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5 《猎鹿人》:一击即中,并非是生命的游戏
一把左轮手枪,一颗致命的子弹,上膛,旋转,拿起,对准自己的脑袋——唯一的子弹,唯一的生命,弹夹的六分之一机会,只是证明一种运气在理论上的可能,事实上,它是指向唯一的死亡游戏。这是“一击即中”的俄罗斯轮盘赌博,金钱堆积起来的赌注,疯狂欢呼的赌徒,只有在“一击即中”枪响的时候,世界才会凝固为一种死亡,毫无征兆,却永远地结束了。
但是,当历奇拿起手枪的时候,当迈克对准脑袋的时候,他们却想看见一种逃离游戏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当他们在越南战场上成为俘虏的时候,第二次是当他们在战争即将走向结束的时候。第一次在河边的木屋里,被关在水牢里的史蒂夫、迈克和历奇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折磨,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死亡:那一次,当满身是伤的迈克在越南的村庄里醒来的时候,他看见那个越南军人在掀开的地窖里,投放了一枚炸弹,里面是全村没有被炮火轰炸的妇女和孩子,是无数双期待生存下来的目光,但是这枚炸弹无情地在他们身上爆炸;还有那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终于也没能以活着的方式逃离,越南军人用子弹射杀了她——这一切历历在目,当迈克最终用火枪将越南军人烧死的时候,死亡的恐惧或者已经转变为一种活着的欲望,所以当最后三个人成为俘虏的时候,只有迈克在死亡将要降临的时候,勇敢面对一切。
俄罗斯轮盘游戏在他们面前上演,头上扎着红布的男人用枪指着自己的脑袋,有痛苦有恐惧,张开眼或者闭起眼,没有子弹的机会使他们幸存,装有子弹的那一刻会使他们脑血迸溅。那时,历奇是害怕的,史蒂夫是恐惧的,“我要回家,我们不属于这里。”但是却只是一种无望的告白,坐在轮盘游戏前的史蒂夫拿起了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却在恐惧中慌张地将枪打偏了,枪响了却击中了房梁,作为惩罚,史蒂夫被关进了到处是水老鼠的水牢里受尽折磨。而轮到迈克和历奇的时候,已经充满了生的渴望的迈克却对历奇悄悄地说:“要在枪里放三颗子弹——杀他们。”从来没有在左轮手枪里放进三颗子弹,这是对轮盘赌游戏的改变,三颗子弹意味着更大的死亡机会,也更刺激,所以坐在中间的越南人同意了,而这次同意,就是改变了“一击即中”的死亡定律。
| 导演: 迈克尔·西米诺 |
![]() |
这是第一次,而当迈克回到美国终于在史蒂夫那里发现了从西贡寄来的钱,才知道失踪的历奇还在越南,还没有死去,他再次离开美国前往越南开始了第二次营救。在用钱打通了关系之后,迈克终于又来到了俄罗斯轮盘赌的游戏现场,不是战争却比战争更为残酷,因为历奇已经变成了一个精神恍惚的人,变成了游戏的一个工具,迈克叫他打他,他都目光呆滞不发一言,而当他和迈克一起坐在轮盘赌的桌上,一起面对只有一颗子弹的左轮手枪,似乎曾经发生的一切又回来了,一样告诉他:“我们没有时间了。”一样提醒他:“我们回家,回家。”一样警醒他:“不要这么做了。”但是历奇即使被唤醒而流下了眼泪,对于他来说,死亡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不是像第一次一样被逼上绝路,而是自己选择了放弃,对准迈克的手枪没有响,但是当历奇把枪口对准自己的时候,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枪终于响了,倒下,血从脑袋里迸溅而出。留下的是永远痛苦的迈克。
|
《猎鹿人》电影海报 |
战争中的游戏是为了创造机会活着,三个人从死亡中找到了生存的机会;而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击即中的游戏却变成了死亡的选择,历奇已经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只有麻木和呆滞。第一次和第二次,生和死,以相同的方式在一场轮盘赌的游戏里上演,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给变了什么?而其实,对于迈克来说,人生就像是一轮盘赌的游戏,当初从美国到越南,以为走向的是一条光荣之路,在那场史蒂夫和安琪拉的婚礼上,当主持人宣布三个人将去越南的时候,对他们的注解是:“报效祖国”,全场一片欢呼。史蒂夫对伤心的母亲说的一句话是:“我要飞一次,让我飞一次,只飞一次。”甚至腰痛的艾素曾说过,如果我身体好的话,也会和他们一起去越南,所以离开美国走向战场之前,他们是兴奋的,“这时光荣之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从美国到越南,是“只飞一次”的渴望,从越南回到美国,是对于死亡的唯一一次获胜,而迈克再次离开美国去西贡,又像是对于精神之死的一次解救,而终于,他带回来的只是“一击即中”而永远死去的历奇,还有永远没有能够站立起来的史蒂夫——从美国到越南,从越南到美国,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也是轮盘赌的游戏,只不过,他们的赌注就是那唯一一次的生命。所以当所谓的“光荣之路”变成了生命的游戏,身上佩戴着勋章的迈克却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英雄,当他看到朋友们在路边拉起横幅欢迎迈克回来的时候,他故意绕了过去,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度过了回来的第一个晚上。
