你面,“而我就和戴上假面之前一样,被孤独地留在了原地。”

把你邀请在里面,就像把世界放进箱子里一样,不是为了在出来之后看见真实的自己,而是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虚构的存在,“假面已经不再是为了重新获得你的手段,而仅仅变成了追查你的背叛行为的隐形相机。”女人的背叛,假面的背叛,而我又成为另一个假面,一个再无自我的假面,一个如虚数的假面,一个荒诞得再也无法回来的假面,而这样的假面却在世界被包裹进去之后,变成了所有人“共通”的命运,假面反倒成了一个无耻之徒,所以最后的行动是要将假面从世界里去除出去——“是我杀死了‘他’。作为犯人,我要通报自己的姓名,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无论是出于宽容还是恰恰相反,反正我想让你一直读下去。拥有裁判权利的人,同时也有义务倾听被告的申述。”

我在手记里记下假面的故事,也是记下自己,似乎只有手记外的读者才能变成那个互通者,而当我杀死了他,却最后也杀死了自己的时候,那个叫妻子的女人才在手机的空白处,添写着只供自己阅读的附录,“真面也只是不完整的假面”,其实谁都识破了这一切,谁都知道那面镜子是容易破碎的,“你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无疑是一面镜子。”假面不是为了拯救,是为了毁灭,所以当假面变成一场阴谋,我也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真面目,而最后的最后,只有将自己杀死,“打开手枪的安全装置,屏住了呼吸。”世界被毁灭,自我被毁灭,而那个通道在变成碎片之后也就变成所有人的宿命:“那种内部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内部,而是所有的他人共通的内部,所以,我不可能独自一人来承担这个问题……”

箱男是为了逃离而看见自己,假面是为了窥探而置换自己,而最后都在镜子破碎中既回不了这个世界,也无法成为自己,甚至再也无法在通道里和他人对话。封闭和隔绝,是自杀,是自灭。但是在这样一种迷宫中,在自我囚禁的寓言里,却还有着另一种突围。《砂女》里的我本来就是一个失踪了七年的人,不管有没有死亡,按照世界的规则来说,他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而实际上,在那个无法逃离的沙子世界里,他早就变成了他者,变成了被世界囚禁的人。

也是闯入者,像进入箱子成为箱男一样,像拥有他人的脸一样,在这个被沙子围起来的村子里,他发现了现实之外的一切,房子是沙丘山脊线连成一体的洞穴,每天不断有沙子涌进来,然后把房子里的木头都腐烂了,“原来这屋子的一半已经死去了……已经被不停流动沙子的触手,掏空了一半内脏哇……”甚至,如果不进行“清砂”的作业,那么整个村子就会全部埋没。我不是流浪汉,老老实实纳税,也有正式的户籍,但是却陷在这啥子的村子里,再无逃离的可能。“就是说,还没有一个人从这里成功地逃出去过?”那么我的逃离注定是一个无功而返的荒诞行为,即使把女人的手脚捆绑,即使选择了最适宜的机会,尽管已经抵达了远离村子的地方,但是还是被发现,还是被看见,还是被救回——沙子的世界仿佛就是一个囚禁的牢笼,无法脱身,无法自由。

但是,沙子的世界里却有一个女人,对于我来说,女人不仅仅只是一个失去丈夫和孩子的人,而是我的被困生活的一种想象和补充。在沙子之外,我也有着妻子,有着婚姻,但是“结婚已经整整两年零四个月了,他们之间不厌填烦地重复着拉锯战。与其说热情消失了;倒不如说他们是把热情过于理想化,结果反倒把热情给冻住了。”而关于欲望,也变成了病态身体里的一种隐患,“以前他曾患过淋病,有没有痊愈直到现在都没有信心。虽然检查的结是阴性,但小便后忽地感到尿道疼痛,他会赶快慌慌张张地试管来看,果然还漂浮着白线头似的东西。医生诊断为神经过敏,可是,疑窦不解开,还是一码事。”患病或者疑惑,也都是一种无法回到现实的担忧,那么当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性感的女人出现在无人打扰、只有沙子侵袭的世界的时候,也似乎唤醒了某种孤独的人的欲望,“她仰面躺在地席上,除了脸以外浑身一丝不挂,左手轻轻地搭在中间细而绷紧的下腹。”欲望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的属性,不管是我还是那女人,也似乎只有在这隔绝的世界里,互不伤害,互相满足。

被困七年,婚姻四年多,在时间的线性故事里,人总是被这样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制着,所谓“单程车票”,就是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就是从寻找到受困,从受困到逃跑,也就是从现实回到现实,从自我回到自我,但是这一张单程车票原先是变成了我想要的“返程车票”,所谓逃离,就是把进入到的这个沙子世界变成一个梦,一面镜子,一个箱子,以及一张假面,但是既然最后都无法看清真实的自己,无法看清真实的世界,无法在和他人之间建立通道,不如就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失踪者——车票上的“前往目的地”和“返回场所”都是空白,甚至于这个被审定为失踪者的“仁木顺平”的名字也会成为无法复原的空白,这个世界里有了收音机,有了高高的天线,有了幸福的赞叹声,有了抽水泵的实验,为什么要离开?离开无非是另一种囚禁,“他渴望将屯水装置的事告诉给什么人。要告诉的话,除了这村里的人,可能没有其他人想听。”

人论

编号:B82·2000917·0536
作者:(德)恩斯特·卡西尔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1985年12月第一版
定价:11.40元
页数:288页

“人是符号的动物。”卡西尔的《人论》里有最典型的人本主义思想,这位“文化哲学”的批判唯心论的哲学家正是用这个对人的经典定义而使其成为与苏姗·朗格一起开创西方符号美学的“开路先锋”。他系统的论述了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以及人如何创造文化达到自身解放的目的,这位反对希特勒的文化斗士其实也在用他构筑的文化哲学体系反对霸权和人性压抑。


《人论》:人要建造一个符号宇宙

不和谐者就是与它自身的相和谐;对立面并不是彼此排斥,而是互相依存:“对立造成和谐,正如弓与六弦琴。”
——《第十二章 总结与结论》

硬性的弓,攻击性的弓,可能致人于死地的弓;用来弹奏的六弦琴,发出美妙音乐的六弦琴,愉悦世界的六弦琴——在射和弹之间,它们不是以对立的方式消解其实在和隐喻的意义,而是形成一种和谐,甚至这样的和谐比它们单独存在更具有“意义”。借用培根的这句话,恩斯特·卡西尔似乎把弓和六弦琴之间的和谐都引向了两种工具产生意义的主体身上:那就是人,也从这种由对立而造成的和谐中看见了人性的统一性:“每一种功能都开启了一个新的地平线并且向我们展示了人性的一个新方面。”

有机整体性是卡西尔认识人性的一个归结点,当个人在世界中经历杂乱分离的事实,当人类面对各种矛盾和冲突,不管是主观性和客观性,还是个体性和普遍性,包括宗教与神话,内容与形式,哲学与科学,似乎都在巨大的差异中变成一种动荡的力量,但是正是因为各部分构成具有复杂性和多样性,才能在人的层面上达成一种辩证和统一,产生对立面的和平共处,因为卡西尔将人类的文学哲学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基础上:“它试图把这些事实理解为一种体系,理解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这种理解具有的内在逻辑是:不管是何种形态的文化,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哲学,也不管是人类本身进行的信息交流,“稳定化的倾向是如此强烈一致完全压倒了对立的一极”,它们要抵挡时间的消解性和破坏性影响,就必须具有一种稳定性和经久性,这种稳定性和经久性造就的有机整体是为了人类自己的未来,为了使人发现并且证实有一种力量:“建设一个人自己的世界、一个“理想”世界的力量。”

卡西尔是站在现在面对那个叫未来的方向而做出了乐观的分析,为什么人类文化必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为什么人性需要在对立中达到和谐?为什么人需要建设一个自己的世界并在其中寻找“理想”世界的力量?这一切都源于当卡西尔面对未来时看到了“人类自我认识的危机”。他从作为近代哲学开启者的笛卡尔身上看到了怀疑论者的身影,当笛卡尔喊出“我思故我在”的时候,近代哲学开启了人对自我的全新认识历程,但是这种“我思”的自我确认是一种单纯的内省方法,它隐含的逻辑是:人的自明性是坚不可摧的,是无懈可击的。卡西尔认为,内省向我们解释的仅仅是我们个人经验所接触到的人生生活极小一部分,而不包含人类现象的全部领域;而且,这种认识自我往往只是一种单纯的理论兴趣,甚至只是一种好奇心,它是在怀疑论者“认识你自己”中返回自身的一种手段而已,当人只是将思想投射到人本身存在上来,人的自明性其实并没有成为一种客观的确实性,甚至怀疑论者所称的“人本主义”也只是一个虚幻的表相。

“认识你自己”这句格言是一个绝对命令,一个最高的宗教和道德法则,但是在近代哲学开启的历史中,夹杂着太多人类自我认识的危机。苏格拉底捍卫一个客观的、绝对的、普遍的真理的理想,他引入的新的哲学学说指向了一个新的理智中心,他对于“人是什么”的回答其实将这个人的根本问题在哲学意义上从内省导向了对话,“只有靠着对话式的亦即辩证的思想活动,我们才能达到对人类本性的认识”,这是在新的思想活动和功能阐述中建立了哲学新的辩证逻辑,尤其是对于“人是什么”这一真理的审视,已经走向了对人类生活这一种外在性的批判中,“真理不象一种经验的对象,它必须被理解为是一种社会活动的产物。”人开始探究它自身存在物相关的社会现实,探究人的真正本质和本性,从而摆脱人的一切外部的和偶然的特性,从而关照灵魂的意向和灵魂的内在态度。但是,在人类历史的不同阶段,在人类学哲学的不同理论中,对于人是什么依然做出了充满了矛盾的回答:斯多葛派的“静默”,奥古斯丁的理性观,阿奎那的宗教启发,蒙田的批判论,狄德罗的启蒙主义,达尔文的进化论,凡此种种,都在构造一种人学,但是卡西尔认为,任何所谓关于人的定义,都必须考察人的实在意义,“要认识人,除了去了解人的生活和行为以外,就没有什么其它途径了。”而这种实在性,需要在人类的整体中认识自我,需要证明人类本性的统一性和同质性,“在复杂的人类生活的转动装置中,我们必须找出使我们的整个思想和意志机器开动起来的隐蔽的传动力。”

将人类活动纳入到一个动态的装置中,将人类认识看成是一种传动力,即使它隐蔽,也会在整个思想和意志的开启中找到线索,卡西尔对于人性的本质探究几乎是缩小到人类自身本质这个看上去封闭的系统中,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能有一个关于人的定义——他从生物学家乌克威尔的观点得到启示,乌克威尔说,在苍蝇的世界里只有“苍蝇的食物”,在海胆的世界里就只有“海胆的事物”——乌克威尔就是从这个定义出发发展出了一套避免心理学解释的彻底的客观主义好恶行为主义的方法论,他认为,理解动物生命的唯一线索就是比较解剖学所给予我们的事实:他就是在物种属性中发现了感受系统和效应系统,也在两者之外发现了符号系统,而符号系统正是一种比较解剖学的实践成果。由此,卡西尔认为,人类的世界里只有“人类的事情”,他就是一个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符号存在,而且,“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

一方面,卡希尔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改写了以前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的观点,在卡西尔看来,从理性走向符号,具有更丰富的内涵,也实现了其不断与自身打交道而超出物理实在的动态目标;另一方面,符号是一种宇宙观,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个部分,是人类经验交织的一个网络,“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指明人的独特之处,也才能理解对人开放的新路——通向文化之路。”人是符号的动物,并且建立了一个符号宇宙,这是卡西尔提出的符号化思维,和符号化思维相一致的则是符号化行为,正是在这种符号化思维和符号化行为中,卡西尔进而提出了超越这个封闭的“人类的事情”几个更具本性的问题:“我们有权利把这些条件看成是人所特有的天赋而与所有其它有机存在物不相干的吗?符号系统难道不是一种我们可以追溯其更深的根源,并且具有更宽的适用域的原理吗?”

这种和动物不相干的独特符号系统,它的基点就是言语,从言语到语言,“这就是我们全部问题的关键:命题语言与情感语言之间的区别,就是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的真正分界线。”动物也有语言,但是动物语言只是一种信号,是物理存在世界的一部分,而人类的语言则是一种符号,是人类意义世界的一部分,它具有普遍性、有效性和全面适用性,正是符号打开了人类的意义世界,所以人类才能冲破柏拉图的那个洞穴,才能挣脱囚徒的身份,找到通向理想世界的道路。但是从言语到语言,再到符号,再到意义,卡西尔的这种“人的应对”只是区别于动物应对,而在符号宇宙中还有更深刻的意义。他从空间和时间双重维度来关照人类的本性,他认为人类的空间是一种知觉空间,它通向视觉的、触觉的、听觉的以及动觉的成分在内的不同类型感官经验,这是一种起源性空间,之后在细微作用下,获得了抽象空间的观念,而这个抽象空间就可以为人类开辟通向一个新的知识领域、新的文化生活的道路,正如从巴比伦人观察天象到开普勒建立可科学的天文学,天文学取代了占星术;几何学的空间取代了神话的和魔术的空间,这便是符号思维的意义。

康德说空间是一种“外经验”形式,时间则是“内经验”形式,时间是有机生命的一般条件,但是在柏格森的理论中,时间在记忆中成为内在化的强化手段,他开启的生命哲学就是对于时间的重新定义,所以对于人类来说,时间是形而上学的出发点,是人类走向未来而成为一种“理想”,这种理想超越事实,在可能性上具有了意义,“科学的事实总是含有一个理论的成分,亦即一个符号的成分。那些曾经改变了科学史整个进程的科学事实,如果不是绝大多数,至少也是很大数量,都是在它们成为可观察的事实以前就已经是假设的事实了。”这种被康德看成是实践理性的真理,在卡西尔看来,虽然具有一定的乌托邦性质,但是对于人类认识和构建符号宇宙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乌托邦的伟大使命就在于,它为可能性开拓了地盘以反对对当前现实事态的消极默认。”

符号思维区别了人类与动物,克服了人的自然惰性,在乌托邦的使命中赋予人一种新的能力——这或者只是卡西尔在理论层面回答了“人是什么”这个本质问题,以及人是符号的动物这一哲学命题,而在实践意义上,人类如何在符号宇宙这个整体中创造文化?“不应当在人的个人生活中而应在人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去研究人。”从坚持自明性的内省走向开放的符号思维,卡西尔无疑将人类学哲学放置在一个更广阔的领域,更多元的形态,由此他超越人的形而上学本性和物理本性,提出了人类“劳作”的内在原则,“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在这个圆周上,语言、神话、宗教、科学、艺术、历史,组成了这个圆的上面,所以在他看来,人的哲学就是这样一种哲学:“它能使我们洞见这些人类活动各自的基本结构,同时又能使我们把这些活动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

神话和宗教被看成是“最难相容于纯粹的逻辑分析”,宗教自称拥有一种绝对真理,在符号的变化中它保持着不变,而这种不便却在历史中产生了各种错误和邪说,卡西尔认为,这不是因为宗教在超验世界里给出了人类诺言和希望,反而是它一直停留在人间,“而且太人间化了”,实际上,宗教需要变化,需要动态的发展,甚至宗教在实践中的动态变化反而揭示了人类对之的依赖感,这种依赖感不是消极的,卡西尔认为,这是人类心智的一种新力量和新的能动性的觉醒,而且导致宗教动态发展的就是劳动的分工这个事实,正是因为人类在持续压制下需要透一口气,所以从禁忌到信仰,人类为自己提出了任务:从作为约束或强制的力量中解脱出来,走向新的积极的人类自由理想的表现,“他们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肯定的力量,一种不是禁止而是激励和追求的力量。他们把被动的服从转化为积极的宗教感情。”而神话,本身就是在创造一种“意义”,只是它被藏匿起来了,甚至在表相上成为一大团无组织的混乱观念,但是神话的实质是“关于各种活动、人物、冲突力量的世界”,社会是生活的原型,它的基本主旨都是人的社会生活的投影,而且它的基质是情感型的,它就是人类情感的产物——所以在卡西尔看来,神话思想与宗教思想之间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它们二者都来源于人类生活的同一基本现象,而且它们都在人类的符号宇宙中产生了面向未来的理想力量。

语言是神话的近亲,人发现了语言的能力受着神话创作功能的影响,正是在这一点上,语言和神话有着同质的根源,“神话和语言二者都是基于人类的一种很早很普遍的经验,一种关于社会性的自然而非物理性的自然的经验。”从这里出发,人类学会语言,标注记号,就是在建立一种“世界观”,所以语言是一种能,而不是一种功,它是在连续的而不是静止的状态中表达这个世界,“没有言语就不可能有人们的共同体。然而,对这种共同体来说,又再没有比言语的多样性更重大的障碍了。”也正是在矛盾和对立中,语言逐步上升到普遍的概念,“这个进程中的每一个新的进展,都导向更为广泛的概观,都导向对我们的知觉世界作出更好的定向和安排。”艺术哲学也像语言哲学一样,有着不同的世界观,有着对立倾向的冲突,只是艺术更具有主观性,所以艺术世界更多体现了人类的情感,但是这种情感仍是对客观世界发表见解,“它不是对实在的摹仿,而是对实在的发现。”在外形和内在的结合中,在主观和客观的相融中,在感性和理性的构建中,“每一个别的成分都必须被看成是一个综合整体的组成部分。”而这种整体性也凸显了人性,“人性的特征正是在于,他并不局限于对实在只采取一种特定的唯一的态度,而是能够选择他的着眼点,从而既能看出事物的这一面样子,又能看出事物的那一面样子。”

谈及人的本性,卡西尔认为人的本性本身就是一种历史,一方面借用奥尔特加-伊-加塞特的思想,“人不是一个物,谈论人的本性是不正确的,人并没有本性。……人类生活……不是一种物,没有一种本性,因此我们必须决定用与阐明物质现象根本不同的术语、范畴、概念来思考它……”一方面,人就是一种历史的产物,而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其中有着人的劳动成果的持久存在,有着不断更新和重建的动力,就像历史文献和遗迹,“不是把它们仅仅当作过去的死东西,而是看作来自以往的活生生的信息,这些信息在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向我们说话。”另一方面,人自身的不断超越也构成人的历史,“人根本没有本性,他所有的是……历史。”在历史中,人不断地返回他自身,他力图追忆并实现他过去的全部经验。不管是历史的人还是人的历史,历史学在卡西尔看来,是一种“拟人的”存在:认识自己,所以要超越自己,但是这种拟人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用一种悖论的形式来表达的话,历史学在努力追求一种“客观的拟人性”,这种客观的拟人性始终会在人类知识的有机整体中保持着它的地位和它的固有性质。

从宗教、神话,到语言、艺术和历史,卡西尔认为,当人的智力走到最后一步便是科学,它是人类文化最高最独特的成就,“它被看成是我们全部人类活动的顶点和极致,被看成是人类历史的最后篇章和人的哲学的最重要主题。”科学在想象中所寻求的不是相似性,而是一种秩序,这种秩序是关于知识的秩序,是关于创造的秩序,当它作为人的最高力量,这种秩序也成为人类经验在理解和解释、联结和组织,综合化和普遍化中建立一个符号的宇宙——它将所有语言、宗教、艺术、科学的构建力量综合起来,在创造性和自发性中成为人类活动的核心。由此,从符号出发归于符号,卡西尔在对人类文化的不同形态关照中,从人的政治和社会生活认识中,找到了建立理想世界的力量,在不和谐中和谐,在对立中依存,超越单一性和实体性,在功能性的统一中建立起一个大写的人,“人的本性是以大写字母写在国家的本性上的。”

坛经校释

编号:B52·2000917·0535
作者:[唐]慧能 讲述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1983年9月第一版
定价:9.50元
页数:160页

按照一般的说法,慧能之前,只有禅学,而无禅宗,慧能的意义使佛教在中国真正完成了改造,其后便是中国化的发展。慧能的《坛经》从另一个意义上却使禅陷入了“不立文字”的悖论之中,特别是宋之后大型灯录的出现,反使禅宗进入了“不离文字”的境地,这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远离了禅宗的本义。本校释以敦煌本为底,参照惠昕、契嵩、宗宝三个改编本进行校订。

