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8《铁钉案》:我却想退步抽身
我刚刚撂下筷子,却见管家走入,道是有一特使专程从北州赶来。此人由刺史大人差遣,送给我一封书信,信中憾然告知曰家兄已在四日前的深夜里溘然长逝。
——《第一回 凉亭内不意会兄长 二堂中骤然闻凶杀》
高罗佩在楔子中依然采取了和前四部几乎相似的引题结构:还是大明盛世,还是第一人称的“我”,还是研究前朝刑侦史略,还是听闻狄公断案故事——以后人之“我”引出前朝“狄公”,是一种返场式的构建,但是这种返场却具有一种在场性:余暇之时撰写本朝刑侦探案史略,附有前代著名判官生平纪传,专注于狄仁杰勘破疑案故事,都是一种旁观式的书写,但是在搁笔之后欣赏月下美景只是,却看见家兄从角门走入,当两人坐下,家兄似乎知道“鄙人”之所需,讲述了在北州任职时的情形,这些讲述的故事丰富了我写作的内容。但是家兄之到来,家兄之讲述,家兄之情状,却打开了在现场发生的悬疑:“提及家务时却颇有忧色,道是近来大夫人行事十分古怪,待他亦不复以往,却又不知何故,听去貌似与此番遽然还乡颇有干系。”而且在讲述过程中“浑身簌簌发抖”,于是只好停止追问家兄烦忧之事。
这也是一个引子,家兄忧心之事和大夫人有关,和返乡有关,这是家庭内部的一种暗在矛盾体现;而我奋笔疾书到了晨曦便和衣躺下,等醒来便接到了管家递上的信件:家兄在四日前的深夜溘然长逝——昨夜与我对坐、向我叹息、对我讲述之人早已经去世,这是何等怪异之事?所以这是将我拉入故事的一种方式,我自然在昨夜的灵异中在场。返场而在场,在高罗佩第一系列的五部小说中都有相同的模式:在《黄金案》中,狄公看见了被害县令的鬼魂,也看见了老主簿变成了人虎,“书中提到的鬼魂显灵,最终都可找到完全合乎自然的解释——除了一次之外!”《湖滨案》的楔子里,当大理寺司直颠倒错乱打算自寻短见,发现美貌女子尸体之后是否真的陷入了错觉?“抑或是杏花死后仍然立意复仇,借尸还魂且又死死缠住受害者,非得使他身心崩溃以至一命呜呼吗?”《铜钟案》的楔子里大明盛世的自述者从古镜中看见黑影乃至之后神志昏迷而陷入妄念,是不是真的在可怖的景象中发现了线索?《迷宫案》中研究罪案记录的书生在莲池边遇见了狄公后人,发现是一场梦,梦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铁钉案》的楔子中,作为自述者的惧内夫君,在晚间仍沉迷于对狄公生平事迹的研究,并手书一封长信给他敬爱的兄长,是否当真在自家花园亭阁里见到了兄长的亡魂?”五部小说几乎采用同样的模式,对此,高罗佩认为,“我更倾向于将这五部小说中的灵异事件总结为以下诸多开放性问题,留给读者去自行判断究竟发生过何种情形。”但实际上在这部《铁钉案》中,高罗佩至少给出了而和狄公故事相连接的关键线索,自述者是惧内的男人,他专注于研究刑侦探案故事,也许就是对家庭生活的一种逃避,而家兄自述时“浑身簌簌发抖”也是因为大夫人形式古怪,无疑,我和家兄的相遇,面对的是相同家庭问题,在无解中,在困扰中,都以转移关注点的方式摆脱出来,而实际上这也是《铁钉案》这个故事内在的叙事线索:其中的几起案件基本上都源于男女问题。
在北州任职,狄公坐于二堂中感到寒气逼人,他面对的第一起案件便是廖小姐失踪案,这是十日前发生的案件:廖莲芳和保姆在廛市中闲逛,适逢一个突厥人耍熊做戏,两人前去观赏,不料转眼就没了廖莲芳的踪影。按照狄公的预判,廖莲芳在闹市中不可能被人公然劫去,最大的可能是她自己趁机遁迹消失,由此可以推断她是和人私奔了,对于一个有了认识三年的未婚夫的女子来说,这无疑是一次背叛。第二个案子是叶宾和兄弟叶泰前来报案,告发妹夫潘丰杀死了自己的妹妹潘叶氏,而城东南正好发现了一名女尸,““我们发现的这具女尸,浑身一丝不挂,甚至连鞋子也没有,她遭到捆绑凌虐,又被砍下头颅,却丝毫未见反抗的痕迹!”初步怀疑丈夫是凶手,但是在逃之夭夭之后却留下了值钱的珠宝首饰和抽斗中的碎银,即便如此,丈夫行凶,女子被害,其中也必和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有关。
