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27 《卧虎藏龙》:人心是更远的江湖
为师报仇是江湖,玄牝剑法是江湖,卧虎藏龙也是江湖,那一柄青冥剑掀起的恩怨终于在李慕白用最后一口气说出“爱”的时候尘埃落定,只是这口气再不是炼神还虚,再不是解脱得道,再不是圆寂永恒,而是小我与爱情,为爱而死关闭了那血雨腥风的江湖世界,却也终于打开了束缚自己的人心——人心是自由,是欲望,是平静,就如在说完“许个愿吧”那句话后纵身跃入万丈绝壑的玉娇龙一样,在云雾缭绕的极致中,闭眼体会世界的安宁,飞翔着,微笑着,不是赴死的决绝,而是对生命的享受。
李慕白的死亡背后是俞秀莲的眼泪,是“不要让我们做孤魂野鬼”的承诺,他在生命最后一刻得到的是小我,而玉娇龙的死亡背后是罗小虎的眼泪,是“心诚则灵”的命运归宿,但是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放弃了爱情。两种取舍,实际上是两个江湖的命运,两种人生的归宿,而那柄经历了被盗与送还,经历了追踪与逃避的青冥剑却不在两个人的手中,干干净净的剑,杀人不沾血的剑,只不过是江湖恩怨的一个工具,只不过是权力和自由抉择的一个符号。
青冥剑曾经在李慕白的手里,它是一种武器,是一种象征,“剑要人用才能活,剑法就是人法。”似乎只有李慕白才能配这把剑,而李慕白也正是用青冥剑的玄牝剑法才成为一个武林英雄。但是青冥剑在李慕白手里却也是一种束缚,“你看它干干净净的,是因为它杀人不沾血。”正是因为它才惹来不少的恩怨,所以李慕白才决定“该是离开这恩怨了”,但是离开恩怨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想法,一句说出来的承诺,那闭关修炼的无极而终分明告诉了李慕白人心难以达到的平静,“这次闭关静坐的时候,我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的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但是这样的寂静或者只是一种虚幻,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得道,“因为我并没有得道的喜悦,相反的,却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这悲哀超过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出了定,没法再继续。入定的寂静,却轻易被打破,最终依然是破戒,依然是出定,依然要走到着恩怨的江湖。
| 导演: 李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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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青冥剑的被盗与送还过程中,李慕白渐渐将这样的欲望投射到玉娇龙身上。在李慕白的眼中,她并不是以玉府小姐的身份出现,而是一个盗取者。盗取的除了那把具有象征意义的青冥剑之外,也盗取了江湖的规矩,因为玉娇龙是碧眼狐狸的徒弟,正是这个身份,在李慕白看来,她走向的是一条邪路,所以在还剑的夜晚李慕白对她的告示是:“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也就是要教她所谓做人的道理,只有良好的武德才能配这把青冥剑,所以李慕白一方面把她作为碧眼狐狸这个仇人的徒弟,给她的标签是没有武德的女人,但是另一方面,却惊叹于她的良好身手,从而萌生了要收她为徒的想法。他对她说:“勿助,勿长,不应,不辩,无知无欲,舍己从人,才能我顺人背。”这是练武和做人的道理,他就是要把她从一条危害江湖的毒龙变成一个舍己从人的江湖英雄,甚至要破了武当的规矩,可以招收女弟子。而在竹林决斗中,李慕白大巧不工,用一根木棍将玉娇龙的宝剑制得无计可施,这是武艺高远的表现,但是这并非是内心“无知无欲”的境界,当他用手指逼住玉娇龙眉宇之间的时候,他依然不忘记收徒的想法,“三招之内拿回青冥剑我就拜师。”玉娇龙的这句话实际上是一种逃避和反抗,但是对于李慕白来说,他已经完全进入了师徒的可能世界,甚至对碧眼狐狸复仇都已经变成了次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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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龙》电影海报 |
