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20 《圣女贞德蒙难记》:和上帝同在的孤独
不是忏悔,是招供;不是解脱,是惩罚;不是圣徒,是魔鬼。这是被诬陷的贞德,这是被牺牲的贞德,而这也是人性的贞德,是英雄的贞德,男装,头发,名字,以及泪水,在死亡面前,她似乎看到了上帝,又似乎看不见上帝,在熊熊大火中,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用自己的身体完成了一群人、一个国家的救赎,只是反抗声总是那么微弱,这是一个无声的时代,就如1928年卡尔·西奥多·德莱叶的默片时代,用沉默抵达内心,用无声表现信仰,用黑白对应生死。
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这是被摧残的最后时刻,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已经无法安然面对现实,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她扳着手指头说,大约十八岁。十八岁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或者意味着懵懂,意味着无知,意味着恐惧,但是对于贞德来说,人生已经有过太多的经历,有过太多的磨难,有过太多的劳累。作为1429-1431年英法战争中的民族英雄,贞德从一个农家女孩而成长为一个出生入死的将领,她在战场上冲破突围,奋力杀敌,击溃英俊,这个“奥尔良少女”引起了法国贵族的不满和嫉恨,在著名的贡比涅战役中,被出卖的贞德落入了勃艮第叛军手中,而英军企图以重金换取贞德,让她屈服,但是面对一次次审判,贞德总是以不屈的精神凛然面对那些刽子手,而在这最后的一天,宗教法庭的审判以招供代替忏悔,以酷刑代替皈依,以肉体的死亡代替灵魂的救赎,最后,贞德被押赴鲁昂市广场,被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
| 导演: 卡尔·西奥多·德莱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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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法官来说,这个问题其实是自挖了一个陷阱,所谓战争的不义已经完全暴露在面前,甚至这场审判也是不义的。所以他们转移了审判的话题,从贞德的装束开始将她引向亵渎的道路上。“你为什么穿男人的衣服?给你男人的衣服你还会穿吗?”作为一个少女,像男人一样率兵作战本身就是一种颠覆,对于那些牧师法官来说,这是一个把柄,是对于身份的亵渎。贞德的回答是:“当上帝委派给我的任务完成时,我一定会再次穿上女儿装。”对于贞德来说,这场战争是非常时刻的战争,她必须像一个男人那样奋勇杀敌,褪下女装穿上男装,对于贞德来说是关乎民族和国家的一种举动,是上帝委派的任务,但是对于那些被收买的法官来说,则将它定义成一种可耻的背叛行为,是背叛身份背叛性别也是背叛上帝背叛信仰。“难道是上帝命令你穿得像个男人?你指望上帝给什么报酬予你?上帝是否给你许下什么诺言?”而贞德的回答简单而坚定:“我的灵魂会得到救赎。”而对于所谓的救赎,贞德含着眼泪愤怒地说:“我知道既不是今天,也不是现在。”贞德似乎很明确,所谓救赎只是一种可耻的投降,一次真正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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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贞德蒙难记》电影海报 |
法庭上的对抗,对于法官们来说,是一次真正的失败,他们高居在自己的审判席上,而贞德坐在低矮的凳子上,脚上带着沉重的镣铐,眼中流出痛苦的泪水,而她的四周是叛军的士兵,在这高压之下,贞德的心中却只有自己的国家和委派给她反抗任务的上帝。她没有丝毫屈服,对于法官来说,则是害怕的开始,没有招供意味着对于贞德的处决是一次失败。所以在监狱中,他们采取了另一种可耻的方式,一方面主教以温顺的形象,将狱警从贞德受伤强硬拿来的戒指还给了贞德,并对她说,你很值得同情,以此换来贞德的一点好感;另一方面则伪造国王的信件,通过这种作假的手段让贞德放弃抵抗。他们模仿者国王的签名,并且念给不认字的贞德听:“我正在动用大批军队准备向鲁昂进攻,我给你派来了这位牧师,要对他有信心……”在念着这封信的时候,牧师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他一方面观察着贞德的表情,一方面装模作样地念着这份虚假的信,而在监狱墙洞里,另一双眼睛正可怕地盯着贞德,那眼睛里是凶恶,是阴险,是要置贞德于死地的得意。牧师问贞德:“难道上帝告诉你你会被释放?”和牧师的阴险而可怕的表情不同,贞德在听到上帝的时候,是坚贞的目光,是爱和喜悦,对于他来说,上帝永远与她同在,当然上帝最终也会让她得到救赎。而牧师的发问将贞德陷入一种悖论当中,“如果你会被救赎,你就不需要教会了。”也就是说,教会是上帝在世间唯一拯救世人的场所,如果知道上帝会解救自己,那么就可以不入教会,可以不做弥撒不做圣礼。而对于在俗世的贞德来说,这无疑也是一种被清扫出门的耻辱,对她来说,弥撒、圣礼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仪式,也只有通过这些仪式才能抵达与上帝同在的高度。
