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27 《金门大桥》:生命的断崖式解脱
生与死有时是人一生数十年的距离,有时候却只是70米的高度——或者是张开双臂,或者是翻滚而下,当人们以自杀的方式从那座著名的金门大桥跳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在那最后70米的高度里拥抱了死亡。不是听命于命运的自然逝去,是寻找解脱的非正常死亡,就在那一瞬间,他或者她,听到了生命中最后的风声,看见了最后一眼看见的景色,碰撞着击碎身体的浪花,然后沉入水中,然后将生命画上句号。
对于每一个自杀的人来说,他们或者是在这样的垂直高度中获得了解脱,世界在他们面前,已经没有了景色,没有了生活,没有了期望,没有了机会,一切归零的背后是对于生命的浪费还是对于自我的尊重,是一种勇敢的行为还是懦弱的表现?其实,在他们死亡的那一瞬间,痛苦或者解脱都属于他们自己,而对于身后的朋友、亲人,甚至陌生人来说,则是对于生命逝去的唏嘘,是对于失去朋友的痛苦,是对于脆弱人生的叹息,可是,那些站在身后的我们,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生者只是听见他们的故事,或者看见他们的生活,生和死似乎永远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们无法进入他们的世界,他们或者也无法重新变成我们,这并非是生者和死者距离70米高度的陌生和隔离,也并非是对于生命体悟的两种道路选择,其实,谁也不知道生者和死者到底隔着多少距离,不知道下一个选择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迎接死亡是不是你自己。
| 导演: Eric Stee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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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却是一次再无返回的死亡。庆典式的帆板,是一种对于生命的享受,而从桥上跳下,是对于生命的解脱,前一种是成为自己,后一种似乎就是不想成为自己。想要成为自己和不想成为自己,截然而分开成两种人生观。但是,他们为何不想成为自己,或者不想成为这个社会接纳的自己?他们短暂的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在朋友看来,Lisa在14岁以前似乎都在正常地生活,那一年因为亲人的逝世,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似乎在远离这个社会,她把那条狗叫做“魔鬼”,然后一个人在外面住了15年,她去看过心理医生,进行过心理干扰,但似乎并没有走出来,两年前一个朋友从金门大桥上跳下来,而两年之后她也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那时她曾问过笃信宗教的哥哥,自杀是不是一种罪,而哥哥也从来不相信她会以这样的方式自杀。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家人就在桥上拍照,她微笑着看着哥哥,看着其他家人,然后纵身从金门大桥上跳了下去。
一次事变,一种经历,或许就在改变着我们,改变着我们的人生观,改变着自我,Philip是一个在父母的关心和爱护下成长起来的一个男孩,曾经金门大桥是他阳光生活里的一个背景,他站在桥的另一边,微笑着拍下照片,那是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景点,是一种美好,但是两次恋爱的失败,使他遭受了打击,理想主义的他终于开始沉沦,开始孤独,开始成为另一个自己,开始向往一种死亡,最后心理问题变成健康问题,在吃药和痛苦中度过每一天。Philip似乎也曾问过父亲,自杀是不是一种罪,而父亲却认为,当他遭受了心理上癌症侵袭的时候,他就好像被困住了双脚,再也无法摆脱,所以他说,我不认为上帝会有责任。那么父母应该担负怎样的责任?他们给了他足够的爱,这两个从小就遭受家庭变故的夫妻,却在家庭生活和宗教信仰中找到了自己活下来的理由,而对于儿子,他们也给了他一样的爱,但是当看见孩子的痛苦,看见他难以自拔而最终绝望的时候,他们也把“放手”称作是一种爱,“他是被爱着的,但是身体却成为了牢笼,或许自杀是为了让自己获得自由。”当孩子终于不见,当自杀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父亲平静地看着儿子的死亡证明,然后等待着警察最后上门通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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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大桥》海报 |
