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8《大象席地而坐》:他人即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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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里马戏团有一只大象,它他妈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很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时候也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一只大象,不理人的大象,席地而坐的大象,在马戏团的大象,也是传说中的大象,为什么会有人跑过去看它?为什么会有人扔东西给它?又为什么会有人听到大象的叫声?那么遥远,那么清脆,那么富有诗意地传来,让这个黝黑、沉重、压抑的夜,显出几分轻松,就像那车途汽车前面的大灯,总会有限地照耀那条可以开过去的路。

曾经说过,大象从不席地而坐,“从不”似乎是唤回了某种动物本性,一只自己生活的大象,一只活着的大象,怎么可能席地而坐?但是,当大象被人看见,被人围观,被人喂食,它席地而坐一定是因为被束缚了,不是它不理人,是因为它无法自由自在——看上去席地而坐不理人是拒绝,是逃避,是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但是那是一只马戏团的大象,它席地而坐是因为在表演,因为有人用鞭子抽它,让它痛苦而无奈地保持这个姿势。大象之存在,是在人法则里变成了席地而坐的表演者,而那些从未见过的人,却把大象当成了一个传奇,一种只坚持自己的理想。

最先把大象这个故事说出来的是于成,他和别人的老婆睡觉醒来之后,抽着烟说起了在满洲里的大象,望着窗外吐出长长一口烟,似乎看见了那只大象;于是,在朋友的丈夫发现这一幕而跳楼之后,想出去躲几天的于成在追求的女人面前问起:“我想去满洲里看大象,你和我一起去吗?”躲几天变成了去看大象的一种欲念;听说过这个故事的还有高中生韦布,当那个学校里欺负人的于帅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后,韦布一个人离开了学校,在“猴子笼”的地方,他问同学黄玲,“我想去满洲里看大象,你去吗?”和于成几乎一样,因为惹了事,因为要逃避,所以他们把看大象当成了一个目标。黄玲起初没有答应,“我只能踢毽子,我去那里干嘛?”但是后来她看到了“满洲里马戏团”的海报,便来到了火车站;还有带着外甥女的老头王金,拿着一根韦布卖给他的桌球杆,买了一张大人和一张小孩的车票,想要去满洲里。

去满洲里看大象,正从传说变成现实,但是那条通往满洲里的路似乎困难丛丛:从那个叫井陉县的地方到达太原火车站,坐火车可以去满洲里看席地而坐的大象,但是车次被取消了;另一种方式是坐长途客车,先到沈阳然后转车。殊途同归,只要能到目的地也是好的,但是那个最先说出满洲里大象的于成却没有出现,在这个夜晚降临之前,他被韦布的同学李凯用枪打中了腿部,坐在流淌着鲜血的地方不能起身;韦布看到了这一幕,但是他没有被李凯“我掩护你,你快跑”打动,只是苦涩地笑着,最后他听到李凯说:“这世界挺没劲的。”接着是一生响彻夜晚的枪响。

导演: 胡波
编剧: 胡波
主演: 彭昱畅 / 章宇 / 王玉雯 / 李从喜 / 董向荣 / 更多
上映日期: 2018-02-16(柏林电影节)
片长: 230分钟(导演剪辑版)
又名: 金羊毛 / 爱在樱花盛开时


于成受伤了,李凯自杀了,他们都留在了黄昏里,也留在了无法去往满洲里的路上。而在火车站,车次取消也是一次事故,王金拿着球棒,转过身去说:“其实,最好的状态是,你站在这里,看着远方。你们想去任何地方,到了都会发现,那里没什么不同。大半生在骗自己,那里一定是不一样的,但是你只要想一想就好,你不能去。”满洲里曾是王金当兵的地方,是一个去过的地方,在他看来,每个地方都大同小异,只有到了才会觉得没有区别,所以不想去,只在记忆中,只在想象中,他说:“我回去了。”便开始带着外甥女想要回家。

每个地方都大同小异,井陉县也好,满洲里也罢,家里也好,学校也罢,养老院也好,医院里也罢,都是一样的,正像韦布和黄玲学校的教导处副主任说的那样:“人活着一直是痛苦,以为换个地方会好,好个屁啊!新的地方会有新的痛苦。”就像拒绝了于成的那个女孩说的:“去了满洲里又能怎样?”或者就像于成自己问的那样:“每个时代的日常都差不多。”似乎只有韦布一直想去满洲里,在听到了王金的感慨之后,他却走上前说了一句:“去看看吧。”于是,王金带着外甥女,拿着球棒,和黄玲、韦布一起坐上了去满洲里的长途客车。

