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0《棒！少年》：人生需要完整性
浓重的夜幕下，微暗的灯光中，剪影般的少年独自行走，却又大声歌唱，他唱着：“妈妈呀妈妈，我想你……”他唱：“你走后的天空一直下着雨……”这声音最初出现在广州国际纪录片节的宣传片中，每次在展映影片播放之前，宣传片都要反复播放，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这个场景，当时的疑问是：这到底是那部纪录片的片段？以为是《大地蓝得像一只橙子》，但那部纪录片里小男孩讲的是俄语；后来以为在《光语者》中，但是在北极的孩子们都没有放声大唱……这个悬念直到看了许慧晶的这部纪录片才被解开：是爱心基地的“马虎”，在冬训结束后，他一个人对着夜空唱起这首歌，唱歌其实更多是情绪的发泄，是情感的爆发：想念妈妈，想念家人的团聚，想念爱的完整……
这似乎就是许慧晶在纪录片里的情感逻辑，“大家好，我叫马虎，来自十字路口。走丢了，然后就被棒球爱心基地捡到了。”这是马虎对着队员们作的自我介绍，言语充满了戏谑，但戏谑中更多是心酸，一个丢在十字路口的孩子，一个被爱心基地捡到的少年，就是一个缺失了家和爱的人，来自甘肃的他加入北京的棒球爱心基地之前，的确承受了超过他年纪的生活压力，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和父亲离婚，从此一去不回，没有了母亲，马虎感受不到母爱，于是他脾气变得暴躁，甚至在学校里打架，当老师批评他的时候，他甚至打了110，因为惹事，他被“坐了一天牢”，于是，他成为了一个“刺头”。但是，当母亲离开了他再没回来，他心中所怨恨的并不是她，而是父亲，“我恨爸爸，不很妈妈。”这是马虎在教练带他回家时说的话，因为爸爸从来不关心他，而他认为这就是妈妈和他离婚并最终出走的原因，而爸爸即使在马虎回来之后道歉，最后也甩出一句话：“反正看他命吧。”
破碎的家庭里成长，被甩给那个叫命运的东西，马虎就是在这种缺失中成了丢失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人，而当他被“捡到”爱心基地之后，他的这种暴烈脾气并没有得到改变：他和第一投手的大宝打架，并威胁他：“一刀下去，我让你的手全没了。”他也和最好的投手小双吵架，还嘲笑从小就失去父亲的小双：“你爸挂着了……”当爱心基地的孩子们去普通学校上课，马虎在课堂上玩杂技、吃粉笔、吐口水；在基地里，他一定要当寝室小组长，对于不服的人威胁，还故意关掉了孩子洗澡时的热水；在训练时，由于和别的同学步伐不一致，郭教练批评了他，不服气的马虎一个人咬着牙说：“他们咋不跟我走？他们没有犯过错吗？谁都瞧不起我。”虽然流泪，但是心里总是不服：“我就是一个流浪狗，每次都犯错，每次都批评我。”甚至他对批评他的教练不服，他骂郭老师是“臭郭老师”，还要给他颜色看。
| 导演: 许慧晶 |
自认为流浪狗，自认为没有人瞧不得他，对于马虎来说，也许就是从小家庭破裂对他造成了伤害，而他的这种暴烈脾气就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抗，甚至是回归到原始性状态的一种表现，他性格里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他不爱讲卫生，自由散漫，又希望成为别人的头，让大家都听他的话……所以马虎的存在，其实就是为了凸显这个爱心基地的存在。而在爱心基地里，还有一个与马虎性格截然相反的少年，他就是来自河北涞源的小双，和马虎一样，小双从小也没有了完整的家庭，他的爸爸很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后来妈妈也抛弃了请他们跑了，小双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母亲离开时带走了他的哥哥，而留下来的小双被“大伯”捡到，于是他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大伯住在一起。没有爸爸，母亲跑了，小双从小就是一个孤儿，这种家和爱的缺失，却造成了和马虎不同的性格，他心思敏感，优柔寡断，虽然他的投球技术在基地里数一数二，但是他总是会陷入不自信，从而失去机会——在美国芝加哥参加世界U11锦标赛的时候，肩部受伤的小双出战，在拿下一分之后，因为没有及时把握机会，最终以1:5的悬殊比分败下阵来，当比赛失败，小双痛哭不已，而马虎过来安慰他，小双说了一句：“机会只有一次！”当一次胜利的机会失去，就意味着可能满盘皆输，这种好胜的精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命运的一种注解：没有家，没有父母，在只有一次机会的人生里，他就已经是一个失败者了。
