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26 《棉被》:自溺的“温情保护者”

他总觉得自己与芳子有未尽的缘分。若是没有妻子,毫无疑问自己一定会得到芳子。芳子也一定很高兴成为自己的妻子。两人一起过着理想的生活、文学的生活,芳子一定会抚慰自己创作中难耐的烦闷,一定能够拯救自己业已荒芜的心灵。

“若是”是一种假设,假设没有妻子,假设没有家庭,假设没有舆论,甚至假设他们不是有道德约束的师生关系,那么一切都可能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他爱着她,得到她,她也爱着他,成为他的妻子,然后一起在温馨的生活里,在文学的世界里,感受那种美好。但是,“若是”还是无法变成理想,那依稀的缘分却正在分离的世界里越拉越远——芳子和他父亲回到乡下,后面还跟着那个芳子的恋人田中,而时雄眼看着他们坐上火车,离开自己,变成一种虚幻。

即使有芳子父亲的痛苦,即使有芳子的眼泪,对于时雄来说,也都是一种远离“若是”的现实。但是那一床的棉被却成为时雄暂时的理想之所,甚至成为他逃避现实的可怜“伊甸园”,抽屉里的旧丝带沾着芳子的发油,从绿色蔓藤花纹的褥子里有芳子的香味,在这些物件里,时雄似乎能找到一点心里的安慰,仿佛她没有远去,仿佛“若是”变成了真实,仿佛里面有着让人满足的理想,“一股女人的令人眷恋的油脂和香汗气味使他怦然心跳,无以言传。”所以铺上褥子,所以盖上棉被,所以感觉就在自己建造的理想国里。但是这必将是一个失乐园,一个更让人空虚的失乐园,一个更逼近现实的失乐园,一个随时坍塌的失乐园,性欲伴着悲哀,满足伴着绝望,一个人,“在冰凉的带着污渍的天鹅绒被子里埋头哭泣。”

哭泣为谁?是和父亲必须离开、必须嫁人的芳子?还是无法从现实的困境中找到理想的自己?那种暧昧式的恋情真的发生过,还是都属于时雄一个人的臆想?作为老师应该是一个道德的“温情保护者”,还是对于美好新女性的直接占有者?三年,对于时雄来说,恍如一场还没伸手就破灭的梦,却以更残酷的方式让他陷入在自己的封闭世界里,他期望逃跑,但又无能为力,他希望拯救,却再一次跌进深渊。三年前和三年后,对于时雄来说,并非只是一个时间的段落,而是在现状的苦恼,婚姻的无聊中感受美好的开始,它来得那么顺理成章,却也去得那么无助无情,最后的一床棉被是一个祭奠,压住他让他无法呼吸,让他看见更多的荒芜。

编号:C41·2150517·1174
作者:【日】田山花袋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10月第1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10.10元
ISBN:9787532755318
页数:130页

荒芜其实早就存在。一个有着才华的年轻人却陷在生活的苦恼里,“就这样,他每天机械地走过同一条路,进入同一扇门,穿过混杂着印刷机的震耳噪音和职工汗臭的狭长房间,与办公室的人随意地打着招呼,咯瞪咯噔地踏上又长又窄的台阶,最后进入那个房间。”机械式的生活让他感觉到一种虚无,为杂志社写的是和文学无关的文章。而另一方面,婚姻生活也让他感觉到无聊,“在这样的时代,妻子仍然梳着旧式的椭圆形发髻,迈着鸭子一样的细碎步子,除了温顺与贞洁之外一无所有,忍受这样的妻子在时雄看来无比可悲。”这个曾经爱着的女人,曾经许下诺言“如果得不到这个姑娘,我宁愿到南洋的殖民地去流浪!”的爱人,这个和他一起养育了三个孩子的妻子,在他眼里却完全变成了荒凉生活的象征,仅仅八年时间,当妻子从桃式发髻变成椭圆形发髻之后,幸福生活仿佛早已经不存在了。那些火热的激情去了哪里,那些炽热的爱情去了哪里?