但是这种痛苦更多是贞德内心的不安,“如果受过神恩,上帝一定会让我安全地呆着;如果没有,上帝也会让我安全的。”她再次恳求牧师:“允许我参加弥撒。”这是贞德的悲剧,她在某种意义上将教会等同于上帝,将弥撒等同于向上帝忏悔,所以在陷入这种悖论的时候,牧师问了她一个问题:“如果允许你参加弥撒,你肯不肯换下男装?”这又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男装对于贞德来说是一种个体信仰,是一种对抗侵略拯救民族的行为,而换下男装则意味着放弃抵抗,“情愿穿上男装也不参加弥撒。”贞德知道,弥撒或许是接近上帝最理想的方式,但是如果要背叛自己,那么弥撒也就不存在任何意义。贞德的痛苦就在于一种精神和肉体的某种分离,或者她以男装的身体化仪式来完成精神的皈依,而这在这些牧师看来,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背叛,是对于教会的不尊重,“你只会令上帝感到羞辱,你根本不是上帝的女儿,你是撒旦魔鬼!”愤怒的牧师说道,对于教会的不尊重在他们看来就是切断了唯一与上帝对话的机会,而这种切断才可以让她陷入没有上帝的痛苦中,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贞德的心中永远有一个自己的上帝,而不是教会的上帝。
在酷刑室,贞德面对的不仅是脱下男装的引诱,更是他们关于撒旦魔鬼的叱呵,是关于被教会拒绝的恐吓,甚至是没有上帝的孤独假想,“孤独,是一种孤独,教会会抛弃你。”贞德却说:“虽然我孤独,但是上帝和我同在。”和上帝同在,对于贞德来说是巨大的心里慰藉,但是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作为一个受到折磨的人,并不都是如此坚决的,并不都是视死如归的,贞德的悲剧或者就在于人性和宗教性的强烈冲突,虽然在她心中早就皈依了上帝,但这毕竟需要一种仪式的固化,当她编织的花冠被丢弃,当她看到酷刑室里飞速转动的钉轮,仿佛一下子就会扎进身体;而她一直希望能有一场关于自己的圣礼,她甚至渴望在她死后能够安葬在一个神圣的地方。
这些仪式对于贞德来说,是一种抵达圣洁之路的必然,但是教会、弥撒、圣礼都取消了她通往上帝的那条路,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一种无法消除的恐惧。而作为一个少女,更大的恐惧或者来自对死亡的无奈,她尽管骂着那些让她屈服招供的牧师,她说他们才是魔鬼:“是你,和你,还有你。”但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她也有了退缩和害怕,那里有十字架,但是十字架在远处,近处是土坑里挖出的骷髅,骷髅里粘着湿土,里面爬着那些蛆虫,这难道就是神圣的地方?对于贞德来说,她的恐惧变成了对于神圣的背叛,牧师们还在威胁她:“火刑柱在等着你。如果你不肯签字,你并没有死的权力,你的过往正等着你,签了字才能救你的命。”这是死亡的恐吓,面对在面前没有神圣的死亡,贞德似乎看到了生命逝去的可怕,对她来说,死亡仅仅意味着一种肉体的消逝,而肉体消失,或者没有神圣,没有上帝,连仪式也被取消了。所以贞德颤颤地提起笔,在法官和牧师的帮助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不是真正的皈依,这是屈服,甚至这是一种欺骗,当法官宣布贞德将会被终身监禁的时候,当牧师宣布贞德已经获救了的时候,当有人喊出“贞德万岁”而被投下了河的时候,贞德似乎真正看到了邪恶,这种邪恶是面前的法官和牧师编造的谎言,这种邪恶是自己对于上帝的欺骗,她的头发被扫进了垃圾桶,她的花冠被扫进了垃圾桶,是不是意味着所有的仪式都会被扫进垃圾桶,乃至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信仰也会被统统扫进垃圾桶,“我刚才说了谎,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为了保住性命我背叛了主。”当法官再次问她:“你仍然认为自己是上帝派来的?”这时候贞德的回答是:“上帝的圣明绝非你我所能及,是的,我是上帝的孩子,只不过上帝所说的伟大是受苦受难,上帝要让解脱就是要我真正的死去。”
这是新的超越,这是另一种救赎,实际上,从最初的不屈到后来的害怕乃至欺骗,都是从人性的角度展现一个十八岁少女的惶恐和不安,表现一个世俗之人寻找到真正的信仰的过程,最后的贞德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她闭上眼睛怀抱十字架的时候,仿佛是和心中的上帝做最直接的对话,“只要不让我忍受太长时间的疼痛,”贞德说,然后她最后问了一句:“今晚我会和上帝同在吗?”其实那时候,他已经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圣女,那个问题在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在熊熊的火焰里,她燃烧着自己的肉体,虽然有着疼痛,有着哭泣,有着挣扎,但是这火里有一种对于强权的鄙视,也有对于自己坚持的赞许。
在火中,十字架也成为一段灰烬;在火中,远处的天空飞翔着自由的白鸽;在火中,人群聚集而来,而她哭泣为她感动;在火中,人们终于觉醒,向着那些士兵抗击。火中的贞德似乎看到了这一切,而她也成为这个时代的象征,用一个人的死唤醒那些那些人,他们拿起武器和士兵对抗,被绑在火刑柱上的贞德是那个时代那个城市以及那个国家的上帝,她用自己的身体完成了救赎,从少女到圣女,和上帝同在的孤独就是神圣的死。
这是1928年的死亡,这是1928年的孤独,这也是1928年不可言说的救赎,不仅对于贞德,也是对于卡尔·西奥多·德莱叶,使之成为“电影史上探索人类灵魂的密度最大的一部影片”,对于历史而言,贞德是民族心、爱国情,是纯洁的少女,是善战的勇士,是坚定的信徒,也是无悔的殉道者,而在宗教意义的解读中,贞德完全成为德莱叶心中上帝的化身,那种苦难,那种解脱,或许只有内心不灭的信仰和爱才可以抵达,才可以消除世俗的恐惧和不安,消灭惊惶和退缩。而1928年的死亡和孤独或许也是一个象征,这部电影在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也遭受着火刑,及至1985年才从两场大火中幸存下来,才在哥特式宗教配乐中得以重新审视。大火将肉体化为灰烬,而在岁月漫长的变迁中,似乎那声音永远不灭,永远成为内心的呼喊:“我是上帝的孩子,我与上帝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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