王金发出那一些感慨,最终还是在“去看看吧”的邀请中一起上路,似乎是一个转变,那里不止是想想,也不是不能去,而是暂时会看不见那么多的痛苦和挣扎,暂时会从纠缠不清的关系里挣脱出来,暂时而为,最后变成了一次转身,而这个转身,似乎也是韦布、黄玲,以及受伤被夜色吞没的于成的一种态度,大象像一个乌托邦,会在不理人的状态下席地而坐,而长途客车停下来的那个时候,传来的大象鸣叫就是他们最后希望的一次呈现。

《大象席地而坐》电影海报

要离开,要挣脱,要席地而坐,这是他们对于现实的态度,在这个背面的现实里,到底给了他们怎样的无奈和痛苦,到底制造了多少的残忍和荒谬,到底卷入了多少肮脏和丑陋?韦布从自己房间里出来,面对的是捡破烂和垃圾的母亲,和瘸了腿被学校辞退的父亲,父亲那一句“狗东西”是对他的咒骂,“哪里都没你房间里臭。”到学校,看到于帅欺负同学,还质问李凯是不是偷了他的手机,李凯说没有,韦布帮李凯,于帅仗着自己哥哥于成的威力,让他们跪下唱国歌,当韦布拿出书包里的那根像是油条的棍子,于帅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于是韦布离开了现场。他后来在黄玲面前说自己没有推于帅,也就意味着自己不是因为这事而跑了,他只是想逃离一种可怕的秩序,在家里父亲的骂声和对他的鄙视,是他想要离开,而唯一有感情的奶奶又去世了;在学校,教导主任告诉他,学校要被拆了,“你们这群人在全市最烂的高中,别做梦了,你们毕业后会有一半的人去市场卖烤串。”

不是逃跑,只是离开,离开的欲望变成对于秩序的反抗,但是对于韦布来说,为什么要那样做,他自己不清楚,像是一种本能。而于成呢?在外面是混混,看起来很多人听他的话,也为自己的弟弟于帅出气,但是在父母那里永远是垃圾,当于帅受伤父母又哭着让他去找那个渣滓,医院的门口父亲就那么一脚蹿在他的身上,所以在内心里,他看不起父母,看不起“废物弟弟”,也看不起任何人,在找到那个拒绝自己的女友时说:“你平时都发什么滑雪、潜泳的照片,装什么中产阶级?在这种破地方,能有中产阶级吗?”而当他找到了韦布,知道是他推下了于帅,但是不是要为最后死去的弟弟报仇,反而给他买了火车票,也是一种共鸣,都是被拒绝的人,都是被鄙视的人,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黄玲呢?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每天面对的是狂躁症的母亲,是永远漏水不会干的厕所,是肮脏混乱的家,和教导处副主任好,仅仅是因为在那里很舒服,那个地方很干净,但是当他们在唱卡拉OK的视频在学校里疯传的时候,教导主任让她走,回来的黄玲问母亲该怎么办,母亲第一句话问的是:“他把你睡了。”不是问句,像是肯定,黄玲反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为什么在一起就是睡觉?满含着委屈,满含着愤怒,两个人开始吵架,母亲一句:“世界上最自私最卑鄙的人现在在千里之外。”似乎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干净了,而当教导主任和妻子找上门来时,黄玲终于决定离开,当她从窗户离开听到教导处主任的妻子在那里骂的时候,愤然抄起了旁边的铁棍,狠狠砸向了他们,而后面的母亲木然地站着,没有惊吓,也没有挽留,只有冷漠。

离开家,是因为不像一个家,王金也是这样,这个似乎一直把阳台当房间的老人,听女婿说为了女儿上学要买一套学区房,而这个房子则要卖掉,言下之意是王金要被送到敬老院。敬老院里住着谁?是麻木、病态的人,那天王金就这样走进了敬老院,在那个阴暗、压抑的世界里,他看不到老人脸上的一丝笑容,他们像行尸走肉地存在着。不去敬老院,似乎是王金内心的声音,但是他告诉女儿和女婿的是:“敬老院不让养狗。”那条狗陪伴着他,是他心灵的慰藉,但是那一天走在路上,却被一条凶猛的狗给咬死了,他寻找狗主人,竟然被认为是讹人,甚至在大街上大骂他,那时他正遇见韦布,韦布正想用球杆换钱,那狗主人开着车连着韦布一起骂,终于他答应了韦布,买下了球杆,也终于在那只狗死去之后失去了最后的家,最后的慰藉。

他们是学校里的学生,他们是社会上的青年,他们是退休的老人——他们其实代表着大家,他们的故事就是日常的故事,甚至,他们就住在同一个小区,在看似独立却不断交集的经历中,他们一样在挣扎,一样在忍受,一样在逃离,但是,他们被压抑却也压抑着别人,他们被误解也误解着别人,他们被残忍地推向压抑的世界,也一样制造着压抑。实际上,这可能是个误区,当他们用自我的目光来打量这个社会,甚至想方设法逃离现实,却不想正是因为把整个社会,把他人都当成了敌人,所以自己走进了无法挣脱的死胡同,最后的肮脏、丑陋和残忍,其实映射的是自我的肮脏、丑陋和残忍。