要破例收女徒弟,要教她玄牝剑法,要让她改邪归正,李慕白的师父梦实际上就是延续着江湖的权力体系,在他看来,只有自己才能成为那个在人生路上的导师,才能让她从危害江湖的毒龙变成遵守江湖规矩的英雄。但是,李慕白的权力江湖不仅衍化成对于玉娇龙的约束和控制,更是对自己的束缚。山上修炼而失败是因为一些心事放不下,而对于俞秀莲的感情,更是以一种压抑的方式面对。就像贝勒爷所说,“你们的感情太小心翼翼,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不管是李慕白,还是俞秀莲,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直被某种有形无形的东西压抑着,那和孟思昭的纠葛实在让他们无法真诚面对自己,所以,俞秀莲曾经对玉娇龙说:“我们都是坚持要对得起思昭和那一纸婚约,你说的自由自在,我也渴望,但我从来也没有尝过……我虽然不是出身在官宦人家,但是一个女人一生该服从的道德和礼教并不少于你们。”道德、礼教,外化为一句承诺和一纸婚约,也束缚了两个人心中对爱的渴望。实际上,对于李慕白和俞秀莲来说,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有着无数规则的江湖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恩怨充满了欲望,但是并不真正属于他们,“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讲信,讲义,应下来的,就要做到,不讲信义,可就玩不长了。”压在李慕白和俞秀莲身上的也无非是权力。
被权力束缚,却又要创造新的权力,这就是李慕白人生的悖论,当他追寻着师父梦而进入碧眼狐狸设好的那个洞的时候,中了迷香的玉娇龙说出那句“你是要剑还是要我”的话的时候,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有过了一闪而过的激情释放,玉娇龙昏迷而倒下的时候,他抱住了她,这或许是对于解救生命的本能反应,但是在李慕白的人生故事中,对于俞秀莲却几乎没有这样的授受之举。两个人很少的那一次表白,李慕白也是小心翼翼握住了俞秀莲的手,“我们能触摸的东西,没有永远,师父一再说,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对于握紧的那种爱的排斥,似乎也是一种规矩,而俞秀莲似乎在启示着他:“这世间,不是每一件事都是虚幻的。你握着我的手,难道感觉不到它的真实存在吗?”真实存在在李慕白那里却是一种束缚,“你的手冰冰凉凉的,那练刀练出来的硬茧,每次我看见都不敢触摸。”但是,内心的欲望却是那样难以遏制,“压抑只会让感情更强烈。”当俞秀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李慕白似乎第一次在孟思昭之外,把俞秀莲完整地放进了自己的心里:“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欲望,我想跟你在一起————就像这样坐着,我反而能感觉到一种平静。”
但是这样的表白在李慕白心里依然是痛苦的挣扎,在江湖既有的权力和他自己设置的权力体系中,他在寻找最后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出现的时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边缘,“提升这一口气,到达你这一生追求的境地,别放下,浪费在我身上。”这是俞秀莲对他说的话,而李慕白似乎不需要这样的追求,不需要得道,不需要圆满,甚至不需要生命。“我已经浪费了这一生,我要用这一口气对你说,我一直深爱着你。”最后一口气说出的爱是勇气,而其实也是懦弱,只有在生命走向终点的时候,他才不会感觉背后有议论的目光,才不会被江湖的规矩束缚——宁肯放弃生命的延续,也要把压抑的感情释放出来,这便是李慕白的小我。