Philip似乎在真正跳下去的时候,才感觉成为了另一个自己,不想成为这样活着的自己,所以他必须选择另一种方式看见自己,尽管短暂,尽管只是一瞬间,或者也有满足。Gena似乎从出生开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母亲似乎从来不想要过这个孩子,但是偶然的怀孕让Gena最终出生了,“Gena似乎一出生就是一个老年人,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出生就是老年人,意味着自己的价值早就在活着的状态里消解了。Gena喜欢一切黑色的东西,黑色屋子,黑色的床单,黑色的窗帘,黑色的衣服,加上黑色的头发和黑色墨镜,他完全变成了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人。但是母亲却对他说,在我活着的时候,你没有权力选择死亡。所以对于Gena来说,活着仅仅是一种义务,一种比母亲生命更长的规则,而当母亲因为疾病而最终死去的时候,Gena似乎才开始走向自己寻求死亡的那条路。而这种寻找几乎是谎言式的,在朋友面前,他虽然喜欢摇滚风格,在颓废中感受黑色的生活,但是总是微笑着跟他们说,我要自杀了,一个玩笑,朋友似乎也不再当真,还鼓励他说,那你去吧。是的,他几乎每年都在重复自杀的预言,每年都在报假警,而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付诸行动。但是,在他即将获得一个好工作之前,已经很久在金门大桥上徘徊、犹豫的Gena终于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实践着自己的“诺言”:他双臂向两侧平举,然后向后倒去,世界以一种颠倒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关于出生与死亡,关于玩笑和现实,都在那70米高度里颠倒过来,长发在风中被吹散,身体在速度里倾斜,像是一次飞翔,但是当那沉重的声响传来,便是绝响,溅起的浪花吞没的不是浪漫,而是一个生命。
Lisa、Philip、Gena似乎都在这样一种看起来诗意和浪漫的行为中,结束了生命,那一瞬间,他们获得的是真正的解脱,还是有过一丝的后悔,再入水带来最后的痛苦之前,是找到另一个自己的超然,还是告别曾经那一个自己的无奈?他们已经逝去,似乎再也不会告诉生者死亡之前的感受,所以对于死亡的观感永远是那70米高度造就的想象。但是这些选择从金门大桥跳下的自杀者,却也有人重返了生的世界。那个披着头巾的女子在久久徘徊之后,终于跨过了橘红色的栏杆,站在外侧的桥架上,但似乎还在犹豫,当摄影师Water站在桥上拍完对面恶魔岛之后,才发现镜头里有这样一个准备跳桥的女子,他靠着外侧的栏杆,用手抓住女子的衣服,然后用尽力气将她拉了回来,然后报警。这是对于死亡的阻止,这是对于生命的解救,当女子被警察带走回望Water的时候,Water似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这样的句子:“狗娘养的,我想跳下去啊!”但是对于Water来说,这样的眼神即使是咒骂,他的解救也是对于生命的尊重,不仅女子曾经就有过自杀的经历,而且长时间站在桥上犹豫,在Water的解读中,她一定希望有人伸出手来就她,否则她不会犹豫这么长时间。
Water或者只是站在一个对生活充满期盼的旁观者角度来解读这个想要自杀的女子,不免有主观臆测,但是自杀者的徘徊和犹豫,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生命的纠结,甚至是对于70米高度的害怕,而在很多自杀者看来,寻求这样一种方式结束生命,又何尝没有对死亡一厢情愿的想象?没有经历过死,是在生命中永远是空白的,当自己用具体的身体去触摸死亡的时候,它又变成了不可逆转的过程。所以自杀未遂者Kevin似乎比生者,比死者,更多了一份对于生命的感悟,更多了一份独一无二的体验。
