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3《大树、市长和文化馆》:假如这不是政治
大树是乡村牧场上奇迹般抵抗自然袭击的柳树,市长是即将在区域性选举中卸任的市长,文化馆是为了改善乡村生活而计划实施的建设项目,当大树、市长和文化馆被并置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并非是独立的存在:大树代表着过去的存在,是一种生态的体现,市长代表着现在的职位,是政治生活的一个符号,文化馆代表着未来的方向,是传统文化是否保留和改造的焦点——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现在改何去何从?
似乎一切都取决于“市长”,区域性选举的气氛越来越浓烈,各政党都各施其能,希望在这次选举中获胜,“哪个政党会有胜算?”这是人们议论的话题,也是巴黎政治社会的焦点问题。社会党人于连是现在的市长,他就出生在那个乡村,当他参与到这场新的选举时,他无可逃避地面对自己的身份问题,而这个身份也关系到过去和未来的共存问题。如果没有这一层身份,于连的理想生活就是在乡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像一个牧人,享受宁静的生活,每天听着鸟鸣,看着花开,和羊群一起,在树林散步,“我喜欢乡村,也希望和自己心爱的人一样过这样的生活。”他就这样和作家女友贝尔尼斯谈着自己的乡村梦想。
他们也的确走在乡村的路上,眼前的一切都富有诗意,那些马蒂莲开了,苹果树长势良好,那些牛虽然饲养着,但是不怕生人,绵羊在吃草,而且在那片草地上还有法国非常罕见的白薯花,他们星星点点盛开着,不被打扰。走在这个宁静的世界,贝尔尼斯惊叹乡村的自然风光,但是她却想伸手去采摘珍贵的白薯花,在于连的及时制止下,才没有破坏它们的生长。这似乎也是一个隐喻,这些自然风光是美好的,但是是不是真的永远不受干扰?一只手伸向它,是对于美的另一种赞美还是破坏?
这种疑问和矛盾似乎反应在于连身上,他和贝尔尼斯走到那一处古老建筑的时候,说祖父就选择在这里安家,而自己也出生在这里,他的身上流淌着乡村的基因,但是他的现在已经不属于这里,甚至对这里还有了些陌生,贝尔尼斯说:”你是巴黎人,你对这里只不过是感到新鲜。”现在是巴黎人,那些乡村的故事只属于记忆,于连就是站在现在缅怀过去,而过去是不是就是一种想象?站在现在他还要面对未来,未来是不是也成为他的一种虚构?他说,这一个建筑保存着古老的传统,具有一种纪念意义,但是现在的问题,这里将被改建成一个文化馆,以给村里人提供一些娱乐性的公共服务。
站在现在的于连,如何处理好过去和未来的关系?其实他表现出矛盾的一面,如果只是在现在这个节点,乡村的一切其实是落后的,这里虽然和巴黎相距不远,但是不管是劳作方式还是生活水平,和巴黎有着很大的差别,那个叫布兰迪那的《后天》杂志记者采访这里的村民,很多村民都表露出一种忧患,一个乡村牧场主说,现在乡村的土地和人口都在减少,很多传统农民的生活越来越窘迫,自己的妻子也因此离开了自己,“有些东西被扼杀了。”他说。而在建筑里类似敲钟人的老人则把现在的生活称作“得过且过”,以前的树林不见了,年轻人成为了商人,房子被拆毁了。
导演: 埃里克·侯麦 |
于连似乎深有体会,在和贝尔尼斯参观乡村一些手工作坊的时候,他认为,随着城市化脚步的加快,很多乡村人的身份变得多元,他们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他们成了商人,而在城镇化、工业化的改造中,很多巴黎人来到乡村,他们或者移居这里,或者在此度假,城乡的交融使得人际关系变得复杂。而这种复杂性就是乡村的一种现状,于连自身而言,也带着这种复杂性和矛盾性,他说自己喜欢乡村,希望自己能一直拥有这样宁静的生活,但是他却是一个市长,所以他的生活必然是政治生活,“不管愿不愿意必须做,这便是政治。”而这种政治生活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家族式的理想,所以于连背负着家族的期望,违背了自己的愿望,而从一个村民变成了市长。
自然生活被慢慢解构,政治生活慢慢在渗透,这便是“现在”。但是对于连来说,他想要一种突围,既想要保留乡村的传统,又想改善人们的生活,这便是那个文化馆的项目。按照社会党和于连的想法,这个项目就是在这座传统建筑上进行改造,包括图书馆、游泳池、广场以及停车场在内,计划实施后这里将成为人们休闲的场所,他们可以得到更丰富的娱乐生活。于连似乎是谨慎的,他在和贝尔尼斯听取项目规划设计者的介绍后认为,建筑应该采用传统的材料和风格,保持固有的特色,然后进行创新。对于于连来说,不仅仅是建设一个文化馆,而是为实施乡村发展计划做好准备,他认为,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时代,他必须站在年轻人的立场,年轻意味着创新,意味着发展,乡村不能固守着自己的天地,应该在经济上有所作为,而这种发展就必须依靠政府的力量,统筹、规划和管理,甚至最重要的是投入资金,“这是为了民众的利益。”
乡村需要发展,需要改造,需要跟上时代,在这个意义上,于连接近了自己作为政治人物的角色定位,包括统筹、规划和管理,以及资金筹集,都是政府应该做的事,而当他成为一个政治人,其实关于这个项目,关于乡村发展,遭遇了两种不同的反对意见。一种来自以乡村校长罗西诺尔为代表,他来到这里从事教育事业,就是喜欢这里的宁静,喜欢这里的自然,但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他认为那些人是破坏乡村美好的“刽子手”——走在自家的后院的草地上,罗西诺尔情绪激动,他拍下了建筑的照片,看上很美但是他认为这是“死的”,所以他希望乡村永远是活着的美丽,而要让乡村像以前一样,就需要政府来维护这种宁静。
