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0 《飞向太空》:“它们”正在变成人

女人为什么总是盯着墙上那副狩猎图?大雪覆盖的村庄,树木撑起的天空,带着猎狗的猎人,关于寻找,关于生活,都应该呈现为一种动态,可是在墙上,它是静止的,仿佛凝固成和时间一样的东西,而当女人凝视它的时候,它们便成为了记忆,或者是激活记忆的线索。

一幅画不动,它如死去一般悬挂在空间站的墙壁上,一种物的存在,如何能变成活的记忆?必须在女人的头脑中,在思想中被激活,只有当那些曾经活着的东西赋予在一张画里,它才是有生命的,才挣脱了一种物的存在。是的,那个下着雪的村庄就是曾经生活的过去,那些猎人,那些狗,那些起伏的雪山,那些留下的脚印,其实是温热的,在不断地呼吸。而女人,当她盯着这一幅画,当她找寻可能的记忆,当她赋予一幅画生命,她是不是也赋予了自己一种生命,一种记忆?那一刻,她甚至已经变成了那个叫“哈莉”的女人——她是心理学家克里斯的妻子,她是那个站在村子路口等待某个人出现的孩子的母亲。

女人赋予画以生命,画激活了女人被湮没的记忆,这是相互的,它们都在逃离死去的宿命,但是,那个女人真的就是哈莉,那副画真的可以传递温热的情感?凝视,长久地凝视,仿佛现在的时间也在凝视中死去了,一旦当有些东西进入其中,最重要的是能够安全返回,挣脱寂然的静止状态,挣脱冷漠的死亡现实,就需要从那里走出来,唯有在进入和走出的通道里,才能彻底告别物的存在状态。克里斯来离开地球前往空间站,站在空间站遥望索拉里斯星球,是不是也是一种进入?那么对于他来说,返回会不会是一种努力活着的状态?“我不想回地球了,我只想和你在空间站里生活。”那时,在看上去像是废墟的空间站里,克里斯拉着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的“哈莉”的手,这样说,在他看来,只要哈莉在空间站里像曾经的妻子哈莉,那么他就会一直陪伴着她,从而拒绝在进入之后返回,拒绝在一个封闭的通道里完成所谓科学的使命。

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悖论,克里斯决定离开地球的时候,带着强烈的科学探索精神,他对曾经在空间站看到了诡异物质的伯顿说:“我对真理感兴趣。”他烧掉了那些论文和材料,烧掉了和死去的爱妻哈莉有关的照片,在小屋外面的火堆里,克里斯用一种仪式告别地球生活,在他准备进入空间站的时候,就是要去除和真理无关的情感,那些回忆,那些故事,甚至那些爱情,似乎都应该化作地球上的灰烬,而只身一人前往空间站,前往索拉里斯星球,前往那一片神秘的海洋,就是纯粹带着科学家的身份。

为什么克里斯要如此决绝?甚至不惜和委员会一样把伯顿看见怪异物质当成是一种幻觉综合征?那一次向索拉里斯星球进行海洋勘探,看起来充满了太多的未知,当有人失踪,当搜救无果,16小时候重新回来的航空飞行员伯顿便成为唯一的线索: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气流,他的飞机被被卷进了浓雾之中,在类似于胶质的雾中,伯顿看不清外面的一切,飞机失去了高度,太阳在浓雾中隐没。当半小时之后飞出浓雾,伯顿看到海洋的波浪消失了,只剩下几乎透明的海面,那些淤泥漂浮起来,渐渐沸腾,渐渐变硬,最后形成各种形状的泥块,当他发现下面的花园,而花园里的一切都是淤泥构筑的。而这似乎还没有涉及到诡异,当浓雾渐渐消散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人的脸,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有着蓝眼睛,有着黑头发,他完全裸体,身上是闪闪发光的皮肤——像一个孩子,但却是4米高的巨人。

: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编剧: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 弗雷德里克·格伦斯廷 / 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主演: 纳塔莉亚·邦达尔丘克 / 多纳塔斯·巴尼奥尼斯 / 尤里·亚尔维特  / 更多...
制片国家/地区: 苏联
语言: 俄语 / 德语
上映日期: 1972-03-20(苏联)
片长: 167分钟
又名: 索拉里斯 / 星球疏拉利斯/Solaris /