画梦录

编号:E28·2000917·0534
作者:何其芳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0年1月第一版
定价:4.00元
页数:55页

“于是我很珍惜着我的梦。”1936年,对何其芳来说并不是一个做梦的年纪,而他像是一个找不到出路的行者,把未来的设想放在一种“如浮云”的梦境中与一本凄凉阴柔的书。30年代的散文是属于何其芳的,他这种“画梦录”式的风格把中国散文从明争暗斗的武器变成一把直指敌人的利剑。


《画梦录》:我能很美丽的想着“死”

慢慢的我懂得那道理了:一个学法术的人必须向他师傅立誓,以一种不幸的缺陷作为取得那秘密的传授的代价,瞎眼,跛足,或者没有儿女。
——《魔术草》

春眠不觉晓。六点多的晨光叫醒我,其实是将那一个模糊的梦打碎了,即使不开窗,那泛白的窗帘上也留下了若干时间走来的痕迹。梦中留下的是否还有痕迹,是一场大雨之后的干涸?是一只猛兽袭来的惊恐?还是一条蛇缠身时的窒息?梦中似乎是有声音的,喊叫,叹息,或者是无声之声——在梦中,是一个奇怪的状态,即使在另一面你大喊大叫甚至惶恐地躲避和逃跑,醒来是全无各种声音和动作的。声音只在梦里,它不穿过梦境在现实里响起,隔着一个夜,隔着一丛白,时间和记忆都化成幻觉一种。

而且,这梦是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一九三六那成型的册子的,就如我的阅读,似乎也远隔了时间设置的那个封面,《画梦录》就在昨晚的书桌上,在还没有进入梦境的夜晚,它有限地被我翻过,55页,4.2万字,连梦也都是有限地被记叙。而原本3月读完的这一册散文,却在时间的流淌中进入了4月,仿佛也是一次僭越——3月而4月,黑夜而晨间,一九三六年而二〇一七年,以及梦而梦,都像是一种关于时间的变异。

变异而具有某种邪术的特点,当20多岁的何其芳在北大哲学系触摸那一些意识、精神、主体、形而上的时候,那个梦其实是把他带向辽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些不存在的人物,那里有“一半句古人之言”,那里有“许多在人类的地图上找不出名字的国土”,甚至那里没有被定义的国家、民族、革命和战争。偏偏寻找到那一种魔术,那一种神奇的草,“无论怎样难开的锁都不能抵抗它。这句话开启了我的幻想。”

锁在一九三六年的夜晚,锁在一介书生的梦里,锁在被时间埋没的家族记忆里,“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找寻的钥匙大概是一根草,一种久已失传的无人认识的草。”那个一百余年前的远祖掌握着某种法术,当人恍惚的时候,仿佛身临绝岩或者四面皆水,再也不敢所动了。绝岩或者水,就是一种带锁的空间,你只能在绝望中静立,不敢呼吸,是一种惩罚?还是一种自我封闭?当远祖终于把自己的身体送进墓中,那个魔术便也没有传授他人,静静地死,自我的死,是不需要别人来破解,也无法被破解。

其实,设置那临水之渊,或者走进坟墓,是因为永远关闭了门,永远把钥匙扔掉了,答案在一个人的手里,却是死去,这是何等的决绝,而在时间之内行走的子孙来说,或许是一个永远带有缺憾的传说,“慢慢的我懂得那道理了:一个学法术的人必须向他师傅立誓,以一种不幸的缺陷作为取得那秘密的传授的代价,瞎眼,跛足,或者没有儿女。”所以何其芳说那魔术是一种邪术,是一种法术,它不是娱乐,不是取兴,而是以一种遗忘的方式封闭时间。

但是,还是不小心闯入了这个封闭时间,闯入了失传的魔术,闯入了如幻的梦境,“我想以一种悲观的思想说明魔术之起来是很自然的,犹于夜间之梦。至人无梦,那个境界虽然明净得很,于我们凡人却嫌荒凉。”于是那个幻想天地里,“佩了一根就谁也不能看见”的魔术草,在那里寻找梦的起源。是的,还是有水,还是有绝岩,但是对于何其芳来说,这是一种必须佩带的身份标识:“一清水,编草为舟,我到我的海上去遨遊。”

在一个人类地图上找不出名字的国土上,“编草为舟”如何抵达边岸?我的海是不是无边无际?一如思想,一如幻想,一如那种决绝式的死亡?其实,走进魔术,走进幻想,走进浮云的世界,对于何其芳来说,是一种年轻时的彷徨和迷失,“不知何时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厌倦。”转向,掉头,索性就自己编织一个梦,在“画梦录”里看见故乡,看见黄昏,看见夕阳,看见无人经过的那个“荒凉的地方”。

何其芳:编草为舟,我到我的海上去遨遊

梦里是“雨前”的那个故乡,故乡有“牧雏鸭的人”;梦里是“黄昏”里的亭子,那里是一个拿着刀的壮士;梦里有货郎的鼓声,在夕阳灿烂的时候,行走在自己的方向里。可是,牧雏鸭的人,拿刀的壮士,货郎林小货是不是也会在梦的魔术中身临那一片水的绝境?是不是也会失去最后的方向?怀念着故乡的雷声却终于没有看见雨的降临,亭子里的黄昏却终于“不敢独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萦系的道路”,那货郎,也终于不再有宅子里的主人和他谈年岁收成,谈县城里的事:“没有人问他的家在哪儿,家里还有甚么人,他已多大岁数了。”

却也开始看见美丽的少女,“因为从她们,我们有时可以窥见那未被诅咒之前的夏娃的面目。”这是纯净的梦,这是启蒙的梦,少女也是那一个魔术草,也是那一把钥匙,就如在天上的那个甜美故事,“银河是斜斜的横着。天上的爱情也有隔离吗?黑羽的灵鹊是有福了,年年给相思的牛女架起一度会晤之桥。”可是竟也是一种迷失,那天上的甜美故事在寂寞的思妇心中,无论如何是无法触摸到的,“于是,盘郁在心头的酸辛热热的上升,大颗的泪从眼里滑到美丽的睫毛尖,凝成玲珑的粒,圆的光亮,如青草上的白露,没有微风的撼摇就静静的,不可重合的坠下……”坠下,从古代,从天上,到人间,到现在,只是秋海棠开了一簇,却开始凋谢,开始独语——在昏黄的灯光下,在紧闭的黑夜里,一个灵魂在门外,一个灵魂在门里,一个在找寻生,一个在期待死,“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即使死是不是也需要一种独语?门内和门外,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其实隔着生与死,隔着现实和梦幻,编草为舟的遨游最后竟也是无法逃开的颓废。

“柳氏小女铃铃之墓”里睡着一个美丽的灵魂,它在说话,它在想念,它在独语,她对一朵刚开的花说,“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快乐的。”对照进她的小窗的星星说,“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悲哀的。”就像她曾经对那个一起散步的雪麟说的话,可是这个梦里分明只有饮空的酒瓶,分明有另一个女郎,分明听到了温柔的“再见”,那些幸福的光,那些满足的光,那些从天堂里发出的光,是不是可以照亮这个梦?“不是你,我期待的不是你。”她心里知道,但不说出。

终于睡下,终于成了一个墓碑,终于变成了“画梦录”:丁令威说:“我为甚么要回来呢。”那个小城实在荒凉;淳于棼说:“在那梦里的国土我竟生了贪恋之心呢。”还有的故乡并不在人间;白莲教某的他惊醒在黑暗里,“慌忙的在案上摸着取灯,划一根,重点着了烛。”独语最后变成了哀歌,乡村的少女只是禁闭在闺阁里,像一个梦,却只能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美丽的少女去了哪里?或者那个纯真的梦何时被击破了?一切都会消逝,其实一切都已经被预言:“我能很美丽的想着‘死’,反不能美丽的想着‘生’吗?”

现实和梦境,生与死,爱与不爱,少女属于过去,魔术属于传说,故乡,当然,也属于一种幻觉:那楼是矗立在白墙黑瓦的宅第间,夕阳照在上面,是温暖的故乡;那算命的老人总是坐在院子里说着人们的吉凶祸福,手指在弦上发出单调凌乱的声音,但是却是悦耳的。于是和魔术草“编草为舟”一样,“以梦为楼”是抵达故乡的乐园,“算命为弦”是看见命运的影子——仿佛都需要一种寄托,一种隐喻,在一种阴暗、破败、孤寂和迷失中找到一个坐标,是理想的,是幻想的,也是梦境中,只有它们的存在,才能有一个登高眺远的兴致,才能有青春的骄矜和夸张,才能有荒凉明净的魔术之源。

终究是为了去海上遨游,临水的绝境是要跨越过去的,然后上船,然后出海,然后告别身后的国土,然后在无墓之地划过生与死,但,还是一种梦,梦在水中只是一个倒影,倒影里是黄昏故乡里的那个亭子,是未被诅咒之前的夏娃的面目,是天上甜美的爱情故事,是谁也看不见的魔术草,倒影是扇子里那一片烟云,是镜子里那一处斑驳,甚至最后连扇子也在海上遨游时丢弃在了无名的地方,于是醒来的人说了一句话:“只怕你找着时那扇上的影子早已十分朦胧了。”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夜半。写在《扇上的烟云》里的那个梦终于沉沉睡去,终要醒来,即使到了二〇一七年被僭越的早晨,因梦而梦,在时间的变异中烟云散尽,再不用寻找魔术草,因为所有梦中的锁都已锈迹斑斑。

海滨故人

编号:C27·2000917·0533
作者:庐隐女士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85年12月第一版
定价:13.00元
页数:206页

收在这本集子中的14篇小说有着庐隐式的深深哀怨,细致的心理描写展示了五四青年丰富感情的一面,这些“追求人生意义”的热血青年充满了苦闷与挣扎,不得意的人生处境闪现出悲观的语调。


《海滨故人》:常常衬着苦恼的叶子

荷姑见我这种为难截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灵魂可以卖吗》

句子的疑问,题目的疑问,其实是人生的疑问。荷姑大约是退到了生活的角落里,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着这看不透的世界,仿佛是一堵墙,终于是难以翻越的。人生充满了问号,是关于金钱,关于存在,关于活着,“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进入工厂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活着,简单的逻辑,简单的行为,当然最后也是一个简单的结局。

可是,退到那一堵墙的角落里,荷姑是比那些看不到墙的女人还要觉醒,至少是问出了关于灵魂的意义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铺垫着的是另一个问题,也是她最直接面对的现实:金钱到底有何用?问题之问题,是找得到原因的,父亲生病,必须放弃学业,必须进场做工。但是这仅仅是表象的一个原因,却不是根源,根源在于:金钱和灵魂为什么会对立?荷姑把金钱和灵魂对立起来,像是犯了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性错误,灵魂所包含的是精神,是德行,是自尊,而放弃学业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对于灵魂意义的背叛,所以为了赚钱而进入工厂,当然看成是一种堕落和毁灭,即使能解决金钱带来的现实问题,但是却越将人带入到灵魂空虚的境地。

所以在这种二元对立的关系中,荷姑的可怜在于必须委曲求全,在于必须放弃自我,当疑问句变成被动语态,即使面对另一个人可能的慷慨,在荷姑看来,也只是施舍而已,所以作为旁观者的“我”凭着豪侠的壮气,凭着解救人的善意,要将所有的钱都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但是荷姑的痛苦在于有一个不肯堕落的灵魂,所以她的现实变成了时代的一个困境:金钱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丧失了灵魂的人,如何被解救?或者说,人们可以用金钱解救现实的困境,但是灵魂如何赎回?

要赎回灵魂,必然是因为灵魂已经在慢慢丧失,在慢慢堕落,在慢慢肢解,在慢慢变成恶。荷姑只是缺钱的可怜而已,《一个著作家》的邵浮尘却是在五年前失去了爱人和朋友;《一封信》里的天才梅生却是向“为富不仁”的恶棍借了钱而终于送掉了自己的命;《余泪》中的熊海夫却在战争中杀了了无数的人,甚至自己的同伴:“他们流的血,可以把我飘起来,送到黑暗深坑里去!”在未触及灵魂之前,其实那种堕落就已经在发生了,和荷姑一样,是现实中缺少活下去的资本,邵浮尘失去爱人是因为沁芬和一个富足的男人结了婚,他拥有的是值钱的字画,是温软的绸缎,是铜丝的大床,是可使唤的仆人,是马车,所以爱情被财富取代,当然灵魂也最终变成了一种物欲的存在。梅生呢?也是缺少钱财,最终因为借了20块钱而被毁了青春,被毁了天才,甚至被毁了生命,而在那个寻求正义公里的法庭上,一样被出卖,“法庭待乡下人是甚么样?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可怕森严的公堂;什么人见了都是胆寒。”

当灵魂破碎,像荷姑一样退到墙根的人,是渴望拥有完整人格的,但是现实的遭遇是一个无法绕开的问题,所以在没有灵魂救赎的情况下,唯一的结局就是死:沁芬在五年后以忏悔的心态告诉邵浮尘自己当初的决定是迫不得已,但是还保留着唯一的灵魂:“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作一个纪念!你……”一个“你”,无线延长的省略号,是未说完的话,像是林黛玉临死之前意犹未尽的质疑,针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邵浮尘,还有整个社会的现实。“你……”之后便是大口鲜血吐尽的死,而在五年之后重新看到爱人却以死亡方式终结,邵浮尘也最后以疯狂的死结束了灵魂覆灭的一生,“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个罪人——”而梅生也最后进入了餐愁怨苦的地狱,当早晨的阳光照进破屋子的时候,“微弱的小羔羊面上露着笑容”,因为她去往的是极乐世界——死是一种解脱。

灵魂是爱,是尊严,是精神,当遭遇无法摆脱的人生疾苦,用死亡的方式恰是保全那一种尊严。而在极端的死亡之外,所谓的解救,所谓的保全,其实还有诸多的方法。比如《两个小学生》中的国枢和坚生,他们参加了稍大学生组织的情愿活动,“今天我们大家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着绝大牺牲去和政府请愿,但愿诸位亲爱的同学,还要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气象,并且在街上走的时侯,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现出我们学生无上的尊严。”这是革命的前奏,以集体的方式面对政府,面对制度,面对社会,但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如何理解教育的前途,如何理解人的尊严,如何拥有毫不畏怯的精神,像是一个寓言,孩子是纯真的,似乎越小越带着不容亵渎的灵魂,越小越对丑陋的社会具有冲击性,可是最后在卫兵和警察,在埋伏和袭击,在疼痛和鲜血中,制造的是更大的牺牲,衬托的是更无情的现实:“这绝大的惨剧——摧人肝胆的惨剧,和那两个小学生的哀呼,便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

卢隐女士:人生是另一个“海滨故人”

请愿的最后结局依然是死亡,但是对于这个毫无公理的社会来说,是提供了一种牺牲精神。革命之外,也还有皈依于上帝的宗教救赎,《余泪》中的熊海夫自然也像那些士兵和警察一样,是一种制造悲剧的工具,但是他把自己当成是战争中的罪人,是有了灵魂的极大不安,“我尝到了灵魂上的痛苦了!当真我这时觉得满身都是罪恶!和狞鬼一样的残忍!他们的头,和我的头,一样长在脖子上,这是很自然的,我为什么要把他故意的割下来呢?”所以在红十字队员白老师面前,他看见了救赎的光,白老师是一个宗教人士,在他面前站着上帝,即使熊海夫的手上沾满鲜血,在上帝的帮助下也可以唤醒罪恶的梦,也可以爱朋友和自己,所以在白老师临死的时候,他对熊海夫说:“熊先生我能使你回到你应该走的正路上去,永远爱你的同伴,这是我最荣幸的纪念!我们再见吧!到上帝那里便可以见着了!”

宗教是救赎,信仰是皈依,而在《或人的悲哀》里,在亚侠看来,那个上帝不是将自己带向爱的世界,而是可以躲避现实,“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发现;不过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因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寻不到,不如暂且将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岁月里,不至于过分的苦痛!”这是一种避世主义的解救,在亚侠看来,灵魂的意义或者可以表述成另外一个疑问句:“人生究竟是什么?”在他看来,人生悲的多乐的少,这是注定好的事情,所以在悲观世界里寻找灵魂的意义,是有起价值的,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所以到了日本之后,他看到了异国的风俗,看到了社会主义者的激烈抗争,看到了“想用弹药炸死那些妨碍人们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碍物”的狂热,像学生的请愿一样,直接面对和抨击丑陋现实,但是这种志气最后竟也成了自己无法摆脱的梦魇,当失去了感情的慰藉,在社会的那堵墙面前也最终抑郁而死。所以看见了社会主义者从狂热到抑郁,从生到死,无非用另一种方式宣告了失败。

“在极苦痛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第一次就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了五六次!”这是另一种解救办法,自杀和游戏人间一样,是走向了消极,而这种消极的根源不是我渐渐失去尊严,“只被人间游戏了我!”依然是对立,社会和个人,金钱和灵魂,悲观和乐观。而在革命、宗教、游戏人间之外,《丽石的日记》里却完全写出了另一种解救的办法:爱。这是从友谊转变成的同性之爱,“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带来的是变幻不测的爱,所以当丽石生病之后,却在同性的沅青那里获得了安慰,“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作着未来的快乐梦。”

这一种“变幻不测的爱”是对于同性之恋最早的发声,而其实,这爱除了在结局意义上是受到社会歧视的,“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妆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以致她们所恨的是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分什么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但其实,这同性之爱与其说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现象,更多在生成意义上变成了社会决定论,所参照的是结婚而不幸福的雯薇以及堕落的欣于。雯薇结婚三年却面临着一种博彩式的生活:“结婚以前的岁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象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岁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得劳碌,烦躁。”而欣于曾经作为志趣高尚的青年,却为了生计而结婚,最终放弃了人格,成为某党的走狗,甚至为了四十块钱而堕落。所以在所谓的结婚悲剧面前,丽石和沅青在同性之爱中寻找安慰和鼓舞,但是最终还是未能走到最后,在一种悲苦和哀怨中走向生命的终结。

都是女性受困的现实,都是女性悲悯的存在,都是女性艰难的挣扎,《海滨故人》似乎集约式地将青年女郎的现实呈现出来,五个,或者更多,在社会中生活和生存,她们所面对的也是如何寻找出路,如何解救灵魂。起初在上学时似乎都对未来抱有着某种理想,对生活充满着期待,但是当分离而进入社会之后,各种难解的问题便一一出现,“不幸接二连三都卷入愁海了”,所发出的也无非是认识是什么,恋爱为追求什么的形而上问题,“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论悲喜,总是空的呵!并且爱恋的花,常常衬着苦恼的叶子,如何跳出这可怕的圈套,清净一辈子呢?……”有父母要求和所谓的官僚结婚,有所谓的进入成人世界的迷失,有所谓被知识误了的烦恼,也有所谓用游戏人间来摆脱的做法。但是所有这一切,似乎最后都回到了原点,正如露莎所说:“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不过尔尔,相信人,结果固然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人,何尝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

其实难逃的是整个社会的囚笼,无论是哲学还是宗教,无论是异性之婚姻还是同性之恋爱,最后却都归于虚无的状态中,那海边的“海滨故人”小屋,原先也是一种在现实中退缩后寻求的避世之所:“吾辈于海滨徘徊竟日,终相得一佳地,左绕白玉之洞,右临清溪之流,中构小屋数间,足为吾辈退休之所,目下已备价购妥,只待鸠工造庐,建成之日,即吾辈努力事业之始。以年来国事蜩塘,固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辈则志不在斯,唯欲于此中留一爱情之纪念品,以慰此干枯之人生,如果克成,当携手言旋,同逍遥于海滨精庐,如终失败,则于月光临照之夜,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看起来浪漫,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但是实则是对于干枯人生的逃避,所以露沙的理想构筑中,总有着浓烈的悲苦情绪,如若失败,最终也是“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

