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7 《刺客聂隐娘》:缺省的传奇
传奇是千年前裴铏的千字文本,传奇是千年后侯氏的戛纳影像,而当”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的文字命运转换成一种复活的故事时,隐没在文本深处的窈七又渐渐醒来,只是八年创作、亿元投资、四十四万英尺胶片最后变成107分钟的电影时,凝结其实变成了压缩,变成了在噪点、遮幅、长镜头和空镜头里的侯氏美学,“一个人,没有同类”的电影密语换来的是质朴和平静,也换来孤独而缺省的叙述。
第一次公映,第一天观影,充满的是对传奇的好奇和崇敬,可是坐而旁观却将面前的银幕当成了一面陌生的镜子,照不见文本里的传奇,照不见孤独的命运,照不见来龙去脉,作者和观者是隔着距离的,这距离不是孤独和从众,不是传奇和现实,不是致敬与浮躁,而是被抽取了必然的情节,抽取了应有的关系,在来去匆忙的突兀中,那些观者起身而中途退场,镜影本是同类,隔着不对话的时空,他们也成了电影缺省的一部分,像是被驱赶出不被纳入的孤独世界,退场或者像是隐娘的离开一样,跟着那一面属于自己的镜子,不歌不舞,随负镜少年而去,随采药老人而去,随苍茫烟波而去。
“罽宾国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那个青鸾舞镜的故事,在孤独的嘉诚公主眼中,或者就是自己的一种写照,从风华的长安来到魏博,对于她来说,像是一种拯救,收养四岁的田季安并教育其长大,也不让魏博藩镇的父子两代踰过黄河,维持近二十年的和平局面是她爱情之外的功绩,但是这功绩却是如此脆弱,在民风勇狠的魏博,嘉诚公主还是像青鸾一样,死在陌土。没有同类,其实是没有对话者,没有倾诉者,当三年前丈夫崩,皇侄继位一年又崩,嘉诚公主在大恸咯血中孤独逝去,那珠玉断碎在地上,那随嫁而来的上百株白牡丹“一夕间,全部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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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聂隐娘》电影海报 |
有了同类会终宵舞镜而死,没有同类也会孤独而终,所以对镜的同类只不过是一个幻影,一个缺省的幻影,而听说了这个故事的聂隐娘又在何处寻找不是幻影的同类?10岁被道姑带走,数年而还,对于她来说,同类不仅没有了幻影,更没有了自我,窈七而为隐娘,何处还有镜影?而那带走自己的道姑何尝不是嘉诚公主的影子,两人为双胞姊妹,一个在宫廷,一个在山间,一个对窈七淳淳善诱,一个对隐娘教授暴力,一个用费力的生化解纠葛,一个用极端的死去除暴虐,但是不管如何,她们是被隔绝的同类,而隐娘像是一种传承,继续着某种使命。
“师父教导我,凡鸟兽一定藏匿形影,所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鹰色随树,同化于物类之中,冥然忘形。影无形,响应声,无形则无影,无声则无响,是谓隐剑。”隐娘而隐剑,就是将自己藏匿在深处,无形而无影,只有如工具般的刺杀,刺杀藩镇,刺杀暴怒。所以在道姑的训练之下,隐娘其实已经从肉体的消灭者变成了权力的刺杀者,无声无息,将人置于死地。可是这样工具般的刺杀对于隐娘来说何尝不是痛苦,即不见自己的影子,也不见了自我,所以她才会延宕完成任务,才会在大僚小儿可爱中止住杀戮,而这种种的行为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反抗,甚至只为做回自己,做回一个充满爱的自己,而道姑却那一句“以后遇此辈,先杀其所爱,然后杀之”却是将她回归的爱也扼杀了。
所以痛苦,所以孤独,而当她下山回到家中,只不过是接受了道姑“杀汝表兄田季安”的任务,但是当返回俗世,当进入记忆,对于隐娘来说,其实更为痛苦,更为孤独。聂田氏捧来当年商人带回的那块羊脂玉玦,是在唤起她10岁前的记忆,是在唤醒嘉诚公主对她的寄语,是在动摇她刺杀田季安的决心,那透亮的玉玦的“决绝”之意,但是对于隐娘来说,她无法忘记的是玉玦背后的故事,藩主田季安十五岁行冠礼时,嘉诚公主将一支给田季安为贺,另一支给隐娘,这是婚姻的信物,这是良缘的见证。而对于隐娘来说,和田季安的爱情并非只有物化的玉玦,还有那临死之前的坚毅目光。田季安曾高烧不退,小棺材也准备了,当试了姑丈建议的土法,当把他用竹篾子席裹好,当立在阴凉地里三天三夜的时候,他看见了始终不走开的目光,窈七的目光注视而成永远。
