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23 《朗读者》：他总是被迫偏离航道
“缪斯，歌颂命运多舛的男人，他总是被迫偏离航道……”《奥德赛》里的句子，曾经在1958年西德新城的某所房子里被读到，曾经在1976年麦克一个人的屋子里被录音，曾经在那个狭小缺少自由的牢狱间被听到，他是朗读者，她是倾听者，他是男人，她是女人，在一起的肉体世界里，被分开的战后生活中，一个句子不只是一个句子，它是一段历史，是一种人生，也是无法根除的宿命。
奥德赛的主题是回家，但是为什么会偏离航道？为什么会成为命运多舛的人？当麦克在那张床上，翻开厚厚的书，从第一个句子入手，他仿佛还在老师讲课的教室里，他以为奥德赛仅仅是为了一次旅行；当韩娜躺在他的身边，陌生的词语进入耳朵，第一次听到这个句子，她认为在肉体抚摸之前，在做爱之前必须先让一句话进入心里。旅行取代了战争，做爱之前必须朗读，其实，对于离开家的他，对于一个人的她，回家的路总在后面，在别处，而那命运多舛的人不仅仅是男人，也是女人，是每一个经历了那场战争之后的普通人。
“他总是偏离航道”，其实是一次迷航。15岁的麦克坐着公交车去往目的地，当那场瓢泼大雪模糊了街道上的一切，也模糊了他前往的方向，而最后甚至也模糊了他回家的路。中途下车的隐喻开始了，他呕吐，他停留，他在狂暴的风雨中无所适从，他在无人问候的角落里垂头丧气。所以身患猩红热的麦克成了一个病体，即使当他回到了家，家人的某种隔阂和他被隔离的身体一样，变成了现实一种。所以15岁的麦克遭遇的是年少时的迷离，那个必须回去的家其实已经让他偏离了航道。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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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史蒂芬·戴德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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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岁的少年能承担得那份爱？当然不能。“我从未跟一个女人一起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这是麦克懵懂世界被肉欲打开的方式，所以迷路，所以偏离航道，尽管他们在一起他给她朗读那些名著里的句子，尽管他们一起骑着单车欢快地穿行在城镇、山野、树林，尽管他们在教堂唱诗班的歌声中感受信仰，但是对于麦克来说，迷路的航行只是为了弥补家的冷漠带来的缺失，一家人围坐在那里吃着餐点，只有麦克在刀叉和锅碗的碰撞声中，沉迷在那个肉欲世界里无法自拔，“我的痛苦越大，我的爱就越深。”缺失需要弥补，空虚需要抚慰，在肉体意义上，偏离的爱是奥德赛回不去的家，“我是你唯一需要的天使，只有一样东西让我们完整，那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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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读者》电影海报 |
唯一需要的天使，在长大之后，在遇到另外的女人之后，为什么会再次偏离航道？麦克在课堂里会对邻座的苏菲走神，会在错过了同学为他举办的生日聚会而对韩娜生气，会指责她从来不会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对不起，我在学校里有点事。”同样是迟到，这是他对韩娜说的谎，曾经他因为和韩娜在一起骗了家人，而现在他以同样的方式欺骗了自己的爱。偏离了航道，是因为不想回家？甚至在韩娜接受法庭审判最终判决终身监禁的时候，麦克还是走进了法律系女同学葛楚的房间，以一种转身的方式离开韩娜，对于他来说，这是另一个家，一个因为转身而必须进入的家，无关肉体，无关爱，只是一种成长的仪式，一种必须维持的婚姻。
被迫偏离航道，对于麦克来说，是自我的逃离，也是自我的妥协，肉体世界在那一句“回你的派对中去”终结，在那一次不辞而别的分手中结束，在庭审旁听的眼泪中失去，在大雪纷飞的茫然中背离——1958年那次病态的相遇之后，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而在麦克进入监狱的大门最终转身离开的时候，天上的雪依然在飘飞，从大雪中开始，在大雪中结束，雪覆盖了一切，而雪也在融化中变成虚无。但是当麦克再次以法律系学生的身份走进韩娜的那段个人历史，当他在庭审中几次想要说出那段故事的时候，当他在听到韩娜被宣判终身监禁而默默流泪的时候，那种爱似乎又回来了，他似乎又变成了朗读者。对韩娜的指控，其实是对那段历史迷惘者的指控，一个不识字只喜欢朗读的句子的女人，是会选择那些会朗读的病弱囚犯，是会保护他们一样，但是怎么可能写下那些关于集中营的陈述？“我有情报可以帮助她减罪。”当麦克对老师这样说的时候，他或者已经开始从偏离的航道回来，回到那曾经经历过的历史和爱，回到成为朗读者的自己，回到韩娜身边。