理想是闪烁了一时,脆弱的光线也是惨白了一些,当秋天在海滨见到那精致的房子,见到“海滨故人”的门额,却也不是最后理想的归宿,露沙在哪里?一年不通音信也终究是不知道是成是败,所以最后的念想不是理想会撑到几时,而是看起来也只是幻影一般的存在,海上云雾罩满,天空星光闪烁,女人洒泪而归,只留下符号意义的一个称谓:“海滨故人!也不知何时才赋归来呵!”凭吊而已,就如已经死去的理想和灵魂,埋没在人生的斑驳光影里。

父与子全集

编号:Y36·2000906·0532
作者:(德)埃·奥·卜劳恩
出版:江苏人民出版社
版本:1999年5月第一版
定价:15.00元
页数:254页

二战前问世的《父与子》连环画曾经风靡世界,并且成为德国文化的特定符号。在这个系列漫画中,卜劳恩以他乐观主义的思想创造了一对父与子的平凡经历,这是他与自己的儿子克里斯蒂安的写照,主人公的善良、正直、宽容的形象使其成为德国幽默的象征。本画册共收《父与子》的94个系列,另附图80幅。

佛法·西与东

编号:B52·2000906·0531
作者:(日)池田大作
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本:1996年3月第一版
定价:6.90元
页数:169页

“西与东”并不是池田大作进行比较宗教研究的视点,他所有的努力是希望东西方世界的融合,相对于两种完全不同的宗教体系,池田大作一直坚持佛教的超越民族性是达到融合的关键。这对于池田大作这位佛学大师来说,未免有点一厢情愿,特别是在西方世界陷入普遍信仰危机的时候,实现再造人类的“精神丝绸之路”的希望并不是佛教可以达到的。

 


《佛法·西与东》:建筑“精神的丝绸之路”

 

佛教精神与希腊精神邂逅,必然会拋弃小我的欲望和“我执”,进行愉快和健康的对话。
——《三 与希腊思想的较量》

邂逅之前,是不是沿着各自的道路行走?对话之前,是不是存在着思想的较量与碰撞?对欲望的执着,似乎主宰着邂逅和对话之前的精神状态,正是在这样的“我执”意义上,出现了冲突和论争,继而在精神的贫乏中出现了憎恶、嫉妒、对抗和战争,使得人类进入到了一个危机时代,也正是由于危机持续不断地出现甚至演变成了人类的割裂状态,从而使世界陷入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由我执而割裂,由危机而危险,池田大作站在人类命运的制高点上,审视世界的走向,向左或者向右,向东或者向西,自我或者他人,当池田大作以“西与东”定义两种文明发展的方向时,其实在某程度上是对于结果的一种割裂判断。在他看来,当人类的悲哀降临的时候,正是世界一体化大步迈进的关键时刻,东西方的空间距离缩短了,交流和互助似乎使全世界联结为一个“命运共同体”,但是在他看来,一体化缩短的只是空间距离,而人的心灵距离却以相反的方式被拉大,甚至这种一体化只是物质和技术层面的交流,而精神世界的贫乏造成的是对立意识,“世界一分为二”,这是他对于当今世界的一种概述,这种概述既是对于两种世界做出实体性的区分,也是对于两种价值观,甚至思想的一种分野,而在“一分为二”的割裂中,西方世界呈现的是一种强势,而东方世界相对来说是被动的。

为什么会一分为二?为什么会造成精神的贫乏?为什么世界会产生危机甚至变得危险?池田大作从结果出发,认为,“这起因于近代欧洲的科学技术文明对东方的冲击和影响。”也就是说,西方科学意义上建造的“全球一体”是一个强制将东方文化异化而纳入进来的物质世界,这种物质世界表现出的“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个人主义和整体主义的相克、人道主义和权威主义思想方法的不同”,却源于东西方各自的观念、文化的不同,也就是说,命运共同体只是一个表象,它的内核是“一分为二”的,这便是一种割裂。而当深入探讨造成割裂的原因时,池田大作也是从结果的割裂来推导原因的割裂,也就是东和西不存在“愉快和健康对话”而导致的孤绝状态。

西当然是西方文明,以希腊精神为源头的西方文明体现的是大海意识,是生命哲学;东是指东方文明,以佛教精神为主要特征的东方文明体现则是生命的存在,是个体轮回中“诸法依缘而生”的关系哲学。在没有邂逅之前,在无对话的过程中,西与东,在各自的道路上发展,看起来是相安无事的,但是当科学技术文明在近代西方世界发展起来之后,却面临着精神世界的贫乏,甚至在相互矛盾和冲突中引发了战争,这是一种必然的危机,而对于这种危机,池田大作将其归因于西方文明中的“自我”观念,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生命哲学。

西方近代发展的自我观,池田大作认为,其主要命题可以用形式逻辑的同一律来表达,即“我就是我”。这个命题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切从“我”出发;在“我”面前,任何实体和神都不存在。我是自我,是独立的人格个体,是“我思故我在”的主人,是认识客观世界的主体,所在在西方世界里,自我是一切的出发点,它改造客体,它创造价值,它认识世界,以此为出发点,世界就呈现为一种“有”,而在这样“有”的观念中,便有了欲望,便成为了“我执”。希腊人面朝大海,他有一种征服的欲望,而这种征服的欲望体现了对于自我生命体的尊重,也正是这种尊重,使得“自我论”面临冲突和论争,在危机中反而无所适从,只能依靠物质和技术的发展来掌控世界。

如何解决这一“自我论”?池田大作似乎很简单地从“自我”逆向而行,那就是寻找一个“无我”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东方的佛教精神。佛教认为生命的出现是一个“缘起”的过程,“事物不是诸要素的简单堆积必须依据一定的条件,通过某种形式才能产生。”人之所以为人,就是由瞬间的巨大的“力”所决定的,所以构成人的任何要素,都是在不断变化的,这就取消了恒定的人格个体,使得人成为一种轮回的主体,因为是轮回的,所以即取消了人格个体,而且也否定了主体和灵魂的存在,这就是“无我”。“无我”的核心意义,是否定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事物的永恒性和独立性,它在空间上的扩展是“诸法无我”,在时间上的扩展为“诸行无常”。

池田大作:一个世界,一种佛教

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无我”明显是一种“去自我论”,似乎就是东西方文明早就决定好了的差异,池田大作用《弥兰陀王问经》来论证自我和无我之间的优劣问题,当时的印度佛教中的高僧“那伽犀那”和希腊人弥兰陀王进行了论战,这场论战结集为《弥兰陀王问经》。那伽犀那从“无我”的观点出发,认为自己的名字无非是个假名,从而表明个体人格是不存在的,他认为,“自我”只不过是依赖于多种条件而存在的,但是当那些条件消失,“自我”也就逝去了,但是这种逝去却又不是单纯的逝去,它是一个变异的过程,那伽犀那用灯火燃烧的道路指出,产生的事物和消失的事物虽然有不同,但是它们在此前和此后却源于同一种性质,也就是说性质是连续的,事物现象也是连续的,这就是“不一不异”:既不相异也不相同,就是“诸法依缘而生”,它“不仅否定灵魂和自我实体的存在,而且也阐述了一切事物都是在与他者的相互关系中产生的思想方法。”

没有个体和灵魂,一切“依缘而生”,这就否定了希腊精神的“自我论”,而那场佛教精神和希腊精神的论战,最后的结果似乎也在证明“无我论”的胜利:希腊人弥兰陀王归依了佛教。无我击败了“自我”,是因为只有“无我”才是一种大我,才是真我,才不会有我执,才不会有“私我”。弥兰陀王归依佛教在池田大作看来,是理论意义上佛教精神的胜利,而在实践意义上,印度通过西北印度的“文明的十字路口”,使佛教走向了西渐的漫长道路,开始了两种精神之间的邂逅,继而开始了“愉快和健康的对话”。

在这条西渐之路上,有两个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国王阿育王,另一个则是犍陀罗地区的迦腻色迦王,“阿育王为佛教走向世界奠定了基础,迦腻色迦王则确立了佛教的世界宗教地位。”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在佛教精神向世界不同地区延伸的过程中,佛教逐渐成为世界性的宗教,它建立起的普遍性意义,也使得佛教成为化解从近代开始的科学技术和物质化危机的重要思想。阿育王是在目睹了征服羯陵迦国的战争惨状之后,皈依佛教的,当时有15万人被赶走,10万人被杀害,“于是反省自身,终于彻底归依了佛教。”当成为佛教徒之后,他不仅在国内实践了佛教理念,建造了大量的寺庙和舍利宝塔,取消了等级观念,从而使得佛教超越民族差异,逐渐成为走向普遍性、世界性的源泉。

西渐,似乎是一种单向的传播,但是在池田大作看来,希腊思想中存在着东方性的观念,甚至在希腊化时代还出现了受佛教影响的新思想。“东方性”是池田大作单独使用的概念,指的是“以佛教为中心的东方印度思想与希腊思想相互辉映”。在古希腊时代,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提出了灵魂不死和轮回转生思想,赫拉克利特的“万物皆流”的运动观,恩培多克勒、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人也提出了相似的观念,这和佛教乃至印度思想存在着某种契合,而黑格尔的“对立统一的辩证法”,也是在调和矛盾中和佛教思想有着类似之处。池田大作从这些观念的相似性出发,认为东西方文化在深层意义上早就有了内在对话的可能。而在希腊化时代,池田大作认为,当时去过印度的皮浪,提出了怀疑论,这个观点就是从印度的基姆索菲斯和迦勒底的魔术师那里学到哲学,而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葛学派的产生和发展,也源于以埃及都市亚历山大里亚为中心展开的东、西文化交流,甚至,亚历山大里亚的诺斯替派、同时代的斐洛哲学、奥利金派等,都和印度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在印度的犍陀罗地区,产生了“犍陀罗艺术”的佛教艺术,而这些艺术中有很多佛陀像就是有着希腊雕塑艺术的影子,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希腊文化和印度文化,已经开始了相互影响,甚至出现了融合——展昭佛陀的觉悟来说,他是要教导人们把小我融入到宇宙和自然的大生命中,从而达到“无我”的境地,所以佛教在某种意义上是反对造像的,但是犍陀罗的佛陀雕塑似乎违背了这一理念,而这正是东西方文化的一次邂逅和对话:“西方思想观念的基础——‘有’在健陀罗地区所产生的影响,为产生信仰和崇拜有形佛像和宗教现象作了充分的文化准备。”

再继续考察,这种对话越来越超越了地域、文化、民族和宗教,池田大作认为,9世纪中叶的西方基督教神学家拉特兰努所作的《佛陀诞生的婆罗门故事》,有许多取材于《阇陀伽》,所以他认为,“《阇陀伽》影响了基督教的圣徒传说。这是佛传翻版的一个例证。”而中世纪流行欧洲的《保罗和约瑟的故事》取材于释尊的传记,他认为,“基督教的礼仪和教团的组织方式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佛教的影响。”甚至他认为,《圣经》中记叙耶稣诞生之时的那个来自东方的博士,就是来自于佛教诞生地的印度,而被正统基督教排除在外的《多马福音书》,完全有着印度佛教的思想,“多马福音书的存在就可以肯定耶稣思想与佛教思想,特别是与主张佛性内在说的法华经相近似。”池田大作用推论的方式为自己的论点寻找证明:“抄本用科普特语写成,在埃及发现。那么就是说,写本完成于公元三四世纪,当时被早期基督教会视为异端而受到排斥,百年之后传入埃及。这个时代背景是我们必须考虑的。”

而到了近代之后,西方世界和佛教精神也在进行着对话,英格兰由于后来统治了印度,可以说它是最早把宗教思想引入欧洲的国家,而在英格兰之外,德国则是在实际生活中为佛教注入了理性的醇酿,他认为,叔本华是最早把印度思想纳入到自己思想体系的德国哲学家,因为他阅读了从波斯语翻译成拉丁文的“奥义书”,从而形成了自己的哲学;瓦格纳受到叔本华的影响,甚至最后成为了佛教徒,他的晚年作品《胜利者》就明显取材于佛教经典;凯塞尔林古写出了《哲学家旅行日记》,把东方的科研成果介绍到了西方;奥斯瓦德·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则是表达了对西方文明的深深怀疑,这种怀疑论为东方的佛教精神的进一步传播带来了启示。

“佛教不排斥任何民族、任何阶级以及任何思想,它具有极大的包容力和调和力。这对那些深刻反省从教义与教义、意识形态(ldeologie)与意识形态的对立到血流成河的杀戮历史的西方人来说,是很有启示作用的。特别是宗教上的血腥战争,更使西方人感叹同是宗教的佛教何以有这样大的宽容性和包容性。”所以池田大作才认为,面对近代以来的人类危机,面对物质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就需要从佛教精神中找到人类的未来出路,“在世界上建筑一条‘精神的丝绸之路’,这是我的一贯论点。”而这个交流的中心就是佛教,“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世界宗教的佛教为混乱的现代世界带来希望之光,赋予了复苏的活力。”

似乎很明确,池田大作从对历史的关照,从对现实的思考来寻找当代世界消除危机的办法,“东、西方融合的终极目的是文化的融合,即在文化的意义上形成‘一个世界’。”一个世界是思想中的“一个世界”,而不是物质意义上的“全球一体”,这种用精神的“无我”取消东西“一分为二”的割裂状态,是具有某种启示意义,特别是佛教精神的内在义理,可以很好地针对西方偏狭的个体主义。但是仅仅是一种方法论上的解救,似乎也是一种化解危机的表象做法,或者说,西方精神的问题并不单单是因为“自我观”,因为“我执”,因为欲望,人类的精神危机也并非是西方独有的,它是复杂的,多元的,而只是用佛教精神来建立一个精神的丝绸之路,在文化融合中形成“一个世界”,也仅仅是把佛教中的世界性和普遍性意义夸大了,试想,为什么同样是佛教思想根深蒂固的日本,会发动战争?为什么作为佛家精神发源地的印度,在发展过程中陷入了另一种危机里?仅仅是宽容,仅仅是融合,并不能根除人类面临的时代危机,所以,“东方与西方进行真诚的对话与交流,就是适合一个‘命运共同体’、建筑一个世界的最富有成效的行动。这也是人类未来的一个最重要的课题。”为未来指明一条道路,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理想主义。

编号:W58·2000902·0530
作者:何炜
出版:吉林摄影出版社
版本:2000年1月第一版
定价:25.80元
页数:226页

自由、疯狂以及反叛,这些都不是酷的全部,酷的意义不在于标新立异,无所谓羁绊。每个人有自己的标准,每个人有自己的信仰,酷的表面是独立,而本质是逃离。当这个时下最流行的词汇进入日常生活之后,酷也就慢慢失去了它的意义,酷是软弱的,是短命的,时尚中的酷做多了也就成了媚俗。大众文化并不需要媚俗,它永远被精英领导着。

证词

编号:C28·2000831·0529
作者:刁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1999年9月第一版
定价:13.00元
页数:291页

刁斗创造一种“虚构的文本”来达到叙事的真实性,这种颇有些悖论意味的手法在那篇算是序的告白中轻易实现了,但这至少还是一个容易被人识破的伎俩,甚至不需要任何别的证据。但显然刁斗并不是一个形式主义者,《证词》的面世能帮助我们和《证词》的写作者一道爬出某座陷阱,即使爬不出来,至少能让我们在那个人人都深陷其中的巨大陷阱里狭路相逢。”这看起来才略像一个俘虏的乞讨。

禅话

编号:B52·2000826·0528
作者:(台)南怀瑾
出版:复旦大学出版社
版本:1997年4月第一版
定价:9.00元
页数:173页

禅宗的博大就是最大可能地挖掘人的智慧潜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传播理念使禅宗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南怀瑾的意义就是把“不立文字’的学说通过禅宗发展中的故事给予它言说的权利,给神秘莫测、高高在上的禅学以最民间的阐述。


《禅话》:一点也谩他不得

“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廓然无圣’。帝问:‘对朕者谁?’师曰:‘不识’。”
——《中国禅宗的初祖——达摩大师》

一个“不识”,展现了达摩祖师的机锋,一个“不识”,又把自己隐藏在对话之外,避开谈及“圣谛第一义”,避开与帝王对话的“我”,似乎禅宗的义理在此已经显露出来,但是当发展到后来,禅师们以“念佛是谁”的回答形成另一种问题,是对于问答式传统教法的革新,还是对于“我”的重新认识?

当达摩大师从印度来到东土传授禅宗的心法,当面对“对朕者谁?”而选择回答“不识”,是因为站在达摩面前的是以帝王之尊舍身佛寺为奴的梁武帝,一个帝王不去做帝王应该做的事情,而专注于传播佛法,是不是一种失道?所以很明显达摩用否定的方式回答梁武帝的提问,恰恰是一种讽刺——至少在南怀瑾看来如此,他在“新语云”这一对禅话故事做出评析的案语中说,梁武帝作为政治上的统治人物,却做着满足自己作为传教师与学着的瘾,多少是“违背大政治家的法则”,没有做到无偏党而“允执厥中”,也注定了他要失败的后果,而这种失败在南怀瑾看来,并非是梁武帝一个人的失败,甚至是中国佛教出现灾难的源头。

达摩来中国之前,般若多罗曾经告诉他三个预言,第一个预言是说,到中国传道之后将来悟道之士会多不胜数,在般若多罗去世后六十多年,将有一个灾难,犹如“水中文布”,所以要好自为之,不要在南方久耽,“因为南方的领导者,只是喜欢世俗有所为而为的佛教功德,对于佛法的真谛,并没有真正的认识。”“水中文布”指的就是梁武帝,因为他只是为了满足佛教的功德,所以会有灾难;而对于中国佛教以后的发展,般若多罗说再过一百五十年会有小灾难;同时支持另一个预言则是“心中虽吉外头凶,川下僧房名不中。如遇毒龙生武子,忽逢小鼠寂无穷。”——在南怀瑾看来,这个预言指的就是北周武帝废佛教废僧尼的灾难,这也成为中国佛教史上又名的“三武之难”之一,而导致这一灾难的便是中国佛教僧众的“不知检点”。

般若罗多在达摩那里讲出了三个预言,所以达摩来到中国之后,面对梁武帝的发问,以“廓然无圣”否定了“圣谛第一义”,以“不识”避开了“对朕者谁”——当达摩成为“不识”的自己,禅宗似乎开始认识“我”的真正意义,而这个“我”从某种意义上,一方面是对预言的警示,另一方面则开始了实证修行之路,导向中国佛教的另一条路。但其实,在南怀瑾看来,不管是警示还是修行,都表现了达摩祖师自我牺牲的精神,也以行动主义回答了“圣谛第一义”这个终极问题:“廓然无圣”指的是“空廓无相并无圣道的境界”,也就是直接否定了梁武帝舍身佛寺为奴,充当传教师讲解道书的行为,而达摩在中国开启禅宗历史,完全是遵循着如理如实的禅宗法门,四卷《楞伽经》的义理便是证明。

达摩开创的“达摩禅”,其要义便是“二入”和“四行”,“二入”指的是“理入”与“行入”二门,“四行”指是“报冤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四行,所以达摩的修行要义是以“行”为主旨,他确立的自我省察和自我修正的实证经验,成为中国禅宗精义所在,而且也是隋、唐以后中国佛教与中国文化融会为一的精神之所系。但是后世学禅的人,只看祖师的语录,只读禅宗的史书,只看禅宗的公案参机锋、转语才是禅宗的宗旨,实在是谬误,在南怀瑾看来,如果禅宗只注重禅定的功夫,欠缺“心行”和“行为”上的功德,那只能偏向于小乘,不能达到觉行圆满的佛国境界;另一方面,中唐以后的南北二宗有异处,但更有相同点,最重要的便是遵守着达摩初穿禅宗的“四行”,“如果确能依此而修心行,则太小乘佛学所说的戒、定、慧学,统在其中矣。”

而从达摩在中国的经历来看,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着这一修行要义:他到少林寺“面壁而坐”,并非是一种修道的刻板功夫,而是在寂寞无言里等待后来者,当神光大师到来并成为二祖,达摩的等待终于有了传人,“终日默然,面壁而坐”的沉寂被打破,不管是安心法门,还是断臂求道的公案,都是达摩借此接引神光悟入心地境界的做法——神光说“觅心了不可得”,达摩说“我为汝安心竟”,除了一种启发性的教授法,更是“外息诸缘”等四句教诫性的方法,“这都是宗不离教,教不离宗的如来禅,也就是达摩大师初来中国所传的如理如实的禅宗法门,地道笃实,绝不虚晃花枪。”另一方面,达摩最后坦然面对个体灾难自愿饮毒,也体现了他实践“四行”之法而“心安理得”,在南怀瑾看来,达摩的自我牺牲精神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为真理而选择死亡的苏格拉底,困于陈蔡厄于鲁卫而传道的孔子一样,都是在艰危困顿中选择了大道,甚至二组神光临终受害,也同样是一种伟大的实践。

