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3 《北斗七星》:病态欲望下的新生和死亡
她终于洗净了身体,告别了前一晚的黑夜,然后穿上白色的衣服,围上白色的围巾,来到捐献花园的仪式现场。而他,却还在那个黑夜里挣扎,一个人的夜晚,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回忆,一个人的痛苦,即使烧掉了那一本《大熊星座的朦胧星群》,即使火光里烈焰升腾,那星光,那火光,也无法照亮他的心灵。白色和黑色,阳光和黑夜,桑德拉和詹尼的世界两种形态,一种走向外部世界的新生,而另一种,则在自我封闭的病态欲望里渐渐死去。
桑德拉或者在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詹尼的死亡,“如果失去你,我将自杀。”这是詹尼曾经的威胁,当桑德拉穿过黑夜迎来第二天的曙光,就意味着开启了属于自己的全新一天,她需要忘记,需要去除,就像那洗净身体的仪式,在牧师的言说中听到先知以赛亚的启示:“你死了,将要起来,应重新生活。”这一天的白色属于清醒和欢呼,属于阳光和露珠,属于慈爱和正义,就如已经死去的父亲,纳粹的迫害、集中营、死亡,也都属于过去,而现在当把花园变成公园,就是“重新生活”的开始,即使白色墓碑上写着“纳粹的愤怒”,但也必须在这“慷慨的礼物”中完成一种新生的仪式,而生病的母亲,曾经误解的继父,都参加了这一个仪式,在阳光中,大家都应该重新生活,都应该以幸存者的面目带来慈爱和正义。
导演: 卢基诺·维斯康蒂 | |
![]() |
而这种慈爱和正义,在桑德拉的身上还有着对于美国丈夫安德鲁的爱情,安德鲁在那个夜晚已经离开这里去了纽约,在留下的那封信里他也表达了新生的渴望:“过去只是另一个时间,让我们忘掉过去面对未来。”而桑德拉在给安德鲁的回信中也说:“我没有背叛你的行人,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对于桑德拉来说,“在一起”不是简单的回归,是把一切的羞耻、阴暗和谎言放在过去的夜晚,放在过去的记忆,而在通往未来的路上,不再成为过去的自己,不再以一种病态的欲望激活现在,不再以隐藏的方式戴上自我牺牲的面具。
不再自我牺牲,仿佛是一次觉醒,但是对于詹尼来说,却再也无法跨越黑暗,无法跨越记忆,无法跨越病态的欲望,那一幢古老的房子,那一间阴暗的房间,那一个写在小说里的故事,以及那一张床,仿佛都成为自己无法离开的枷锁,而且詹尼并不想离开,他还想拥有,他还想继续,他还想不被抛弃,“在黑暗的地狱里,我很害怕。”每个人或者都害怕过,母亲害怕过,桑德拉害怕过,而当那个房间慢慢成为一种记忆的时候,它和詹尼的命运一样,只能走向死亡。烈焰吞噬了那篇文稿,黑夜吞噬了绝望的心,挣扎的身体和欲望中,他最后抱住的不是一种记忆,而是一个空无。
记忆是永远不会成为空无的,而对待记忆中的那些病态的欲望,取决于你是走向外部,还是留恋过往,取决于你是重新生活,还是长眠不醒,取决于你在回来的时候到底会不会转身。“回来”对于桑德拉来说,是一个折返的过程,从美国回意大利,回到旧墙围起来的伊特鲁里亚,回到仿佛人物镂空的古老房子,回到父亲生活过的这个小镇,她只是为了完成一种心愿。嫁给美国丈夫,对于桑德拉来说,是寻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宿,所以这个记忆之中的地方对于她来说,只是逗留,只是经过。但是逗留和经过并不是遗忘一切,而是“要起来,应重新生活”。但是当以回来的方式走进这里的时候,她所遇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孤独的弟弟詹尼,而是一个家族没落隐藏的那种病态欲望。
![]() |
《北斗七星》电影海报 |
家族记忆在桑德拉和詹尼那里都是模糊的,甚至带着痛苦的,詹尼被送到寄宿学校,桑德拉到了修道院学校,而在他们身后的这座房子里,母亲生病,父亲因为是犹太人被送进了集中营,分离和死亡最后写在了这座古老房子的墙壁上,它像一个象征物,带来的是残缺记忆,是痛苦的过去,是病态的生活。桑德拉和詹尼似乎在这样一种病态的世界里萌发了相互关爱的感情,他无忧无靠,她孤独绝望,然后两个人走在一起,不是姐弟式的照顾,而是那一种违背伦理的爱。超越了规则,在没有父亲和母亲的保护中,他们其实用这样一种爱来弥补缺失的爱,但是当爱变成了一种终极目标,它带来的是另一种深渊式的罪孽。
那个真相隐藏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母亲的房间被锁住,姐弟的房间被锁住,而那打开的只有通往花园的那扇门,夜晚的风摇摆着这扇朽腐的门,当桑德拉独自一人进入这扇门的时候,就是进入一个被掩盖的真相。她必须进入这扇门吗?她必须找到詹尼吗?她必须告诉安德鲁关于过去的一切吗?似乎是必须的,因为这扇门通往的就是一个自己无法逃避的过去,就是通往在黑暗中苦苦坚守的詹尼,就是通往那个留下病态欲望的过去。其实不光是这扇门,当桑德拉出现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开始复活,她开始打开了母亲的房间,开始睡在曾经的旧床上,开始讲述一个未曾离开的梦。
