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8《女人就是女人》：即使你不爱我我也爱你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另一个男人；一个喜欢自行车球类运动、爱好自由的男人，一个渴望结婚、生个孩子的女人，以及一个等了女人27年的男人——关系总是微妙，爱是真是假，爱是结婚不结婚，爱是上床不上床？在“女人就是女人”近乎宿命式的注解中，戈达尔其实抛开命题，抛开主题，想说的那句话是：电影就是电影。
安琪拉，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似乎就是时代的一种缩影，她来回于演出的剧院和小小的公寓，剧院里她表演挑逗的节目，露出上围，或者撅起屁股，唱着：“我不是那种规矩的女孩，我真的很残忍，但男人决不会因此咆哮，因为我的惊人，美貌……”底下是观看的男人，是注目的男人，是记笔记的男人，甚至有些垂涎的男人。表演是为了赚钱，赚钱展示身体，这是女人在世界面前最表象的呈现，她不是不规矩的女孩，不是用美貌诱惑男人的女孩，只有回到和男友依米一起生活的公寓，她才是真正的女人，一个希望有个孩子的女人，一个按时做午餐晚餐的女人。
希望有过孩子，这自然是让女人成为女人最直接的命名，有让自己怀孕，必须结婚，要结婚，和依米一定有牢固的爱，这就是安琪拉的逻辑，那是1961年的10月10日，按照报纸上的星座提示，是最适宜怀孕的日子，回到公寓的安琪拉，按照指示剂说明书操作，认为在24小时怀孕最有效，于是她必须让依米同意这个决定。依米回来，她问晚餐是吃鱼还是吃肉，是蒸的还是煮的，是全熟还是半熟……像一个女人，像一个妻子，可是，依米却在她提出“我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却是惊讶，甚至拒绝：“给我时间，再看吧。”
不要孩子，意味着不想结婚，爱好自行车和球类运动的依米就是在家里绕着圈骑自行车，在如此回答之后，安琪拉反问：“男人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倒霉的都是女人？”这是女人的另一个逻辑，想要孩子成为女人，是“女人就是女人”的标志，男人不想要孩子，不想结婚，是女人不成其为女人的命运。所以，安琪拉开始流泪，开始伤心，开始反抗：“你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24小孩内我要个孩子。”其实，安琪拉如此决定，像极了一种冲动，要不要孩子真的是衡量爱不爱的标准？
于是，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介入，弗雷德，依米的朋友，也是安琪拉的追求者，几乎每次安琪拉出门他都在身后，但是安琪拉却又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当这个夜晚安琪拉和依米在这个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依米便叫来了弗雷德，“你愿不愿和女人生孩子？”像是一句玩笑，但是安琪拉却和弗雷德走进了那小小的暗访，在闪烁的红色灯光下，两个人似乎在酝酿一种情绪，而开门之后，安琪拉照镜子、唱歌、扭屁股，在依米面前似乎更像一个女人，而依米，却依然拉着弗雷德出去了，他们去黄道酒吧，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喝酒。
|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
安琪拉跟了出去，似乎也在酒吧里找了一个男人，在依米和弗雷德对面坐下来，那里有“原始的欲望”，有“下贱的音乐”，但最后两个人只不过是各自气对方而已。还是回来，还是一起，只不过在生气中他们不再对话，喊着牙膏刷牙，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这是取消对话的一种象征，当他们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对话也不再存在，在落地台灯的明灭中，他们用另外的方式攻击对方：灯亮了，安琪拉拿着台灯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书，上面是标题：《怪物》——是对依米的命名，依米一样拿着台灯，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书，用铅笔写了写，上面是另一句话：“把你的屁股从这里撤出去”，安琪拉拿书，是《刽子手》，依米拿书，是《秘鲁木乃伊》，安琪拉拿书，是《伪艺术家》，是《沙丁鱼》，依米再拿书，是《所有的女人》，是《行刑队》……
每一部书的标题，都成为他们表达内心的一句话，而当书名取代对话，是他们产生隔阂的一种象征，于是第二天，继续去演出的安琪拉遇到了弗雷德，终于她和弗雷德约会了，而等了她27年的弗雷德也如愿以偿，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安琪拉和弗雷德约会，意味着什么？是安琪拉真的讨厌取消了对话的依米？还是真的爱上了弗雷德？弗雷德拿出了依米和一个女孩在酒吧的照片；弗雷德告诉她可以证明自己爱她的方式，他跑到对面竟然撞了墙；弗雷德终于听到了安琪拉说“我相信你”，但是要看5分钟内房间里的雨蓬会不会收拢，如果收拢，她会回到弗雷德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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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就是女人》电影海报 |
