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3《冬天的故事》:爱你是一种信仰
他们终于相遇了,她从公交车上跳了下来,他追了上去;她说:“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说:“我现在孤身一人。”她说:“我这次再也不会放你走了。”他紧紧抱住了她,身旁第一次见他的女儿爱丽丝不停地叫着“爸爸”。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天气寒冷,路上有积雪,但是对于菲利茜和夏尔勒来说,这却是五年来最温暖的一天,因为曾经如此相爱的两个人终于邂逅了,在回到母亲家里之后,菲利茜再次深情地吻着夏尔勒说:“我这是喜极而泣。”而在客厅里的爱丽丝,摆弄着自己的小球,也对外婆说:“我也是喜极而泣。”一个是一直在心里爱着夏尔勒的女人,一个是通过照片想念爸爸的女儿,当他们一样拥有“喜极而泣”美好感觉的时候,有些东西真的回来了,它比梦想更像梦想,比童话更像童话,但却是真实发生的,还有什么比梦想成真、死而复生更让人感觉生活的美好?
侯麦“四季故事”之一,当这个“冬天的故事”不再寒冷,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侯麦自己的童话?曾经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仅仅是因为弄错了地址而相隔天涯,她以为他再也找不到自己,或者早就死去了;他以为她抛弃了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但是他们却在一年最后一天奇迹般地相遇:菲利茜和女儿坐上了公交车,对面的男人看着她,然后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抬头,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他,然后一句:“我太蠢了,把地址弄错了。”并没有过多解释,当相遇如此发生,像极了一个童话,而他们最后幸福地在一起,也成为了侯麦给与这个故事最美丽的结局。
五年前的库尔布瓦变成了勒法鲁瓦,是一个差错,即使勒法鲁瓦也有雨果路36号,但是那个爱人却不在了,这是不是一次偶然?五年之后,本来路易克送他们母女回家,但是菲利茜还是坐上了公交车,他们在抬起头那一刻邂逅,是不是也是一次巧合?从偶然的错误开始,到巧合的相遇结束,这一场爱恋看起来其实是脆弱的,在茫茫人海中,在诸事变化中,谁能遇见这样一种奇迹?即使真的发生了如梦的故事,当夏尔勒重新回到菲利茜的身边,当他提出要带菲利茜回到自己的家乡一起生活,菲利茜有过犹豫,她说自己必须想好了再真正做一个决定,甚至猜想他们真的去了那个地方,进入了两个人的日常生活,按照菲利茜的性格,他们的爱真的还能一如既往让人“喜极而泣”?
但是没有继续,在最后的家庭聚会中,在岁末的欢笑声里,侯麦把镜头给了三个孩子,他们是童话里真正的主人,而那发生的一切如童话一般又如何?侯麦不是在探讨现实的可能遭遇,他只是让一幕有如信仰一样的爱发生,在坚持中发生,在信念中发生,在去除了一切的干扰和选择中发生,从偶然开始,在巧合中结束,并非只是一个脆弱的冬天的故事,而是成为了必然,就如信仰,在心里,它就是唯一的上帝,甚至不遇见,甚至他真的死了,对于菲利茜来说,她也始终为这份信仰留有永远的位置,“他永远在我心里。”所以,最后的相遇只不过是这一信仰的外在形式,它从来不会因为偶然发生而改变必然的性质。
导演: 埃里克·侯麦 |
的确,五年前因为愚蠢的错误而失去一生的挚爱,对于菲利茜来说,也有过动摇,也有过犹豫,而她的生活中也出现过男人。一个是路易克,在她最苦难的时候,他伸出了援手,她帮助他们母女,安慰她,甚至像丈夫和爸爸那样生活在一起;另一个是马桑,她在他的美容店里工作,他爱上了她,为了她,他和朱丽叶撇清了关系,并且带她去了老家讷韦尔开了新的美容店,并且让她成为老板。路易克身上体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救助,他是知识分子的代表,他给她讲上帝,讲信仰,讲灵魂,按照菲利茜的说法,他没有书本活不下去,也正是他在精神意义上的开导,使她相信灵魂早在肉体之前就已经在生命中,而且灵魂不朽——灵魂不朽,才能使信念永驻心里,也正是路易克,菲利茜观看了莎士比亚戏剧《冬天的故事》,在舞台上,死去的母后重新复活,在这一个奇迹里,国王和女儿重新找到了爱,而在舞台之下,菲利茜热泪盈眶,她紧紧拉住路易克的手,沉浸在剧情中,也沉浸在奇迹里,甚至她把那只手当成了五年前夏尔勒的手。