工作和婚姻,对于时雄的压抑其实并非只是个人的一种厌倦和无聊,实际上在那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时雄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时代的主将,用自己的笔,自己的作品为这个新时代呐喊,所以岁月的磨砺,婚姻的改变,工作的机械式存在,都让时雄寻找一种突围的办法。但是对于他来说,与其说是在寻找和创造机会,不如说是在等待,他认为自己的文学经验已经落伍,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发挥全力的机遇,但是内心却自负地认为日后将大获成功。对于他来说,这种自负实际上就是自卑,只是消极地等待时代的标准发生改变。而芳子,就是他等待而出现的一个希望。

田山花袋:“私小说”里看见赤裸的人性

这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女性,一个渴望新生活的女性,更重要的是,是完全符合时雄对于理想爱情的女性,“对他来说,芳子既是平凡生活的花朵又是精神的食粮。芳子那优美的力量,使他荒野般的内心绽开了花朵,使锈蚀的洪钟再度鸣响。因为芳子,复苏的朝气才得以重新焕然而现在,他竟然不得不回到往昔那寂寞荒凉的平凡生活……”芳子来信说要到时雄生活的东京,要到这里念女子学校,跟着他学习文学,一个陌生女性闯入了他的生活,对于时雄来说,正好是对于苦闷生活的解救。而实际上,芳子在没有到达之前,时雄就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突围现实生活的符号,他从书柜里找到芳子生活地方的地图,查看周边地形、山脉、河流,“一想到在这样的山沟里竟有如此时髦的女子,不由得令人心生眷恋。”

而芳子真正到来,仿佛也是对于他生活的一种解救,芳子正式进入时雄的家,寄宿在这里的那天,正好是时雄的第三个孩子出生第七天,第七天仿佛是宗教意义上的一种轮回,新的开始,新的世界,新的生活降临了。而芳子在学校附属教会里,也体会到了祈祷的神圣,体会到了圣诞夜的乐趣,体会到了树立理想的美妙,她也加入到了抑恶扬善的群体当中。所以这也是芳子的一次新生,“向往美好、树立理想、爱慕虚荣——芳子在不知不觉中耳濡目染了这些风气,兼具了明治时代女学生的所有长处和短处。”

而且,芳子注定要让时雄看见内心那种被埋葬的欲望,那眼神,那动作,那身影,在时雄的想象中变成了一种暗示,他给她讲文学,教他如何寻找自己,如何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在霍普特曼的《孤独的人》、屠格涅夫的《浮士德》中,他即让芳子看见追逐美好生活和感情的强烈欲望,又让她体会到了道德的压力甚至爱情的悲剧。实际上,对于时雄来说,他希芳子能从这些悲剧中找到另一种力量,那就是冲破旧的束缚和藩篱,做一个现代的女性:“女人从父亲手里直接转到丈夫手里,这么没有主见是不行的。作为日本的新女性,必须自觉地思考,自主地行动。”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屠格涅夫笔下的叶莲娜,都是拥有意志又富于感情的人物,而他希望芳子也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中看见属于自己的爱情。

这是时雄设置的一个理想国,不仅让自己毫无设防地进入,也要让渴望新事物的芳子进入其中,而两个人如果都能成为构筑的那个理想世界的人物,那就必定是时雄想要的“若是”的生活。但是,这不是小说,不是虚构,一方面对于自己,他有着妻子孩子、社会舆论以及师生关系的约束,所以他无法陷入到炽烈的恋情中,在芳子面前,他必须为人师表,告诉她做人的道理,告诉她创作的方法,即使关心爱护,也是从一个老师的角度出发,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这种身份,被时雄命名为“温情保护者”。而对于芳子来说,她也有着难以摆脱的束缚,一个正在学习的学生如何是不能陷入和别人的热恋的,更不能谈论所谓的爱情和婚姻。