两起案件的发生,都指向了家庭问题,而随着调查的深入,案件的真相也越来越清晰:廖小姐当天的确是和一名男子在秘密行院中幽会,之后怀疑是被诱拐,但是案件发生的起点还是男女私情,后来狄公在朱大元府中赴宴,出门小解时发现地上堆着的雪人,“雪人本应有两块木炭充作眼睛,不知为何竟失踪不眼窝,仿佛正对着自己狞笑,周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阴腐之气。”从这里顺藤摸瓜才发现雪人只是伪装,真实的却是廖小姐的尸身,而朱大元就是害死她的凶手。而这个案件牵涉到的正是潘叶氏一案,那个被发现的女尸被砍去了头颅,脚上也不见了鞋子,可以验明正身的头和脚都不见,其实被害人并非是潘叶氏。狄公从潘丰家重新刷漆的茶几和被害人的包裹中判断,“本县以为正是朱大元杀害了廖莲芳小姐,并且怀疑叶泰也已被他所害,潘叶氏则是其同谋。”
编号:C38·2221004·1883 |
两起案件的线索相互关联,但这也都只是一个引子,真正断案的主体则是“铁钉案”。狄公在朱大元家赴宴时认识了拳师蓝道魁,陶干河蓝道魁接触,蓝道魁说起了叶宾是个卑鄙下流之徒,这是和潘叶氏一案相关的线索;马荣则和蓝道魁交上了朋友,知道蓝道魁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喜欢玩七巧板,“他非说那绝不仅是小儿的游戏,不但能够教人识别万事万物的基本形状,还有助于凝神静气。”另一方面蓝道魁对女人存有极大的偏见,“女人会吸去男子的元气。”按照他的信条,生活要节制,“每月只可与女人温存一遭”。这的确是一个怪癖,而在几天后蓝道魁被人害死在浴堂中。据目击者称有人去浴堂找过他,而杀死蓝道魁的含有毒药的茶水,另一个线索是,蓝道魁在凶手进门时正在玩七巧板,而当毒性发作时手上还捏着最后一块拼图,“狄公正在一心摆弄七巧板,似是听而不闻,忽然发觉竟拼出一只猫的形状来。”
早浴堂里被人毒死,毒死时正拼七巧板,这是两个重要的线索,而实际上这两个线索一度出于中断状态——高罗佩人为地将它们推向某种连接,他以狄公的偶遇编织了情节再次推动的细节,偶然性变成了必然性,这当然是一种纯粹的设计。狄公出门在街市上遇到了迷路的小姑娘,然后将其送到家里,不想遇到了她的母亲,一个脾气极坏的寡妇,狄公在和女孩、寡妇的接触中判断:“孩子倒是天真无邪、口无遮拦,从她的话中,我听出那寡妇必是有了情人,且私下秘密来往。”这个寡妇就是铁钉案的主谋陈氏,而根据仵作郭掌柜的陈述,这是一个少有的泼妇,“皆因其夫突然身亡,且死得颇有些蹊跷。”丈夫陆明突然身亡,自己又有情人往来,陈氏这个狄公意外遇见的女人成了最关键的线索,而她就是杀死蓝道魁的凶手——就是因为蓝道魁最后一块七巧板可以拼出猫的形状,就是因为陈氏曾经有一个“小猫”的外号,于是蓝道魁被害一案付出水面,而从蓝道魁被害又牵出陆明被害一案。
在公堂之上,陈氏却在为蓝道魁的声名辩护,“你想要怎么折磨羞辱我,悉听尊便,反正一介草民无足轻重。然而蓝大师却是天下闻名的英雄豪杰,也是北州的荣耀,想要把我扯进去,恶意中伤如此一位万民景仰的人物,我可万万不能答应!”她并没有招供毒死蓝道魁的作案经过,所以狄公要从陆明的尸身上找出最后的线索,而要从陆明尸身上找到陈氏的罪证,只能开棺验尸。但是按照法律,如果开棺之后并无新的证据,那么对狄公来说将极为不利,甚至可能被革职。狄公还是冒着风险开棺,但是并没有找到陈氏杀人的任何罪证,这对狄公来说,陷入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他跪拜在祖先面前:“狄家声望素著,世代簪缨,今有不肖男仁杰,父讳承源,曾任朝廷尚书左丞,在此特为敬告列祖列宗。仁杰身为家中长子,一向立志为国尽忠、为民效力,但却未能恪尽职守,并犯下两桩死罪,一是证据不足而开掘他人棺木,二是诬告民妇谋杀亲夫,故此决意引咎辞官。虽则一片诚心、并无私念,奈何智短才疏,不堪委任,敬请诸位先祖宽宥容谅。”