无疑违背大政治家法则的梁武帝被南怀瑾搁置在这种伟大实践的对立面,所以当达摩“廓然无圣”否定了“圣谛第一义”,实际上也是对梁武帝行为的某种漠然,因为梁武帝之行为只是为了所谓的功德,而失去了其作为帝王应有的使命。这一种对比其实显示了南怀瑾对中国禅宗的一种关照:实践达摩的“二入”“四行”,本就是佛学在中国发展的正确道路,本就是禅宗修行的要义,本就是和中国文化融合为一的精神所系。南怀瑾举了一个和梁武帝完全相反的例子,那就是傅大士,他认为傅大士身为平民,为了赈灭,为了供养众生,舍卖了妻子,从而消灾集福,灭除罪垢,这一种精神就是不为自己甚至牺牲自己的伟大精神,而梁武帝却只是为了学佛求福——一个是为众生着想,一个是为自我积德,如此便也是大乘和小乘的区别,所以南怀瑾认为傅大士可称为“南朝的奇人”,是中国维摩禅的大师,“傅大士悟到前缘之后,便发大乘愿行,不走避世出家的高蹈路线,所以他说出‘炉撬之所多钝铁,良医之门多病人。度生为急,何思彼乐乎’的话。这话真如狮子吼,是学禅学佛的精要所在,不可等闲视之。”

傅大士说出的那句“学禅学佛的精要所在”的话,在南怀瑾看来,代表着中国本土大乘禅学的新面目:他不现出家相,特立独行维摩大士的路线,弘扬释迦如来的教化;而且“现身说法”,以道冠僧服儒的表相,表示中国禅的法相,以“儒行为基,道为首,佛法为中心”的真正精神体现的就是以身设教的行为主义,南怀瑾认为,他“亲自写出—篇‘三教合一’的绝妙好文。”而同时,南怀瑾认为达摩在来印度前说“东土震旦,有大乘气象”,其实是指中国固有文化中的修证禅定就具有“大乘”风范,“佛学的主旨,重在修证。而修证的方法,都以禅定为其中心。”这里并无是不是禅宗的定义问题,而本土大乘禅的代表人物,除了傅大士之外,还有宝志和尚、慧文法师等,他们的言行对于隋唐以后新兴的禅宗和天台、华严宗等都有莫大的影响,尤其是宝志禅师提出的十四相“不二法门”,影响了隋唐以后佛学和学术思想,南怀瑾甚至认为,唐代以后的禅宗,与其说是达摩禅的单一发展,不如说混合了达摩、志公、傅大士的禅宗思想。

禅宗修行要“二入”“四行”,“行”的要义就是对中国深层社会问题的关切,甚至体现以身设教的行为主义,而回到祖师禅,从达摩到神光,再到三祖、四祖、五祖,也都体现着中国大乘人的要义:三祖僧璨的《信心铭》,与志公大士所作的《大乘赞》、傅大士所作的《心王铭》等汇流,奠定了隋唐以后中国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正信资料,尤其是《信心铭》开场就提出了“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警语,就是指出了世人不能自信其“心”的弊病,最后他又归结为“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语道断,非去来今”为结论,所以南怀瑾认为,“禅宗自此开始,才完全呈显出中国文化的光芒与精神,学者不可不察也。”四祖则“纯以达摩禅的一脉为宗旨”,以“摄心无寐,胁不至席者十年”的笃实禅修,为行持的宗风,而且他为后世学者留下不慕虚荣,轻生死,重去就的清风亮节,成为世出世间的典范;五祖的禅宗法要体现在他的弟子所记述的《最上乘论》,它与达摩大师的《血脉论》和《破相论》,以及三祖僧璨大师的《信心铭》一脉相承;即使禅宗南北分立时,牛头山法融禅师的一系早就开创了北宗的风格,他们以注重笃实的行持与禅定相契为根本,既平易,又奇特,有机锋,有实语;南宗禅则在六祖慧能之后确立了自己的风格,之后的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一反历来死困在经论义理中的传统,渐启中国佛法的光芒。”

南怀瑾认为,唐初中国佛学已经茁壮成长,律宗有南山道宣律师为其翘楚,天台宗在初唐到中唐时开始盛行,华严宗的贤首和尚与清凉国师先后相继执持牛耳,密宗:号称开元三大士的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藏跃登宝座,净土宗已普入民间,而禅宗也已普遍流传……考察中国佛教各宗派的发展,南怀瑾认为,“自汉末、魏、晋、南北朝到盛唐之间四五百年来的佛教,无论哪个宗派,只要注重实证的佛法,唯一的法门,都是以‘制心一处’、‘心缘一念’的禅观为主;而禅宗到了马祖一系,已经将极其高明深奥的佛法妙理,显现在乎实奇的日常应用之间,开放了中国文化特殊光芒的异彩,这绝不是对“二入”和“四行”的否定,绝不是走避世出家的高蹈路线,甚至在他看来,“所谓中国文化儒、佛、道三家的密意,统统都在马祖的言行和举止中表达无遗了。”这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南怀瑾并未展开论述,但是他用一段公案总结了“契合于无相三昧的真谛”的实践意义。

有一位大德问怀让大师说:“如果把铜镜熔铸成像以后,镜的原来光明到哪里去了?”大师回答说:“譬如你作童子时候的相貌,现在到哪里去了?”问:“那么,何以铸成了人像以后,不如以前那,可照明了呢?”大师答:“虽然不会照明,但一点也谩他不得!”铜镜铸像少了照明的功用,这只是“用”的改变,而铜镜之“体”依然不变,这“一点也谩他不得”的体便是“制心一处”、“心缘一念”的禅观,便是“二入”和“四行”的法门,便是观照现实的实践,在南怀瑾看来,或者也是“圣谛第一义”。

性经验史

编号:B83·2000721·0527
作者:(法)米歇尔·福柯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0年3月第一版
定价:30.00元
页数:565页

这是福柯最后一部作品,相对于他的计划来说,这册三卷的“史书”只是开了一个头,而对于漫长的人类性观念演变,也只能从这本未竟之作中体会了。福柯恢复了性的原始地位,并且主张从禁欲中走出,回到古希腊—罗马时代的适度伦理学上,当然,福柯的意义并不仅于伦理学上的呼喊,而从微观政治学中享用如性的“快感”。


《性经验史》:建立认知意愿的“政治经济学”

对于权力来说,性经验不是一个被权力强制的外在区域,相反,它是权力调整的结果和工具。
——《第五章 生杀大权》

古典时代的君主为获取东西、时间、肉体而变成对生命的占有时,是不是对性的规训和惩罚?当凯特在《羽蛇》中发出:“一切都是性,一切都是性。”的呼喊的时候,性是不是像阳光一样照亮了生活?一种是源自古老的“父权”而对性进行强力的控制,一种是在强大和神圣的赞许中进入了泛性论的世界,而不管是“生杀大权”,还是溢满整个世界的性欲,在米歇尔·福柯看来,都是一种权力,生杀大权指向的是对于生命权力的控制,泛性论也是生命权力的过度释放,而走向两个极端的权力却在另一种意义上把性变成了一种幻觉,不仅在历史意义上成为古典时代的统治工具,也在现实意义上让性成为生命的一种变形。

而且,当一种绝对的特权成为生命意义最终极的书写方式的时候,人的肉体也最终“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而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这种纳入的后果使得我们都成为“另一类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没有了坦诚,没有了秘密,也没有了隐私,一切都变成矜持和虚伪,在性的解读中,完全变成了一种“肉体”的展示,米歇尔·福柯将这个时代称为是“黄昏”,因为紧接着,我们将进入“单调乏味的黑夜”。在黑夜中,性变成了一种禁忌,我们无法公开的言谈,我们只能进行掩饰,甚至在宗教的观念中,对于性的某种解读变成一种罪,“对于性,人们一般都保持缄默,唯独有生育力的夫妇才是立法者。”

生育力是一种符合道德和法律的权力,却也是被控制的权力,所以当我们变成“另一类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我们无疑走入了被历史误解的性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福柯认为人们的误解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压抑假说”,另一方面则是“性倒错思想”。性压抑无非是一种权力的控制,这种压抑说也给权力一种合法的地位,似乎只有被压抑,才能体现权力的控制,才能是一种“满意”的解释,但是性压抑带来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受到压制?而是我们说我们受到了压制时,为什么会带有那么多反对刚刚过去的时代、反对现在和反对我们自己的激情和怨恨呢?我们究竟通过什么螺旋形的过程最终肯定性被否定、公开指出我们隐藏了性和说我们闭口不谈性,而同时又用清楚无误的语言说出了性、力图让大家在其赤裸裸的现实中看清性以及在性权力及其后果的实证性中肯定它呢?”而性压抑最直接的后果不是被控制,而是话语的爆炸,因为礼仪规范日益严厉,趋向的是一个完全相反的结果:“重要的是性话语在权力运作的范围内不断增殖:权力机构煽动人们去谈性,并且谈得愈多愈好,权力当局还坚持要听到人们谈性,并且让性现身说法,发音准确,事无巨细。”也就是说,性反而落入到了话语的掌握之中,不断被捕捉,不断被控制,因为忏悔而才说出的后果是,权力运作的机制让性成为惩罚和宽恕的对象,而起直接的后果是:”性被从隐秘处赶了出来,被纳入一种话语存在之中。”从性变成永恒话语的绝对律令,到在禁忌、教育、医学和法律秩序中被煽动,并成为一种制度化的多元机制,使得性反而激发出一种普遍的话语热情。

而在19世纪到20世纪的历史里,性又在“性倒错思想”的输入中,把我们的时代变成了“性混杂”的时代,婚姻的自然法则和性经验的内在法则开始分离,从而出现了倒错,也就是说,性倒错发挥了其工具效果,通过对外围性经验的分离、强化和巩固,使得权力与性急权力与快感的关系出现了分歧,在对“肉体进行测量”的情况中,性行为被渗透。无论是性压抑的假说,还是性倒错,在福柯看来,都是话语生产、权力控制以及认知的误区,它不仅了节制各种沉默,还在权力生产中建立压抑秩序,并且在传播各种错误的认知生产。也就是说,我们完全置身于“反常性经验明显激增的过程之中”,而且,“一种与法律很不相同的性经验的展布,即使它局部地依赖禁忌的程序,已经通过一个由互相联系的机制组成的网络系统保证了特殊快感的增殖以及互不相同的性经验的繁衍。”

摆脱反常性性经验,在福柯看来,就是抛弃压抑假说,就是去除性倒错思想,进入到一种“性科学”的状态中,如何科学的建立性标本,如何掌握真实的话语,如何构筑一种坦白的机制?通过一种“让人开口说话”的临床规范;通过一般的和播撒的因果性公设;通过性本身内在的潜在性这一原理;通过解释的方法;通过对坦白效果的医学化,如此则是将“性经验”摆脱性爱艺术,摆脱权力规训和惩罚,摆脱压抑的反向言语,让性机制能够产生知识,能够增殖话语,能够激起快感,能够创造权力,并最终建立一种认知意愿的“政治经济学”。

所以在性经验的展布上,福柯较为系统地提出了目标、方法、范围和分期,以期在其中发现真相,发现权力对性的调整,发现生命权力的意义。也就是说,当生命进入到历史之中,进入到政治技术领域的时候,性经验的展布带来的权力展布就将直接地与身体联系在一起,包括各种身体功能、生理过程、感觉和快感,都变成了权力内在调整的机制,“性经验通过四种宏观形式——歇欺底里、手淫、恋物癖和中断的性交,让性呈现出来,并且把它纳入全体与部分、根据与缺陷、非在与存在、过度与不足、功能与本能、合乎目的性与意义、现实与快感的相互作用之中。于是,一种一般的性理论框架就逐渐形成了。”所以实际上,性和权力并不是一种对立的关系,而是在调整的状态中建立一种生产机制,也就是说,不再用法律、禁令、自由和君权的概念来理解权力,而是使之成为多种多样的力量关系,“它们内在于它们运作的领域之中,构成了它们的组织。”

内在地成为机制建构的力量,内在地调整各种状态,在福柯看来,性也必须在历史经验中,通过有关性的知识构成、规范性实践的权力系统和个体能够也应该被塑成性主体的形式来建立“谱系学”,其引导的线索就是:性行为是如何、为何和以何种形式被构成为道德领域的?而这三种“置疑”的问题是不同于某种行为史的表象分析,因为它的人物是“置疑”自己是谁、自己做什么和生活其中的世界的各种条件。性的谱系学就是关于欲望的解释学,而这种解释学是关于性经验的历史,所以福柯遵循一种年代学的排列,从古代希腊文化和公元前4世纪里哲学家和医生们的研究指向的是“快感的享用”,公元初几个世纪里希腊文献和拉丁文献的研究指向的是“关注自我”,而对于肉体的理论和教师守则的形成研究则成为“肉体的祝福”。而在快感、自我和肉体这些于生命权力有关的“置疑”中,福柯建立了一种置疑的范式,那就是性滥用是不是会导致个体的衰竭最终损害人类?相互忠诚的夫妻是不是性行为的最佳典范?同性恋和性倒错是不是性活动正常存在的形象?有没有可以回避快感的有德行的英雄?

“古代社会的自由男人似乎完全不受任何主要的禁忌限制展开自己的活动。为什么在有关肉体、妻子、男童、真理这些方面,快感实践成了问题呢?”这是福柯所关注的第一个置疑,也就是在快感的享用中,古希腊思想如何对性行为进行道德评价。福柯围绕的是四个重大的经验轴线,与肉体的关系、与妻子的关系、与男童的关系、与真理的关系,而这四个轴线形成了四种性行为的风格化形式:以身体为主题的养生法、以婚姻为主题的家政学、以男童为主题的性爱论和有关真理的哲学,这四种形式勾勒的是醒快感道德经验的结构:本体论、义务论、禁欲论和目的论。

在古希腊色诺芬、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文本里,性活动的道德经验有着一种欲望的驱使,有着快感的判断,也有着行为本身的反思,但是古希腊对于道德反思是将行为、欲望和快感连接在一起的,也就是组成了某种力量的本体论,在古希腊人看来,“性行为不是一种罪恶,也不是因为性行为可能会背离某种规范,而是因为性行为从属于一种力量,一种本身就易于放纵的‘精力’(energeia)。”也就是说,性行为的道德置疑变成了“怎样恰到好处地享用快感”,面对快感,重要的不是否定它,而是如何控制它,如何恰当地节制它,也就是阐明“享用”快感的各种条件和样式,在对需求的关注、对时刻的关注和对地位的关注中建立“快感享用”的机制。就如智者安提封所说:“人们只有树立起一种对快感关系的战斗的态度,才能按道德行事。”

也就是说,在快感领域,德行并非被认为是一种完美的状态,“而被看作一种统治的关系,一种控制关系”。养生法追求的是将性行为整合到对健康和对肉体生命的管理之中,它从活动变成艺术,从欲望变成意志,“它是根据必须加以保存的和应该遵循的自然来行事的。”而在家政学里,虽然在古希腊人看来,妻子属于丈夫,而丈夫只属于他自己,作为一种责任、义务和共享的感情,夫妻双方有着一种性忠诚,但是这种忠诚并不是构成婚姻生活的必要保证,而是成为一种特殊的和享用特权的结合,因为它能够带来婚姻生活和合法的后代,而在这种“忠诚”里,丈夫的节制变得十分重要,在自我管理、管理妻子的过程中,也成为一种管理的艺术,而要达到这种艺术,就必须节制,不管是法律、舆论、荣誉和羞耻来规范性行为,还是行政权力的统治,或者是自然权力下公正的分配,都是节制的策略,也唯有这样,丈夫作为一种管理者,才能建立他合乎道德评价的声誉、财富、与他人的关系和城邦中的威望。

对于与异性建立的性爱,在古希腊人看来,也不是一种道德的罪恶和人性的变态,而成为一种对于“美”的爱恋,是欲望的本性,男人和男童之间没有制度的约束,有的只是一场开放戏,他们自由选择,他们自由活动,他们调解行为,他们相互吸引,而这一切都是在爱恋本性的基础上建立的,而这种性爱不变成一种令人恶心的罪,就在于能够保持自制,这种自制就是“将自己的力量与他人的力量放在一起权衡的最佳方式”。而爱的最终反思艺术就是在性爱基础上指向与真理的关系,爱情把真理联系起来,使得“导师”这个形象产生,“它占据了求爱者的地位”,而且自身的节制使得他不仅能控制自己,而且成为所有渴望真理的年轻人的恋爱对象,苏格拉底与阿尔西比亚德、格劳孔的儿子夏密德、迪奥克勒的儿子欧第德漠,以及其他人,都阐释了这种指向真理的爱情关系。

无论是养生学还是家政学,无论是性爱论还是真理论,古希腊的这四种道德经验都具有快干活动的形式,也就是在难以掌握的力量决斗中保持了一种艺术的效果,而这种效果在福柯看来,就是因为表现了权力的调整而不至于变成“禁欲主义”,其中权力的调整最主要的方式就是节制,也就是在理性的作用下,种种关系和力量都被控制在内部,变成自然属性的一部分,而这种自然属性在抗争着“欲望”的战斗中,在控制自我的努力中,达到了积极的自由,最终走向了真理的道路。所以福柯从快感享用的四种形式出发,开始“关注自我”,也就是说,自我如何形成一种节制的权力,如何形成内部的调整力量,如何将性行为变成一种德行。

自我节制,其实是自我教化的一种手段,而在性活动中,自我教化也变成了一种真正的社会实践:“关注自我不是一种挂名差使。它有着爱惜身体、健康养生法、非过度的身体锻炼,尽可能有节制地满足需要。它包括沉思、阅读和对各种书籍或精彩会谈的注解,还有对业已知道但需要更好消化的各种真理的回忆。”它是生存的技艺,在公元初几个世纪里,这种自我生存的技艺变成“自我证实、自我检查和自我控制”,而其目的是将“人是什么、人做故什么和人能够做什么的真理问题”置入到道德主体的塑造核心之中。

自我必须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成为可能,这种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主要体现在两种变量中:婚姻实践中的变化和政治游戏规则的变更。在婚姻实践中,夫妻双方表现为“具有自身力量、问题、困难、责任、利益和快感的一种特殊关系”,而在政治游戏中,与他人的关系则变成“人应该怎样在社会的、公民的和政治的活动整体中把自己塑造成道德主体”,也就是在希腊化-罗马时代,自我在和他人发生关系中建立了新型的“自治主义”,它是重新解释自我控制的伦理的努力,而这种控制包括对自我的控制、对家政的控制和对其他人的控制,“使得高于自我的优越性原则成为伦理的核心”。

“最好是当人同时受到来自灵魂的欲望和身体的需要的压迫时,他才沉醉于性交之中。”鲁弗斯如是说,也就是说,灵魂被置于和身体同样重要的地位,甚至变成了与身体的斗争,在斗争中达到“自我纠错”的功能,从而依据身体的法则来引导身体,“因此,对于一种理性养生法来说,其任务就是不再以快感作为追求的目的,而是追求不依赖于快感诱惑的性活动。”而对于女人来说,自我控制也给予了理智的、节制的公正的行为方式,关注自身的人不应该只是结婚,“他必须赋予自己的婚姻生活一种反思的形式和一种特殊的风格。”而这种风格及其节制要求,病不只是为了控制自我,为了指挥别人,而是“由确立某种相互性的方式来界定的”。而在和男童的关系里,反而变成对于童贞的一种发现和实现,“童贞并不简单地就是一种作为性活动的先决条件的禁欲。它是一种选择,一种生活的风格,一种英雄出于关心自我而选择的高尚的生存形式。”