《大树、市长和文化馆》电影海报 |
谴责对乡村破坏的人,希望政府能出资维护,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声音代表很多人的想法,一方面希望是自然的,另一反面又要依靠政府的作为,而当罗西诺尔正在读书的女儿站起来反问他:“为什么你就这样大声喊叫,你可以去参加选举啊。”罗西诺尔却说:“我没有这样的野心。”这或许就是划清了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的界限,而于连身上的双重身份也得以凸显,有呼声却并不参与,普通人通过言说的方式参与社会公共事务,而这些意见建议必须进入到政治层面才能被采纳被实施,而于连身为市长,尽管内心有着自我的声音,但是在政治生活中,他还是颇多无奈,甚至民众所谓的民主生活他也并不一定拥有。
而在乡村发展计划实施之前,最大的反对者当然是其他参选的政党,包括绿林党、共产党,包括生态学家,无论是左还是右,其实他们不是反对这个计划本身,而是借此对社会党提出挑战,所以这种反对就变成了一种政治话语权的争夺,《后天》的总编就是一个生态学的支持者,他甚至说于连是个固执的人,而他就是利用自己手头的刊物,发动了对于连的攻势。布兰迪那采访了那些村里的人,村民们的想法大致一致,他们希望乡村能够发展,也呼唤一些改善他们生活的计划,提出要找到发展和保护之间的结合点,但是布兰迪那写完稿子之后出差在外,当她回到巴黎的时候,杂志已经发表了文章,她的稿子被总编裁剪了,而封面竟然是那棵柳树,“创建者喜欢图书馆的树”这样一个标题完全是所谓生态学家的保护主义观点,而于连当初接受采访时的观点并非如此,贝尔尼斯看到这篇文章之后发出了“记者怎么有这样的操守”的感叹。
不管是身为市长的于连,还是记者、总编,其实都不是纯粹的个人,他们都是政治人,都被卷入其中,尤其是在区域性选举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所以关于文化馆的建设计划也完全成为了政治博弈的工具,这或许就是残酷的成人世界: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只有赤裸裸存在利益的现在。而这个现在也只有在纯真的人那里,才能由此看得到未来,所以一切的讨论和博弈都变得无趣,最后反而罗西诺尔年仅10岁的小女孩佐埃提出了最合理、最科学的建议:“我父亲的看法太过悲观,而修建文化馆的计划也不是非常需要,我们可以骑车去巴黎,那些东西应该在其他地方建,我们这里需要的绿地建设,就比如花园,让鸟儿唱歌,让树木带来清凉,这样我们才能真的享受自然。”乡村还是那个乡村,但是经过建设,使得分区功能更明确,也可以丰富大家的生活。
一个小孩子的观点,或许有着幼稚论的成分,但是佐埃却撇出了利益之争,甚至在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口号派和行动之间找到了结合点,而当于连的任期结束,当社会党失势,当文化馆的项目搁浅,仅仅一小笔资金建设的“花园”就出现在人们面前,他们在这里休闲、喝酒、聊天,而于连带着村里的合唱团放声歌唱。在歌声里,他已经不是市长,不是被所谓的家族理想和党派利益绑架的政治人物,这就是他的现在,而这个现在也通向了未来。
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这一条时间轴上,政治的规则似乎被去除了,而这种去除完全是侯麦的条件语句,从第一章到第七章,侯麦用小说的书写方式完成了这个乡村变奏曲,而每一章的导语都是一个以“si”引导的条件从句:“如果在区域性选举中,市长选举的大多数选票没有变成少数……”“如果镇上的柳树没有奇迹般抵抗自然袭击这么多年……”“如果布兰迪那的期刊没有被剪裁……”“如果那个球不是凑巧踢到佐埃的脚边……”一切都从“如果”开始,在假如的条件句里,是不是每一种现在都被条件所限定?这是侯麦玩弄的一个小小的修辞手法,在法语中,“Si”的条件句既可以表达对未来的假设,也可以是对现在或过去事实相反的假象,也就是说,当它指向未来时是假设,指向过去是则是一种否定,而乡村就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寻找方向。
Si开启了关于乡村发展的讨论,而侯麦的这部电影也可以用这个词引导出关于电影的讨论,这里没有道德故事,没有男欢女爱,甚至没有“喜剧和谚语”,只有讨论、对话和冗长的观点,而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基本上是不交叉的,故事情节在缓慢的推动中也是没有起伏的,所以这更可以理解为一部影像化了的社会学样本,而这明显不是侯麦最擅长的,所以在“Si”的假设和否定中,关于过去和未来,关于乡村和城市,关于左派和右派,都偏离了侯麦电影美学,而一切不如在七章的故事开始之前,罗西诺尔在教室里给大家上课时写在黑板上的那句话:“如果天气晴朗,我们会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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