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08 《小城之春》:城头上的变换人生

生活里的哀愁,婚姻里的冷漠,现实中的空虚,以及人生充满“怎么办”的疑问,对于1948年的春天来说,或许并不全是无奈和失望,它也有重逢的微笑,也有被激活的感情,也有开始改变的生活,而在那一处破败的城墙上目送着远去的背影时,跌宕之后的平衡将人生带向一个温情的未来,只是春天不是永远的季节,“明年春天再来看你”的美好愿望只不过是现实的一次空空的转折,它指向的依然是一个错过的时代。

时代里有什么?有寂寞的小城,有倾圮的家园,有每天拎着菜篮子买菜抓药的妻子,有自暴自责卧病怏怏的丈夫。一个时代,一个家,一段婚姻,一个人,它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冷漠,那也是遗落。八年的战争创伤在人身上留下的印痕不是剧烈的痛,而是隐隐的伤,是无法排遣的苦。戴礼言是一个乡绅,战争让他失去了许多,作为家族落败的见证者,他认为自己不成才,祖上的产业毁在自己手中。面对那些倾圮的墙和零落的砖瓦,他的这种自责始终蔓延在这小小的家里,这是戴礼言无法改变的现实,而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无奈还在于身体之痛,他和妻子周玉纹结婚八年,卧病在床就有六年,重病缠身的这六年生活对于他来说,也是命运的一次捉弄,不仅丧失了面对现实的勇气,更难以面对周玉纹这个美丽善良的妻子,所以每天的每天,两个人只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他们分居在不同的房间,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仅有的接触也只是玉纹从外面抓来药,给他服药,药成为他们唯一的维系,而这些药只是一种物化的象征,根本不能治愈两个人心头的病。

在玉纹看来,每天和丈夫见不到两次面,说不到三句话,对于玉纹来说,丈夫是活在那个过去世界里的人,他整天躲在废弃的墙角,郁郁寡欢,悲天悯人,所以在她看来,他是一个“神经病”。在如此冷漠的夫妻世界里,她只是尽一个妻子的职责,在菜、药组成的家庭生活里,她也躲在房间里绣着花,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其实不管是礼言,还是玉纹,他们都知道,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是心头永远的痛,但是在现实的无奈之下,他们不想也没有办法改变。但是这种维系的“平衡”却并不稳固的,和礼言足不出户的封闭相比,玉纹还是渴望改变,渴望能寻找到自己的慰藉,所以在每天买菜回来,她都会在城头走很长时间,在她看来,城头是超越那个冷漠的家的一种存在,虽然也是时代留下的破败,但是站在城头,在风的吹拂下,她会有一种真实的存在感,“人在城头上走着,仿佛离开了这个小城。”这种存在感对于玉纹来说,是一种“离开”,是对于现实的逃离,但是城头的逃离只是一种虚幻,只是心里对自己的暗示。而当她回家绣花的时候,她也喜欢坐在礼言妹妹戴秀的房间里,因为打开窗户,她能闻到阳光的味道,虽然她对自己说,只是这样了,我这辈子再不想其他了,但是在玉纹心里,始终有一种渴望,有一种改变。

: 费穆
编剧: 李天济
主演: 李纬 / 韦伟 / 石羽 / 张鸿眉 / 崔超明
类型: 剧情 /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1948-09(中国大陆)
片长: 93分钟
又名: Spring in a Small Town

章志忱的到来,无疑是一次最大的改变,而这种改变也使她和丈夫冷漠的平衡关系被打破。章志忱是一个特殊的闯入者,他一方面是礼言的好友,分开十年再度相逢,自然给礼言带来了喜悦和温情;而另一方面,他又是玉纹曾经的恋人,也是在十年前,这一段炽热的爱恋因为父母的反对而最终错过,当十年后横在他们之间的父母已不再,而玉纹却已是别人的妻,这是时间的错乱,这是人生的错失,这也是爱情的错过,而这样的错过对于现实来说,又是无奈的,甚至是无法改变的痛。

“你为什么要来?你何必来?叫我怎么见你?”志忱到来后,玉纹心中激起了一连串的疑问,但这种疑问从某种程度上契合着她想要逃离现状的渴望,本来以为是个普通的客人,却没有想到是自己十年前离开的恋人,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无法阻止内心滑过的波澜。对于这段感情毫无知觉的礼言来说,他只是把志忱当成是自己至友,同时学医的志忱也恰好可以给自己问诊把脉。但是这注定不会是一次简单的改变,两个人,一段爱,将这个倾圮、冷漠的家作为他们重新寻找感情的背景,那城头的行走、小河的划船,烛光里的对话和握手,成为他们寻找自己遗落的爱情的方式。

