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25《烧船》:到处都有奇妙的缘分
母女两个都穿着茶色的毛衣和黑色裤子,衣服已经很脏了。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我觉得她们看起来像白色的蝴蝶呢?
——《在路上起舞》
起舞的白色蝴蝶,在道路上,它构成了另一种风景,而这种风景在被我看见之后,却演变为一种更为诗意的存在。刚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被托付给住在尼崎的姑母照顾,人生地不熟的我想着回家,“我是讨厌尼崎,讨厌国道二号线以北的街巷,讨厌那些酝酿着芜杂和贫瘠的全部风景。”但是当看到一对母女在那里的时候,却在讨厌的世界里发现了美丽的风景。但是这一处风景和芜杂、贫瘠的尼崎相呼应,因为这是一对乞讨的母女,因为母亲还是一个盲人,还因为租后那个盲人母亲死了——据说是被车轧死的,也有说法是,“某天快到傍晚时,她还像往常那样乞讨的时候,突然朝前倒下,就那样没了呼吸。”
这是和童年有关的记忆,这样的记忆被唤醒是在三十九年后,我来到中国新疆的莎车县旅游,在村子尽头的道路上看到了同样是在乞讨的母亲,母亲跪在那里,抬起双手、张开手掌做出乞讨的动作,而那个七八岁的女孩,则在她妈妈身边开心地跑来跑去。隔着三十九年的时间,像白色蝴蝶一样的母女诗意般的重现,当记忆被唤醒,对于我来说,似乎有着混杂的感觉:母亲是盲人,最后在乞讨中死去,而那个开心的女儿呢?三十九年前的春子没有死,三十九年后的女儿也还在,母亲的死仿佛是一场悲剧,但是活着的女儿在续写着记忆相关的故事。而当我将遥远的记忆和现实连接在一起,作为旁观者,也许更多是将“在路上起舞”看成是一种缘分,而一对母女在不同的时间以相同的蝴蝶般的方式出现,是不是也是一种缘分?
实际上,宫本辉并不是在讲述一种和自己无关的缘分,“在路上起舞”重现母女之间的关系就是他想要书写的缘分,缘分就是说不出什么原因却奇妙地出现,缘分就是不需要解释就自成为一种故事,而宫本辉在小说中所要讲述的其实是和“母亲”有关的缘分。《胸之香》的确是一部有关缘分奇妙的小说,母亲在六十九岁时罹患胃癌住进了医院,她的临床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是一家面包店老板的妻子。在母亲离世半年前,她任性地说要去那家面包店,“那边呀,可是有妈妈的回忆呢。”母亲的回忆将面包店、面包店老板的妻子连在一起,更将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情感经历串联起来:自己出生一个月后母亲去世,父亲和年轻的女人私奔了,被亲戚轮流抚养的她留在心中最早的记忆,就是烤面包时酵母的气味;后来父亲也一样离开了,母亲和父亲是再婚的,在生下我之前而和前夫还有一个男孩,母亲后来在电车上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怀孕了,按照母亲的推算,那个女人的孩子比我小两岁;母亲住院的时候,面包店的老板会给妻子带来面包,母亲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
一切都被连接成了一条线,父亲曾经买面包时带回来的气味,电车中遇到怀孕的女孩,邻床面包店老板的妻子……当母亲准备迎接生命尽头回家后,这些线便成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个面包店的老板就是怀孕女人的儿子,怀孕的女人就是父亲的情人。将这些故事连接起来的只是“胸之香”的体味,“特别是,那种气味在他的胸口一带,尤其强烈。”体味和香味跨越了时间,却指向了隐秘故事中的真相,“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是到处都有奇妙的缘分啊。”是母亲还在回忆离开自己的丈夫?是母亲从父亲私生子身上找到了人母的感觉?尽管母亲也没有真的拆穿这个故事背后的伦理道德,但是“缘分”的背后却并不是美好的,就像“在路上起舞”的白蝴蝶,“如同遭到雷击一样,深夜里,我在没有人的医院的厕所里,站了很久很久。”这里就显得有些不一般了,缘分像一种虚无缥缈却突然降临的东西,母亲没有将过去的哀伤说出来,也没有背过身去避开,而是把它当做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而不管是“在路上跳舞”的旁观者,还是在母亲故事中的听众,我都没有真正参与到这个缘分故事里,但是当母亲的故事被连成了一条线,我自然就有了被纳入其中的位置,“我对他说,以前您妻子住院的时候,邻床有个老婆婆,我就是她的儿子。”