韦布家庭的暴力,黄玲母亲的暴躁,王金女儿女婿的冷漠,于成一家人对他的鄙视,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每个人都会碰到,它折射的是养老问题、教育问题、单亲家庭问题等,这是一种日常生活的遭遇,但是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破败面前,几乎每个人都站在自己是受害者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当一切偏离了自设的道路,于是受害者在“他人即地狱”的惯性思维下,成为了施害者。于成是被那个装中产阶级的女人拒绝,所以他睡了别人的老婆,因为他睡了别人的老婆,被发现之后那个男人从八楼跳了下去,事后于成找到女人,告诉她的是:“因为你不见我,所以我朋友死了。”这是一种典型的逻辑,正是在这种逻辑下,自己抽离了出来,即使面对跳楼的朋友,他对他的妻子说的是:他每月几千元钱,却要买这个大房子,“你虚荣,他买单。”这是他总结他们夫妻没有感情的原因,而这个时候,他又从事件中消失了。

韦布同样让自己抽身出来,在内心里他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而当他听说父亲被辞退是因为受贿,更加决定要离开家,而且对于他来说,始终抱着一种死的决心,当黄玲告诉他于帅的哥哥会找他的,他说:“弄死了正好。”而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对着那一个垃圾场大喊:“你这人渣,是狗屎,是最恶心的玩意儿,你快死吧。”正是这种求死的态度,让他开始仇视整个社会,当老人的那个毽子被踢到外面让他捡一下的时候,他却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和老人对骂,口水仗之外开始动手,最后韦布的鼻子被打肿。黄玲呢,当她从窗户离开,为什么要返回,为什么要拿起铁棍?她仇恨的不是一个人,仇恨的是整个虚伪的社会,而王金,女儿女婿是冷漠,但是在他决定去满洲里的时候,他外甥女带走了,却不告诉自己的女儿,这是一种报复?当找不到自己女儿的时候,那一种哭天喊地近乎绝望的场景,他难道没有想到过?

其实,在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实践着“他人即地狱”的想法,李凯找到韦布告诉他自己其实真的偷了于帅的手机,因为里面拍了他撒尿的视频,但是韦布却把他推下了楼梯,尽管知道是在帮他,但是李凯还是怪罪韦布:“你把事情搞砸了。”那个教导主任,当学校的群里疯传那段视频,他对黄玲说的一句话是:“你把我毁了,去不了新学校了,怎么那么多人闹事,这个国家怎么这多邪恶的人……”把事情怪罪在黄玲头上,甚至怪罪于这个社会,而自己呢?又从中抽身而出。还有黄玲的母亲,那一句“世界上最自私最卑鄙的人现在在千里之外”就是把所有的问题都扔向了那个背叛自己的男人,于是自己的暴躁,于是女儿的“堕落”都变得合情合理。

他人即地狱,是把整个社会都当成了敌人,但是最可怕的是,最后自己也成了“他人”,自己也制造了“地狱”。于成最后问韦布,如果站在高楼阳台上,你会怎么样?韦布说,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再没有理性,再不会考虑他人,就像他在和于帅争吵时一样,不知道怎样拿出了了油条木棍,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学校,当那个教导主任解读韦布的“不知道”时引用了自己曾经的一个同学,因为被人欺负,最后狠狠砸死了一只猫,“因为砸的时候会让他快乐。”仅此而已,短暂的快乐,却是建立在另一种痛苦之上:黄玲用铁棍砸人,母亲用可乐罐扔在黄玲身上,韦布捡起毽子大骂老头,以及最后李凯拿枪时说:“他们怕我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做到。”然后像一个英雄,扣动了对准自己脑袋的那把枪。

每一个人都是自己,是排斥别人的他人,是封闭自己的他人,在镜头里,几乎永远只有一个焦点,背后的一切都是虚焦,他们在说话,他们只有咫尺,却永远没有清晰的影像——这个只有一个人的镜头世界,就是自我的世界,而最大的悲剧是自己后来都变成了制造地狱的他人,就像那个被于帅欺负拖地的同学说的那样:“人生是个荒原,这是书里的话,我很感动。”低着头,来回拖着地,没有反抗,但是在这个成为荒原的人生里,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会跳起来,拿出一把刀,疯狂地朝向那些“他人”?

粗糙的布景,朦胧的灯光,摇晃的画面,偏执的长镜头,在这个处处弥漫着压抑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一个叫满洲里的远方,还有一只席地而坐的大象,还有在夜晚行驶着的汽车,还有停下来休息的乘客,当大象的叫声传来,也许每个人都在内心世界听到了最纯真的呼唤,那一刻他们都像王金的外甥女,没有忧愁,没有规则,没有道理,只在那里嬉戏着,就像那只大象席地而坐,“它他妈就一直坐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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