养生学中的灵魂,家政学中的风格,男童关系里的童贞观,都是在自我控制中趋向于一种更广泛的选择关系里,虽然还处在道德的主题里,但是明显已经在传统的节制论中宣示了未来道德的方向:“这些道德规定自我关系的其他样式:一种从有限、堕落和罪恶出发的伦理实体;一种服从于作为人格神之意志的普遍法律的方式;一种牵涉到精神认识和净化欲望的解释学的对自我的作用形式;一种忘我的伦理实现的方式。”

生育制度

编号:W71·2000721·0526
作者:费孝通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99年7月第一版
定价:12.00元
页数:235页

“当前世界上,我们到处可以看见男女们互相结合成夫妻,生育出孩子来,共同把孩子抚养成人。这一套活动我将称之为生育制度。”费孝通就是从这里提出了他著名的“位育论”思想。当然,这种生育制度的社会学意义超出了生物学意义,特别是上代与下代之间所产生的社会关系是一个家庭最为复杂、最能对社会产生影响的稳定关系。《生育制度》于1947年由商务印书馆初印。


《生育制度》:种族要在这世界上绵续下去

生殖本是一种生物现象,但是为了要使每个出世的孩子都能有被育的机会,在人类里,这基本的生物现象,生殖,也受到了文化的干涉。
——《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

生殖,是生物的降生现象,是从性吸引开始的一种生理活动,但是当过程的生殖变成目的的生育,当原始的生理欲求变成含有文化的社会需求,便具有了社会学的目的论意义,也就将这一种行为过程纳入到体系里,费孝通命名之为“生育制度”,在社会化、仪式化、制度化中,去除了单纯的交配和生殖,为人类的种族绵续创造了条件。

上世纪三十年代,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费孝通开设了“生育制度”的课程,为什么要开设这个课程,潘光旦在“代序”中说,费孝通当时所论的不止是生育,“凡属因种族绵延的需要而引伸或孝通所称‘派生’出来的一切足以满足此基本需要、卫护此重大功能的事物,都讨论到了。”很明显,生育只是一个开始,当脱离单纯生物意义的生殖,而进入社会视野的时候,人类的生育活动就具有了宏大的使命,那就是种族绵续,正是因为要承担如此重要的人类使命,使得生育突破了生物界限,而成为社会学的一个议题。

费孝通也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人类要绵续他们的种族?在他看来,如果只是从生物个体的欲求上来讲,它从性中得到了满足,生殖下一代只是一种附加的结果,而个体的延续对于以满足欲求为主的生物来说,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但是如果上升到种族绵续的角度上来说,当个体的生物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面前消失的时候,它却有“继续不断地新个体产生出来代替旧个体的位置”,有如接力赛跑一样,在社会学上,就具有了宏观意义:新的个体在生殖变成生育的新一轮过程中,通过社会性的抚育,新社会分子的培养,形成了一种种族的绵续,也就是说,从个体的单一生物延续走向了群体性的种族绵续。这是一种超越个体的类行为,而且在某种意义上,种族绵续和个体生存之间还存在着一种矛盾,因为如果单从个人的私利上打算,就会放弃种族绵续的使命,因为,种族绵续是“从牺牲个体生存上得来的”,因为个体生存是一种自私行为,而种族绵续是一种爱他行为,“因为在生物基层上说,营养是损人利己的,而生殖是损己利人的。”

他爱而牺牲自私,生育是一种伟大的行为,是超越个体生存的类行为,“当前的世界上,我们到处可以看见男女们互相结合成夫妇,生出孩子来,共同把孩子抚育成人。这一套活动我将称之为生育制度。”费孝通在制度化的生育行为中,为人类的种族绵续划出了一个张效果图:在抚育过程中,新的社会分子得到了培养,在他们正常而合理的新陈代谢中,人口得以稳定,而在人口的稳定中,社会趋于完成,而社会完整,为个人健全的生活创造了条件——从个体到整体,再从整体返回到个体,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的格局,这个良性循环,就是因为里面“受到了文化的干涉”,就是形成了一套完善的“生育制度”,“生育制度是人类种族绵续的人为保障。”

“种族需要绵续”是发生生育制度的基础,供给新的社会分子是生育制度的任务,而在生育制度的最前端,生物体之间欲求满足的却是性,也就是说,性是这一切真正的起点,那么这样的性如何也变成生育制度的关键一环?生育和性,似乎存在着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生育制度是用来满足人类性的需要,另一种说法是人类性的需要是在生育中得到满足的,看起来相差不大,而其实不同点在于到底上生育是原因还是行是原因。费孝通认为,如果没有求偶、婚姻和家庭,人类的性欲也可以得到满足,也就是说,在这个层面上性欲的满足只是生理上的欲求之实现,它无关制度,无关社会,当然更无关种族绵续,而只有将性纳入到生育制度里,它才具有社会性,才是种族绵续的保障,而这种制度中的性,恰恰是被限制的,“限制性的满足的原因决不能是为了要满足性生活。”

这里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限制性生活?限制性生活是生育制度本身的需要,因为这是一套社会活动的体系,是有着特定的需要,不可能为了自我的欲求而走向生物的自私层面,相反,它需要的是限制,牲,是他爱,所以为了生育制度的实施,为了种族绵续,从单纯的性欲变成了爱情,又从爱情走向了婚姻。而在这个过程中,依然有一种误解,似乎男女结合之后,就不免要生孩子,生了孩子不免要加以抚育,于是“将错就错形成了家庭”。在费孝通看来,这又是对于生育制度的一种悖逆,因为按照制度化的行为规范,男性和女性的分工和抚育作用加起来才能发生长期性的男女结合,才能配成夫妻,才能组建家庭,也就是说,组建家庭这个行为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无奈,而是在充分做好了准备,在制度中最后实施的结果。

把生育行为社会化,就是使得生育制度具有合理性和合目的性意义,费孝通认为,生育制度包含着两方面,一是生,第二是育,生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生物学意义的生殖,但是由于这种生殖是一种长期性结合的产物,也就具有了社会学意义,它从爱为出发点,然后走向婚姻——婚姻的意义当然不是单纯为了让男女生活在一起,由于被纳入到生育制度里,其实它就是一种为了生育而准备的活动,“婚姻是社会为孩子们确定父母的手段。从婚姻里结成的夫妇关系是从亲子关系上发生的。”也就是说,婚姻关系最后必然要导致亲子关系,最基本的理解,爱是为了生孩子。

为了这个目的,婚姻就必须走向一种制度化的构建,一是用法律或宗教的力量,来实施对乱伦的禁律,使得“扰乱社会结构,破坏社会身份,解散社会团体”的性行为得到消除,另外一个方面,则是以文化的交流促进男女之间走向生活的一致,“在个人讲,与一个生活习惯不太相同的人共同生活确有困难,但是从整个社会看,不同生活习惯的人谋共同生活,是促进文化传布和进步的方法。”这是内婚和外婚的合力构建,为的就是使男女走向制度化的婚姻生活,为“维持人类社会生活中必需的抚育作用”做好准备。

而进入婚姻之后,夫妇之间的配合也必须纳入到制度体系之中,费孝通提供了“相敬如宾”、变相的内婚、择偶的自主等方法,以避免夫妇生活中产生的不愉快,“夫妇之间能否相处,在我看来,是决定于两方面;他们以往的历史里是否具有相互能了解的底子,和他们既已共同生活是否有相互熔合的意愿。”在他看来,夫妇关系是人和人关系中最需要契洽的一种,只有最小单位的关系契洽了,社会才结构可能在整体上走向完整。

婚姻是人为的仪式,当孩子降生,就是进入了生育制度的第二个阶段,那就是抚育。在这个时候社会结构建立起了“基本三角”,婚姻的契约缔结了两种相联的社会关系:夫妇和亲子,这两种关系不能各自独立,它们就形成了三角形的三边,而像几何学上的三角一样,它是稳定的,而这种稳定不是静态的稳定,“三角形在创造中是一个动的势,其中包涵着一股紧张和犹豫的劲。”而这也为抚育阶段的复杂性创造了制度规范的必要性。

紧张和犹豫的劲在哪里?按理说,三角形应该稳定的,但是正是因为婚姻功能、当时的处境、夫妇之间的关系,以及亲子上的矛盾,使得这个社会结构出现了动势,特别是孩子一方,既有未成熟之前和父母关系的各种变异,也有成熟独立之后对家庭的威胁。为此,费孝通以制度建立的方式观察这种动势图:“第一步是看这基本三角本身父母子之间的区位关系,第二步是看和这基本三角共同居处的人物,第三步是看和它相近居处的人和它的关系。”社会结构的三角形,是需要相互联系的,这其中就表现为行为和感情,行为是相互依赖的程度,感情是痛痒相关的深浅,也就是说,行为和感情决定着社会联系的亲疏。在家庭关系中,亲子之间会出现如心理学家所说的恋父恋母情结,也就是父母权力在子女的抚育中的分配关系,很可能会产生矛盾,甚至冲突,“在一个抚育是父母的责任的社会中,父母就得代表社会征服孩子不合于社会的本性,因之生物和社会的冲突一化而为施教者和被教者之间的冲突,再化而为亲子间的冲突。”这是一种社会学的冲突,另外,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也容易产生抚育中的矛盾,“在父母看来,子女不能体恤他们,倔强,不肯顺服,进而觉得是悖逆,不孝,大逆不道的孽障。两代之间的隔膜这样地不易消除!”

所以面对这些问题,费孝通认为,必须在社会关系上建立抚育的方法论,一是要在“居处的聚散”的审视中建立亲子关系,同时咋父母权力的运用中,要合理安排分工,“最普通的分工方式是严父慈母的安排。”也可以“母系-舅权”的方式转移到家庭以外去;另一方面,世代间的隔膜是社会结构的本质中“有着这条漏缝”,那么不妨把子女看成是父母自我的延伸,也就是把孩子看成是自己“再来一次的具体机会”,“把理想自我交卸给子女,一方面不失为解决个人内心矛盾的出路,一方面也正合抚育作用的需要。”这种自我的延续在教育学上其实存在着争议,费孝通似乎也看到了它可能还会“种下亲子间冲突的因素”,但是把孩子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就会在抚育上形成一种共生关系,从生理到心理,再到结构上的共生,可以不免因不同社会环境而造成的隔阂。

但是,真正能解决家庭内这个矛盾的就是“社会性的断乳”,“战争的目的是在结束战争,抚育的目的是在结束抚育。”当孩子长大,他必然走向独立,而独立意味着原先的三角关系发生改变,甚至解体,但是正是这种独立性使得孩子真正走向社会,这也是检视抚育作用的一种实践,“抚育作用的基本目的是在养成和实现独立的社会分子去继替社会结构中的缺额。”这是两方面的过程,一是和父母之间联系的切断,费孝通希望形成社会性断乳的仪式感,“成年仪式不但是在孩子的心理上划飞——杀水远不易忘记的界线,同时也在父母方面造下一个心理上的割舍。”另一方面,当孩子走向社会,就意味着生育制度最后阶段:社会继替的开始。

“生理性的成熟有一定的年龄,社会性的成年则须依社会继替的速率而定。”继替的意义就是家庭提供给社会一种新的社会分子,这也是种族绵续最外化的表现,“社会结构不在扩张时,新分子入社的资格就得向旧分子手上去要过来,换一句话说,他一定要等社会结构中有人出缺,才能填补进去。这就是我所谓社会继替。”在费孝通的生育制度里,社会继替同样需要规则,一是为了避免世代的参差,需要一个中间人物作为过渡;同时为了按照“计划”对生育行为进行控制,就需要建立规则,要控制人口,使得继替能顺利完成,还要讲究长幼行序,避免“萁豆相煎”的悲剧;那些没有孩子的夫妇则通过养子、过继、入赘等“续绝”手段解决继替中的困难。而最核心的就是从“亲属的扩展”上建立合理的制度:“生活内容的增加,文化水准的提高,使抚育作用推出了家庭的范围。”从家庭走向亲属,就是一种社会化的继替,在亲属中,既有实际生活的相互影响,又有法律上发生的关系,“根据生育和婚姻,每个人都生在一个谱系秩序里。在这秩序中,他因生活的需要分出亲疏,形成一个亲属范围。更因亲疏的程度分成若干基本类别。每个类别有一个亲属名词。”而这种亲属扩展行为实际上就是社会关系发生的预演。

当然,当人真正走向社会,也就告别了以家庭为单位的社会结构,这是旧有的生育制度的终结,同时也开始了新一轮生育制度的循环。在这个从旧到新的转变中,无论是男女的结合而走向婚姻,还是婚姻以生育为目的,无论是生育为了抚育孩子,还是最终走向社会的继替,费孝通都将它们纳入到生育制度这个体系里,所有的过程都预设了目的,所有的目的都为了种族的绵续,如此,在“满足特定的需要”的整个过程中,一切私有的东西都剔除了,关于爱,关于性,关于独立,关于成长,朝着一个社会学的宏大目标奔近的时候,个体意义的不存在,其实也把人当成了一种物化的符号,“生育制度是人类种族绵续的人为保障。”只是所有的人都背负了使命,在成为社会人的同时,也变成了“生育人”。

尝试集

编号:S28·2000524·0525
作者:胡适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84年2月第一版
定价:7.80元
页数:199页

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就明确表示,白话文学将成为“中国文学之正宗”,故而他积极“作我自己的诗”。确立了一种标准就必须努力去实践,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尝试的胆识是值得赞赏的,他的《尝试集》 反复增删后的45首诗努力用新的语法、新的词语来表达,虽无多少优秀之作,但他开创的“白话之风”的确影响了其后的中国文学创作。本书为“新文学碑林”之一。


《尝试集》: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蝴蝶》

第一编第一首,这是先声的宣言,这是第一的诗意,只是当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的时候,为什么最后只剩下孤单而可怜的一个?为什么剩下那一个最后“也无心上天”?写于“五年八月二十三日”的白话诗,对于中国新文学来说,是一场革命,只是革命路上,胡适或者正如黄蝴蝶一样,看不到同行的同伴,反而在上天的飞翔中陷于孤独,甚至失去了俯视世界的信心。

胡适断言:“文言绝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胡适畅想:“倘数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话作文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胡适希望“新辟一文学殖民地”,胡适也立志:“自古成功在尝试!”这是破旧立新的时代,这是革故鼎新的世界,而站在这个时代前沿的胡适,首先是要看见旧时代的弊病,在先前的《札记》中,胡适就表达了文言文存在的问题,在《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中,他就列出了几条文字教学推广的方法,那是他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了:“文言是半死之文字,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也就是把教学之弊归结为文言,在他看来文言是死文字,“今人之诗徒有铿锵之韵,貌似之辞耳。其中实无物可言。其病根在于重形式而去精神,在于以文胜质。”也就是说,现在有人学习文言而作诗,其实是偏离了诗歌真正的意义,用古旧的形式去表达现在的精神,一定会陷入形式主义的窠臼,所以胡适就指出了现时代的教学任务就是使用“活文字”:“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腊,拉丁,非日用之语言,已陈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马是死语,骑马是活语:故曰半死文字也。”

死文字和活文字的分野,使具有敏感性的胡适站在了新文学的前沿,而这个观点得到了钱玄同的支持,他为《尝试集》做的序里也回顾了中国文学中的“死文字”和“活文字”,在他看来,文字是书写符号,但并不是要脱离语言的时代性,也就是说,语言和文字必定是完全一致的,这种“言文一致”的现象是一种理想状态,当然也是时代的要求,但是在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却出现了语言和文字的某种分离,甚至是背离,他认为主要有两个缘故:“第一,给那些民贼弄坏的。”“第二,给那些文妖弄坏的。”民贼大约是在现实意义上对语言的破坏,而文妖则是在语言风格上远离了时代,从西汉杨雄这个“文妖的始祖”开始,中国文学似乎就陷入了这种“言文不一致”的窘境。但是,钱玄同也在这种破坏的语境下看到了一些进步的东西,《诗经》、汉、魏、六朝的乐府歌谣、元明的戏曲,《史记》、《论衡》中的议论文,在他看来都是“言文一致”的典型。

钱玄同做出判断的标准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文章要符合当时的语言习惯,也就是说,要成为当时的“白话文”,时代在变,语言习惯也在变,但是言文一致就必须用当时的语言来言说,他认为,陶潜的五言诗,李白,杜甫诸人的古体诗,自居易的新乐府,李煜,柳永,辛弃疾,苏轼诸人的词的一部分,邵雍,张九成这些理学先生的诗,关汉卿到李渔诸人的曲,都是白话诗;施耐庵的《水浒》,曹雪芹的《红楼梦》,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都是用极自然的白话作的;吴承恩的《西游记》,李汝珍的《镜花缘》,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吴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小说,虽然是旧小说中的第二流佳作,也是纯粹用白话作的;甚至在文妖盛行的时代,也有人能矫正他们的弊病进行革新,于是唐朝的韩愈,柳宗元等人便成为时代进步的一个符号,“要是继起的人能够守住韩、柳矫弊的意思,渐渐的回到白话路上来,岂不甚好。”

如此,到了新文学时代,胡适的《尝试集》就具有了某种标本意义,“适之是中国现代第一个提倡白话文学——新文学的人。”他敬佩于胡适的“知”,更钦佩于他的“行”,知是知道要用白话文、白话诗来表达当前的声音,来传递情感,“某时代有某时代的文学。”而知之并不是最难得的,难得的是胡适还能自己去尝试,自己去开拓,自己去实践,给新文学带来已故革新之风。胡适当然在“知”上成为敏感的进步者,他在五年八月四日的“答任叔永书”中说:“我私心以为文言决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而在《尝试集》的自序理认为,要救旧文学的弊病,必须先从涤除“文胜”之弊入手,也就是说,要去除种形式去精神的作文法,为此他提出了诗界革命的“三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求文法,第三,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故意避之。”这三条都是以内容来救文学之弊,但是不免模糊,甚至有为革命而革命的嫌疑。之后,他在六年一月一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新文学的“八事”:“(一)不用典,(二)不用陈套语,(三)不讲对仗,(四)不避俗字俗话,(五)须讲求文法。(六)不作无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须语语有个我在,(八)须言之有物。”

考察原先的笼统的“三事”和细化的“八事”,的确更明确,也更有针对性,这种针对性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否定的,比如不用典故,不陈套语,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不作无病之呻吟,不摹仿古人,另一种则是肯定的,比如要讲究文法,要言之有物,而且“须语语有个我在”——把“我”带进诗歌中,张扬的是时代个性,凸显的是个体意义的情感。不管是否定还是肯定,在这个时候,胡适似乎还是在“知”的方面,甚至只是在理论意义上,在可行性论证方面为中国的白话文、白话诗指明了一条道路。

而从“知”到“行”,才是胡适真正成为时代先行者的实践,在接着的七月二十六日,他提出了自己的志向,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诗词:“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成为一个解放者,胡适的决心是坚定的,“诗体的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有真正白话诗,方才可以表现白话的文学可能性。”将诗集取名为“尝试篇”,就是引用陆放翁“尝试成功自古无”那句诗,他说:“我生求师二十年,今得‘尝试’两个字。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并且希望自己作为一个先行者,把实验精神带给更多的人,“所以我大胆把这本《尝试集》印出来,要想把这本集子所代表的“实验的精神”贡献给全国的文人,请他们大家都来尝试尝试。”

“自古成功在尝试”,这是胡适的决心,也是胡适的实践,于是在他的笔下,“蝴蝶”开始“双双飞上天”,老鸦“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萤火虫“平排着,轻轻地,打我们的船边飞过”;在他的笔下,开始写道亲情、友情和爱情,开始在月下、街上、生日感怀。胡适是实践者,用白话文如诗,是一种摸索着前进的行为,寂然摸索,其实还是要回头望的,甚至还会有某一个转身的动作,所以在他的诗歌里杂夹着一些旧时的东西,无论是用词还是格调,似乎都有着明显的痕迹,《赠朱经农》就有赠诗的影子,每一句七言,“树下石上好作筵,黄油面包颇新鲜,家乡茶叶不费钱,吃饱喝胀活神仙,唱个“蝴蝶儿上天”!”“颇新鲜”的面包,不费钱的茶叶,像活神仙一样吃饱喝涨,还唱“蝴蝶儿上天”,内心的呼唤是一种自由,但是却陷在欲破不破的尴尬境地。《中秋》也是一样:“小星躲尽大星少,果然今夜清光多!夜半月从江上过,一江江水变银河。”半文半白,读起来也拗口;《病中得冬秀书》是写给爱人的,“我不认得他?他不认得我,我总常念他,这是为什么?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追求爱情自由,但是却也是一句五言,自由之外总是被形式所束缚。胡适在《尝试集》里还有大量用词牌写就的词,《生查子》“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百字令》“几天风雾,险些儿把月圆时孤负。”《如梦令》“他把门儿深掩,不肯出来相见。”——最后一句“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在语言上有白话的风味,却也是放在了词牌的形式里,这种旧瓶装新酒的形式也使胡适陷入了一种尴尬。

倒是他的一些有着隐喻的诗歌,还是写出了一些味道,比如《“威权”》,他把“威权”拟人化,他“坐在山顶上/指挥一班铁索锁着的奴隶替他开矿”,而奴隶们则同心同力,最后把山脚挖空了,“‘“威权’倒撞下来,活活的跌死!”这是胡适的一种自由之声,那时陈独秀在北京被捕,而同时日本东京举行了大罢工,他把两者结合起来,看成是威权倒台的反抗声。《乐观》一诗中有被砍掉的大树,有烂完的树根,但是却留下了许多树的种子,“狠小的种子,裹在有刺的壳里,——/上面盖着枯叶,/叶上堆着白雪,/狠小的东西,谁也不注意。”“狠小”的种子,遇到了种种困难,但是最后却慢慢发芽、长大,让辛苦工人乘凉,让小鸟在上面歌唱,自由的种子不死,而在最后,“那斫树的人到那里去了?”这一首诗是胡适为当时被封的《每周评论》而作,杂志被封,但是柜内的报刊却打抱不平,于是种子不死,而那些暴力者像斫树的人,在自由的世界里消失了。

《一颗遭劫的星》是胡适对《国民公报》被封主编孙几伊被捕而作,表达的是“大雨过后,/满天的星都放光了。/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的心声;《礼!》是对中国虚伪的旧礼教的讽刺:“你们串的是什么丑戏,/也配抬出“礼”字的大帽子!/你们也不想想,/究竟死的是谁的老子?”《四烈士冢上的没字碑歌》是对辛亥革命是牺牲的四名英雄的赞歌:“他们的纪功碑:/炸弹!炸弹!/他们的墓志铭:/干!干!干!”为安庆此次被军人刺伤身死的姜高琦作的《死者》,是胡适革命的呼声:“我们低下头来,/哀悼这第一个死的。——/但我们不要忘记/请愿而死,究竟是可耻的!”《双十节的鬼歌》更是对于破坏旧制度建立新社会的宣言:“大家合起来,/赶掉这群狼,/翻这鸟政府;/起一个新革命,/造一个好政府:/那才是双十节的纪念了!”