1999年,Kevin实施了第一次自杀行为,他想用割腕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最后没有成功。选择自杀对于Kevin来说,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他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幻觉的世界里,经常亢奋,有经常喋喋不休,他总认为自己睡觉的床上有无数的虫子,感觉有人会把艾滋病传染给他,在他喷完消毒剂之后,这种幻觉却又更加强烈。他写过五封遗书,试图三次跳桥,但最后一次他终于从金门大桥上跳下来的时候,却又开始后悔,当他的双脚离开大桥,当他的手松开栏杆,他又不想死了,所以他做出动作想让脚先落水,而在空中的挣扎之后,落入水中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还活着,于是清醒过来,于是向着岸边游去,于是发出求救的信号。从桥上到水里,只有70米的高度,只有7秒多的时间,用70米的高度和7秒的时间完成一次死亡,看起来简单,也没有悬念,但是幸存下来的Kevin是不是就完成了一次自我解救?下腰椎间盘T-12和上腰部椎管L-1粉碎性骨折,是他重回生者世界的代价,“这很恐怖,就像异形从你身体里钻出来。”而生还之后,Kevin似乎还不能完全走进现实,甚至可以说,现实依然像自杀之前一样,让他感觉到隔阂,感觉到压抑,感觉到不存在。
在Kevin跳桥之前,他和家庭关系似乎处在一种不和谐状态,父亲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我把你养大,你必须活下来。那时他和父亲刚刚争吵过,在这一句话之后,父亲怕他犯错误,要将他带去上班。父子间似乎并没有消除隔阂,甚至没有有效的沟通,所以当Kevin不肯跟父亲去上班的借口是,我没事了,但实际上Kevin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在学校上了一节英语课,然后搭乘去往金门大桥的车子,然后在街上买了晚餐,最后到达了金门大桥。在桥上他呆了40分钟,在这40分钟里他不停地哭泣,桥上的人们看着他却不和他说话,这使他更感到一种失落,那个讲德语的游客让他给他们拍照,拍完照后游客感谢他,但仅此而已,Kevin的感觉是“没人在乎我”,不管是那些在桥上行走的人,还是看着他客气的人,或者是让他帮忙拍照的人,都把他当成是一个正常的行人,一个欣赏风光的人,所以巨大的不存在感更加剧了他的哀伤。而这样一种情绪即使在跳桥之后幸存下来的时候,依然没有缓解,Kevin的父亲在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Kevin还活着的时候说:“他们在电话中告诉我他从金门大桥上跳下来,但还活着。我想,也许只是他们在安慰我,让我不至于在去看儿子扭曲尸体的路上出车祸。”而在Kevin出院之后,一家人对他依然不是关爱和沟通,依然是怕他出事,怕他自杀,所以在小心翼翼的背后,依然是Kevin在生活中的痛苦。
或者是疾病带来的生理疼痛,或者是恋爱、工作带来的孤独和隔阂,这种现代社会的病症正在这个时代蔓延,而他们在我们身边,有时候就是以这样一种伪装而存在,在金门大桥1937年建成,自开通以来,已经有一千多人从这里走向死亡,而纪录片拍摄的2004年,镜头拍下的死亡时间达二十件,美国广播公司ABC在报道金门大桥持久不息的自杀潮时,抱怨金门大桥“简直就是为自杀者造的”,人们想在这里自杀太容易了。而对于这个社会来说,金门大桥只是一个通向死亡之路的普通入口,那些人活在我们中间的时候,他们就一定感受到了生活的意义?在自杀者中,Davis曾经一直表现生活中的快乐,Ruby也是一个乐观的人,Jim很爱大家,处处是一个热情、阳光的人,可是,他们都共同选择了自杀之路,以相同的方式从金门大桥上跳下,那是失落,那是哀伤,那是病态,那时疯狂,那是极端。
人生最后的一步是70米的高度,对于生者来说,他们的死亡却是遥远的,但是当从摄像机的镜头前看见他们纵身一跃的时候,他们仿佛就是我们自己,那个刚打完电话的男子跨过了栏杆,在丝毫没有预知的情况下跳下去,像是一次毫无压力的表演,却永远隔开了这个生活着的城市,永远离别了家人和朋友,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而我们对于这些自杀者来说,是该放手还是该拯救,是该自责还是警示?纪录片提供了一面解读的镜子,但似乎从来不是阻止的最好办法,纪录片发行后,据说有三个人确实因为看过这部片后才决定要跳桥自杀,但《金门大桥》之后,却也阻止了约两百人跳下这座桥。
三个人的仿效和两百人被阻止,似乎只是简单的数字列举,而在镜头之外,在大桥之外,永远有另外的自杀者,永远有人从死亡边缘走回现实,也永远有人会在坠崖中感受生命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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