没有了胜利,没有了英雄,没有了荣誉,回来或者是“一击即中”最无情的命运,而曾经的“猎鹿人”也终于把子弹对准了天空,空空如也的天空,没有死亡威胁的天空。在去往越南之前,迈克和他的朋友们喜欢猎鹿,他们将猎杀的鹿做成标本,挂在墙上做了装饰。在星期一坐火车踏上“光荣之路”之前,他们再次来到森林里,再次体验“超棒的猎鹿之旅”。而面对那一头奔跑的鹿,百发百中的迈克总结出的一条原则就是:一击即中,“一击即中是重点,不能有第二枪。”所以在历奇面前,他拿起了枪,对准了鹿,一声枪响之后,那头充满了生命力量的鹿倒下了。
鹿死了,鹿做了装饰,鹿让他们光荣和刺激,一击即中的背后,他们是猎鹿人,但是当他们走向战场,当他们面对轮盘赌的游戏,谁是猎鹿人?谁又是那一头鹿?枪使自己拿起来的,又对准自己的脑袋,无论生或者死,看起来像是一种自我选择的结果。但其实,在战争中,他们根本没有选择,村子里的人在成批死去,水牢里的人在痛苦中死去,轮盘赌桌上的人血流而死,他们从来不是掌握命运的猎鹿人,他们就是那一头鹿,所以制造死亡的战争,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其残酷就在于失去了自我选择,而变成了猎物。
而即使迈克、历奇和史蒂夫都死里逃生抓住了生命的机会,但是对于他们来说,那种生依然像死亡。史蒂夫被截去了双脚,他坐在轮椅上,却再也不想回到妻子身边,不想回到孩子身边,不想回到小镇回到家里,当迈克千方百计找到他要让他重返故里的时候,史蒂夫却牢牢抓住病床,大声喊道:“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出去,我想在这里多待会儿。”曾经在死亡面前那么渴望回家渴望看见妻子,而现在却失去了回家的勇气。而迈克呢?看起来比史蒂夫和历奇都幸运,但是战争在他身上却留下了永远的伤痛,他不敢走进欢迎会的现场,不敢面对把他当成英雄的那些人,也不敢拥抱爱着他的琳达——曾经琳达是历奇的未婚妻,曾经历奇说等他回来结婚,曾经历奇也说过要答应他如果不回来找照顾琳达。那种爱或者在史蒂夫和安琪拉结婚的时候就有了,但是直到迈克以幸存者的方式回到琳达的身边,他依然是犹豫的,依然不停地逃避,不是他不爱琳达,而是在历奇的失踪,给他带来的不仅是悲伤,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我觉得生疏了,我们有距离,待会儿见。”他对琳达说,琳达想在他身上“相互慰藉”其实对于迈克来说,不是一种负罪感,而是会让他回到战场,回到痛苦的记忆,回到虚假的“光荣之路”上。
这是一种精神的折磨,和史蒂夫的伤残、历奇的麻木一样,都是战争对于人性的摧残,都是“一击即中”对于命运的强暴,所以当回到美国的迈克再一次踏上猎鹿之旅的时候,他终于打偏了那一颗子弹,一击即中没有射中那只鹿,射中的是空空的天空,而那只鹿也没有逃跑,而是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恐惧,然后慢慢走远。鹿没有被射杀,没有成为装饰品,这或者也是迈克对于生命的一次解救,解救鹿,也解救自己。
但是这个轮盘赌的死亡体验,并不仅仅是关于生命的残酷游戏,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一种反战的表达。他们生活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钢铁小镇,这个小镇生活着来自俄罗斯的移民,作为第二代移民,他们其实已经融入了美国文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美国人。在那场婚礼上,主持人把他们的出征说成是“报效祖国”,而在他们的骨子里也的确有着一种认同感,当历奇被送到越南的美国战地医院的时候,登记名录的时候,美国军人问他,你是俄罗斯人?历奇坚定地说:不,是美国人。他们拥有着俄罗斯的姓和美国的名,这样一种认同使他们走向战场的时候的确是带着国家的使命,但是当战争爆发,当死亡被看见,当一切的美好都陨灭的时候,这样的认同感却变成了某种怀疑,也就是说,在国家主义的召唤下,他们奔赴战场,但是最后却是个体的陨灭,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无法逃脱一种死亡。
从婚礼到葬礼,从生存到死亡,在生命个体的摧残之上,必定是对于国家主义的反思,“美军在越南作战的最后一章结束了,这也是美国历史上最具规模的一次军事行动。海莉·布朗,ABC广播公司”,这是迈克离开美国之后的电视新闻,背景是南中国海面上的美国军舰和直升飞机,战争结束,没有荣誉,没有英雄,只有毁灭,只有摧残,而当他们最后举杯为死去的历奇举杯的时候,分明说着那一句俄语,Cavatina的音乐响起,哀伤的世界,正如天气一样,呈现灰暗的色调,而这一场战争在他们准备踏上“光荣之路”之前就已经被注解了,在婚礼现场的酒吧里,一名军人走了进来,他没有祝贺,没有笑容,拿起酒杯的时候,对着围上来好奇的迈克、历奇说道:“Fuck it!”重复,再重复,却是唯一的注解,对于人生,对于生死,对于战争,这或者就是一句谶语,“一击即中”谶语。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