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25 《甜蜜的生活》:有水我们会停下来痛饮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无水和沙砾的路
路在山岭间盘旋而上
山岭乱石嶙峋而无水
假若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痛饮
在山岩丛中你既不能停步也不能思索
汗是干的而脚又陷在沙里
——T.S·艾略特《荒原》
副标题:现代荒原:罗马。这里没有水?不是的,这里有倾泻而下的雨水,有没进房间的污水,有喷泉里的池水,有巨浪裹夹的海水,甚至有被啜饮而干的酒水,水之与水,是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夜晚,不同的女人,以及不同的荒原——每一种水似乎都对应着一个女人:家产万贯的玛德琳娜,性感妖娆的西尔维娅,舞厅表演的芬妮,不断脱掉衣服的娜迪亚,以及张开嘴巴听不见呼喊的葆拉。她们以水的方式走近马切罗,却以另一种水的方式吞没他,这是一个寓言,关于男人和女人,关于肉体和信仰,关于拯救与引诱,关于爱情和死亡,而最后的最后,水总会变干,而每一个人陷在沙里,“在山岩丛中你既不能停步也不能思索”。
就像最后沙滩上的那一条怪鱼,从大海里被捕捉上来,已经丧失了生命,那一双眼睛却睁大大大的,它已经不会挣扎,不会思考,当然也不会痛饮那大海里的水,而他们,却围在这一条鱼的旁边,议论着关于鱼的种种话题:它是公的还是母的?它是活着还是死去?哪里是头哪里是尾?没有性别,没有生命,没有秩序,所有的疑问仿佛是对于他们自己生存的问题,那一群人,刚刚从那一晚的混乱中走出,他们经过草地,他们穿过树林,他们看见大海,面朝大海应该听到风浪的声音,但是这指向自然之境的声音却仿佛是斯泰纳家中那台留声机里录下的声音:猛烈的大风吹过,是一阵阵的海浪声,之后是动物的叫声,像是一些恐惧的声音,却远离着人群成为自然之声。
| 导演: 费德里科·费里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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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这死亡的后面,世界却以另外一种面目出现。水中没有信仰之鱼,而男人和女人却成为里面交合的鱼。马切罗和玛德琳娜,就在那戴着面具的歌舞表演之后,开车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里,陌生的房子,陌生的夜晚,他们却像早已认识的鱼,一起躺在那张床上。可是,房间里却溢满了水,垫着木板才能进入房间,才能上床,租住房子的女人却在房间外面,为他们煮好咖啡,等待他们做完事痛饮。那水是污水,混杂着泥土,也混杂着欲望,仅仅是一面之缘,仅仅是欢愉之后的激情?“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能认识我。”这是玛德琳娜对马切罗说的话,对于她来说,名车、豪宅,以及一个生意场上腰缠万贯的父亲,都是财富的象征,但是内心的空虚却让她想要逃离,而所有的逃离也如想象一般,是被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说“爱情万岁”,他们被认为是夫妻,却是颠覆着关于爱情、关于婚姻的定义,他们就像两条不在真正水里的鱼,只能在着肮脏的污水里,释放欲望。
所以在古堡那间被隔离的地下室里,玛德琳娜把马切罗带进去,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自己离开,在走廊的传声孔里与他对话,坐在椅子上,马切罗的动作就像是被审讯一样,他看不到玛德琳娜,无法像在污水的房间里释放情欲,她只能听到从神秘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不安和迷惘,这是一种隐喻?“我在远方,很远的远方。”玛德琳娜说,其实她就在地下室的上方,那个立着雕塑的走廊上,但是声音却分隔了他们,而声音的分隔,就像他们的欲望一样,也被搁置在不同的世界里。“你会和我结婚吗?”玛德琳娜提出的是一个“严肃话题”,但是严肃话题又轻易被“游戏”所解构,“我想做你的妻子,但是我还想像婊子一样享受。”妻子和婊子,责任和自由,以及精神和肉体,在玛德琳娜的世界里混杂在一起,而这个问题对于马切罗来说,就像是被审讯时的一种自我忏悔,而且,就在走廊上,刚问完“严肃话题”的玛德琳娜却和走过来的另一个男人接吻,而耳边传来的却是马切罗的回答:“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错乱和解构,玛德琳娜的真正答案其实就是:“我永远是一个妓女。”就像在那污水没过地板的房间里一样,永远不是对于“爱情万岁”的承诺,永远不是被别人传说“他们是夫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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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的生活》电影海报 |