但是,这个看似和谐的世界却并不平静,时雄对于芳子的暗恋早就超出了自己的老师身份,“聊天时内心的悸动、对视时眼中的闪光,那背后真真切切地潜藏着强烈的风暴。”甚至他相信,如果机会来临,那最深处的风暴会乘势兴起,而且会把妻儿、舆论、道德和师生关系等一举击碎。而芳子,也并非固守着道德的约束,她恋爱了,与二十一岁的田中陷入了热恋,这对于时雄来说,是一种打击,他本来想和芳子在条件成熟时发展成为情人,却不想被别人夺去了,“他如何能够忍受心爱的女学生——那个为他的寂寞生活增添了美丽色彩,给予他无穷力量的芳子,突然被人夺走呢?”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时雄的苦闷更加走向极端,一种失去让他没有了再突围的机会,就像他已经埋没的文学创作一样,其实已经将他拖入了一个死胡同。

但是他无法变成行动,他是一个老师,是一个温情保护者,他只有自我苦恼,只有自我醉酒,另一方面,他想要解救,把芳子拉回到纯洁的理想国里,他将搬出去的芳子再次接回来,“时雄完全控制了芳子,总算放心和满足了。”他给她讲屠格涅夫的小说《前夜》,让芳子把叶莲娜的爱情故事比附在自己身上,将自己置身于小说之中。他又针对精神的恋爱、肉体的恋爱、恋爱与人生的关系、有教养的新女性应该恪守的原则等等,条分缕析地进行了殷切而真诚的训导。一个“温情保护者”,其实是伪道德者,因为在时雄的内心深处,她是自己欲望的延伸,也是自己理想的目标。

但是那封信却把时雄打入了深渊,“他们总是说我们堕落、堕落,总说不与我们为伍,但是我们的爱情难道就那么不正经吗?而且他们还总说门第、门第的,我不是那种按照父母的愿望来安排自己爱情的旧式女孩,这一点,老师也是同意的吧?”这仅仅是芳子想要追逐属于自己爱情的宣言,这其中有着一个新女性可贵的精神,而田中也离开了学校,来到了东京找芳子。这一切对于时雄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面对芳子的恋人,时雄甚至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敌人,为了让两个人分开,时雄写信给芳子的父亲,告诉芳子和田中恋爱的事实,“爱情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沉溺进去了。”沉溺于爱情,意味着学习,文学,宗教,都变成了摆设,所以这是另一种不道德,只有父亲的出现,才会使芳子回到原有的生活中,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

而实际上,芳子最后不得不告知,自己和田中已经发生了关系,这在父亲看来是一种背叛,而在时雄看来,则是对自己的扼杀,曾经或者只是对于精神依恋的苦痛,而现在,当肉体都离自己而去,那意味着一种绝望,“不,芳子的灵魂和肉体—一她的一切都被一个读书郎夺走了,而自己竟然还认认真真地为他们的爱情尽心尽力,一想到这点他就怒火中烧。”这种愤怒甚至变成了一种亵渎,“既然如此——既然她已经委身于那个男子,那么她的处女的贞操就根本不值得尊重。自己也大胆出手,满足性欲多好。这样一想,一直被自己视为美若天仙的芳子,就像变成了卖淫女之流,她的身体也变得蠢笨,优雅的举止和表情也变得下贱了。”一下子崩坍了,一下子变成了赤裸裸的欲望,一下子将理想推进了堕落的地方。而芳子,似乎也背负起道德的十字架,在那最后一封信里,她说:“我是一个堕落的女学生。我利用了老师的好意,欺骗了老师。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严重的过错,无论怎样赔罪都不可原谅。老师,请可怜可怜我这个弱者吧。我没有尽到老师所教诲的明治新女性的义务。”

芳子完全是一个被虚构的新女性,一个在时雄的理想国里成为空洞符号的女性,一个背负着道德压力而无法看见自我的女性,而对于时雄来说,种种的新思想,种种的温情保护,种种的解放自我,也都是一种虚幻的理想,他想要从文学里找到现实苦闷的突破口,却陷在自我的牢笼里,他希望通过芳子找到美好感情的归宿,却变成了另一种不道德。他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人,无法走进社会,无法走进芳子,也无法走近自我,实际上,他从来不曾看见一个真实的现实,看见真实的自我,看见真实的芳子,他只想逃离,而当逃离变成一种行为主义的时候,他的世界里也就只剩下那一床有着“令人眷恋的油脂和香汗气味”的棉被,包裹着他,使整个世界都听到了一个“多余人”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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