马虎是暴烈的，小双是柔弱的，马虎需要别人对他的认同，小双无奈于现实的残酷，而在赛场上，马虎勇猛但缺少韧性，小双沉稳但总是不够自信——这便是两个有着不完整童年孩子走出的人生之路，他们都是不完整的，但是当他们成为爱心基地的成员，又在某种程度上寻找着人生的完整性。马虎精力过人，勇猛无比，这是他的优势，但是他惹是生非，甚至强调个人主义，所以当进入基地之后，他需要培育的就是一种自律品格，而这种自律就表现在教练对他讲的团队精神和牺牲精神，渐渐的，马虎开始融入团队，开始参加比赛，在第一次击球错过机会而被批评之后，马虎终于把握了机会得分，而在和小双的交往中，他的这种自律意识和团队精神也得到了体现，在美国比赛时，马虎虽然无法上场，但是在场下他是最具有激情的，而当比赛输了之后小双无法从失败中走出，马虎给他汉堡，蹲在那里安慰他，告诉他以后还有更多的机会。
《棒！少年》电影海报
而小双呢，天生的敏感让他总是一个人承受生活的苦和痛，他默默练习，认真训练，在教练眼中他就是一个乖孩子，所以他成为了基地的第一投手，但是正是因为不自信，所以他会失去很多绝好的机会，所以从“师爷”到郭教练、张教练，都鼓励他从自卑中走出来，表现出更多的自信，让他出场参加在美国的最终决赛就是一个证明，虽然小双最后没有拿下关键的比分，但是基地的教练还是鼓励他安慰他，在比赛结束回到大伯那里的时候，张教练就问他：“你以后会怎样打算？回基地还是待在这里？”当小双说先待在老家的时候，张教练对他说：“你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而这种对未来负责的态度也是一种自信。比赛失利，在老家小双对大伯也大发脾气说自己不想回去了，但是发了脾气之后，小双还是跑到了山坡的大树下，然后朝着下面坐着的大伯说：“大伯，你不能不管我啊。”然后面带微笑向大伯挥了挥手。
微笑着挥手，是一种温暖，是一种回归，正是因为他们曾经失去，所以找到新的自我，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就显得格外珍贵。从前暴烈的马虎在基地里培养自律意识，曾经自卑的小双在训练中找到了自信，自律和自信组成了马虎和小双命运新的符码，这无疑是许慧晶构筑起一种人生的完整性：他们正是从不完整的人生起步，在这个爱心基地里寻找真正的自我，寻找完整的人生：棒球赛场是一种铺陈出完整意义的场所，其中有胜与败的历练，有得与失的体验，有哭与笑的感受，也有发泄和沉默的情感发泄——电影英文名是Tough Out，和棒球术语Touch Out发音相近，Touch Out在棒球中就是“触杀”局面的术语，意味着出局，而Tough Out则意味着咬紧牙关挺过去，面对困境坚持到底；另外一方面，基地教练也存在着某种互补，郭教练和张教练更多体现男性性格，他们对孩子更注重力量的培养，而“师爷”和蔼可亲，照马虎的说法，只有“师爷”从来没有发过火，所以自小失去了母爱的他在师爷的关爱中找到了这种感觉，而从基地到老家陪着小双的是张教练，让他对未来负责的也是张教练，男性近于父爱的关怀正是弥补了小双从小没有父亲的命运际遇。
完整不等于完美，完整也不是一种先天的命运安排，它是在像训练场、赛场一样的人生经历中才能得到的收获，而这种经历和收获，只在一次的过程中，也是完整的体现。从暴烈走向自律，马虎的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意象是天上的飞机，因为去上海训练他没有机会，也意味着不能坐飞机，当马虎在基地独自训练的时候，他听到了飞机飞过的声音，抬头看到的却是飘飞的塑料袋，这是现实对理想的替代，但是马虎却总是抬头，对理想的渴望终于让他看到了飞机，而去美国参加比赛使他坐上了飞机，一种飞翔是自由的实现，也是完整性的体现；而在小双的生活中，出现的意象是大树，他每次回到老家总是会去大树底下，然后在树洞里塞进一些东西，树洞是孤独者说话的地方，在这里他一定讲述着对于家的想象，对于父亲的想念，树洞成为他完整人生的一种隐喻，而最后站在树下的小双微笑着向大伯招手，正是走出阴霾的表现，正是再次走向完整人生的开始。
飞机和树洞，让孩子重新找回自我、找回家的许慧晶在解读这部纪录片时说：“《棒！少年》里的孩子们有的是孤儿、有的是单亲、有的是留守儿童。虽然孩子们都有不幸的过往，但棒球给予了他们努力奋斗的方向和改变命运的机会。不管我们来自何处，都是一个独立无二的个体，每个孩子都是上天给予父母的礼物，都是我们未来的希望。谨以此片送给正在默默努力的、把握每个机会的、不认输的你。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一个父亲或母亲，孩子们最需要的都是父母的陪伴，希望有一天，乡村的孩子不再和父母分离，城市的父母可以不那么忙碌，在孩子们最需要陪伴的年龄，我们可以守护在他们左右。”从过去的出生到现在的命运，再到未来的人生，许慧晶似乎着重于“家庭”这个命运的出发点和回归点，这个家不一定是具体的家，而是内心的一种构建，棒球作为一种中介，一座桥梁，一种外化的形式，就是在失去、寻找和拥有中得到完整，在冲突和欢乐中，在热血与梦想中走向另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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