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20 《一个和八个》：背后才是战场

身前和背后不是简单的转身，是关于忠诚和背叛的考验，是关于“自己人”和“敌人”的界定。持枪的八路军小战士面对的“一个和八个”是构成部队之外的复杂集体，他们既有被清晰界定的奸细和投毒犯，也有充满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土匪，更有在模糊状态下的共产党员，他们被绳子绑在一起，而枪和绳子构筑的关系在战时状态下变得畸形和紧张，当被诬陷为奸细的王金对着小战士大怒“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背后才是战场”的时候，畸形和紧张的关系已经变成了对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解救，变成了对于非道德力量的感化。

三名土匪、三名逃兵、一名奸细以及一名投毒犯，这八个人的身份界定基本上是清晰的，或者说他们在八路军这一充满革命叙事的名称面前，他们属于坏人，甚至属于“敌人”。狗奸细不仅串通敌人，还杀了哨兵，而投毒犯也站在八路军的对面，“下毒，是畜生干的！”所以他们作为单独的个体完全在革命的背面，或者说完全可以被处决。而三个逃兵在某种程度上有过抗战的经历，他们沦为逃兵可能有复杂的原因，但至少是放弃了战斗，而成为一种背叛者。但是这种背叛在某种程度上是赋予同情意义的。当受伤生病的小狗子痛苦不堪的时候，老万头和大个子叫八路军找个护士来看看，部队卫生员杨芹儿就来给他换药，沿着梯子爬到关押他们的土坑里时，也基本上没有带着枪做防备状。当他们随八路军赶路时，看见卫生员喝水，他们也都围过来，卫生员又没说二话将水壶递给了小狗子。

	导演: 张军钊 编剧: 张子良 / 王吉呈 主演: 陶泽如 / 陈道明 / 卢小燕 / 赵小锐 / 赵健文/ 翟春华 / 魏宗万 / 谢园 / 韩飞 类型: 剧情 / 战争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1983 片长: 87分钟 又名: One and Eight

但是这种相对来说并不紧张的关系在三个土匪那里却是另一种状况，大秃子、瘦烟鬼、粗眉毛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他们对于现实的反抗是从自我意义出发的，他们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他们用自己的“非法”的力量构筑了自己的世界，一方面他们杀富济贫反抗社会，另一方面他们用酒、肉和女人来满足自己的享受主义，“我们是梁山好汉。”这是他们对自己的界定，所以当瘦烟鬼对卫生员色眯眯地说“这小娘们真俊啊”的时候，王金用拳头向他打去，因为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同仇敌忾的战时现实里，对革命者的非分之想就是一种破坏，甚至是一种反革命。“当八路军哪有我们快活？”这是他们的人生观，而王金对他们的这种享乐主义极为愤怒：“是好汉就不应该糟蹋老百姓，你们这样和鬼子有什么两样？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做人！”

而说出这样荡气回肠的话，对于王金来说，其实更突显了角色的尴尬，因为他也是被绑着绳子，和面前的八个人一样，都是被八路军战士看管和押解的，也就是说，他也是被列入“坏人”行列中的。但是从一开始进入这个集体，王金存在就是一种模糊状态。在夜幕沉沉中，八个犯人准备实施出逃计划，突然牢门被撞开，王金被推进来与他们关在一起，这是对八个人集体的一种破坏，一方面打乱了他们逃跑的计划，另一方面对于这样一个被说成是奸细的共产党员他们保持着警惕。当土匪瘦烟鬼用下流语言调戏卫生员的时候，换来的是土匪兄弟更为猛烈的毒打，这是土匪哥们义气的一种表现，同时也对于王金这样的“闯入者”的某种不安。

这也是王金最痛苦的事。被奸细诬陷，他从一个革命者变成了一个背叛者，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和清白，如何表达自己的忠诚？对于王金来说，他既成为八个人的集体中的“异己分子”，也成为八路军部队里不信任的对象。唯一能证明自己的是三团三营长，但是他已经在战场中牺牲了，没有证人，在这样充满危险的战争状态下，王金根本无法完成“破坏性重述”。虽然在卫生员看来，他不像坏人，还央求领导说说情，同样在锄奸科长许志内心，也是充满着矛盾，他几次面对王金，问他用什么证明自己是被诬陷的，但是始终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甚至只身一人前去寻找政治部，但是脱离了大部队，他只好一个人返回。“还有谁能证明？”蹲在石臼上的许志问王金，他没有直接面对王金，而是背对着他，王金的手上也没有绳子绑缚，所以这种站立关系可以说许志在内心已经承认王金是自己人，他们的紧张关系已经化解。但是这种默认状态并不能使王金返回到“忠诚”，“不是组织怀疑我，是敌人诬陷我。”王金说，但是这种表白也是软弱的，所以当鬼子步步紧逼这一小队八路军而需要处决“一个和八个”的时候，许志内心矛盾的声音再次响起：“王指导员不像是坏人，每拖延一分钟就会给队伍带来损失。”在没有异议地处决投毒犯之后，面对还被绳子绑着的王金，他又一次无能为力地低下了头。

电影《一个和八个》剧照

没有活着的证人，没有书面的证据，王金自己对于身份的证明就只能依靠行动，“王金以他自己的行动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电影旁白的这句话其实就是一种证明，只不过提前告知的方式让这种证明变成了毫无悬念的演绎，剧情就在这样的表现中逐步走向“破坏性重述”。而这种重述对于王金的机会是从“背后才是战争”开始的，沿途经过的村庄里，在日本鬼子炮火的打击下，被烧成灰烬的村子里只有横尸的老百姓，以及一个高喊着“杀光了，全杀光了”的幸存者，他活下来了，但是内心的希望已经完全泯灭了，面对自己的部队，他没有救助，每看到希望，穿过人群向着苍茫的远处跑去，只留下一个孤独凄惨的影像。这是悲惨的现场，所激发的是愤怒，是民族力量和爱国热情，或者说，是一种超越他们身份的集体共识让他们慢慢走到了一起。