伯顿是在返回地球之后,向委员会递交了报告,描述那一次的经历。伯顿是亲历者,但是当时间已经过去,当返回地球,曾经看见的那一幕是不是就是真实?委员会似乎也以否定的方式判定伯顿出现了幻觉综合征,因为根据知识,是不可能出现一个人脸,出现一个巨人。那么这种基于人类经验之上的判断是不是一种伪知识?伯顿确信自己没有被磁场电流干扰,没有出现神经问题,确信他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而且他恰恰把这样的经历看成是拓展人类知识的一个机会,就像唯一支持他的梅森吉尔教授所说:“人类的知识体系限制了知识。”

但是,不管是人类既有的知识体系,还是伯顿夹杂着某些幻觉的知识更新,其实都只是关于“知识”这个词语的定义问题,争议在于知识,那么幻觉是知识吗?记忆是知识吗?“委员会没有攻击我,他们攻击的是科学精神。”伯顿表达了不满,而当克里斯在伯顿面前说要去寻找真理的时候,他也只是在知识的框架外徘徊,而在这个时候,伯顿才第一次离开了所谓在科学意义下的知识,“科学必须建立在道德上,别让科学不道德。”道德属于伦理范畴,探索的真理属于知性范畴,为什么伯顿要在报告被否定之后,强调道德意义?当伯顿愤怒地离开克里斯,克里斯的父亲告诉他,伯顿看到的那个孩子像菲克尔的孩子,而菲克尔曾经作为索拉里斯星球的探险队员之一,死在了那里。

伯顿当初在报告时说那张人脸从来没有见过,而对克里斯的父亲却说,像菲克尔的孩子,这似乎是伯顿最矛盾的地方,用科学精神建立的知识需要论证,需要实验,但是当责任、生命、道德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它们是在重构知识,还是在解构知识?而其实伯顿的真正痛苦在于,当初菲克尔为了科学,献身在宇宙探险中,以致于失去了幸福的家庭,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当然也离开了自己的孩子。而在索拉里斯星球的海洋里出现像菲克尔的孩子,是不是意味着在责任意义上,他们都是失败者——伯顿也有一个孩子,他在科学研究中也缺少对他的关爱,甚至他打算让克里斯的父亲来照顾他,但是当克里斯和他争吵,甚至质疑之后,他果断地离开了克里斯,离开了那个乡间的小屋,最终,他已逃离的方式驰骋在日本的高速公路上,带着身边的儿子,回归到一种带有道德意义的生活中。

《飞向太空》电影海报

伯顿的回归,正是克里斯出发的开始,这是一个逆向的过程,带着对真理的执着,带着科学精神,带着对知识的忠诚,克里斯前往了空间站,但是当他进入这个原本可以容纳85人的空间站只有寥寥几人的时候,当他得知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吉巴里安自杀之后,当他看见留在那里的斯纳特博士和萨托里奥斯神秘兮兮的时候,他其实预感到了某种不可阻挡的变化。那盘吉巴里安给他录制的录像带似乎为这个神秘空间站注解了有限的信息:“我出了什么事,无法解释,但这只是开始,你们也会遇到。”克里斯悄悄打开吉巴里安曾经的房间时,看到了门上的纸片上画着那个被绳子勒住脖子的人,这似乎是一个线索:吉巴里安的死不是自杀,是有人用绳子将他杀死的?

死或者已经变成了一种静态,吉巴里安除了在录像带里说着话,他其实也变成了一个物,那么,在这个死去的静止的物里,是不是就变成了科学的内容,变成了知识的证明,是不是变成了真理的对象?物是对象化的结果,死亡的物是死亡对象的最终形式,那么在这个未解之谜中,吉巴里安是不是最后变成了一种物化的象征,甚至是异化的符号?而吉巴里安说“你们也会遇到”,是不是指向了作为整体的人类?而在人类被这样定义的时候,在“你们”之外必定会有另一个类:那个在萨托里奥斯实验室里探出脑袋的小人是谁?那个在克里斯身边走过去的绿衣女子是谁?不是人类,却在空间站里,甚至就在斯纳特和萨托里奥斯的身边——当这些神秘的东西被命名为“它们”的时候,萨托里奥斯告诉克里斯的是:“它们是客人。”