这种寻找是缓慢推进的,是止于礼仪和道德的,也是痛苦和不安的,甚至面临着某种尴尬。志忱留宿在礼言家的第一个晚上,玉纹给他拿去了毯子、被单、牙刷和毛巾,这是尽主人之礼,而志忱也是客气地回应着,顺便也说起礼言的病,这个夜晚几乎就是在一种必须遵守的道德约束下度过的,但是内心的微澜还是激荡起了那些尘封的往事,就像玉纹拿过来的一盆兰花,香气四溢中复活了感情,“明儿见”,这句告别的话从他们口中说出,重复了三遍,却依然没有离开,他们的回应是“哎,啊”,一种不知所措的惊喜,玉纹说“明儿见”的时候,志忱又继续了话题,说,明天开始让礼言天天晒太阳,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而志忱说“明儿见”的时候,刚好外面响起了停电的警报声,玉纹回望了一眼,“一会儿就灭了。”然后为他点上蜡烛。烛光里,志忱请她坐下,而刚一落座玉纹竟哭了起来,但也是节制地哭,马上又起身,志忱拿着蜡烛将她送出书房,说了最后一句“明儿见”,并且很礼貌地对玉纹说:“谢谢你。”

《小城之春》电影海报

三次“明儿见”,都是礼节,都是理智,但是他们的手轻轻地触碰到了一起,偶然的触碰,却成为理解他们内心变化的一个标签。如果说第一晚的触碰只是不小心,那么在后来四个人出去走走的时候,在城头上走在礼言和妹妹戴秀后面的他们,紧张地拉起了手,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又放开了。在小河里划船,礼言和戴秀唱着歌,而坐在后面的他们却有着心事,一言不发。随着志忱在礼言家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和玉纹之间的感情也从最初的礼节转到了重温,他们一起走在城头,平日里冷冷的玉纹现出了笑容,这是她有所寄托的城头,这是她离开现实的城头,而现在她的面前是曾经的恋人,这是一种快乐的享受,“打仗的时候我叫你一起走,你说随便;我问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走,你也说随便,假如我现在叫你跟我一起走,你还随便吗?”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被揭开了,“随便”或者也是对于现实的无奈,但是当生活可以不随便的时候,爱情早已经不是原先的卿卿我我。而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到底是争取遗落的爱情还是继续“随便”,都是一种折磨,这是人性和人欲的矛盾,这是道德和爱情的挣扎,所以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行走在无人干扰的路上,没有任何的束缚,从一开始相距很远,到走在一起,再到彼此分开,再到相互追逐,在这分分离离中体验中感情的微妙变化。

但是这种没有束缚的行走只是一种乌托邦,他们既要面对十年前那份错失的感情,也要面对病中的丈夫,面对活泼而喜欢志忱的戴秀,面对相互信任的友情。而不管是礼言还是玉纹,对于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的悲苦陈述,又把现实推向一个尴尬的境地。礼言告诉志忱,他们的夫妻关系不正常,她只是对我尽一份责任,而她越对我好我就越难过。在礼言看来,是他拖累了玉纹,在这种自责中他甚至有一种“如果嫁给你就好了”的感慨,但到此时为止,礼言也对他们的感情一无所知。而礼言又想将戴秀嫁给志忱,他想让玉纹做媒,这对于玉纹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折磨,她对志忱说:“以前想你,心里有你,但是我又对不起礼言,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的丈夫,我服侍他,我得死心塌地地服侍他。”但是当她将礼言想把戴秀和他撮合在一起的事情告诉志忱的时候,知道志忱会拒绝,所以她用这样的方式刺激着他,而那个夜晚站在书房里的玉纹是微笑的,可人的,甚至是妩媚的,遮住的黑纱下的那张脸似乎才是玉纹真实的自己,才是志忱离开时十六岁的她。志忱对于戴秀拒绝理由是她只有十六岁太小,“我走的时候,你不也是十六岁吗?”这句话深深地刺激着玉纹,十六岁是爱情,十六岁是错失,十六岁是永远的记忆,只有那黑纱遮住的脸才会有十六岁的可爱和幸福,但是现实呢?一方面是责任,一方面又是燃起的爱情之火,玉纹用连续几个“怎么办”来质问这样的现实,在那一刻,他她似乎有着强烈地冲破世俗和道德藩篱的冲动,有着离开礼言回到志忱怀抱的冲动,甚至从她口中说出了“除非他死了”的诅咒,但是这样的矛盾和挣扎更加深了内心的痛苦。