不是用大白话入诗,也不是喊口号,《尝试集》里的这些诗或者也是胡适不是为了否定而肯定的应景之作,里面有自己的情感,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欲望,这也很好地实践了“八事”中“须语语有个我在”的主张。但是总体来说,胡适急切地想要尝试,甚至想要革文言的命,所以这种使命感反而让他注重了形式,《湖上》一诗是他“竟做不出诗来”而作,《沁园春·二十五岁生日自寿》里“从今后,要那么收果,先那么栽”是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他尝试将苏格兰女诗人Anne Lindsay夫人、美国新诗人Sara Teasdale的诗歌翻译成中文,他非常果断地将《尝试集》里不符合要求的诗删掉,不仅自己删,也叫任叔永、陈莎菲、鲁迅、俞平伯删,第一编删了八首,第二遍删了十六首,“我借这个四版的机会,谢谢那一班帮我删诗的题友。”

如此种种,都是胡适“行”里的实践意义,是坚决的,甚至是决绝的,彻底的。但是,或者胡适并不适合做一个真正的诗人,他反对旧有文学的形式,期望言文一致,却有限地在反形式主义中走入了新的形式主义,这是一种历史局限性,而觐庄则更是提出了异议:“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连叔永而已提出了批评,“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不能用之于诗。”胡适似乎也听不进这些批评,“这是我最不承认的。”在他看来,诗歌当然可以用白话,成为时代的文学,他所承认的只是自己诗歌没有完全摆脱的旧调,钱玄同说:“不过我对于适之的诗,也有小小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其中有几首还是用‘词’的句调;有几首诗因为被‘五言’的字数所拘,似乎不能和语言恰合;至于所用的文,有几处似乎还嫌太文。”所以当胡适看见少年诗人写出了大胆解放、充满着新鲜的意味的诗歌,倒也开始惭愧起来,“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五年来的诗,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回头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脚鞋样,虽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样上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

因为,“缠过脚的妇人永远不能恢复他的天然脚了”,看起来是胡适对于新旧时代交错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影子颇显无奈,但其实胡适诗歌所缺少的是一种诗歌的意境,这倒是古典诗歌最可取的地方,当胡适把旧文学抛弃的时候,他甚至把里面好的东西也一并当成了弊端,所以《尝试集》在诗歌本体上说是缺少一种美感,空洞、苍白、单调,甚至完全是大白话,是无法构筑一个新的诗歌世界。所以《尝试集》在尝试的意义上,具有文本化的标志意义,但也只是一种时代在形式上的样本,内容上的枯燥,意境上的空乏,也远离了诗歌真正的意义。所以,站在诗界革命前沿的胡适就有点像“蝴蝶”了,他看不见“双双飞上天”的呼应,只能成为“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只能“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而这种孤单状态在胡适自信开始尝试时就已经注定了,他“私心以为”文言文不会成为将来文学的利器,他“私心”相拥几年地联系可以随心所欲,他自认为自己可以新辟一文学殖民地,甚至他满满以为一声呐喊而成为开拓者之后会迎来一个真正的新时代:“傥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蒞止耳!”

为他的勇气喝彩,为他的实践鼓掌,只是诗歌世界真的用如此人为的方式孤绝地做一件事,注定是多舛的。

小城畸人

编号:C54·2000519·0524
作者:(美)舍伍德·安德森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1983年3月第一版
定价:10.20元
页数:204页

舍伍德·安德森一直有一种“透视生活表层之下的渴望”,从《温迪·麦克弗森的儿子》到《前进的人们》,从《小城畸人》中以年轻记者乔治·威拉德的视角为这些在温士堡的畸人宣传作志 ,这个在梦中出现的小城充满了寓言式的光环,关于真理的游戏,“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变成虚妄。”他们总在努力寻找真理,但最后的结果,不管找到或没有找到真理,这其实只是一个游戏,关于人生的一个游戏。


《小城畸人》:拥抱的真理变成虚妄

 

男人或男孩,女人或女孩,他们总有一刻工夫,把握住那个使现代世界上男男女女可能过成熟的生活的东西。
——《成年》

男孩变成了男人,女孩变成了女人,仅仅是一个静默的黄昏,仅仅是一起度过的晚上?黑暗中,他坐在她的身边,她想着他的故事,甚至是明智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一个是死去了母亲想要成为记者的乔治·威拉德,一个是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当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完成成年仪式的时候,那一种“所需要的东西”就变成了“过成熟的生活的东西”?一刻的功夫,仿佛是天生地契合着各自的所需,于是一个从黄昏到黑夜的时间,被翻阅了过去,他们长大成人,他们各自开始了成为男人和女人的未来。

但是无法确认的一切只在他们的心里变成了仪式,父母们应该见证什么?小镇温士堡应该提供什么?小镇里的畸人们又应该证明什么?他们似乎忽视了一切的旁观者,甚至忽视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在黑暗中,大看台的屋顶下,乔治·威拉德坐在海伦·怀特的旁边,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在芸芸众生的宇宙里自己的渺小。”渺小而存在,并非是要用一种成年的仪式让自己获得想要的一切,这不是一个在一起的起点,相反,在芸芸众生的宇宙里,他们需要的是忘记小镇,忘记父母,忘记畸人们。

于是,在“成年”之前是死亡,在“成年”之后是离去,死亡或者离去,以一种逆向的方式告别了在一起的成年,乔治的母亲伊丽莎白·威拉德在和里菲医生在椅子的地板上那拥抱和热吻之后死去,那年乔治十八岁,他疯狂的想要把伊丽莎白尸体上的被单揭开,为的是看一眼这个被冒险的欲望驱使而违背道德伦理的女人,“那不是我的母亲,躺在房间里的不是我的母亲。”可是当伊丽莎白在人生中两次走向解脱而最终死去的时候,对于乔治来说,便也变成了迎来成年最残酷的仪式。而海伦·怀特呢?思想家赛思·理契蒙一开始只是传递朋友乔治的话:“我知道我要跟谁恋爱,就是海伦·怀特。她是城里唯一的打扮得漂亮的姑娘。”但是那句话放在心里最后成了赛思自己的心思,握着海伦·怀特温暖的小手,赛思的心里有一种新奇的昏眩之感,即使后来告诉了海伦·怀特:“乔治·威拉德爱上了你,”也成了被替换的句子,而且乔治曾经说过,他只是为了写一篇小说,才要寻找恋爱——一种演变,置换了爱情,置换了“现代世界上男男女女可能过成熟的生活的东西”。

从死亡里走出来的乔治·威拉德,从被置换的爱情中成为小说一部分的海伦·怀特,在黄昏开始的成年仪式之后,便一定走向了最后的“离去”:“火车开进车站时,乔治才安心了。他连忙跳上车去。海伦·怀特从大街上赶来和他告别,可是他已经找到座位坐下了,没有看见她。”一个在火车的座位上,一个在下面的大街上,其实不是擦肩而过,他们是关于留下和离开的隔绝状态,而最后的离去对于乔治来说,无非是为了离开而离开,“诸如他的母亲的逝世,他的离开温土堡,他在大城市生活的前途未卜,他生活里严肃重大的方面,他都没想到。”

如一个梦,小镇温士堡似乎提供了一个梦想的背景。那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温士堡,一种出生,或者和自己的选择无关,但是最后以“迎接人生风浪”的方式离开,乔治只不过提供了一个会思考的青年的选择,而在他的离别之外,则是温士堡没有改变的生活,那里有着背叛,有着爱欲,有着权力,有着亵渎,有着关于温斯堡的真理。离开的反向是到达,他们中有从芝加哥来的帕雪瓦尔医生,有从纽约州购置了土地而到来的杰西·本特利,有俄亥俄年轻小伙子伊诺克·罗宾逊,进入小镇温士堡,其实和离开温士堡一样,在这种地理空间的迁徙中,他们所期待的是一种安稳的生活,但是一个个畸人生活的小镇,却最终把他们变成了过客。这或者是一种无根生活的写照,而无根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小镇温士堡异化了他们。

“哲学家”帕雪瓦尔医生是以酩酊的状态进入小镇的,甚至还和脚夫培特·朗沃思打了一架,而在温士堡的五年生活里,他自称是一个“有名望的人”,那些贫苦穷人来找他看病却付不起钱,他也并没有陷入在日常生活的窘境中,他的祷告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救赎者,“我们过得很好。我为了做牧师而读书,并且还祷告。作祷告,我是一头标准笨驴。你大可听听我的祷告。”但是却不为事故中的小孩出诊,最后自己的心中便有了预感:“人人会激怒的,我会被绞死在大街的路灯柱子上的。”救赎者有时候会变成亵渎者,哲学家有时又会变成罪人,因为他看到了温士堡可怕的东西:“世界上人人都是基督,而他们都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所以,当飞翼比德尔鲍姆的一双手放在孩子们的肩膀上,那种爱抚最后变成了猥亵,当人人都是基督,人人都会审判,一双手的罪恶再无法洗净,“神经质的富于表情的手指,在亮光中或隐或现,很可能被误认信徒的手指在迅速地十个复十个地数着他的念珠哩。”泛道德的绑架,是不是酿成无道德的悲剧?就像泛神论会不会导致无神论,甚至是信仰的坍塌和沦陷?雷·皮尔逊那句“他并不要求我娶她。是我要娶她。我要安身立命,生儿育女。”显然婚姻世界和爱情无关,所以夫妻俩和六个腿脚瘦小的孩子组成了他们生活困苦的全部;由于童心触犯了金钱、性欲、舆论等诸多问题,最后结婚了的伊诺克·罗宾逊又把婚姻拆散了,“我的房间里从前是温暖而友爱的,现在我可完全是孤独的了。”艾丽斯·欣德曼是在瓦恩河畔的地方和内德·居礼成为了情人,这个从十六岁就开启了欲望的女人,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放在了男人身上,“我是他的妻子,不论他回来与否,我始终是他的妻子。”可是,一年又一年,内德·居礼再没有出现,最后艾丽斯·欣德曼站在草地上,想象自己以裸体的方式在大街上奔跑,一种疯狂是要颠覆内心最后的希望,但是疯狂却没有发生,她依然在温士堡的秩序里,向其他的畸人们一样,“许多人必须孤寂地生和死,即使在温士堡,也是一样的。”电报员沃许·威廉疯狂地爱上了女子,几乎是用宗教式的热情,“设法经过他那青春的陷阱,保持童贞直到他结婚的时候。”但是最后女人的背叛,让他开始嫉恨所有女人,甚至憎恨人生,最后曾经美貌的青年变成了小城里最丑陋的家伙,“他很龌龊。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不洁的。甚至他的眼白,看上去也是弄脏了的。”

舍伍德·安德森:透视生活表层之下的“真理”

一开始,他们或者都拥有“可敬的品格”,等待或者热情,爱恋或者婚姻,但是在小镇异化的世界里,他们失落,他们悲伤,他们痛苦,他们备受折磨,最后是诅咒和变态。柯蒂斯·哈特门牧师和凯特·斯威夫特的故事就混杂着欲望和信仰的矛盾,“悲哀、希望和情欲日复一日地在她内心战斗着。”一个小学教师,在被记者乔治的那本书和那句话激起情欲之后,似乎再也无法平静,她想着乔治“内心如焚”,而这样的状态同样在柯蒂斯·哈特门牧师身上,这个总是向上帝祷告的牧师,似乎最接近圣洁,但是当目光穿过《圣经》,他却看见了“静卧床上的雪白的肉体”,不是臆想,是就在面前的女人,对于这样一种几乎可以是说是亵渎的思想,他的自我解释是:“我曾经被诱惑过,并且曾经屈服于诱惑之下。而拯救我起来的,全赖上帝托住我头脑的手。上帝既然会拯救我,也就会拯救你们。不要失望。在你们犯罪的时光,抬头仰望上苍,你们就会一再得到拯救。”让上帝来拯救自我的欲望,这像是一个悖论,而当充满情欲的凯特·斯威夫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牧师却像看见了光明:“我在这城里待了十年,上帝才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对我显圣。”上帝在女人的身体里显圣,女人和欲望变得合理,但是凯特无非是在雪夜里躺在了乔治的怀里,这个十年来一直内心如焚的女人终于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但是在牧师那里,终于又变成了对于上帝的亵渎,“牧师在空中挥动着一个流血的拳头,竟宣布那刚才还抱在乔治怀里的女人,倒是上帝的一工具,带来了真理的启示。”

这是上帝怎样的一个工具?这是怎样一种真理?流血的拳头无非是一种驱赶,显圣的终归是一个女人雪白的裸体,终归是欲望的最直接呈现,还有什么是上帝的旨意?虚妄而已。所以那个分成四节的故事里,“虔诚”的名义下却还有屈服,还有恐怖。从纽约州来的杰西·本特利,拥有大量购置的土地,作为一个开拓者,杰西是工业主义时代的标志人物,“我是拥有这许多田地的一种新人物,”这是他的自我评价,却也是说给上帝说的一句话,而逗号之后的表达也变成对于显圣的一种期盼,“上帝啊,请你也看看我的邻居以及此地先我而逝去的众人上帝啊,求你在我身上创造出另外一个杰西,象古代的杰西一样,统治众人,而且他的儿子们也要成为统治者。”工业时代造就的是火车的来来往往,是城市的兴起,是铁路线的无限延伸,但是对于杰西来说,更多的渴望不是对于物质的占有,而是在精神上成为一种统治者,当妻子凯瑟琳要生产时,他的祈祷是像上帝一样建立自己的王国,“今夜从凯瑟琳的子宫里赐给我一个儿子吧。求你赐恩在我身上。赐给我一个儿子叫做大卫,他将帮助我终于从非利士人的手中把这一切土地夺过来,使土地为你效劳,在世上建立你的王国。”

这是虔诚?当凯瑟琳终于生下孩子,却不是可以命名为大卫的男孩,而是路易丝,男孩变成了女孩,这似乎是上帝和杰西开得一个玩笑,而这个被置换了希望的玩笑,让路路易丝的一生似乎都处在被误解的状态中,她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人,成为工业主义大量来到世界上而造就的“神经过敏的妇人中的一个”,当自己成为工业主义的牺牲品,她对于约翰·哈代的爱恋,变得无比强烈,“假使你就是喜欢我的人,我要你在夜间到果树园里来,在我的窗下作出一个声音。我爬下棚子来就你是容易的。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所以假使你真的要来,就快点来吧。”爱情甚至爱欲,是她神经质的一种体现,却也成为她解脱的办法,而这种渴望解脱的心态其实是一种“屈服”,是对于自我零余人生的一种无奈改变。

终于生下了孩子,男孩,于是取名大卫·哈代,一个曾经杰西期盼而命名的男孩,在隔了一代之后,他依然成为杰西的寄托,所以杰西似乎又找回到了显圣的感觉,他购置了大量的机器,在放弃农场中成为物质主义世界新的统治者,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恢复对上帝信仰的做法,但是在树林里遭遇困难的时候,杰西却为了心中的上帝,却要把大卫带上献祭台,“上帝将为他开辟一条道路。他将告诉我:大卫将在人生中取得什么地位,将在何时踏上征途。这孩子应该在场,这是一点不错的。假使我运气好,上帝的一个天使竟然出现,那末,大卫便可见到显示于人的、上帝的美丽与光荣了。这会使他也成为真正的圣徒的。”所以大卫又成为牺牲品,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只不过和路易丝的“屈服”不同,当杰西抽出一把长刀,燃烧起木柴,说出“我必须把羊羔的血涂在孩子的头上”的时候,大卫所要经历的就是“恐惧与颤栗”。恐怖没有最终攫住大卫,他用一颗石子打中了杰西,然后逃出了树林,逃出了献祭的现场,逃出了为上帝显圣的火光,一种失踪,是为了远离对上帝那份贪婪的荣光。

大卫之失踪,是对于虚妄上帝的一种背叛,一个早已被命名的名字,其实完全取消了自我的意义,只有最后的逃离像是完成自我拯救,那么在这个四节的“虔诚”故事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像大卫一样以逃离的方式完成救赎?又回到了乔治·威拉德的故事里,这个最终离开温士堡的故事是如何发生的?它和欲望有关?和信仰有关?和爱有关?还是和物质主义的工业文明有关?母亲伊丽莎白似乎是乔治·威拉德曾经的上帝,这个脸上透着天花疤痕的女人,一开始的婚姻生活似乎就像她身体一样,呈现出病态的一面,丈夫汤姆·威拉德把她看成是失败和潦倒的事物,这个热心乡村政治生活的人,一直在追求着权力和地位,但是却总是陷在自我欲望破灭的世界里,所以伊丽莎白对孩子的要求只有一句话:“要是我死了,看见他变成一个象我一样没价值的、乏味的角色,我一定要重新活过来的。”

没有价值、乏味的角色,似乎就是温士堡小镇的写照,对于乔治来说,生活似乎并不像伊丽莎白所预言的那样,尤其是在爱欲世界里,乔治遇到了一个又一个女人,路易丝·特鲁霓虹给他写的一封信是:“我是你的,假使你需要我的话。”在两个人散步中,乔治却看见了她胆怯的心:“我不能走远了,”所以必须回去。乔治为了写小说而让赛思转告海伦·怀特,自己爱上了她,最后赛思似乎先握住了怀特的手,并且诅咒了乔治:“将来一定如此的。件件事都要这样演变的。到了她爱上谁的时候,那可决不是我。一定是别人——个傻瓜——一个讲话很多的——一个象乔治·威拉德那样的人。”温士堡第一国家银行的簿记员亨利·卡彭特的女儿蓓尔·卡彭特,是乔治暗恋的对象,当她和埃德·汉德拜在一起的时候,乔治又渴望握住她的手,最后在三次和埃德·汉德拜决斗中败下阵来……

