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5 《迷魂记》：只有自设的影子令人晕眩

他说：“你是我唯一的答案，我必须解脱出来。”她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他说：“这一切太迟了，你就是玛德琳。”她似乎要争取让约翰尼知道自己不是玛德琳，是朱迪，是真正爱着他的人，也是让他爱着的真实的自己，只是最后争取变成了害怕——那个西班牙圣璜浸信会教堂的塔楼，那扇没有遮拦的窗口，曾经就发生了坠楼的悲剧：加文设计将自己的妻子推了下去，而一起设计成为他妻子玛德琳的就是朱迪。看见了死亡，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朱迪的害怕似乎无可逃避，但是在最后的时刻，不是朱迪像“玛德琳”一样从窗口跌落下去，不是约翰尼以解脱的方式将她推了下去，而是塔楼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修女，仿佛闯入者，以一种无形的力量终于让她变成了玛德琳，终于从窗口跌落下去。

修女之出现，是现实的一部分，但是却变成了“旧事重演”：在曾经名叫玛德琳的女人世界里，那个她对约翰尼说的梦里，除了西班牙教堂，除了塔和楼，除了木屋，除了百叶窗，除了马车，除了雕像，除了胡椒树，还有修女，“修女会责骂我们的。”玛德琳只不过是虚构了一个梦，虚构了西班牙教堂，虚构了灰色的马，虚构了死亡，但是当“修女会责骂我”变成了现实，她无法从这个虚构的死亡中挣脱出来，仿佛是预设：她必须是玛德琳，她必须死。

修女敲响了塔楼的钟声，这是祭奠？但是约翰尼却说：“我不再恐惧了，我成功了。”当登上高楼战胜了恐高症，面对着死去的朱迪，约翰尼是不是反而在预设的死亡中发现了自己？一个是重新变成了死去的玛德琳，一个是挣脱出来的约翰尼，在这死和生的相逆过程里，一种影子覆盖了已经看到微光的爱情，另一种影子却在自我挣扎中发现了真实，一个是进入，一个是出来，而所有的进入和出来只有一个通道，那就是眩晕的楼梯，向上是战胜恐惧的影子，向下是制造死亡的影子，迷魂而眩晕，在于如何处理你和影子的关系。

其实，谁是玛德琳谁是朱迪，谁是恐惧的自己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这个悬念本身就是一种人为的预设，当女人变成朱迪，在那个住了三年的房间里回想塔楼上发生的悲剧，其实一切的谜底都被揭开了：登上塔楼的不是加文的妻子玛德琳，是朱迪，她只是和加文合演了一出戏，当她跑上塔楼，早已经将妻子劫上来的加文顺势将妻子从窗口推了下去，而患有恐高症的约翰尼因为无法登上塔顶，他只是作为一个证人“目击”了这次自杀事件，于是杀死了妻子的加文无罪，他拿走了全部财产前往了欧洲。但是这一切对于约翰尼来说，却是无知的，他被恐高症阻止在楼梯的中间，正是在这个无法上去到达现场的中间地带，他看见了窗口掉下去的玛德琳，看见了自己真正爱着的女人死去，一种影子的覆盖，制造了另一种恐惧，于是他活在一种死去的悲伤中，这种悲伤又制造了另一种悲伤，另一个影子，于是他把之后遇到的朱迪也当成了玛德琳，甚至要把这个和玛德琳相像的女孩也变成玛德琳——影子在重叠，一切都是自我虚幻的结果，所以脑中闪现了真相的朱迪给约翰尼写下了这样一封信：“你终于找到我了，我走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了，我只是加文杀妻计划的一部分，他选中你作为证人，而我错误地爱上了你，而且还爱着你，我想让你爱上真正的我。”

	导演: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编剧: Alec Coppel / 萨缪尔·A·泰勒 / 皮埃尔·布瓦洛 / 托马·纳西雅克 / 马克斯韦尔·安德森 主演: 詹姆斯·斯图尔特 / 金·诺瓦克 / 芭芭拉·贝尔·戈迪斯 / 汤姆·赫尔莫 类型: 爱情 / 悬疑 / 惊悚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上映日期: 1958-05-09 片长: 128 分钟 又名: 眩晕 / Alfred Hitchcock's Vertigo