编号:C41·2250406·2274 |
在宫本辉的这本小说集中,“我”的身份有一种转换,这是从旁观者到参与者的转换,更是从缘分到恩情的改变。在《后记》中,宫本辉说,“母亲的死尤其影响了这七篇小说。”在母亲死后他读到了日莲和尚说的一段话,“父母之赤白二渧,和合以成我身。宿母胎内,二百七十日,九月之间,有三十七度死之苦。生落时隐忍之念,自顶出烟达于梵天。生后饮乳一百八十余石,三年间游于父母膝下……”这就是孩子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但是这层关系并不简单只是母子身份的连接,从“和合以成我身”,到“三十七度死之苦”,再到生落时“隐忍之念”,孩子的诞生就是父母受苦受难的结果,或者说孩子之生是建立在父母之死意义上的,于是母亲去世这个在小说中的母题就有了更多的隐喻:孩子生命的诞生以及小说文本的诞生。所以当宫本辉创作这些被母亲的死影响的小说,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一种对父母之恩的报答,“生而为人,必须报答三种恩情,‘父母之恩’就是其一。”
这就是在这本小说集中实现的转变:从奇妙的缘分变成对“父母之恩”的报答,从偶然的连接到必然的态度,而且在宫本辉看来,这种报答不是礼仪,也不是道德,它就是作为人子和母亲的天然连接,在《胸之香》中,母亲念念不忘的其实并不是父亲的体味,而是从父亲的体味中寻找“儿子”,这就是宫本辉所强调的“生”本身和怜爱他者的生命力。在收录的七部短片中,都有一个“母亲”的角色,而从母亲的角色,演化出那个如蝴蝶的春子,演化出面包店老板,演化出听说母亲故事的我,而除此之外,宫本辉的“母亲”也在非礼仪和道德层面探究了和我有关的情人、妻子等角色,而这更让我从旁观者变成了“生”本身所代表的生命的见证者——但是在强调“母亲”这一身份具有的生命力象征时,那些妻子、情人故事中带有的道德问题是不是也被这种所谓的“父母之恩”而合理化了?
《涟漪》的开篇第一句是:“酒醉后我随便约了个女人。刚回旅馆,她就打来电话,问我现在能不能过来。”女人不是情人,只是为了一夜的肉身关系,但是在宿醉中,女人的肉体并没有激发我的欲望,“我没能和她做爱。”后来这个叫真须美的女人便离开了。这不算是一次成功的性交易,而且当两年后在葡萄牙里斯本偶遇她,这个故事就完全变成了对母爱的赞歌。真须美带我去了寓所,那里有一对老夫妻,真须美说那是丈夫的父母,我看到了一张带着相框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子正在微笑,这是真须美两个月前去世的丈夫,“一年半前。在东京办的婚礼。那时候他在日本留学,比我小两岁。”也就是说,两年前是应召女郎的真须美,一年后就已经嫁做人妻,而且她也成为了妈妈,在一则笔记中,真须美写道:“今天,去医院了。检查出怀孕。我要生下孩子。在葡萄牙生下来养大。我去工作,养育孩子。”
宫本辉:父母之赤白二渧,和合以成我身 |
真须美的身份转变,尤其在成为了那个养育孩子的母亲之后,我对她自然有了一种对父母之恩的天然感触,“就像是在水中游泳,累了之后想要在什么地方温暖一下冷掉的身体,终于爬上岸了一样。”对真须美母亲身份的赞歌实际上也是让自己得到了赦免。《烧船》的故事和婚外情有关,而且也和“母亲”有关。我和珠惠乘飞机去了鸟取县的S市,住进了一个只有五间客房的老旧廉价旅馆,这次并不算是旅行,而是要和她分手,“我们半年前相识,到现在,情人关系也维持了三个月。对此,两个人都已经厌倦了。”这种厌倦是因为珠惠说我们之间“有结果”是不可能的事。没有结果而厌倦,厌倦而分手,这也许是我身为一个妻子的丈夫应该做出的决定。但是在住进这家旅馆之后,这种道德上的罪恶感似乎慢慢消退了,甚至变成了对婚姻本身的反思。