不管是路易丝·特鲁霓虹对他的表白,还是以写小说的借口于海伦·怀特恋爱,甚至为了蓓尔·卡彭特而决斗,都是乔治对于欲望、爱情的一种态度,正常而且健康,没有道德的约束,没有信仰的背叛,但是母亲伊丽莎白·威拉德却让他看见了一种在冒险意义上尝试的爱欲,与里菲医生的暧昧发生在乔治十四岁的那个夏天,“在巨大空虚的诊所里,这男人和这妇人坐着互相注视,他们在许多地方是相似的。”相似的是婚姻里的隔离,是难以控制的激情,甚至是从温士堡生活里挣脱的欲望,乔治十八岁的时候,伊丽莎白死于疾病,而里菲医生也根本没有办法解救她。一种死亡,其实是追求冒险生活的代价,但是对于乔治来说,对于母亲的怨恨只不过一种表面上的抗拒,从小被母亲灌输了离开思想,乔治其实成为温士堡的一个背离者,“我要采取行动了。某些事物正威胁着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挡它。”所以他不能在“室内待得太久”,不能成为温士堡的一个牺牲者,不能成为另一种的畸人——在离开时,和海伦·怀特的错开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挣脱情爱的束缚,“他这样待了好久,当他清醒过来,再从车窗外望出去时,温士堡小城已经看不见,他在那边度过的生活,只成了描绘他那成年期的梦想的一个背景罢了。”

温士堡消失,就是和性欲、权力、财富、贫穷等有关的生活消失,背离的乔治是不是走向了新生?在这个交错的小镇畸人生活里,乔治提供了一个样本,但是在离开的方向上,乔治也是茫然的,他只不过是忘记了背后的小镇,而展开在他面前的未来则一无所知,而这也正是这个“畸人志”提供的一个命题。“全世界到处是真理,而真理统统是美丽的。”那个写作畸人志的老作家说出“真理是美丽”的时候,真理只不过是一种理想,它们是童贞的真理和激情的真理,是财富和贫穷的真理,是节俭和浪费的真理,是粗疏和放荡的真理。真理无处不在,但是执着于真理,变成了一种虚妄;"一个人一旦为自己掌握一个真理,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变成虚妄。”理想也是梦想,也是幻想,真理变异成诸多的东西,它只和自己有关,只和欲望有关,“人自己创造真理,而每一个真理都是许多模糊思想的混合物。”

原野

编号:X26·2000519·0524
作者:曹禺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4年9月第一版
定价:9.00元
页数:180页

受奥尼尔《琼斯王》的影响,《原野》创作于1937年,这是一部关于复仇的戏剧,焦大的命运是悲剧,他选择盲目的报仇,最后却付出成倍的代价。这部人物不多,情节不复杂的剧本却是曹禺最受争议的一部。另外,仇虎杀死大星后逃进森林中的心理活动,堪称30年代心理戏剧的经典。


《原野》: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

仇虎 (苦闷地)不是我要想,是瞎子,是小黑子,是大星,是他们总在我眼前晃。你听,这鼓,这催命的鼓!它这不是叫黑子的魂,它是催我的命。
——《第三幕·第二景》

谁在叫魂?谁在催命?夜半一时的黑林子里只有深邃的树丛,夜半二时半的土坡上只有被雷火殛死的老树,夜三时的野蒿里蛙声骤然停歇,而在破晓的六点钟,大地依然莽莽苍苍,可是分明看见了明明灭灭的红灯,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鼓声,看见和听见,让黑暗的林子变成了另一个恐怖的舞台,仇虎说:“这简直是到了地狱”,焦花氏说:“天是没有眼睛的。”看是看见生命的恐怖,听是听见死亡的呐喊,对于一个杀了人、沾满血的复仇者来说,恐惧到底来自何处?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巨树伸出乱发似的枝桠,秋蝉无声震动着翅翼,地面昏暗地升腾起灰舞,秋幕覆盖着老屋,一切都是沉寂而苍老的。在这巨大的原野里,藏在里面的生命如何找到一个呼吸的出口?这生命是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的巨树,“仿佛是那被禁锢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这生命是垫高了路基上用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铁轨,“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亮,一声不响,直伸到天际。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这生命也是孤独的老屋里点上的“红红的灯火”。而真正打破沉郁大地的则是复仇者仇虎的出现。

“一手叉腰,背倚巨树望着天际的颜色,喘着气,一哼也不哼。”这是仇虎到来的形象,叉腰、仰望、沉默,其实在内心来说,隐含着巨大的力量,当他用石头掷落到野塘里,那种沉郁的氛围就被打破了,“他狂喊一声,把巨石掷进塘里,喉咙哽噎像住铅块,失望的黑脸仰朝天,两只粗大的手掌死命乱绞,想挣断足踝上的桎梏。”伤着脚,戴着镣铐,肉身被一种沉重所束缚,他的喊叫就是要彻底将这种沉重的压抑破解。但是对于一个逃犯来说,暂时的自由并没有解除身上的桎梏,但是当他用凝聚起来的力量呐喊的时候,体验的就是一种生命的爆发力。

仇虎无疑是生命被摧毁的代表,十年前自家的地被焦阎王霸占,父亲被绑架,因无法凑足赎金,父亲被杀死,妹妹则被卖到了妓院,十五岁的姑娘活活被人折磨致死,而自己,则是被送进了牢笼,还被打断了腿,甚至,已经许给了自己的焦花氏又嫁给了焦阎王的儿子焦大星。所以对于仇虎来说,这不仅是个体生命被摧毁,甚至是整个家族的仇恨。所谓君子报仇时间不晚,当仇虎在牢里弟兄的帮助下越狱成功,便走上了复仇之路。

但是家族和个人的复仇计划对于他来说,却变成了一种遗憾,因为焦阎王已经死去。当复仇的对象不在自己手上死去,那种折磨他、看着他慢慢痛苦死去的畅快感就不复存在,甚至连复仇本身也变得没有意义,所以当仇虎遇到白傻子听说焦阎王早已归天之后,遗憾变成了愤怒:“可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没有等我回来才死!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抢了我们的地!害了我们的家!烧了我们的房子,你诬告我们是土匪,你送了我进衙门,你叫人打瘸了我的腿。为了你我在狱里整整熬了八年。你藏在这个地方,成年地想法害我们,等到我来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会死了!”当积蓄了所有力量回来,却变成了迟到的复仇,甚至是缺席的复仇,对于仇虎来说,他似乎必须寻找另一种方式来发泄内心的不满。

这便是另一种复仇的开始。而这新的复仇似乎比杀死焦阎王更复杂,焦阎王虽然已经死去,但是还有焦阎王的妻子,还有焦阎王的儿子焦大星,还有焦大星的媳妇焦花氏,甚至还有他们的孩子大黑子,焦家的三代人似乎又成为新的家族序列,当自己的一家人被焦阎王害死,似乎可以以血还血的方式完成复仇。但是这却并非可以简单地进行报仇雪恨,因为焦花氏是自己曾经喜欢的女人,而焦大星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好友,虽然懦弱但是人并不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焦大星也是焦阎王恶势力统治的一个牺牲品,他娶了焦花氏,但是焦花氏并不爱他,而且焦母和焦花氏不和,甚至两个女人明争暗斗。对于焦花氏来说,在这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婚姻里,她有着最原始的反抗精神,而焦母为了维护秩序,以另一种强力来约束甚至压制焦花氏,在焦花氏的反抗中,她甚至刻出了木头人,偷偷用针扎的方式诅咒焦花氏。

所以当仇虎闯入焦家开始另一种复仇的时候,他必定会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在十年之后重新见到了心爱的女人,渴望和她远走高飞,另一方面,内心积蓄的复仇火焰会寻找另一个替代者,一种是爱,一种是恨,矛盾的交织,其实最后的复仇像是被动推向了矛盾的顶点,他和焦花氏偷偷打算好了复仇之后的生活,却被焦母发现,而焦母告诉了焦大星之后,深爱着焦花氏的焦大星却又产生了属于他自己的仇恨:那就是自己爱人的背叛,那一刻,焦大星从懦弱变得愤怒,甚至将一把尖刀插向了桌子,“我要杀了他!”所以仇虎回来复仇,自己反而也成为焦大星复仇的对象。

爱与被爱,复仇而成为被复仇者,在这种交织着矛盾的世界里,仇虎对于复仇的强烈欲望又压过了和爱人逃离的想法,但是在空缺了焦阎王的现实里,一心想要复仇快感的仇虎终于对准了焦大星,在他看来,父债子还是正常的事,“这次我明地来不暗地里走。我仇虎憋在肚里上十年的仇,我可怜的爸爸,屈死的妹妹,我这打瘸了的腿。金子,你看我现在干的是什么事。今天我再偷偷摸摸,我死了也不甘心的。”内心只有恨,只为一个复仇的目的,焦大星已经不是他曾经的好友,完全变成了新的仇人。但是这种复仇的合理性到底在哪,连焦花氏也反问他:“可是阎王死了。”而当求胡说:“阎王死了,他有后代。”焦花氏再次提醒他:“阎王后代没有害你。”

一个连蚂蚁都不肯踩死,一个拿着尖刀就颤抖的人,也被无情地卷入到这一场家族恩怨中,仇虎的那一句“我对我爸爸起过誓,(举拳向天)两代呀,两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饶他们的。”将他推向了死亡,而这个复仇的链条也并没有随着焦大星之死二而断裂,当小黑子被放在床上,当焦母的铁棍砸向他的时候,另一个无辜的生命也停止了呼吸。当仇虎看见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完成的复仇里却在颤抖,“我的手,我的手。我杀过人,多少人我杀过,可是这一双手,头一次是这么发抖。活着不算什么,死才是真的。他连哼都没有哼,闭上眼了。人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不值的东西,一把土,一块肉,一堆烂血。早晚是这么—下子,就没有了,没有了。”

当复仇最后变成了眼前的一摊血一堆肉,对于仇虎来说,不是一种结束,而是一种开始。十年之后的复仇对于仇虎来说,更像是一种象征,只有亲自制造一种死亡,才能让自己解恨,可是那墙上挂着的焦阎王,似乎用另一种方式复活了,当仇虎满腹仇恨地要让焦阎王看着自己回来,焦花氏却出现了幻觉:“阎王,阎王的眼动起来,——他,——他活了,活了!”当杀死了焦大星,仇虎又抽出手枪朝阎王像连发死枪,掉落的相框似乎在表明焦阎王已彻底死在自己面前。可是因为仇恨制造新的仇恨,对于仇虎来说,却变成了煎熬,变成了痛苦,变成了无法抹去的阴影。

仇虎带着焦花氏逃奔,是为了去那个黄金铺满地的世界,在那里他们可以相爱,可以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在神秘、深邃的森林里,生命却以死亡的方式让他们进入到了恐惧的世界中,“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伺藏着,像多少无头的战鬼,风来时,滚来滚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是看到了背后一直跟着的红灯,是听到了总是不绝于耳的鼓声,当焦花氏说起大星,说起小黑子的时候,仇虎陷入了某种恍惚中,而这种恍惚让他从复仇的深渊中渐渐爬起来,但是又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推了下去,生命之死,要用另一个生命去偿还,仇虎无疑制造了新的仇恨,“啊,大星,我没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死的。”而他寻找解脱的理由依然是焦阎王作恶多端上:“大星!我们俩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现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爹,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子死的惨,是妈动的手!”

焦大星是焦阎王“造下的孽”,不管是善良还是邪恶,不管是懦弱还是勇敢,必须为缺席的仇人填补位置,但是红灯、鼓声以及咒语总是阴魂不散,对于仇虎来说,则变成了一种新的折磨,丧失理智的复仇,却也使得他丧失理智地出现了幻觉,从夜一时半到破晓的六时,在无法走出的黑林子里,仇虎看见了撑着伞的神秘蓝布人,看见了直瞪着他的焦母人形,看见了自己死去的父亲,看见了那些帮他越狱的囚犯,而最后看见的是审判的阎罗。

没有星光,没有人声,如死寂的黑暗中,仇虎其实希望在阎罗的审问中得到彻底的解脱:“我仇虎生来是个明白人,死也做个明白鬼。要我今天死了,我死了见了五殿阎罗,我也得问个清楚:我仇虎为什么生下来就得叫人欺负冤枉,打到阎罗宝殿,我也得跟焦家一门大小算个明白。”这是他寄予的最后希望,当牛头马面两边排,当阎罗做中间,当仇虎将焦阎王的罪恶一一陈述,最后却依然是现实的翻版,仇虎的父亲和妹妹被宣判,而焦阎王却得意洋洋,最后仇虎才发现,阎罗就是焦阎王:“好,好,阎王!阎王!原来就是你!就是你们!我们活着受尽了你们的苦,死了,你们还想出个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想出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

阎罗审讯当然是幻觉,对于仇虎来说,却希望是一个公平的结果,但是当自己杀了人,何来公平?而对于仇虎来说,家族的恩怨压在他个体上的时候,这种仇恨或者已经变形了,十年的等待最后得到了机会,从此便是不计成本地要达到这个目标,当焦阎王已经死去,复仇失去了意义的时候,他又在家族的仇恨中为无辜者送葬,而不管是自己家人生命被摧毁的仇恨,还是焦大星和黑子命丧自己之手,都是无法从仇恨的链条中挣脱出来,而对于仇虎来说,真正横在面前的并非是一个死去的焦阎王,而是那个无法得到公平、获得自由的社会,是那些悬赏他的巡警队,是套在他身上的桎梏,是父债子还的宿命。

但是,破晓的天际有一把火,烧起了一道红光,当经历了噩梦的他们走出鬼魅的黑森林,站立在原野铁道旁,看见的“由辽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也将延伸到更遥远的地方,“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焦花氏无疑是仇虎在生命最后时光里看见的希望,连同他肚子里的生命,延续了仇虎的另一种生命。“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像活了十天。”焦花氏在仇虎枪声响起的时候走向了黄金子铺的地方,就是走向一种新生,那或者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但是由仇虎的希望支撑,那一定是另一个开始。而仇虎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记住,金子!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爸爸并没有叫这帮狗们逮住。告诉弟兄们仇虎不肯(举起铁镣)戴这个东西,他情愿这么——死的!”

不是重新成为不公平世界的牺牲品,当他把匕首插进自己的心口,他选择了死亡,这不是屈辱,而是饱含着希望,饱含着爱,一个人也许在这个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意义,当他看到焦花氏的背影消失,在更密的枪声里,“忽然把铁镣举到眼前,狞笑而快意地——哼!”挣脱了十年来套在身上的铁镣,就是挣脱了一生的桎梏,“仇虎的尸身沉重地倒下。”在沉郁的大地上,在深邃的原野中,他就是那一棵经历了折磨,遭受了痛苦的巨树,“巨树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禁锢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

先锋戏剧档案

编号:X27·2000519·0522
作者:孟京辉 编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0年3月第一版
定价:24.00元
页数:382页

时间是1989年,地点在中央戏剧学院,人物是孟京辉为代表的一批学生,他们的目的只是想“改编戏剧”。这种以原创剧本为主进行全面革新的创作行为的确在90年代的中国戏剧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当然,这批激进的先锋戏剧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新时期的戏剧走向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话题,但他们的确在形式上有了较大的创新与突破,比如《阿Q同志》、《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本档案设计新颖,所收剧本8部,涉及剧本30部及原始资料若干。

伟大的中国革命

编号:Z59·2000516·0521
作者:(美)费正清
出版:世界知识出版社
版本:12000年5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
页数:443页

对于中国革命,费正清用了“伟大”这样一个形容词,而他将中国受西方影响而产生内部权力体制的变革的上限定于1800年,因为“1800年以来的中国,不仅在物质技术的现代化水平方面,而且在底层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价值方面,都有着无可比拟的成长和变化。”这种成长和变化当然是悄然发生的,只不过在1840年与西方文化产生了正面冲突。汉学家费正清为中国现代化之路的研究提出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他是这样划分不同阶段的中国革命的:1800年-1895年,晚期的中华帝国;1895年-1911年,晚清帝国秩序的变革;1912年-1949年,第一次中华民国时期;1949年-198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


《伟大的中国革命》:朝代循环的"国产化"变革

 

然而,改革运动是中国思想史的一个篇章,而不是西方思想史的一章。它涉及的是中国的问题,用的是中国语言。在我们简单地称它是外国刺激力的反应之前,我们必须首先承认中国传统的原动力的生命力量。
——《第二部分 晚清帝国秩序的变革 1895-1911年》

“在过去的185年中,中国人民走了一条巉岩坎坷的路,里里外外都充满莫测的变化。”1986年4月,美国学者费正清在《前言》中写下了这句话,对于这本“为美国读者大众”阅读的书,费正清站在1800-1985这一条历史纵坐标面前,与其说是解读中国革命曲折历程,不如说在西方视野下考察中国革命的内在机制,无论是坎坷还是伟大,无论是探索还是成功,对于中国社会莫测的变化,费正清都希望从“里里外外”两方面提供参考文本,“里”或者是基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时空延续性,外则是西方世界的观念输入,但不管是萌芽式的自由主义,还是革命式的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这185年来说,都是一种西方背景,而在这种西方背景下,重要的是,作为中国思想史一个篇章的改革运动,作为涉及中国问题使用中国语言的生命力量,都是中国要走向现代化必须要正视的一个议题,即如何在“朝代循环”的残迹中找寻一种更符合中国现实的“国产化”变革样本。

历史或者是一个最真切的样本,它连接过去和现在,它也连接国外和国内,但是在费正清看来,“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充满着变异、对比,和尚未解决的许多问题,这种宇宙观是不是具有一种自足性?是不是在传统中可以抗拒变革?是不是在痉挛性和破坏性的革命中还具有自身的修复功能?无论是19世纪的中华帝国,1911年以后的中华民国,还是1949年以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费正清的历史观中,中国所经历的五次外国侵略战争和五次革命内战,那些“里里外外都充满莫测的变化”是了解中国革命的必经之门,而打开这些门,并非是对于历史事件的简单解读,而是要在一种现代革命的“固有文化价值和倾向”上进行考察,“每一国的人必定是依据他们自己承袭下来的境况、制度和价值观,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对待现代化”,也就是说,在西方视野下的中国革命,永远不是“他们变得像我们了”,共识或者只是表象,尤其是作为现存最古老的寰宇帝国,作为世界上最大人群的国家,作为有着深厚儒家文化的东方大国,她的现代化一定充满着曲折,甚至一定会有自身的惰性以及对于西方的某种抵抗。

但是不管是西方学者对于中国问题的“例外论”,还是和其他社会有着共同特点的“比较社会学”,在1800年的历史坐标上,西方人的确开始关注中国,并进而威胁中国。“20世纪中国大革命的产生于19世纪的灾难,而其根源却在18世纪。”如果从内部来观望,18世纪的中国在儒家思想中已经显示了和西方的差距,个人重视私人关系,官场的独断产生腐化,多靠伦理少靠法律治理等现象慢慢变成了社会问题,而这种问题对于中国来说,是旧秩序的破裂前兆,也是“现代化”的某种萌芽,而这种内部的破裂也并非是外国人导致中国历史重心的转移,而是在伦理义务和相互负责的连续统一体,在历史进程中将理想构图慢慢解体。“生气勃勃的发展和死气沉沉的体制,这一对比形成中国近代史的最令人大惑不解的哑谜。”满洲八旗制度、食盐公卖、大运河漕运、黄河防汛、科举考试、对外关系的进贡制度等等,在1800年的中国社会,已经显示出了社会体制机构的极差应变能力。

而此时的西方无非是提供了一种背景,一种工业化发展的背景,一种现代化治理的背景,甚至是一种文明巨变的背景。“1800年以后,欧洲人开始威胁中国,其原因主要是他们不接受儒教。过去征服中国的蛮族统治者改变了统治权而不改变其制度。欧洲人相信平等的主权国家的多元制,而中国天子则根据钦定的儒家学说统治天下。”在西方的视野中,19世纪初的中国被贴上了拥挤、散漫、外表不洁净的标签,甚至这样的中国是“中世纪”的,当然是落后的,而他们的这种观点无非是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的种族傲慢感而做出的判断。西方式的解读也变成了西方式的输入,“帝国主义观念是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主要输入物。”当英国在1839年-1842年用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国门的时候,被认为是中国现代史的开端,实际上,“鸦片战争的发生意味着中国拒绝在外交平等和对等贸易的基础上参加国际大家庭”,也就是英国的武力入侵也只是将中国皇帝的国际地位给颠倒了,“他从一个文明顶端的宇宙统治者,降为一个半殖民地不合时宜的人物。”外因并非是这种颠倒的唯一因素,费正清把1850-1864年的大规模的太平天国革命和伴随起义作为中国第一次革命的内战,这是失败的革命,而在这种内部和外部的颠覆中,产生了一种内动力:“国内的发展已使老的帝国秩序分崩离析;新的社会力量脱颖而出并终将使中国的生活革命化。”

费正清:在西方目光下看见中国变革

新的社会力量当然是中国内部的革命者,那么谁是那个时代的革命者?费正清认为,1860年开始的“中国革命明显的孕育时期”,以李鸿章为代表的“以夷制夷”外交策略只不过是在无可救药环境中“不断地修修补补和玩弄权术而已”,尽管认识到现代化的必要性,尽管试着筹措资金、罗致人才,但是只在“一种虽不能说不友善,但毫无热情的环境下拟订规划”。这种自强的努力甚至将一个苟延残喘的王朝推向了牺牲人民、绥靖外国人的地步,甚至在战争中将整个中国作为了赌注。而19世纪90年代接受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康有为和梁启超则以“天下一家”思想开始了晚清帝国的秩序变革,虽然梁启超所设想的乌托邦“至今还是世界上伟大的理想之一”,但是作为民族主义的势力代表,康有为想把孔教定为国教,而梁启超否定导致世界大战的这场屠杀的欧洲文明。而作为职业革命家的孙中山,代表着当时产生的新知识分子阶层,“他们再也不和四书五经的考试结合在一起。”通过海外求学和组织力量开始了革命之路,“同盟会的主要贡献就是象征革命”,但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并非是革命的胜利,甚至是一场失败,费正清指出,当清王朝作为一种旧秩序的符号灭亡之后,“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怎样埋葬它,用什么代替它。”辛亥革命只不过实现了一系列特殊的妥协,当儿皇帝溥仪退位,当孙中山辞职,当袁世凯就任总统,看起来,“中国避免了一场持久的战争、一次下层阶级的起义和一场外国的干涉”,但是,问题是:“谁和什么东西将取代天子和全国政府位置?”