狄公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人重启了他的人生时刻,那就是仵作郭掌柜的妻子郭夫人,郭夫人深夜来访,说出了女人操持家务缝补衣服时,会用铁钉在毡靴的鞋底打眼,还说起了曾经发生的一起案件,“那些铁钉的钉头极小,用木槌完全敲入头骨后,便会隐没于发丝之间,绝难被人发现。谁也不会晓得她是如何杀的人……于是只好将她开释。”这当然让心思缜密的狄公茅塞顿开,他再次冒险对陆明的尸身查验,当仵作拨开发丝终于看到了头骨中的铁钉,于是陈氏用铁钉谋杀亲夫的犯罪事实浮出水面,同时也破解了蓝道魁之死的真相:“天呐,他是我唯一爱过之人……但我却不得不杀死了他。”
陈氏杀死亲夫又杀死情人,无疑是男女关系不正常的一种极端表达,铁钉成为最重要的线索。但是这里隐藏的是另一条线索,狄公在整个断案过程中对郭夫人颇有感触,一方面是和她隐秘的故事有关,郭夫人的前夫是当地屠夫,人品卑劣又荒淫无度,四年前子啊一场烂醉后死去,身为寡妇的郭夫人后来嫁给了郭掌柜,自己也成为了北州女牢的主管。另一方面狄公第一眼看见郭夫人,就被她高贵不俗的气质所吸引,也正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女人不一般的地方,甚至在很多时候有一种暧昧的情愫。但是狄公对此却是一种“节制”,在某种意义上,《铁钉案》中的狄公形象是塑造得最为丰富的,他不仅在开棺选择上背负犯下死罪的危险只为寻找真相,而且在男女之情上有公有私。当陈氏杀人案尘埃落定,“夜登崖顶二人永诀”已经超出了断案者和提供线索者之间的简单关系。“我自然知道你将如何处置,否则便不会对你道出实情,我也绝不希望你会是别样的人。”面对柔情而又伤感的郭夫人,狄公意欲开口,却是情动于衷难以遏制,一时竟至语塞,只得绝望地四日相对。然后郭夫人竖起手指放在唇边,“不不!不要作声!你可记得花瓣飘落雪上的诗句?要是侧耳细听,此刻就会听见……”她又抬手指向狄公身后的梅树,欢然说道,“你瞧,那一树梅花如今已经盛开!快看,快看呐!”
充满诗情画意,却也是生死一刻,在狄公转身之际,传来“哗啦”声响,木栏已断,崖顶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而第二天的消息是:郭夫人已坠落悬崖身死。而郭掌柜最后道出的是郭夫人的秘密:“当日我向拙荆求婚时,她便坦言曾有过杀夫之举,我道是自己并不在意,只因深知她那前夫性情凶暴,且常以虐害人畜为乐,心中暗觉如此恶徒理应被除去才是,虽然我自己并无这般勇气。”郭夫人因为无法忍受凶暴的丈夫而杀死了他,无疑她也是谋杀亲夫的罪人,所以最后她选择以跳落悬崖的方式终结此生。实际上,郭夫人之死对狄公触动很大,郭夫人身为女人杀夫自有合理性,但是却是死罪,同样,陈氏追求所爱之人蓝道魁,在万般无奈之下又杀死他,于情在理,于法不容——而对于狄公自己来说,那隐秘处的情感又何尝不是带来伤感?所以当真相大白,狄仁杰因为政绩卓著而被任命为京师大理寺卿,狄公却高兴不起来,“忽觉人生际遇竟是如此古怪离奇,事过无痕竟似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古怪离奇之处对于狄公来说,在于对人生的某种痛彻的感悟,“人世如潮奔涌向前,而我已是不复以往。人世如潮永无止息,而我却想退步抽身。”
连同郭夫人之死,连同楔子中梦中所遇之家兄,都是一种“退步抽身”的选择,而这也成为了高罗佩创作这部小说时的一种心情:作为狄公案小说“第一系列”的最末一本,1958年的夏天,高罗佩在贝鲁特完成了创作,当时高罗佩目睹了黎巴嫩内战的爆发,他把妻子儿女送到了远处山中自己独自留下了进行创作,在枪声中,在炮火中,高罗佩似乎也经历了生死一刻,“当阿拉伯人不断将爆破筒扔进我的花园时,我很难集中精力,感到颇为棘手。迄今为止,我已设法将它们全都扔了回去。”一切就像是一场似醒非醒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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