我和珠惠看见海边的一只小木船,而且小木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悄悄移动,后来发现移动小船的是旅馆夫妇。这对看上去只有二十二岁的夫妻,这对结婚才三年的夫妻,为什么要移动小木船?老板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和妻子在八岁时就有了婚约,小时候的他们就常常坐着小船一起玩,后来他们结了婚,小时候的玩笑变成了现实,但是看起来恩爱的他们却在半个月前决定离婚,于是要把那只船烧掉,怕邻居们觉得奇怪,妻子便在夜晚的时候移动小船让它在适合烧船的位置。青梅竹马的爱情,令人羡慕的婚姻,如何走向离婚的结局?宫本辉并没有提及,但是这个无解的问题却在我和珠惠的关系里得到了隐秘的回答: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失去她,“在珠惠喜欢上别人之前,我们还是继续相处吧。我们一定能创造出那种‘有结果’的关系的。”
在这里,“有结果”成为了一种希望,更成为了维持情人关系的必要条件,也许正因为旅馆夫妻没有得到结果,所以他们选择了离婚,而当船真的烧起来的时候,珠惠把我送她的18K窄手镯扔进了未熄的炭火中。旅馆夫妻8岁时的婚约和结婚以来的矛盾,以及18K的手镯,都成为了“烧船”的象征,甚至还有我和妻子之间的婚姻关系,它们都是没有结果、令人厌倦的存在,而真正的感情需要的是“有结果”,那么,这个“有结果”是不是就是怀孕?是不是就是孩子?是不是就是让珠惠成为母亲?《浮月》也许是小说集中最好的一篇小说,因为宫本辉将这个故事置于母亲和儿子的双重视角:我是母亲的孩子,对母亲自然怀有感恩,但是我又是可能孩子的父亲,我天然就成为了一个被感恩的对象,感恩和被感恩让我处在双重关系里,而且更为敏感的是,我是妻子的丈夫,是情人的情夫,丈夫和情夫又被赋予了两种身份,那么在双重关系和双重身份中,道德问题是不是就像在《烧船》中一样,取决于“有结果”而具有了合理性?
我乘坐中先生的船从旅馆出发说是去看中秋满月,但是我心情不好路上不断叹息,因为我受困于两件事:两周前美幸知道怀上了我的孩子,她说要去找朋友商量,“据说那个朋友比我大两岁,不过名字、工作,还有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美幸怀上了孩子,我就是孩子的父亲,但是要不要这个孩子美幸不和我商量,而是去找我不知道的朋友,是不是意味着在孩子面前我是缺席的;家中的母亲已经八十岁了,三月份的时候因为轻度脑梗住院了,六月份出院后总说自己的肚子里怀有婴儿,她不让我的妻子碰她,因为她说儿媳要杀掉这个孩子。怀孕的美幸,肚子里有“孩子”的母亲,她们在我面前都是母亲,都是孩子的母亲,但是不管在美幸那里,还是在母亲那里,我却是一样缺席的,而且最核心的事实是:美幸只是我的情人,而我的妻子担负起了照顾母亲的工作,妻子不知道我外面有情人,当然美幸也没有想要让我的家里人知道这件事,甚至如果有了孩子她也会努力将他养大。
在美幸面前,我是缺席的,不仅仅是她没有让我陪,更是我作为他的情人并没有名分,在母亲面前,我是缺席的,她生病我没有尽到儿子的职责;在妻子面前,我更是缺席的,妻子任劳任怨照顾母亲,而丈夫却早已经出轨。但是这里最好的设计不是我在三个女人面前的缺席,而是“孩子”这个象征是缺席的:母亲以为自己肚子里有婴儿,实际上那只不过是病态产生的粪便和气体,“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啊。妈妈的肚子恢复原状了。”妻子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美幸找到了我,在船上她告诉我孩子已经流产了,是在五天就已经流产了,“就这两周,我却泄气了,所以肯定会流产的。我原以为自己的精神会更强大的,但并不是那样。”美幸这样对我说。母亲排出了粪便和气体,肚子里不再有婴儿,美幸流产了,也不再是一个有孕的女人,对于我来说,似乎生活中的不快随着这两个孩子的消失而化解,但是,我不是别人,恰恰是母亲生下的儿子,恰恰是流产胎儿的父亲,是不是当两个孩子消失,我身为儿子和父亲的身份也被取消了,“美幸紧紧抓着我的腰带向后拉去。我和她一起仰面倒在了甲板上。船身剧烈地左右摇个不停。”而这是不是变成了道德意义的某种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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