一幕戏剧让人死而复生,一幕戏剧让菲利茜更加坚持自己的信仰,一个不信上帝的人,如何有信仰?菲利茜的信仰不是关于宗教,而是一种私密的信仰,在讷韦尔和女儿爱丽丝嬉戏时去教堂的时候,她第一次坐在位置上,在这样一种沉思和冥想中,她忽然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决定要离开刚刚随马桑来到的讷韦尔,“我要回巴黎。”像是突然的决定,让马桑一下子手足无措。曾经她决定要和马桑一起去讷韦尔的时候,也是毅然的,当路易克听说这个决定时是吃惊的,菲利茜的解释是:“我爱他。”对于马桑的爱是一种过日常生活的爱,这是从精神回归现实的爱,当初她对马桑也说:“我只爱你一个。”在第一次到讷韦尔的时候,她和马桑走在一条条小巷里,的确像是找到了自己生活的归宿,尽管心里还放着夏尔勒,但是她开始让自己回归日常生活。
但是,仅仅几天,她又下定了决心,义无反顾地力马桑而去,当马桑问她是不是不爱自己了,她的回答是,对你的爱没有增一分也没有少一分,一样是爱,但是却无法让自己真的被日常生活所消解,在那所教堂里,她想到了什么?在回到巴黎之后,她又去了路易克的办公室,告诉她自己做这个决定是因为看见了自己,很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尽管她所说的“看见”更像是一种感觉,“第一次去的时候一切都好,但是第二次什么都变了。”其实是因为爱在呼唤她,“我只能和我疯狂爱上的人一起生活。”回到路易克那里,那个爱上的人当然不是他,菲利茜一直在路易克面前说:“不要为我牺牲,作为朋友我会想念你,作为女人我不会想念你。”她截然分来了爱与友情,分开了感情和感恩,所以即使可以和他睡觉,也只是“像兄妹一样纯粹地睡”。
《冬天的故事》电影海报 |
出现在菲利茜世界的三个男人,其实是三种爱,一种是精神意义的感激之爱,一种是回归日常生活的现实之爱,这两种爱对于菲利茜来说都是暂时的爱,都是易变的爱,而唯有对于夏尔勒信仰之爱,才是恒久的,才是不可动摇的,才是以奇迹的方式永驻在心里。就像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里一样,在信仰的力量下才可以发生死而复生的奇迹,而在回家的路上,菲利茜说到自己的永在的信仰,说到不朽的灵魂,路易克就和她说了帕斯卡尔著名的“赌博理论”:上帝存在与否无法证明,所以从赌博论上来分析,上帝存不存在和信不信上帝存在四种可能:上帝存在而我们信上帝,于是我们拥有了两次生命:生前和死后;上帝存在而我们不信上帝,那么信上帝的人一样有两条生命而你只有一条;上帝不存在,我们信上帝,无所失也无所得;上帝不存在我们不信上帝,依然无所失无所得——综合四种可能,相信上帝一定比不信上帝得到更多,所以帕斯卡尔的赌博原理就是:不信上帝不如信上帝。
菲利茜就是这样开始了她的赌博,她相信夏尔勒还在,不是说他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而是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他的位置,这便是她的信仰,无论他回不回来,自己疯狂地爱着,永远地爱着,就是无所失,就是一种得到,也正是在这样一种坚守中,她毅然离开了马桑,她也和路易克依旧保持距离,“上帝应该还我夏尔勒。”但是这个赌博论还有可能是:如果我不信上帝,上帝也不存在,但是我可以成为另外的人,把别人信仰上帝的时间做其他的事,我可能获得更多。正像菲利茜一样,当她坚持把夏尔勒放在了唯一的位置上,当成了唯一的信仰,她一定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失去一些东西,失去马桑,失去路易克,甚至失去下一段令她疯狂的爱,也就是说当住在一个人心里的时候,这种所谓的信仰很可能是一种冒险,它变成了固执。
这样的一种冒险是另一个命题:爱是不是唯一的?是不是恒久的?菲利茜如此注解夏尔勒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她是纯粹的,甚至就像童话和奇迹本身,与其说她固守着夏尔勒的爱,不如说她自己就在童话里,五年前他们在一起看海听潮,在一起嬉戏玩耍,在一起骑车奔跑,似乎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他们沉浸在爱的世界里,像亚当和夏娃。所以之后弄错的地址,愚蠢的错误,后来的失联,都变成了童话世界之外的存在,它可以发生,但一定无法解构童话的美好,所以菲利茜不想走出来,也走不出来。
这种走不出来的状态的象征意义,就是女儿爱丽丝,这是他们爱的结晶,也是爱的证明,正是因为她要去教堂,菲利茜才开始了看见自己的冥想和沉思;正是因为她在讷韦尔不快乐,所以菲利茜毅然决定回到巴黎,而当夏尔勒出现在他们面前,爱丽丝甚至不用教就喊出了“爸爸”——她才是真正的奇迹,在童话故事里成为一种见证。所以在寻找信仰的影像故事里,侯麦不是在探讨现实意义上遇见的可能性,不是为了说明沉浸在爱的世界里是一次失去自我的冒险,不是在脆弱的巧合中认识奇迹的虚妄性,爱就是一种信仰,它不是算数,不是交换,当然也不是牺牲,不是妥协,所以,爱着的人才会告别最寒冷的冬天,才会“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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