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7《生命的标记》:如何成为一个敌人
大路朝天,尘土飞扬,背后的德军驻地慢慢模糊,整座希腊岛屿也已经被尘土湮没,谁在卡车行驶而回望的视角里?谁将被带离而“回家”?伞兵斯特瑟杰克显然坐在车上,但是他不是以归乡的胜利者身份回去,而是成为他们的敌人将接受审问,甚至处罚,“他的对手更厉害,他的失败就像其他像他这样的人一样……”最后的旁白似乎解读了斯特瑟杰克最后的命运:他们成为了他的对手,他走向了自己的失败。
德国士兵和德国士兵,为什么会分开了他和他们?为什么会有“更厉害”下的失败?当斯特瑟杰克成为了失败者,当他们成为了他的对手,同是在希腊岛屿驻守的德国人,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命运?尘土没有湮没前进的方向,却埋葬了身后的路,在只有远离的命运中,斯特瑟杰克似乎经历的是比战争更为残酷的一切,15秒的镜头其实是短促的,它和第一幕到来时的2分45秒长镜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来的时候是平静的,是远观的,是一辆卡车的远景,当卡车不停地转弯,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到来变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和斯特瑟杰克的命运一样,在这里驻守,似乎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但是当他树立了敌人,当他成为失败者,这种漫长的过程便在短短15秒里变成了难以逃离的命运。
2分45秒和15秒,客观化的远景和主观化的近景,以及到来和离开,构成了岛屿生活的闭合性系统,就像这个希腊岛屿一样,它是一种隔离的存在,也正因为这种封闭性的存在,看起来似乎是远离了战争。斯特瑟杰克和在这里的德国士兵贝克、文哈德驻守在军火库附近,受过伤的他们留在岛上只不过是为了养伤,所以这里的一切似乎是平静的:面前的海水波澜不惊,码头上停泊着船只;这里的希腊本地人在街上闲逛,喝着咖啡,弹着钢琴;小孩子靠着城墙游戏着,或者蹲在岸边看小鱼推送着塑料泡沫……甚至,他们对斯特瑟杰克这些德国士兵,也从来没有惧怕,和谐相处在一起。
而在这里的生活,虽然有些无聊,似乎也没有什么战争的威胁,三个人每天除了值班无所事事,他们刷门上的漆,如果没有了松节油,文哈德会拿着桶去镇上拎回来一桶油;他们一起吃饭,发现几只蟑螂,文哈德便想出了捕捉蟑螂的办法,有一天果然发现了瓶子里跑进来几只;当然,他还会去海边捕鱼,虽然鱼不会自己跑到网里去,但是这也不失为一种乐趣;或者他和贝克会蹲在墙角,比赛谁不靠椅子蹲的时间更长;他们等待山羊产奶,等待母鸡下蛋,一只母鸡真的下了一个蛋,他们便给母亲做催眠,一条白线画出,那只母亲真的像被催眠了一般……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生活绝不是一种乐趣,贝克每天盯着岛上残存的石碑研究上面的文字,当有个土耳其老人告诉他碑上文字的意义,贝克才知道自己误读了;文哈德拿着枪值守时会怨恨地冒出一句话:“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国家。”拎着油桶回来,在路上一个人骂着:让规章制度见鬼去吧。”而对于斯特瑟杰克来说,他似乎比贝克和文哈德更满足于现状,他在这里还有个曾为护士的希腊妻子劳拉,劳拉每天给他们做饭,他和劳拉在一起也想要生个孩子,喜欢孩子的斯特瑟杰克总是和岛上的那些孩子呆在一起,在他们无邪的笑容里他似乎感受到了战争之外的安详。
导演: 沃纳·赫尔佐格 |
但是这一切似乎是表面的,远离战争的主战场,但是这里的一切无不透出颓废的气息,那些残垣断壁据说是岛上地震所致,可以想象历史的某一天这里山崩地裂,当灾难远去,这里只不过是呈现了末日之后的场景,石碑和石碑上残落的文字是文明在灾难中的命运;驻军的军火库曾经属于希腊军队,但是最后他们废弃了,交到德国人手里之后,这里其实变成了某种潜在的威胁,斯特瑟杰克之后的疯狂完全是以军火库为“据点”开始了反抗;营地是一个未完成的博物馆,它最后只剩下了残留的部分,未完成的命运也折射着战争的影响。除此之外,不管是当地人的生活,还是德国驻军的日常,都有着某种失落感,斯特瑟杰克看到的那个弹钢琴的年轻人,他似乎闭门不出,每天在一遍一遍的肖邦音乐中度过,斯特瑟杰克似乎是唯一的听众,当他推门进去,说弹得不错,虽然自己并不懂音乐。