而其实,那不离不弃的凝视目光永远敌不住争斗,敌不住权势,田季安的父王将他作为一颗棋子,昭义藩镇的元谊带五千人马连家眷万余人来投效魏博,结为亲家,如虎添翼。田季安娶了田元氏,只不过是政治上的姻亲而已,而这样的婚姻故事不仅对于田季安,还是对于田元氏,都是一种牺牲,所以田季安宠信的是胡姬,而田元氏却要用另一种刺杀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不管是空空儿的念咒画符,还是精精儿的面具匕首,不管是途中对被贬临清的田兴和护送的聂锋的暗杀,都是为了重新获得在权力争斗中失去的一切。
而对于聂隐娘来说,却是为了寻找自我,寻找影子,寻找同类,寻找那一道至今未曾泯灭的目光,所以当她成为刺客,却并不是真正的刺客,而是一个看客,一个对别人来说只是没有威胁的“黑衣女子”。刺客应该遮蔽身份,田元氏或者所扮演的才是刺客,是隐匿,是暗谋,是陷害,而聂隐娘进入田府,是对于嘉诚公主的回忆,是对于旧有情感的唤醒,所以她走向刺客的反向,不仅示以真面目,而且将那玉玦送给田季安,所以对于聂隐娘来说,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没有杀戮的记忆中,杀与不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那一种爱,那一个影子,那一个同类。
但是很明显,在那个位置上的田季安完全不是从前的表兄,不是在高烧退去时记住那道目光的少年,不是对着玉玦如聂隐娘一样伤痛而泣的男人,他是藩镇的节度使,是充满着暴力的主公,是对于地位和权势有着欲望的统治者,所以对于聂隐娘来说,关于同类只是一个寓言,关于爱情只有一道目光,但是这种绝望并非葬送心中的念想,当她回到田府的时候,其实已经从爱情的拯救者变成了同类的拯救者,那被田季安宠信的胡姬或者才是她的同类,她的影子。所以在田元氏利用空空儿的纸人陷害她的时候,聂隐娘以自己的本事化解了这一次暗杀。
胡姬是田季安的宠妾,又怀有身孕,所以会成为田元氏的目标,也成为聂隐娘爱情的同类,当爱情真的变成那凝望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聂隐娘只是在同类的拯救中看见了依稀的影子,而这样的影子在抚慰的同时,也带来更多的伤害。其实不管是同类,还是影子,在现实生活中却永远是一种伤人的东西,当初嘉信公主成为道姑而刺杀主公的时候,身为娘娘的嘉诚公主就是用身体挡了一剑,她说:“季儿年纪尚幼,主公死,魏博必大乱,非我能掌握。今主公有我督看,季儿靠我教导,我必使父子二人,不踰河洛一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刺杀和化解只是两面而已,嘉信和嘉诚是镜子的两面,隐娘和胡姬又何尝不是两面,“隐剑之志,在于止杀,杀一独夫贼子能救千百人,就杀。” 这是道姑对隐娘的教诲,而实际上,不管是藏身山中还是还俗于市,不管是隐剑之志,还是大动干戈,对于那微弱的爱来说,都是一种徒劳,都是一种伤害。
牡丹已经萎散,玉玦已经断裂,青鸾已经舞镜而死,而示人以真面目的刺客也失去了意义,所以聂隐娘会向道姑做最后的道别,“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汝剑术已成,却不能斩绝人伦之亲!”道姑还是站在暴力的高处,刺杀藩镇是一种对于和平的维护,却也在伤害着性命,这不是止杀,而是引向新的事端,制造新的死亡,而这种执意何尝不是一种无法摆脱的人伦至亲?当隐娘下跪告别,道姑却从背后而来,瞬间过后,道姑收势站定,白色的道袍已经破出一个口子,而隐娘却已径直走向远处,风吹过,云雾起,化作一种氤氲和虚无,来是来去是去,那一个背影才是聂隐娘真正自我的开始。
执着于刺杀,就如执着于那镜子的青鸾,看见同类只不过是虚幻的影子,所以它舞而自舞,终究无法逃脱被束缚的命运。而真正的镜子是少年胸前的那面镜子,永远向外,永远照着世界,永远为了拯救,所以,聂隐娘之于负镜少年,其实更像是一种看见自己却不迷失的对应,镜子所照见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最后在那水气凌空的远处,在那苍茫烟波的尽头,聂隐娘和负镜少年、采药老人,牵马而行,远处更远处,才是不迷失的开始。
但是在影像的镜子里,却没有完整的照见,嘉信公主和嘉诚公主如何是一对同胞姐妹?空空儿和精精儿如何与田元氏有关?负镜少年的祖先如何是新罗渡海去建造法隆寺的“渡来人”?采药老人如何猝然而至?道姑最后的殷红隐没在何处?或者这些情节只在“故事大纲”里,只在44万英尺的胶片上,但是当最后变成公映的影像时,如何让坐于其下的观者看见同类?只有缺省,而这缺省的背后或者只有侯氏自己的美学,在意意境,在意语言,在意无形而无声,在意无影而无类,到最后却也让观众成为缺省的主体,“一个人,没有同类。”一幕传奇只在空空的剧场里,独自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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