但是他还是退缩了，他还是转身了，他还是背离了，那些寄给监狱中韩娜的录音带，那些名著中被朗读的情感，那些在狭小失去自由的屋子里飘出来的句子，是麦克内心忏悔的一种表达，但仅仅是赎罪，他没有勇气再次走进韩娜的世界，不能再次给予韩娜爱，朗读只是朗读，句子只是句子，他从来不会韩娜写回信，即使在她出狱之前相见的那一刻，他还是把自己的手从韩娜的希望中缩回，“低调点好。”他走了，他说明天我来接你。接你，是接回家？在这个已经偏离了航道的男人世界里，还有给韩娜留着的家？工作，住房，只是一种形式，只是一种存在，但不是韩娜的未来，就像第二天拿着花的他见到的是自杀死去的韩娜，偏离的航道让他再无法回家。
麦克偏离了回家的航道，他是命运多舛的男人，而韩娜也一样是命运多舛的女人。15岁的麦克遇到她，是用肉体来填补空虚，是用欲望刺激成长，而对于韩娜来说，她的世界的精彩不是因为一个男孩的肉体，而是那些被朗读的句子。《奥德赛》、《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丁丁历险记》、《牵狗的女人》……这些书打开了一个异样的世界，对于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来说，她对于书的渴求，对于句子的迷恋，是远远优于对于肉体的欲望，“以后要先给我读，我们才能做爱。”所以对于她来说，麦克的最大意义是一个朗读者，在朗读的世界里，她获取的是知识，是感情，是智慧，也就是说，他们的相遇和相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精神高于肉体的爱。
精神高于肉体，所以她才会不管麦克的生日派对，才会漠视自己的道歉，才会和他隔着公交车的玻璃，也才会在麦克转身之后离开而去。精神高于肉体，有时候是一种痴迷，有时候会变成理智的丧失。为什么会在战争期间加入党卫军？因为对于韩娜来说，那只是一种工作，“难道我不要这份工作？我应该怎么办？”这是汉娜在庭审的时候问法官的一个问题。所以在挑选那些囚犯的时候，她认为只是因为人太多叫他们挪出空间，而不知道是纳粹处决他们的借口；所以当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发生大火，她想到的是职责有关的维持秩序，防止他们逃跑，而没想到打开门让他们逃命；即使在战争结束的审讯中，当那些同样的囚犯指控是她写了报告，她也放弃告诉他们自己根本不会写字而默认了这一切。
她变成了“纳粹婊子”，她被判决了终身监禁，这是失去自由的岁月，这是为历史赎罪的机会，但是对于韩娜来说，精神先于肉体的人生还在那牢狱生活里发生，当麦克的那些朗读的磁带被她再次听到的时候，她忘了自己的痛苦，一遍遍回到文字，回到句子，甚至她开始学单词，仿佛一次新生，在失去自由、日渐苍老的岁月里，她反而获得了更多，甚至在给麦克的信中，她还叫他“小子”。麦克自动放弃了回家的航道，而汉娜却在寻找那条回家的路，在她要被释放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麦克，那眼中的目光是鲜活的，那欣喜的，是告别于一切的迷惘和无知的，但是当麦克的手缩回去，当麦克的目光保留，当麦克的世界不容纳一个朗读者的时候，她已经看不见未来了，看不见肉体之上的精神——那些书被堆放在桌子上，那个苍老的身体压在书上，韩娜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生命，恰恰是对于精神优于肉体的悖逆。
精神和肉体，少年和妇人，以及战争的经历者和旁观者，在这个特殊的国家里，韩娜和麦克其实代表着两代人，代表着两个世界，如果没有战争，在偏离航道的命运中他们也无法走进那个爱的世界，而现在他们都面临这无法绕开的战争，纳粹，党卫军，集中营，犹太人，或许这些才是那本书上最刺眼的词语，“只有一件事可以让灵魂完整，那就是爱！”其实他们没有组成完整的爱，也没有形成完整的心路历史，反而是割裂的，韩娜的无知，麦克的旁观，谁要承担这场战争造成的伤害？或者说，在这场战争中，作为个体的人如何面对残暴、邪恶和无知？作为集中营的党卫军，韩娜只是尽自己的职责，只是为了一份工作，但是在无形之中让那些无辜的人失去了生命，所以她的罪是生在了这个国家，生在了那个时代，这是一种宿命的东西，就像她不识字的现实，只有那些朗读者的声音才能让她拥有自我。
而麦克呢？他其实作为战后的一代更需要勇气来面对那段历史，但是更多的人还是像他那样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背离，仿佛历史是遥远的，甚至会想那个法律系的同学那样，高喊着正义，要将韩娜这些女人统统枪毙。作为无法回家的个体，作为毫无选择的普通人，偏离航道其实意味着背叛——选择逃避的麦克曾经在猩红热的时候，坐在隔离的房间里，翻阅的那本集邮册上不都是纳粹的邮票？所以不管是用欲望填补空白，还是精神高于肉体，不管是朗读者，还是倾听者，在那个必须返程的回家之路上，从偏离的航道纠正，需要的也是一种坦诚的心，一种不再隔阂的爱。1995年，麦克终于带着一直疏离的女儿，来到了曾经的乡村，曾经的教堂，来到了韩娜的墓地，讲述和自己有关，何每一个人有关的那段往事，不是回忆，是他要变成新的朗读者，要寻找新一代的倾听者，从偏离的航道中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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