平静的生活,其实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出口的那条路仿佛被关闭了,他们就是在隔阂状态中活着,尽管在这个小岛上还会有不是本地人的土耳其老兵,还会有自称是“国王”的流浪艺人,他们似乎构筑了这个封闭世界的另一道风景,但是这道风景的内部也充满了迷失:土耳其老人阿切梅认识碑文上的字,那是对上帝的敬意和顺从,而他讲起岛上人们赶走海盗的历史充满着某种斗争激情,只是在成为德国驻地的时候,这种渴望独立的斗争激情便不再拥有;“国王”已经记不清自己从何而来,他的足迹几乎遍及了欧洲大陆,但是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不管是阿切梅还是“国王”,他们都是流亡者,都失去了家园,而这样一种命运的降临,与战争脱不了干系。
但即使有着毁灭的印记,有着隔绝的现实,有着战争的影子,但是在这样一个不见战火的小道上,斯特瑟杰克又如何会成为“他们”的敌人?他是伞兵,2分45秒长镜头的开场就是将他送到了这个岛上养伤,他从担架抬下来的时候,头上缠着纱布,这说明他的这个重要部位受伤,后面虽然慢慢康复了,但是似乎留下了后遗症,在面对无聊的生活时,他听到劳拉对他说的一句话是:“要适应这里,等待战争结束。”但是战争似乎遥遥无期,等待也成为一种煎熬,在贝克凝视着石碑,文哈德抱怨规章制度时,斯特瑟杰克一言不发,但是内心的这种自闭却越来越严重,山羊没有产奶,母鸡被催眠了,“国王”带来的猫头鹰玩具会动但不知道奥秘,钢琴声里听不懂所以——在这样一个无法感受自己存在的现实里,在这样一个没有炮火和敌人出现的世界里,斯特瑟杰克便开始虚构敌人。
《生命的标记》电影海报
有一次他对劳拉说,听人说晚上有潜水艇浮上来了,当劳拉否定的时候,他说可能敌人飞机也来过了,只是大家没发觉;之后在贝克和文哈德蹲在墙边比赛的时候,斯特瑟杰克却将自己用绳子捆了起来;后来他们用了军火库的炸药做成了飞上天的烟花,而这些烟花后来成为斯特瑟杰克对抗“他们”的武器;后来他找到这里的长官告诉他自己的自闭症越来越严重了,想要调离这里,但是最后长官让他和文哈德去巡逻,在荒无人烟的地带,他们只看见一户人家,男人给它们水喝但是没有食物,门口坐着的孩子因为没有同伴几乎不说话,只是在他们来了之后唱起了“羊在山上孤独地吃草”……
潜水艇和飞机,是斯特瑟杰克看见的“装备”,烟花是看见的“武器”,把自己捆起来是制造了暴力,荒无人烟地带的房子和小女孩,更是一种孤独的象征,长官没有消除他的自闭倾向,反而激活了它,所以最后作为标志事件,斯特瑟杰克看到山谷里的一片风车,他开始变得疯狂:站在高处,拿起了枪,然后朝着天空射击——为什么这些风车会将他真正带入疯狂?它们在无人地带,它们猝然出现在眼前,它们整齐列队在一起,在眼前的这些成群的风车不正是战场上的士兵?不正是自己面对的敌人?而当斯特瑟杰克和文哈德回来之后,文哈德对大家说,下午可能要身体检查,有人会被送回家,斯特瑟杰克听出文哈德说的某些人就是自己,因为他的疯狂已经不适宜呆在这里,但是身体检查而被遣送回家,绝不是远离了战场绝不是平安回去,而是因为自己成为了病人和疯子,回去也意味着接受进一步的检查,甚至是囚禁,是关押,是失去自由。“为什么是我?是你告的密?”终于怒不可遏的斯特瑟杰克举起了枪,在朝天空射击时开始追赶着他们,也从此曾经是他战友和妻子的他们成了他的敌人。
与其说他们成了他的敌人,不如说疯狂的他成为了他们的敌人:他打响了枪,他射死了街上的驴子,他制造了小镇的混乱,他躲进了军火库威胁他们自己将会引爆它。于是,长官制定了计划,把小镇上的人分批疏散,然后开始在晚间趁他燃放烟花的时候将他制服。斯特瑟杰克之所以发疯,是因为他看见了“敌人”,计划最后得以实施,他最终被围住,是因为他成了他们的敌人——在这制造敌人的双重过程中,烟花成为战争的最大隐喻,“他想让太阳爆炸”,所以斯特瑟杰克的烟花对准的是天空,是黑暗的天空,是夜晚的天空,当军火库的炸药变成烟花的燃料,当平静的小镇在烟火中被照亮,当烟花在粲然一方中掉落而燃烧了房子和凳子,这就是一场战争,一场同样带来疯狂、混乱和毁灭的战争。
只是,在这场并无硝烟的战争中,却有着无处不在的“敌人”,德国驻军和希腊民众之外,本地居民和外来流亡者之外,历史和现实之外,甚至自然灾害和人为破坏之外,每个人都活在看见敌人的不安中,每个人都在制造敌人的恐惧中,每个人也成为了他人眼里的敌人,“他的失败就像其他像他这样的人一样……”因为敌人是一个普遍性存在,它是他,是他们,是“像他这样的人”,是被刻进生命中成为无法清除标记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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