女人甘愿自己变成享乐的妓女,而男人呢,在被审讯的场景里也自愿远离一切的束缚,马切罗是一个记者,也有着爱着自己的女友艾玛,记者对应的是规则和道德,女友指向的是爱情和婚姻,他们都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是作为记者,马切罗只想着去捕捉明星绯闻,和那些手拿照相机的同行一样,他们围在明星身边,以一种侵入的方式追踪、捕捉他们的花边新闻,在飞机场,在街道上,在路边,只要哪一个明星出现,他们便会以各种蜂拥的方式制造新闻,演员西尔维娅从飞机上下来,记者却要求她摘掉墨镜,甚至在步子不符号他们要求的情况下还要她再重走一遍。他们的报道其实是另一种混乱,而这些新闻满足的也是那些窥探欲的读者。所以对于马切罗来说,记者生涯是另一种谎言,另一种怪异,他编织虚假的神话,制造虚伪的童话,而当爱情出现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想要去呵护,艾玛对他的各种照顾让他厌烦,甚至变成讨厌的控制欲,所以艾玛为他发疯,为他服药自杀,而两个人在一起,马切罗却总是要逃避她,在“圣母显灵”的现场,马切罗以记者之名爬上了高高的摄影台,底下艾玛大声问他:“你还爱我吗?”得到的是沉默和嘈杂,没有回应的爱,其实是变态的爱,无论是艾玛对马切罗的服毒自杀,还是马切罗对艾玛在道路上的叱骂,最后都变成了一种异化的爱,她想占有却换来了逃离,他想自由却换来了束缚,她对他说:“倪慧祥狗一样孤独”,而他则对他咒骂:“我不相信你那纠结的、母性的爱,那不是爱,那是一种兽性。”在无人的黑夜里,他把她丢在路边,独自驾车而去,仿佛要逃离一种爱情,而最后,她对他的要求完全异化为一种纯欲望的满足:“我要和你做爱。”
艾玛在失去了爱的世界里也变成了兽性的妓女,而马切罗在没有责任和信仰的世界里,也再无法脱身而去。那房间里床是陌生的床,床上是陌生的女人,所以在充满污水的世界里,只有欲望和占有,只有虚假和欺骗,只有隔离和审讯。而这种欲望的世界在西尔维娅的世界里,就完全变成了对于水的戏弄。一个性感的影星,被众多记者围追堵截,而在那通往高处的楼梯上,只有马切罗一个人跟着西尔维娅,当摆脱了众人的追逐而“占有”的时候,他们也成为另两条鱼,在舞池里舞蹈,在街上穿梭,在古堡里相拥,在野外漫步,西尔维娅曼妙的身子给了马切罗一种想象,而这种想象完全是关于身体的叙事,他捡起她丢下的鞋子,他开车载她到野外,他在她面前骂艾玛是“疯女人”,在这个世界里,只有狭窄的楼梯,只有寂静的屋顶,只有古朴的建筑,只有性感的女人。而西尔维娅似乎属于那种被观赏的女人,就像她沉浸在城市的喷泉之水里一样,走下喷泉池,然后任那水从身上裸露的肌肤上留下,是的,在旁边的马切罗看见了另一种疯狂,这是关于身体的疯狂,是关于欲望的疯狂,就像他曾对她说过的那样:“你是唯一的女神,你是母亲,姐妹,情人,朋友,天使,恶魔,大地和家庭。”女人成为一切,在水中她是一条引诱的鱼,可是,当黎明再次光临的时候,喷泉池的水却不再喷发,不再流动,水成了死水,回去的西尔维娅却被未婚夫咒骂,而马切罗也被这另一个男人所揍。
欲望之水会在天亮的时候死去,会在暴力中变成疼痛,这是水的另一个寓言。而在更为疯狂的另一个水世界里,淋湿和停止的不再是欲望,而是信仰。“圣母显灵”的现场被大批像马切罗一样的记者所包围,两个孩子因为能看见圣灵,所以他们的周围是一大群信徒,他们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寻找圣灵,“在那边!”“不,又在这边了!”那是疯狂的场面,那是无序的现场,那也是制造新闻和谎言的地方,两个孩子曾被警察羁押,在家属和社会的巨大压力下被释放的时候,他们重新又走进了“圣母”的现场,许多人点起蜡烛,许多人抱着病重的孩子,许多人追随着他们的指引,但是圣母在哪里?那一场大雨降临,打灭了蜡烛,淋湿了身体,破坏了灯光,一切的信仰最终却以一种灾害的方式呈现,“他们会得肺炎的。”但是没有人会听,当小孩子在母亲的怀中死去,当燃烧着希望之光的蜡烛灭掉,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谎言的盛大演出,而在这雨中,他们又找寻到了另一种信仰,传说那是一株圣灵之树,所有的人在大雨中,纷涌而上,将树上的树叶和枝条扯断,拿回家中,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圣母显灵的标志,也只有获得这神圣的枝条,才能看见信仰。
泥水侵吞了欲望,池水编织了谎言,雨水扑灭了一切,而对于马切罗来说,这个世界还有那买醉浇愁的酒水。从夜总会到歌舞表演,从贵族古堡到离婚女人的聚会,总会有那一杯杯的酒水,他们进入口中,进入身体里,进入到灵魂深处。马切罗的父亲来看他,不是和他聊工作和生活,不是向他传递母亲的思念,而是一起去父亲以前去过的酒吧,那里有美女的表演,有性感的演出,有如游戏的节目,而那个叫芬妮的女人,始终陪伴着已经老去的马切罗的爸爸,一种父,是一种承继,他点了香槟,他大赞芬妮,“为你的美腿干杯。”和父亲很少见面的马切罗,却仿佛是在一种父系的醉迷世界里生活,而父亲的一夜狂欢换来的是身体的难受,他像一个病人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在没有丝毫的欲望,再没有一点的激情。沉浸于酒水之后,是失落,是空虚,是劳累,是疾病,所以父亲最后以告别的方式乘坐火车离开,看起来是最后的拯救,但是在这个充满欲望的水世界里,谁还能以这样病态的方式逃离?