杀妻计划中的自己不是自己，曾被约翰尼爱上的自己也不是自己，只有那个叫朱迪的女人才是自己。但是，朱迪却把信撕了，她放弃了离开约翰尼，放弃了错误爱上他，甚至也放弃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朱迪，当她决定重新投入约翰尼的怀抱，其实就是没有走出那个影子：令人恐惧的影子，让人晕眩的影子，以及登上塔楼跌落而死亡的影子——她就是要给他机会让自己变成玛德琳，在影子世界中再也无法走出，再也不想走出。

是的，只有影子才令人晕眩，这仿佛是宿命。对于约翰尼来说，当那次看见追击逃犯的同事从高楼上跌落，他就被影子笼罩着，双手紧紧抓住高楼，双脚悬空在那里，那个同事是回过头来想帮助他离开悬着的状态，但是自己却不小心跌落下去，死亡降临，在约翰尼的世界里就变成了恐惧的影子，命名为：恐高症。“医生说在经历一次就能治好恐惧症。”当约翰尼被警局解雇，那个影子其实无法散去，即使他在米治那里爬上高高的凳子，证明自己可以战胜恐惧，最后也以跌落的方式重新回到现实，再经历一次，有时候是战胜自己，有时候却是让自己跌得更深。

加文找到他，让他以私家侦探的名义跟踪妻子，便是人为设置的另一个影子，是再经历一次让他更无法解脱的影子。加文说自己的妻子魂不守舍，有时候不认识自己，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对于发生的事总是记不住，“死人上了活人身。”这是加文下的结论，而这个结论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当约翰尼轻易进入的时候，他就像那个追击逃犯时的悬空状态一样，既无法以向上的方式抵达现场，也无法以跌落的方式走向死亡。

《迷魂记》电影海报

在那家厄尼餐厅他看见了高贵、优雅的玛德琳，从第一眼开始，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约翰尼的心，所以名曰跟踪吗，不如说是被她迷住了。这是另一个覆盖在身上的影子，这个影子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加文所说的奇异表现对于他的惊慌感，而另一种则是女性美对于他的诱惑——约翰尼跟踪玛德琳，本身就是一种影子现实，他活在她的影子里，从此再也无法安全地走出。

她一个人开着车，去了一家花店，买了一束漂亮的花；她去了墓地，在一个写着名字的墓碑前伫立；她去了绘画展览室，端详一幅名为《卡洛塔的画像》的画；她去了一家保持旧有风格的酒店，在那里休息。本来这一切和一个女人相关，也完全是正常的事，但是，当约翰尼成为跟踪者，成为影子里的人，他便走进了一个令人恐惧的“迷魂世界”——玛德琳的所有行为都是在重演一个古老的传说，都是把自己当成卡洛塔：她买的那束花和画像里的女人手中拿着的花一模一样，她束起来的头发也和画像里的一样，而那个墓碑上的名字就是卡洛塔，甚至，当约翰尼走进那家酒店，柜台前的老妇人说，住着的人就叫玛德琳，而她却告诉约翰尼，“今天她没有来过。”约翰尼明明跟踪她而来，在窗外看见她拉开窗帘脱去衣服，但是当妇人拿着钥匙打开房门，里面果然没有一个人。

卡洛塔是画像中的人？是墓地里的人？是房间里的人？其实卡洛塔是一个早已经自杀的人，“悲惨的卡洛塔。”这是米治的朋友、研究民间历史的波特在听说这个名字时的感叹，他说，卡洛塔是一个来自南方贫民窟的女人，后来被一个男人看中，男人为她买了那幢楼，但是后来男人抛弃了她，带走了她的孩子，可怜的卡洛塔每次总是问别人：“我的孩子在哪里？”后来生病，后来发疯，后来就死了。所以这是一个死去的魂灵，但是这一切又在玛德琳身上复现了，而加文告诉约翰尼的是：“卡洛塔自杀时只有26岁，而今年玛德琳也是26岁，而且，她祖母也是自杀的。”