来自于那片海洋?来自于那些淤泥?来自于索拉里斯星球?萨托里奥斯说,它们是微中子,是一种物质,当通过X射线毁灭那片海的时候,它们反而有限获得了人类的记忆,于是凝结成了一种真实存在,除了不睡觉之外,它们和人类没有什么差别。“它们”是物质?是人类探索获得的新知识?是科学和真理的对象?但是当克里斯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那个女人的时候,他才知道伯顿的那句话也无限接近真理:“别让科学不道德。”劳累中睡去,睡去中醒来,坐在那里的却是一个自己曾经熟悉的女人,带着披肩,穿着裙子,露出有些忧郁的眼神——她就是妻子哈莉,一个在十年前自杀的女人,一个在克里斯心中背负了道德压力的女人。

被箱子堵住门没有开过,女人却出现在自己几乎封闭的房间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女人,而对于这个问题,女人似乎也不知道答案,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当她从克里斯的行李中拿出那张哈莉的照片,对着镜子,又对着自己的脸,她才问:“这是谁?是的,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遗忘是为了寻找记忆,而记忆似乎只在照片上,在镜子里,所以对于克里斯来说,在镜子和照片中找到的那个哈莉,无非是一种镜像,她不是自己已经死去的妻子,就像伯顿一样,只不过是幻觉。于是他把女人推进了索拉里斯的火箭中,并且将它发射出了空间站,即使克里斯自己被烧伤,但是他这样的举动是为了去除心中的幻觉,重新回到自己认为的科学轨道上。

但是,女人消失,却又以另一种方式回来,还是在房间里,还在自己身边,还是那一件衣服,还是那一脸的忧郁,她出现了,再次出现,也是重现,就像斯纳特博士对克里斯说的那样:“她还会出现,可能会有无数个。”从他们的知识体系来说,她其实是它,是萨托里奥斯所说的微中子,是斯纳特博士所说的“截取了记忆的物质”,看上去它是真实的,是可触的,甚至可以交流对话,但是她是它,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物质。但是物质在消灭之后又出现,在出现之后又说话,却完全变成了一个人。

“我完全不记得我自己,我没有记忆。”当女人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确不是哈莉,不是克里斯十年前就自杀的妻子,但是为什么她出现在克里斯眼前的时候,克里斯会不安,为什么她知道自己像哈莉的时候,克里斯会走近她并且亲吻她?因为一种道德,十年前克里斯在进行科学探索,但是却遗落了她,在争吵中他离她而去,“你不想走?”她问克里斯,是的,克里斯不是因为感情,不是因为另外的女人,而是因为科学,因为真理,因为未知,他把一个家遗忘了,他把爱遗忘了,所以十年前当哈利自杀身亡的时候,克里斯的一半世界其实已经倒塌了。但是当十年之后逝者重现,当在女人身上还感觉到未离开的爱,他无法发现了在冷漠的科学之外人的存在。

在斯纳特博士的生日上,她是三个之外唯一的非人类,但是却和他们一样进入到回忆之中,进入到思想里,甚至在对话、争论、叹息和流泪中,变得像一个人,变成了哈莉。斯纳特似乎还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者:“我们对征服宇宙没有兴趣,我们想把宇宙扩展到宇宙边缘,但我们其实并不知道如何于这个世界相处,我们也不需要另外的东西,我们需要的只有真实,我们努力去寻找它,但我们永远也发现不了。我们出于愚蠢的预言,为了他害怕的目标而奋斗的预言,它是人们根本不需要的。人类只需要人类。”但是这种人类中心显然已经越过了已知的范围,而萨托里奥斯则一直批评克里斯对一个非人类动感情:“我尊敬的同事,你来这里为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除了你和你前妻的浪漫,好像其他别的事情都无法引起你的兴趣,你整日沉溺于此。原来你就是这样尽责的,你已经脱离现实了。你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不管是斯特纳博士还是萨托里奥斯,似乎都在解构克里斯的情感,人类只需要人类,谈感情就是脱离了现实,而那个克里斯叫哈莉的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机械的复制品,一个副本,但是哈莉却以人类的方式回击他们:“我想,克里斯凯文,他比你们两个人都容易沟通,在这个并非人类的环境里,他表现得很有人到,而你们却觉得一切都和你们无关。想象一下,客人,这就是你们对我们的称呼。一些外在的东西,一种障碍。但是这些都是你们的一部分,是你们的灵魂,你们的良心。”而对于克里斯和自己,她则完全变成了哈莉,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有着人类感情的人:“克里斯爱我,也许我并不是他真正所爱,但是他只是在保护他自己,他希望我活着。这不是终点,为什么人们会爱,这并不重要。爱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同。游手好闲的人不是克里斯,而是你!我恨你们。”