在这个二阶段,西方入侵的意义或者输送了帝国主义观念,当然还有一种萌芽式的自由传统,但是对于中国社会来说,这一场革命并没有让中国走向现代化,“政治方面说。帝国主义侵略造成的新中国的民族主义曾经要求在国防上有一个全国统一的政权。在对外关系上,则突出表现为身居总统职位的袁世凯是国家的保卫者和统一的象征。”也就是说,中国并非成为一个共和国,她仍然是一个帝国。特别是袁世凯,在结束了中国2100年的君主专制之后,作为军阀的首领,他实际上还是一个中国皇帝,“但他没有皇帝的权力,没有宝座可坐。”也就是说,革命延续了皇帝这个符号,却并没有统一的实体,所以对于中华民国来说,在混乱中统一成为一种国家需求。在道路选择上,似乎又必须面临是如何看待西方文化的问题之上,五四运动对于中国来说,是一次新文化的人文教育,但这种新文化运动在费正清看来,它的目的却恰恰是为了“试图避开政治的腐败活动”,但这样的思想对当时的中国来说,就像是一个思想的乌托邦,这种所谓的自由传统最后变成了国家保护下的产物,“在西方自由主义者看来,法律程序是不言而喻的。获取政权必须通过合法手段,但是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没有办法创造法治,也没有办法控制军事力量。”中国式的自由主义是支离破碎、动荡不安的。

而在思想之外,则是以国民革命为特征的专政统一,西方的自由主义变成乌托邦之后,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又成为中国的另一次选择,“苏联在20世纪20年代努力的最后结果,是树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党的专政结构,给中国一个新的政治制度的秧苗,来代替老式的君主朝廷。”费正清认为,在当时的社会现状下,列宁希望在东方新兴国家中建立民族资产阶级同盟,共产国际则希望把国民党建成列宁主义的民主集中制的政党,“俄国在双轨上行进的政策,不可避免地要撞车,因为国民党和共产党都以夺取整个政权为目的。”这种错误一方面导致孙中山将国民党改组为一个苏维埃式专政的政党时,“他的目的是夺取政权,统一中国,而不是使中国社会革命化。”另一方面则使中国共产党在和国民党的较量中几乎被全部毁灭,这种中国政党的不同命运其实依然使中国式的内部革命充满了变数。

费正清把蒋介石看成是“一个没有受过人文教育的军人变成的政治领袖”,而1927年至1949年的22年间,中国政治的主要角色就是他,他似乎想用武装力量将中国从帝国主义下拯救出来,但是蒋介石所代表的南京政府只是为了延续它的政权,“这跟过去的王朝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在抗日战争中,它的命运“一开始就被日本军国主义的威胁决定了”,它错失了使中国鼓起现代化风帆的机会,而实际上,蒋介石和南京政府的失败依然是和中国的传统有关,“蒋是中国统治阶级传统的继承者。他的道德领导是用孔子的词语编制的,而他的行政作风表现出一切陈旧的无效率的弊病。”从抗日战争时遭遇的灾难,到最后国内战争的失败,费正清认为国民党“是用两条腿走路,不幸走的是两个相反的方向,一条走向现代化,另一条则走向反动方向”。

而历史任务似乎落在了毛泽东和共产党身上,“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的发展逐渐导致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中国化。”费正清把毛泽东评价为一个创造的天才,他找到了马克思主义,而不是马克思主义找到了他。“毛之所以相信马克思主义,是由于马克思主义解放人民的能力。”所以在国民党背着旧体制的沉重包袱,中国共产党开始了创造新秩序的努力,而毛作为中共领袖,实际上在寻找一种中国道路:“毛泽东在延安成功的秘诀,是把近期目标和远期目结合起来的灵活性。作为近期目标,他在1940年提倡新民主主义作为包容所有中国拥护中共领导的人民统一战线。作为长期目标,他逐步发展党的组织,包括党对知识分子的控制。同时,中共在动员华北农民的过程中使真正有实力的骨干很快成长起来。”他使“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形成了毛泽东思想,并最终通过内战取得了国家统治权。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对于西方来说,她变成了一个敌人,而在毛的思想里,这是中国特色革命的胜利,“坦率地讲,毛泽东的时代,是两千多年的孔孟之道宣告破产过渡到接受进步、进化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更加上狂热的民族主义和为救国而重新估价中国传统的激动人心的时代。事实上毛泽东思想是苏联影响登峰造极的一种表现。”但是,在费正清看来,创造一个新的国家“为理想主义的和有雄心的青年开辟了新的道路”,但实际上,“严酷的管制在经济发展上是妨碍生产的,所以中国革命中发生的一切,无非是回到旧帝国的结构中去,只不过有了现代化的技术和群众的爱国主义而已。”而这种旧帝国的结构在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中发生了痉挛,“导致大跃进的一切因素中,作用最大的是对毛主席的个人崇拜。”而文化大革命更将这种崇拜推向了极致,费正清认为,“毛能成为卓越人物的秘密在于他曾经有两个不同的经历:一个是反叛领袖的经历,另一个是现代‘皇帝’的经历。”所以这种个人崇拜的逻辑就是:“中国共产党身上这么多东西都是毛创造出来的,以至于可以认为它是他的创造物,所以他当然有改造它的特权。”

个人崇拜和特权体制,使得中国的革命走向“民粹派”式的痉挛和倒退,而在之后反向系统的经济发展回归,在费正清看来是中国开始掉转方向:“革命和暴力斗争的时代过去之后,接下来是改革和巩固的时代。”从阶级斗争走向经济改革,是中国政策的大转变,也是中国革命手段的重大改变,邓小平的改革在费正清看来,就在于解决了党和政府的路子问题,“他意识到中国的进步必须通过一个训练有素的权力机构进行,而不能绕过它。”但是这种偏向现代性的道路并非是走西方的模式,虽然在社会现实里,中国的婚姻、家庭、工作和玩耍,“这里和开放的社会没有什么两样”,但是,“这个有等级的权威制度赋予一些人一种权力来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已然成为一个中国特色,也就是说,在中国这个宇宙中,还是充满着变异,充满着对比,充满着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到底是哪些?

从1800年的中华帝国,到1911年的中华民国,再到1949年以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85年的历史中,中国一直在进行着“伟大的中国革命”,这种革命,一方面是科学和技术为代表的巨大物质影响,另一方面则是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的探索,而后者更为重要,也更为核心,但是费正清认为,不管是1800年,还是1985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很多社会结构特点却依然有着内在的延续性,比如中国庞大的人口,比如通过一个中央权威保持统一,比如依靠一个被广泛接受的信仰制度来管理,比如政府机构由受过训练的精英组成。但是真正的社会革命其终极意义是现代化,费正清提供了一个变革的样本:“政治的目的是避免叛乱。文化的目的是使有才能的人发挥作用。经济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扩大生产。”而要实现这种变革,无论是从历史发展来说,还是现实选择来说,都不应该从外部的改造模式进行推进,而是在中国“朝代循环”的残迹中寻找新的突破,因为,“中国悠久的历史影响仍是在环境中不可磨灭的”,无论是语言、文字,还是民间传说,无论是政治惯例,还是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都是“中国思想史的一个篇章”。

欲望手枪

编号:C28·2000512·0520
作者:卫慧
出版:上海三联书店
版本:2000年4月第二版
定价:16.00元
页数:212页

吸烟,穿时尚的衣服,写作,对性事毫不讳忌……这些形象在卫慧的书中成为自己的影子,他们年轻都想反叛,他们生活平淡却想制造传奇,有人把这些形象命名为“新新人类”,而这样一个群体中,卫慧自己也成了被塑造的人物,签名售书时的那种狂放,不断地自我炒作期待别人的目光,以及最后的出版物被禁售。如果避开这一切,卫慧所塑的人物以及创作的手法都属于昙花一现,新人类终归是脆弱的,连挣扎也娇揉造作。

茶馆·龙须沟

编号:X27·2000512·0519
作者:老舍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94年9月第一版
定价:7.50元
页数:150页

“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1958年的老舍已经走出了“四世同堂“时的摸索,而进入了一个积极向上的时代,这部“埋葬三个时代”的三幕话剧将人物命运通过茶馆的变迁来反映,的确显示了老舍面对新生活的激情与信心,这种新旧社会对比中寄予作者思想的剧本是解放初期现实主义戏剧的典型,老舍也因此而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


《茶馆·龙须沟》:“将!你完啦!”

王利发 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
——《茶馆·第三幕》

可是,已经老了,就像开了六十多年的“裕泰茶馆”,当它成为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捉拿共产党员的据点时,这个九城闻名的老字号终于以一种更名的方式走向了它的终点。茶馆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就像一个时代的落幕,而在这个逝去时代里,“作了一辈子顺民”的茶馆主人王利发或者并没有看见自己最后平静的生活,当他用一根绳子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也把自己个体的时代推向了最后的死亡。

却也不是个体意义上的死亡,在王利发上吊之前,那一场自我祭奠仪式中有三个人,他们是天津的工厂被拆了的秦仲义,是凭良心干了一辈子的常四爷,以及“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的王利发,三个见证“裕泰茶馆”兴衰的老人,三个经历了时代变迁的老人,用集体的仪式为生命画上了句号:把纸钱撒起来,喊出“四角儿的更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就在茶馆里上演。没有哭声,却是最酸痛的场景,没有哭诉,却是最凄惨的结局,“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是人物命运的悲剧,而对于裕泰茶馆来说,却是““埋葬三个时代”的最后的注解。

从一八九八年的维新运动到军阀割据,再到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特务和美国兵在北京横行,裕泰茶馆经历了三个时代,但是当“莫谈国事”的纸条贴在茶馆每一个显眼的地方,似乎在某种意义上躲避着这个时代的纷乱,这里有为了打架双方和好的调解人,喝完茶、吃碗烂肉面,就化干戈为玉帛;这里有最荒唐的新闻,蜘蛛成了精,出土了玉扇坠儿,发现了三彩的鼻烟壶,“这是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来坐半天。”似乎是开放的,但是这“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话题似乎并不只是和国事无关,比如海边修建的城墙是可以抵挡洋兵上岸,煎熬鸦片有几种方法,看起来有些是闲聊,却和这个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者,对于裕泰茶馆的“莫谈国事”来说,什么是国事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本身就存在歧义性,也正是这种模糊性和歧义性,使得这一张纸条多少也变成了讥讽。在第一幕里,康梁的维新运动刚失败,这是旧王朝覆灭的前奏,在这个时代里,各式人等或者都对这个时代有着自己的理解,当在茶馆里有意无意地说起话题时,其实更多就是国事。身为旗人的常四爷最看不起洋人,他对于崇洋的二德子说:“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他忧心于银子被洋人拿去,愤怒于乡下有人卖儿卖女度日,而拐卖人口的刘麻子却驳斥他:“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甚至还把康六的女儿卖给了在宫里的庞太监;秦仲义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都卖了,在他看来,开工厂办实业,才是一种出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

洋人与旗人,宫里和宫外,城中和乡下,这的确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生活的方向,在混杂的时代,其实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国事”的一部分,而在卑微的生存面前,国家命运也走向了它的生死边缘,刘麻子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八十二岁的老人说:“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而被卖的小妞只是叫喊着“我饿,我饿!”而在这些具体的个体之外,则是另一些群像,当庞太监说:“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茶客们开始议论,有人问,谭嗣同是谁,有人说,反正犯了大罪。茶客甲乙作为群像一种,在闲聊中谈及了国事,和个体命运一样,谁能避得开国事?

裕泰茶馆主人王利发,是其中最小心翼翼的一个人,当常四爷说自己不佩服吃洋饭的,王利发暗示他说话留点神,因为北衙门办案的侦缉宋恩子与吴祥子正坐在茶馆里;当茶馆里来了客人,他总是说:“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当茶客议论谭嗣同,他则告诫他们:“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茶馆内“莫谈国事”就是他行动的准则,但是常四爷终于还是说漏了嘴,一句“大清国要完”便成了罪证,宋恩子直接认定他“跟谭嗣同一党”,当常四爷说“我可是旗人”,吴祥子说:“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常四爷被锁是对于“莫谈国事”最好的注解,而当时代进入军阀割据时代,似乎对于茶馆来的每个人,国家命运更是让人看不到希望。时代变了,墙上的“醉八仙”大画和财神龛已经撤去,外国香烟广告被贴上,李三的辫子和王淑芬时行的圆髻似乎是这个时代无法彻底变迁的证明,就像李三说的那样:“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每一个个体依然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王利发嘴巴里说着“All right?”的外语,却认为“请安比鞠躬更过瘾”;唐铁嘴已经抽上了“哈德门”香烟,在乱世中自己相面的生意越来越好;被抓进去的常四爷却还在感慨“大清国到底是亡了”,可是即使亡了,却也不知道出路在哪,就如同为旗人的松二爷所说:“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而曾经身为侦缉的宋恩子,原则只有一个:“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于是逃兵老林、老陈又被他带来的军官抓走了,而曾经有过“革命”经历的崔久峰选择是似乎也是避世生活:“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在不确定的国家命运面前,小人物的个体命运永远在沉沉浮浮之中,即使抗日战争胜利,即使裕泰茶馆生存下来,他们依然看不到希望,甚至王利发在变得更大更醒目的“莫谈国事”纸条之外,又新帖了“茶钱先付”的纸条,“莫谈国事”是一种警示,“茶钱先付”则纯粹是一种商业规则,当王利发贴出新的纸条,其实对于生存显露了更多的担心。当小唐铁嘴变成了“唐天师”,当小刘麻子要阻止开“托拉斯”,当小二德子开始打学生打教员,这些“小”字辈似乎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从父到子,这是一种家族的延续,但是比起老子来,似乎更为大胆,更为冒险,也更为卑劣,也正是这种“传承”,使得个体命运在时代变迁中更多走向的是随波逐流的境遇。

茶馆里招了女招待,庞四奶奶要做皇后,西山成为革命和复辟的双重地点,何去何从成为时代最后的疑问,而一生只做顺民的王利发却以老人的目光看见了悲剧:“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是无奈,是无望,而茶馆的命运和王利发一样,在六十年的沉浮中必将走向最后的覆灭,莫谈国事最后却成了“国事”的一部分,当沈处长要把茶馆变成一个据点,搜集情报、捉拿共产党,似乎站在了斗争的最前端,茶馆之死,是时代之死,是顺民之死,当王利发以自杀的方式为自己、为时代祭奠,传来的却是沈处长那一句:“好(蒿)!好(蒿)!”

“埋葬了三个时代”,这是一种历史必然的走向,但是当旧的覆灭之后,当悲剧降临之后,是不是将迎来一种新生?据说老舍的《茶馆》本来是四幕剧,在抗日战争之后,又写到了解放后,但是最后却删除了最后一幕,这是不需要希望的悲剧?而其实,当老舍写下《龙须沟》的时候,似乎用另一种方式续写了时代的新生。一本书,前面是《茶馆》,后面是《龙须沟》,前面是旧时代,后面是新社会,当老舍的经典话剧以这样的方式编排组合的时候,似乎在时间轴线上搭建了另一个无形的舞台,当60多年的北京老字号“裕泰茶楼”在抗战胜利之后变成据点,旧时代似乎以悲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而新时代拉开帷幕,上演那一出喜剧,却还是在“茶馆叙事”中。

《龙须沟》第三幕,时间:一九五〇年夏,地点:龙须沟地势较高的一家小茶馆:三元茶馆。但是这里再也没有像裕泰茶馆里的“莫谈国事”纸条,再没有尊洋派的二德子,也没有看不起洋人的常四爷,没有卖儿卖女的康六,也没有用实业救国却告失败的秦仲义,在三元茶馆里的都是龙须沟的老街坊们,都是挖沟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为了早日告别臭水沟的生活,就像赵老所说:“政府又这么关心我们,我活六十多岁了,没有见过!再者,沟修好了以后,不是就永远不出毛病了吗?人心都在人心上,政府爱我们,我们也得爱政府。是不是呀?诸位?”

曾经“莫谈国事”,现在大谈政府,曾经是无望和无奈,现在是希望和干劲,而当一九五〇年夏末,龙须沟终于新购落成,马路修好,好日子终于开启了,四嫂说:“要问我,我就说:政府要老这么作事呀,龙须沟就快成了大花园啦!可有一样,成了花园,也得让咱们住着!”疯子唱:“修了沟,又修路,好教口自们挺着腰板儿迈大步;迈大步,笑嘻嘻,劳动人民努力又心齐。齐努力,多作工,国泰民安享太平!”程疯子不疯,唱戏的改唱社会主义大赞歌,这是龙须沟个体命运翻身迎来的美好生活。而在这样充满期待的生活中,一年前蛆虫蠕动的生活算的了什么,患了疟子的生活又算什么,甚至妞子掉沟里的悲剧也翻了过去。

没有了时代悲剧,没有了现实感慨,没有了生存之困,这是龙须沟的蜕变,而这是不是也是老舍的新生?只是当一九五〇年的茶馆赞歌被写出的时候,老舍是否会遇见在不远的未来自己的身体会沉入太平湖?就像小妞子掉落在龙须沟里,以祭奠的方式注解了一个时代。不是个体命运,是时代的写照,其实当批判性消失,当悲剧感消失,当三元茶馆取代裕泰茶馆,那个时代早就已经覆灭了,就像那两个茶客,当说出“大清国完了”的常四爷被锁住的时候,走着棋的他们用一句双关语为时代提供了注解:“将!你完啦!”仿佛是一句预言,从一八九八的戊戌之年开始,从安于现状的顺民时代开始,从“莫谈国事”的纸条开始——时代变迁,命运沉浮,那张“莫谈国事”的纸条也贴在这个时代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