在回到依米那里的时候，安琪拉再次说到了那个想法：“我想要个孩子。”并且在重复着，而依米也还是不变的回答，他们接吻，他们不舍，他们相互讨厌，最后终于去了弗雷德那里，终于上了床。当安琪拉回到公寓，告诉依米自己和弗雷德上了床，依米对着镜子说：“我不相信。”但是他之后转向镜头，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这是悲剧还是喜剧，但一定是杰作！”悲剧是安琪拉和朋友弗雷德上了床，喜剧是安琪拉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但是在这悲剧和喜剧夹杂的故事里，为什么是个杰作呢？依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要对着镜头说呢？
仿佛房间里不再是安琪拉和依米，不再是关于女人和男人的爱情问题，两个人之外，是镜头，镜头后面是导演戈达尔，而镜头前面呢，当成为一部电影，是不是有无数的观众？当依米用这样的方式定义一个悲喜剧的杰作，似乎是戈达尔心声的一种表达，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另一个男人，在三个人的纠葛中，爱与不爱，早已经超出了情感，它已经变成电影的一种陈述：和电影谈一次恋爱，和电影生一个孩子，让电影成为电影——电影就是电影。
是的，戈达尔在这个有男人和女人的电影里，并不期望探讨女人的社会角色问题：安琪拉在剧场和家里扮演两重角色，这是不是女人无法逃避的一个问题；也不是在追寻女人之爱和男人之爱的区别：安琪拉要孩子，依米要自由，而弗雷德要证明；甚至也不是在男女之间微妙关系中探讨灵魂与肉体的关系，撞了墙就是真正的爱？上了床就是肉体之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另一个男人，是戈达尔对于电影主体的探寻，我们如何爱电影，我们如何通过电影表达，我们如何和电影对话？
安琪拉在歌剧院里的表演，是一种电影方式，它是建立在观者之上的舞台，但只是谋生，搔首、翘臀、诱惑之后，则是回归，就像邻居安娜失去了工作，想要去跳脱衣舞，问安琪拉一晚有多少收入，安琪拉说30法郎，那时候的镜头却是街上匆匆行进的人，他们是男人是女人是老人，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都在谋生的生活里，声画分离也是一种隐喻：跳脱衣舞演出和生活也是分离的。而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安琪拉的门口始终有一对接吻的男女，他们作为一种象征和疑问出现：漫长的接吻是不分离的状态，这是唯一的爱？又为什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
剧场演出和漫长接吻，都变成了一种形式，电影也是一种形式，但戈达尔肯定不是需要这样一种外在的形式，所以安琪拉必须返回公寓，必须返回生活，必须返回爱情。生孩子是一个考验，但是24小时要完成这个计划，显然是一种急功近利，甚至脱离了本身的爱，就像依米到街上问：是不是可以和一个女人生孩子？像是对于安琪拉的一种反讽，而电影呢？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在24小时之内完成生产？即使现在不结婚，即使今天不生孩子，难道这就是对爱的欺骗？弗雷德用撞墙的方式证明自己的真爱，可是对于安琪拉来说，即使和他上了床，也没有爱上他——电影是不是也是如此，只有在内心激发了爱，才是真实的，一切的形式，一切形式上的对抗，都是自我欺骗。
依米和安琪拉的爱其实一直存在，只有真爱在，“肯定是一部杰作！”所以当依米和弗雷德出去之后，拿着枕头塞在衣服里的安琪拉还是去掉了形式，跟随着他们；当安琪拉接到电话，在电话里说：“我不会原谅你的。”但是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好吧，我原谅你。”当安琪拉要去见弗雷德，和依米分开时一次一次说“我要个孩子”，却还是一次次吻依米；当依米最后告诉她，要去墨西哥，安琪拉终于也说：“我要去墨西哥。”而在最后，他们又回到了公寓，又一起在床上，又拿起了书，但是不再取消对话，安琪拉说了一句：“傻瓜，即使你不爱我，我也爱你。”于是，依米说：“我有个主意， 那就是我要成为孩子的爸爸。”于是两个人在夜晚的灯光中幸福地微笑，而安琪拉对着镜头眨着眼睛，最后说了一句：“该死，是你呢。”对着镜头，是对着观众，对着观众，是表达着电影，第四堵墙被拆除，也是戈达尔的一种表达：电影就是这样的电影，爱着和被爱着。
所以，在整部电影中，戈达尔用戏剧化的手法创造着电影的另类表达，依米对着镜头说话，安琪拉对着镜头说话，弗雷德对着镜头说法，他们都在拆除那第四道墙，就像那些书的标题，取消对话却是在创造对话；字幕打在镜头里，从左向右滚动，“依米顺着安琪拉的话，因为他爱她”，然后从右向左滚动，“安琪拉陷了进去，因为她爱他”，之后是另一句话：“因为两人相爱，一切显得不对。”也有关于语法的讨论：“如果把形容词放到名词后，意思是否不变”；也有向特吕弗的致敬：安娜双手做出弹钢琴的动作，背景音乐便响起了音乐声，随后做出“手枪”的动作，在扣动的时候响起了枪响的声音，仿佛那部《射杀钢琴师》正在上映；也有音乐剧的加入，安琪拉让弗雷德做与自己相同的滑稽动作：古埃及式蹲姿、单腿仰面独立、背对俯身撅屁股等，最后一脚蹿在弗雷德的屁股上；还有那个不停在阳台上奔跑开门的人……形式意义上的融合与解构，内容意义上的创新和颠覆，戈达尔都在用另类方式表达着电影，以及电影之为电影的本体问题，而“即使你不爱我我也爱你”也成为关于电影的一种终极态度：只要对着镜头，不管观众是否转身离去，还是沉默无语，在镜头里，只有无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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