其实，除了这种外在形式的压迫式“团结”，在王金证明的过程中，他还有实际行动来感化他们，而除开逃兵、投毒犯和奸细，王金似乎只对那三个自我为中心讲义气的土匪进行感化。在撤离途中，大秃子脚扭伤了，一屁股坐在桥上不肯走了，尽管离宿营地不远，但是大秃子的行为更多是一种对抗，“我不走了，你崩了我吧。”面对后面的鬼子兵，王金二话没说，将大秃子背起来奔向宿营地。在共处的时候，王金也时时教育他们鬼子才是我们的共同敌人，作为土匪，不是要和自己人为敌，不是要糟蹋老百姓，而是要将大刀和枪对准鬼子。这是一种感化，也是一种大义凛然的表现。当部队被敌人追击的时候，许志想要最后处决他们，王金没有惧怕，对许志说：“我知道部队弹药紧张，我的那颗子弹留给打鬼子吧。”随即做好了被砍头的准备，留下子弹打鬼子，而自己也不害怕被处决，这样的震撼对于不管是逃兵还是土匪，甚至许志来说，都是一种震撼，是超越了身份的革命意志和爱国情怀。

当许志决定带着他们一起突围的时候，他们既逃过了被当成“敌人”处决的命运，也在某种程度上和八路军部队融合在了一起，就像王金对着小战士愤怒地说到：“你的背后是战场！”也就是说，枪和绳索完全不是紧张的对立关系，因为他们同为中国人，面对的是制造民族和国家悲剧的日本鬼子，所谓统一战线，就是对敌人的同仇敌忾，就是将绳子解开拿起枪和刀对准敌人。除了被处决的投毒犯，除了还被绑缚住的奸细，三个土匪、三个逃兵，在王金的带领下，俨然组成了一支冲杀在最前线的杀敌小分队，“中国人跟我来，冲啊！”这句革命口号已经不但是力量和勇气的象征，因为就是在这个时候，王金完成了他自述式的证明，完成了破坏性重述，也完成了所有人的自我定位。

在正面交锋中，土匪大秃子和三个逃犯“牺牲”，许志受伤，只剩下被冲散的两组人马，一是卫生员、受伤士兵和瘦烟鬼，另一组是王金、受伤的许志和土匪粗眉毛。卫生员第一次叫瘦烟鬼为“大叔”，大叔也给她仅剩的窝窝头，还去为他们寻找水，而在此时，日本鬼子又围拢来要调戏卫生员，瘦烟鬼猛地喝下一口酒，拿起枪向着日本鬼子开枪，此时，身为大叔的瘦烟鬼已经完全是自己的同志，已经完成了从享乐主义到爱国主义的转变。同样的转变也在土匪粗眉毛身上，他一直背着受伤的许志，但是内心还是泛起了波折，因为他和他的兄弟曾经就差点死在背上的这个八路军科长手上，“背着一个仇人，窝囊！”王金问他：“他打不打鬼子？你打不打鬼子？就因为打鬼子，你就得背他。”这是战争的逻辑，这是民族主义的逻辑，这是爱国意义上的逻辑，因为不管是土匪还是八路军，都是中国人，都要打鬼子，所以他们是统一战线的，是兄弟。而这种感化在最后变成了崇敬，变成了对“大哥”的跪拜：“我叫你一声大哥，这是我们这行最尊敬的方式。”粗眉毛将枪举过头顶，单膝跪在王金面前：“今后我再不欺负百姓，不与八路军为敌，与日本鬼子拼到底！”尽管仪式之后是一个人离开，尽管他还是回到土匪的身份，但这句“宣言”已经将他从土匪“杀富济贫，落草为寇”的传统意义上解放出来，成为一个只杀鬼子、不与自己人为敌的新土匪代表。

当王金和受伤的许志看着粗眉毛远去，“一个和八个”带来的复杂身份证明已经完全具有了新的意义，冤屈和忠诚或者只是在个人层面上，只是在一种简单的证人证据上，但是当这种重述变成了一种爱国行动，变成了牺牲行为，不管是土匪还是逃兵，也不管是被诬陷的奸细，那根绑缚的绳子被解开了，转过身去直接面对战场，他们都成为自己人，都成为杀敌的中国人。虽然在人性的复活中更多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教化和感恩，但对于当时的中国电影革命叙事来说，是具有重建意义的。

这是第五代导演的集体亮相，也是奠定第五代导演的开端之作，对于当时中国电影来说，是一次革新和革命。但是这种革新就像王金的身份重述一样，遭遇的是尴尬，是缺席，1982年对于刚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张军钊、张艺谋、肖风、何群来说，是郁闷人生的开始，所以他们被“发配”到远似天边的广西电影制片厂的时候，内心有一种自证的冲动，所以四人组成的摄制小组用一部《一个和八个》开创了新的世界，但是这种自证同样是脆弱的，“背后才是战场”，而这样的转身充满了艰辛，特别是要面对还被绳子绑缚的审查制度，《一个和八个》在成片过程中遭遇到了重重困难，公映送审达半年，共修改107处，最后只好在公映三年后，收回拷贝重新剪辑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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