那过道,那门柱,那丘比特和普赛克的时钟,仿佛还活在那里,詹尼还活在那里,连那一张小纸条也活在那里:“十万火急,你忠实的奴隶在等你。”安德鲁看到了这张纸条,而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的疑问是:谁是忠实的奴隶?忠实的奴隶,对应的是一个渴求的主人,而在这种莫名的关系里,一定隐藏着一个古老的故事。那个故事其实是写在《大熊星座的朦胧星群》这本文稿里,大熊星座仿佛是星光里的中心,是天上的主人,而朦胧星群形式那个“忠实的奴隶”,所以在桑德拉面前,詹尼认真读着里面的句子,讲述着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不是虚构,它是现实之一种。
当在水塔的地下室里,当桑德拉抚摸詹尼的头,当詹尼拉着桑德拉的手,他们像是被遗弃在古老房子里的姐弟,他们都曾离开过这里,都曾缺失了那一种爱,但是当两个人重新找到故事的时候,那故事却又开始虚构,他从桑德拉的手上摘下戒指,然后戴在自己手上,“今晚,请借我。”戒指是爱情和婚姻的象征,是走出过去到达现在的符号,但是詹尼却取消了意义,甚至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一个游戏开始了,却可能是另一个病态的游戏——詹尼要抱住桑德拉,要拥有桑德拉,不仅仅是情感,还有身体。他仿佛进入的是自己小说的情节,他是自己的主人,而他需要的就是一个忠实的奴隶。
桑德拉也曾亲昵地抚摸詹尼的头,也曾拉住他的手,但是当一枚戒指被取消了自身意义,她开始惶恐,开始不安,开始逃避。已经嫁做人气的桑德拉,看见的只有一个弟弟,所以在进入房间的时候,对着已经脱掉上衣的詹尼说:“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脱衣服。”她进入那个房间,却把门锁住,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她关了灯,世界不被打扰,欲望不被点燃,所以当詹尼取下了她的戒指,她愤怒地说:“你疯了。”然后离开水塔的地下室,留下的是孤独的詹尼,是黑暗中的詹尼,那水中的倒影像那部小说一样,呈现的是虚幻的现实。
桑德拉的逃避是不想揭开那尘封的往事,而其实这并不是真正走向新生的开始,隐藏的故事更具伤害性,尤其是对于丈夫安德鲁来说。所以疑惑的安德鲁邀请了他们的继父,邀请了桑德拉以前的男友,在聚餐中探知事情的真相。照顾病重母亲的继父在聚餐中一语道破了真相:“你指责你母亲和我,以保持自己的清白。”这不是自我牺牲,这是一种攻击,而这攻击的背后是另一个难以启齿的欲望,姐弟从感情的互助到身体的乱伦,在这个家族里永远存放在黑暗中,当一切被打开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安德鲁的愤怒。
安德鲁终于挥拳打了詹尼,桑德拉阻止安德鲁,也说出了内心的痛苦,两个人的感情是为了告别冷清,告别孤独,告别绝望,“他希望我加入,而我拒绝了。”这个游戏像是詹尼一个人设计的,而在曾经的隐瞒中,它终于裂开为一种病态的欲望。但是桑德拉的拒绝却是走向自身的一个证明,“我们的关系已经蒙上了阴影,我不请求宽恕,不希望被原谅。”是的,这是已经发生的丑闻,这是荒诞的游戏,而对于桑德拉来说,不是在这样的病态世界里,继续成为大熊星座,不是继续需要忠实的奴隶。姐弟之间的欲望,是父爱缺失的证明,而那个永不回来的父亲让她跌入到悲剧的世界里,但是即使深渊,她还是需要走出来,而丈夫安德鲁作为另一种爱,对于她来说,就是迎接一种新开始的象征。
一个古老家族的爱恨情仇,并非仅仅是属于姐弟的病态欲望,父母的痛苦往事,它其实也是一个国家经历战争带来巨大伤害的隐喻,犹太人,集中营和死亡,就写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中,而那种乱伦之爱也无法逃脱时代的罪责,而对于现在家族何去何从,国家何去何从的疑问,无非是两种道路,一种是沉溺在黑暗中无法走出,一种则是选择向外的方式寻求自我的救赎,“美国式的丈夫”是一个方向,而这个方向的意义是彻底告别过去,告别病态的欲望,告别羞耻的往事。
“对我来说你已经死了。”这是桑德拉对詹尼说的话,那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她终于在痛苦中关上门,终于在流泪之后选择了离开,即使后面的詹尼在大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但是他已经陷在自我的游戏中无法自拔,已经看到了降临的死亡。死亡是极端的,死亡是黑暗的,原本属于历史的罪孽成为他无法跨越的牢笼,而向外的桑德拉把死去的一切都留在了身后,死亡的詹尼,死亡的欲望,死亡的历史,死亡的房间,死亡的小说,以及死亡的病态的爱:“呵,幸存者,因为你的慈爱和正义,我们感谢你,主啊!阿门!”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328]
思前: 《蜂巢》:藏在妓院里的诗歌和爱情
顾后: 《来自远方》:爱如何能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