而在这生死之爱中,俞秀莲用一句“围着你做七天野鬼”的安慰释放了自己的压抑,而见证了这一切的玉娇龙,却以一种反向的方式,决定了自己命运的最后归宿。实际上,从一开始,玉娇龙就遵循着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从一开始就对抗着江湖的权力体系,甚至在她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走向了自己的那个自由江湖。在玉府里拜碧眼狐狸为师,玉娇龙学的并不是武艺,而是有心计地建设自己的江湖,碧眼狐狸学的是图,她却认识字,所以她永远比师父多了一手。“有一天我发现我可以击败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我可以往哪里去。”这是十年之后面对碧眼狐狸,玉娇龙说出的心里话。“可以击败你”是对于师徒序列的颠覆,而看不到天地的边的江湖世界与其说是一种害怕,不如说更是一种对于自由的刺激。
“自由自在地生活,选择自己心爱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他,才是真正的幸福。”这便是玉娇龙的爱情观,其实也是她的人生观,江湖观。新疆被劫,她看见了那种激情,那种无羁,“半天云”罗小虎一句“不要碰女人”给了她不一样的感觉,那目光交集的背后其实是心门的开放,为了自己那一把梳子,玉娇龙会不顾自己的生命而与罗小虎沙漠激战,那里有大漠,那里有飞鹰,那里有野马,这一切对于玉娇龙豢养的出生来说,无疑是新的世界。但是这样的经历对于她来说,只能是一次冒险,她必须回到玉府,必须像一个小姐一样知书达理,也必须奉父母之命嫁人。而这婚姻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为了父母稳定在京城地位的一种交易,所以她不想结婚,即使坐上了花轿,也会成为那个逃跑的新娘。
在于蛟龙的身边,处处是规则,处处是权力,她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她是父母的千金,甚至,罗小虎给她的爱情也带着对于权力的归顺,在坐上花轿的时候,罗小虎破坏了送亲队伍,一句“我不能让你嫁人,跟我回新疆”就是要把玉娇龙当成婚姻的附属,而罗小虎的承诺是:“我要干一番事业,让你的爸爸妈妈看得起我。”这是罗小虎的婚姻观,让爸爸妈妈看得起就是对于权力的归顺,而这样的命运在玉娇龙看来却并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跟我回新疆”就像碧眼狐狸对玉娇龙说的那句“跟我一起闯江湖,想杀谁就杀谁很刺激”一样,是一种跟从,而这种跟从当然破坏了她心中追求自由的生活。所以,在玉娇龙看来,江湖就是在酒楼里打败各路高手说的那句话:“沙漠飞来一条龙,神来无影去无踪。”而在李慕白的师父梦中,她首先必定是反抗,“你李慕白是虚名,剑是虚名,师父是虚名。”当李慕白要教她武当玄牝剑法的时候,她骂“武当山是酒馆娼窑,我不稀罕”,而在于俞秀莲的对话未果时,想翻脸就翻脸的她说了一句“从此我认剑不认人”,便把所谓的姐妹情、朋友情全都抛弃了。
她盗取青冥剑又送还青冥剑,一切的体验就像是在玩一个江湖游戏游戏,而这个游戏的主角永远是自己,碧眼狐狸给她的是武艺的传授,李慕白给她的是武德的教诲,罗小虎给她的是爱欲的释放,但这一切外来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当成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她需要的就是自由,就是自我,就是心诚则灵的人生,在这个只属于自己的江湖里,没有规则,没有束缚,没有权力,甚至没有友情、爱情,一切的有都在她的心中化为了一种无。而这种无却是李慕白一生所追求的境界,不管是上山静休,还是送出青冥剑,无非是寻找一种寂静,一种安宁,一种无欲无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何尝不是?”卧虎藏龙,并非是外在的江湖,而在内心的矛盾、纠结和痛苦,而只有当权力的江湖倒塌的时候,他才能发现心中那一处只属于自己的江湖。
可惜来得太迟了,可惜身体已走向死亡,只不过在死亡面前,那一口气终于放开了自己,终于把自己带向了无憾的寂灭状态,小我和爱情其实扩张着一个装得下恩怨、爱恨和权力的整个江湖,“心诚则灵”,就像玉娇龙追寻那个解救自身的典故一样,向着云谷深处而去,这是一种牺牲,也是对于内心江湖的彻底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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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醒来的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