空间站,是科学探索的基地,图书馆,是储备知识的场所,而斯纳特博士的生日,似乎也只有人类才具有的仪式,但是她已经是哈莉,已经是妻子,已经是和他们一样的“她”:“但是我,我正在转变成人类,我能有和你一样深的感受,相信我,没有他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爱他。我爱上了一个人。”在这样的宣言面前,斯纳特博士的“不要把科学的难题变成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的警告何用?萨托里奥斯的“你只是一个机械复制品”的鄙视有何用?记忆回来了,爱回来了,人的情感回来了,不再是物质,不再是副本,她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名叫哈莉的人。

这是从物到人的一种超越和升华,在这个只有机器、仪表、数据、实验的空间里,在只有冷漠、死亡、神秘的世界里,她成为哈莉的启示意义,就是在人类的所谓知识体系里增加了情感和爱,增加了道德,增加了思想。这是一种对物质的微中子的人化重建?还是对于人类精神的重构?即使女人被关进发射器送进宇宙,服了液氧而自杀,手臂上留下深深的伤口,甚至衣服必须用剪刀剪开,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消失,不会消失的另一个隐喻是肉体之外的一种永存,所以在这种永存中,克里斯终于以某种道德忏悔的方式跪在了哈莉的面前,这是一种救赎,从纯粹真理的世界中醒来,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具有道德责任感的丈夫——与其说伯顿出现了幻觉,不如说那些执着于对物质探索的科学家,他们才是进入了脱离了现实的幻境之中。

“它们”变成了人,似乎哈莉的复生是人类的一次自我飞跃,但是在这个有些乐观的设计面前,人类的真正隐患依然没有消除,在人赋予了物质一种感情基因的时候,人类的所谓探索却没有真正停下脚步,而克里斯说“我不回地球了,和你在空间站里生活”,看上去像是真正的回归,但是不返回地球注定使得克里斯不能真正面对人类的危机,菲克尔是怎么死去的?伯顿是如何失望的?人类知识限制了知识,可是人类的情感也限制了自我,当最后的克里斯回到了那个宁静的小村,当那条斗牛犬欢迎他回来,当池塘、树木、小鸟和大地呈现出诗意,但这真的是地球,真的是人类生活?

一种幻觉而已,那间小屋为什么漏着不停的雨水?为什么父亲身上被水浇湿了也没有任何反应?当克里斯看见父亲打开了门,为什么又要对着他下跪?“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两个男人,一个小屋,一片树林,在渐拉渐远的镜头里,他们只不过是在一个岛上,而四周就是那透明的海洋——克里斯根本没有离开索拉里斯星球的海洋,他自己反而变成了海洋的一部分?还是地球最后成为了另一个索拉里斯星球,成为另一种人类试图探索的目标?而在这个如真如幻的世界里,克里斯或者也不再是只相信真理的克里斯,不再是让哈莉复活的克里斯,他只不过是那个被人类的脑电图截取了记忆,复制出来的克里斯。

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寓言,和科学无关,和知识无关,却和人类有关,正如导演塔可夫斯基所说:

现代人过于关心物质性发展以及现实的实用性的一面,他就像一头食肉动物,只知道索取,从而使得人类对超验世界的兴趣消失殆尽。今天的人类就像蚯蚓一样:一条吞食泥土的小管道,身后留下的是一小堆一小堆的泥土。假使某一天他吞食了整个大地,使大地因此而消失,那么我们不必感到震惊。如果飞入宇宙使我们远离了首要问题——思想与物质之间的和谐,那么这一行动能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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