而对于志忱来说,知识分子自我约束让他对这段感情保持这距离,虽然有墙头的行走,有夜晚的对话,甚至有偷偷的摸手,但是他并不想背叛朋友,或者说,在他看来,爱情已经错失了,即使回来也不会是曾经想要的。所以他对玉纹说:“答应我,以后别瞒着礼言来看我。”而在戴秀十六岁生日的那天,酒喝多了的玉纹又一次走进了志忱的房间,这像是一次诱惑,像是人欲的完全释放,对于志忱来说,或者是更为痛苦的煎熬,一方面他要玉纹离开房间回去,一方面又将她抱起,之后又放下,面对不肯离去的玉纹,无奈的志忱走出了房间,而将玉纹关在里面,挣扎的玉纹用手将门上的玻璃打破,志忱又无奈地回来,给她包扎。

一只受伤的手,是一段受伤的感情,一段受伤的婚姻,也是背叛的象征。“我恨不得死,我没脸见人了。”这是玉纹的痛苦,也是她对于现实反抗的极致。其实,在玉纹看来,自己寂寞破败的生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丈夫,他的疾病,他的冷漠,他的“神经病”都让她有一种离开的欲望。所以当她带着受伤的手走进礼言的房间的时候,她依然有一种“示威”的想法。但是,礼言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并不是一个活在自己忧愁里的人,他一直想和玉纹进行沟通,“我想和你谈谈”的回答总是遭遇到玉纹的冷,总是她自觉不自觉的逃避,拉着玉纹的手,她也是迅即拿来,所以对于礼言来说,她从来都是在尽责,而这种尽责在内心来说,却是越积越厚的积怨。当生日的晚上他体察到了玉纹在志忱面前的快乐,所以当他看见玉纹受伤的手,说出了让玉纹惊讶的话:“我不该是你丈夫,不该再害你了。你还在喜欢志忱?”

礼言的自责反而让他释放出玉纹从未体验过的温情,他的落魄,他的疾病,哪一种是自己可以超越的,而这段婚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束缚。所以在看见玉纹和志忱在一起的时候,他想到了自杀,他吞食了安眠药,然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了床上,希望用这种方式成全玉纹和志忱,希望得到解脱。而这种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玉纹曾经说出口的恶毒希望,但是当死亡真的变成自己丈夫渴求离开的方式时,反而对玉纹是一次触动,将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礼言或许不是伟大,但至少一种超越的勇气,一种人性的温暖。所以在玉纹身上,对于爱情的错失,对于婚姻的无奈,从自身的角度来说,或许逃避不是唯一的办法。从此她绣花不再到妹妹的房间,从此她对自己说“我得改变生活,我要活下去。”

改变生活,是重新变成一个活着的人,变成一个温情的妻子,所以当志忱离开的时候,她依然拎着篮子,依然站在城头,但是身后是登上城头的礼言,他们看着远去的志忱,仿佛看到了未来。这种温情地结尾对于1948年的现实来说,或者太过于诗意,太过于唯美,但是它的确是一个错乱年代最好的选择,从志忱打破平衡到重新回到生活,发现的不是失去的爱情,而是从未泯灭的人性、人欲,从未改变的善良和美好,城头还是那个城头,但已经不是寄托哀愁、离开这个小城的象征,而是一种融入,一种发现自我和他人的融入。

改变代替了离开,温情代替了冷漠,或许这也是1948年的乌托邦,这部开创了中国心理写实主义和诗化电影的先河的电影,在“放射出让人目眩心惊的光芒”的同时,却并不能成为费穆发掘人性光芒的寄托,从诞生之时起,《小城之春》经历了长久冷落,直到上世纪的80年代它的价值才被发掘,在香港热捧继而引起台湾、大陆的注意,电影界开始重新认识和评判费穆,重新看待《小城之春》的意义。电影的曲折遭遇或许也是费穆人生的一种写照,1949年费穆离开大陆前往香港,这是个人的出走,像玉纹一样,希望告别这个凄苦的时代,但是却没有像玉纹一样重新走进温情的生活,费穆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狼山喋血记》、《北战场精忠录》、《孔夫子》,这些电影都已经让他离开了那个城头,离开了人性,如此彻底,使他终于不能在跌宕中找到诗意的温情,1951年,费穆还未完成电影《江湖儿女》,便告别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人生那处倾圮和破败的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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