曾被马切罗羡慕的斯泰纳一家,也是想用逃离的方式避开这样的水世界,他有漂亮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有爱有家庭,所以在斯泰纳的家里聚会,马切罗感受到的是一种美好和安全,东方式的歌舞,女诗人的诗歌,自由的交流,在马切罗看来,“东方主义者”斯泰纳所追求的就是一种自然和谐的生活,“你的房子是一间庇护所,这里有书,有孩子,有家,但是我无能为力。”是的,斯泰纳和妻子共同维护这个家,给孩子一种浓浓的爱,在他们熟睡之时,还轻吻他们的脸颊,但是这样的生活就像是录在留声机里的那些声音一样,是大风、海浪和鸟兽的叫声,但却被包裹在这狭小、封闭和人为循环的世界里,所以斯泰纳对马切罗说的一句话是:“平静让我害怕,我好像只是一个外壳。”平静的世界埋伏着另一种可怕的危险,所以这个被成为庇护所的地方,最后却成为一个死亡的现场,那一把勃朗宁的手枪是斯泰纳打破这个平静世界的工具,那子弹射向了他的孩子,也射向了自己。他是一个被看成是乐观的人,而这种乐观却最后变成了病态的爱,在这个庇护所里,最后留下的留声机里狂风怒号的声音,树叶飘落的声音,以及海浪拍打的声音。
打破平静,却制造了更为恐慌的声音,而这一种死亡却没有了那种宗教般的沉思,换来的却依然是以记者为代表的猎奇,当大批记者等待斯泰纳从外地回来的妻子,对孩子和丈夫,对庇护所的家一无所知的妻子,当看见记者们拿着摄像机对准她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成了一名电影明星。虚幻的表面下是一种悲剧的扩展,不管是斯泰纳还是她的妻子,不管是马切罗还是那些捕捉新闻的记者,他们都是生活在这样一个被谎言编织的世界里,当爱被异化,当平静被打破,当世界以另一种水的方式存在的时候,信仰在哪里?爱在哪里?救赎在哪里?
只有男男女女逢场作戏,只有肉体释放的欲望,只有精神的麻木不仁,只有夜总会的欢宴和歌舞,只有古堡里的灵媒和纵欲,只有别墅里的脱衣舞表演和人骑人的恶作剧,这是没有水只有岩石的世界,而当另一些水浸没身体的时候,是一张媾和的床,是一杯买醉的酒,是一个抚摸身体的池,是一片堕落的海,在12个片段的生活里,他们都是“流动的展览馆”,像水一样,吞没世界。或者存在着一个上帝,那架直升机飞越城市上空的时候,是吊着那个巨大的耶稣像,它以俯视的方式看见这个城市的芸芸众生,但是他却是被束缚住的,甚至他只是另一处风景的人造景观,神在我们的头顶之上,却只是匆匆瞥见,一种道具一样失去其和宗教有关的一切意义。
底下的人是看见头顶上的神的,但是那些穿着比基尼的女人抬头的时候,她们的眼里也只有惊喜和娱乐的目光,她们和在直升飞机上的马切罗对话,问他会运往何处,马切罗也张开口说话,可是声音被巨大的螺旋桨的声音淹没。而在结尾,当那条怪鱼被拖上岸的时候,马切罗看见了对面向他招手的葆拉,一个纯洁的女孩,一个漂亮的女孩,一个侧面如壁画中天使的女孩,召唤着马切罗,让他去往真正的信仰之城,但是海浪的声音遮蔽了一切,“他不了解葆拉的纯真和对生命开放态度可以带给他一种新鲜的视野,进而把他愤世嫉俗的摧毁性态度转化成明晓事理的建设性态度。她是马尔切洛的乡愁与不再的浪漫。”是的,和当初被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淹没一样,耶稣和天使,也都无法发出最真实的声音,无法让人回到理想之城,无法让人走进信仰的自然之境,只有怪鱼,只有欲望,只有谎言,只有身体,编织起一个叫做荒原的城市:“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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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四海一家》:从清教徒到战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