这无疑就是让约翰尼进入到那个关于死亡的影子里，而把玛德琳当成卡洛塔只是一重影子，当跟踪玛德琳的约翰尼将从金门跳海的她解救上来，当他听说了她的故事，当他最终爱上了她，便是走进了第二重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完全在加文的计划之外，也变成了让他无法安全走出的那个可怕的梦的一部分。先前是跟踪，是一前一后保持的距离，当他将她从大海里救上来，他们便开始了对话，他问她去过哪里，她说不记得了，他问她以前跳过海吗，她说没有——她坐在他为他生起火的壁炉前，他用手握住了她的手，他将她的衣服都弄干了，那一刻，两个人的对话是走进了关于爱的世界。

但是爱不是纯粹的，因为她还是加文杀妻计划的一部分，于是她说起了那个梦，那个梦里有黑暗的走廊，有破碎的镜子，有空着等待她进去的坟墓，有灰色的马，有责怪她的修女，“那是我的坟墓，干净，就像在等着我。”虽然她也爱着他，让他不要离开自己，虽然他很想自己不是玛德琳，但是那教堂的高楼必须登上去，因为只有加文妻子之死，她才可以变成朱迪，于是在那个宛如梦中出现过的西班牙教堂里，她对他说：“我不想死，但是有一种声音让我去死，如果我死了，希望你知道我爱你。”“我必须去死”，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爱着你”，这是心灵真正的声音，但是当恐高的约翰尼没有抵达最后的现场，当他看见玛德琳从窗口掉下，当他还被影子笼罩着，他如何知道这只是一个计划，如何知道玛德琳的真正名字叫朱迪？

当玛德琳死去，当加文离开，一重影子似乎就这样走向了终点，但是对于约翰尼来说，真正难以解脱的影子是第二重，他成为忧郁症患者，他进入了医院，他梦见了坟墓和死亡，当米治来看他，给他播放莫扎特的音乐，和他说话并告诉他“过时不在你”，约翰尼面目表情，眼神空洞，就像加文口中的妻子玛德琳，一种人为预设的恐惧终于变成了现实中的恐惧，约翰尼就是进入了一个自己不想走出的影子世界里，甚至梦中的一切也和玛德琳告诉他的一样：那里有破碎的镜子，有散落的花，有空空的坟墓，然后自己睡了进去。而在出院之后，他的世界里也全是玛德琳的影子：他去花店，他去厄尼餐馆，他去画廊，他去墓地，他把所有相像的女人都看成了玛德琳，而当他在街上遇到朱迪，也完全把她当成了已经死去的玛德琳。

但是，知晓一切的朱迪却也爱着他，当她撕碎了那封信，当她答应和他一起晚餐，当她终于以真实的自我接近他，以为是走向了一种爱情，却原来还在影子里：他让朱迪穿上最后玛德琳跳楼时的那套灰色西装，他让朱迪穿上棕色的鞋子，他让朱迪将头发束起来，“你就不能喜欢我这个人？”这是朱迪的疑问，但是在约翰尼的坚持下，在朱迪为爱付出中，她终于变成了玛德琳——一个死去的影子，在活着的人身上复现，是不是和玛德琳成为卡洛塔一样，成为一个被附身的寓言？而附身的不止朱迪，还有约翰尼，他就活在玛德琳的世界里，活在无法去除的影子世界里。而当那一条曾经戴在画中卡洛塔身上的项链，曾经戴在玛德琳身上的项链，最终又戴在朱迪身上的时候，影子终于制造了“迷魂”的晕眩状态：他把朱迪带到了圣璜浸信会教堂，推着她走向了楼梯，他告诉她的是：“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要从以前解脱出来。”

曾经，他爱着玛德琳，玛德琳却对他说：“一切太迟了，如果我死了，希望你知道我爱你。”现在，朱迪爱着他，他却对朱迪说“一切太迟了，只有你死了，我才能解脱出来。”从一个计划变成一种阴影，从一个寓言制造一个阴影，对于约翰尼来说，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爱情，他只不过想从影子里逃脱出来，甚至只想在楼梯登高的过程中战胜恐高症——再经历一次你就能治好恐高症。用死亡复演的方式战胜恐惧，那个在她面前的人不是朱迪，不是玛德琳，她其实就是必死的卡洛塔，是一个虚构，是一种预言，是一种梦境：被梦劫持的世界里，坟墓正空着，黑暗没有尽头，旁边是灰色的马，修女们在责怪，而那个惨叫着死去的人，就是他一生都无法走出的影子，只有影子跌落，被黑暗吞噬，他才在教堂的钟声里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自我，只是这一切真的“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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