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1《定理》:诱惑的无产者
到来时无声无息,离开时难舍难分,当一个陌生客以闯入者的身份成为资产阶级家庭中的一员,他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搅乱了他们的结构,萌发了他们的本能欲求,“他是谁”的疑问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当一切以告别的方式结束,恰恰是更加深重苦难和折磨的开始,那个空缺的位置该由谁来弥补?而这个仅仅是离开带来的疑问关涉到的另一个终极问题:陌生人到底是让人开始觉醒还是进入新一轮的沉沦?
觉醒还是沉沦的问题似乎从陌生人和大家告别时,每个家庭成员对他说的话中可以得到启示,而这也是两种家庭生态的分水岭。当陌生人对儿子皮埃洛说:“明天我要走了。”皮埃洛躺在床上,在那个他们曾住了一晚的房间里,哭泣着对他说:“你要走了,我再也无法看清自己了,再也无法面对周围的一切,今后的生活将会是行尸走肉。”而妻子露琪亚则对他说:“一切都是那么无情,以前我是活得那么空虚,仿佛是无人踏访的花园,而现在只剩下唯一的空虚——希望一切能够保留,因为我从那里得到了爱。”而女儿奥黛特则说:“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剂良方,以前我只爱我的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病态,你的出现却给了我短暂的快乐,是因为你倾注了爱。”而父亲保罗则告诉他:“你为毁灭而来,你早晨的伤害无以复加,你摧毁了我的自我意识,如果说我一向履行了我应尽的职责,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个完美的人,那么我现在算是什么呢?我怎么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人格完整的人!”
儿子、女儿、妻子和丈夫,当然还有那个仆人艾米莉亚,她在他离开时帮他拿行李,最后和他拥抱,依依不舍的表情充满了她的脸,而和艾米莉亚一样,整个家庭成员都沉浸在离别的不舍和痛苦之中,他们看着他走出大门,看着他坐上汽车,看着他消失。他让每个人都难以割舍,他到底是谁?一个没有人知道的人,一个来自于外的人,当家里的每个人回家,在多了一个人的情况下,似乎大家并没有提出疑问,仅仅是在聚会的时候,女儿看见了在书橱前面的他,别人问起:“那个下伙子是谁?”她的回答是不知道。不知道而留下,留下而住在一起,住在一起而萌发了对他的爱恋,这或者并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帕索里尼将这个闯入者放置在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象征:他是大家都认识的他,他是大家都在想象的他,他是大家内心深处依赖的他,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这个夸张到荒诞的闯入者只是用一种无名状态揭示出每个人内心隐藏和压抑的世界。
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让大家开始觉醒的他者。每个人在和他告别时都说到了以前和现在生活的急剧变化,以前是空虚,是麻木,是压抑,是无爱,而现在则是快感,是希望,是爱,是自我意识,所以当内心的他者出现,以前的生活就变成了痛苦的渊薮。而这种痛苦的渊薮完全打上了资产阶级的标签。影片开始的时候,是工厂老板保罗面对记者采访说的一段话,保罗宣布把自己的产业交给工人,记者的问题是:“资本家为什么要交出工厂?”保罗的回答是,这样再也不会有阶级斗争了,也不会再牵涉到军队、政府了。这是一个几乎游离于之后情节的一段序曲,资本家将工厂委托给工人,是一种和解?是一种救赎?还是一种对自我的革命?然后在帕索里尼的镜头下,工厂变得冷寂,甚至看不见一个人,那些厂房,那些汽车,都静止在那里,仿佛再也没有生气。
这是不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揭示了陌生客的身份?字幕出来:“所以神领着百姓绕道而行,走红海旷野的路。”《出埃及记》第13章第18节,出埃及就是带领以色列人回来,绕道而行似乎也是保罗的态度,就是把工厂委托给工人而开始另一种征程,但是当一家人回到所谓的家庭里,在返回的故事里,那个率领众人绕道的神是不是这个陌生人?而陌生人没有名字,没有背景,不知从何而来,实际上就是一个无产者的象征,当无产者进入到资产阶级家庭,是不是开始像神一样带领他们“回家”?的确,陌生人的出现仿佛是一种神启,他让仆人艾米莉亚热泪纵横,让露琪亚难舍难分,让皮埃洛痛不欲生,让保罗寻找自我——他是完全以解救者的身份将他们从过去生活的苦海中拯救出来。
导演: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但是,陌生人以无产者的身份解救时,他所解救和唤醒的只是每个人内心的欲望。艾米莉亚是第一个感觉到自我本能的人,她在为庭院除草的时候,看见了正坐在那里看书的陌生人,陌生人抽着烟,但是烟灰掉在了裤子上,他没有知觉到这一点,当艾米莉亚看见了之后,他急忙跑进了屋子里,在厨房间和卫生间照镜子,看耳环,吻照片,然后又跑出来,刚刚恢复除草,又禁不住跑向了男人身边,她掸去了烟灰之后,流着泪看着他,之后又急忙跑回去,而这次似乎是想到了自杀,而此时男人也感觉到了不对,他紧随艾米莉亚跑进去了,然后将气喘吁吁的她放到了床上,问她:“你感觉好点了吗?”此时的艾米莉亚慢慢撩起自己的裙子,男人将撩起的裙子放下,艾米莉亚又狂吻他的手,这时候男人也开始吻她,终于,他的身体开始压在她的身上。
之后在派对结束之后,皮埃洛把陌生人领进自己的房间,说今晚就将就一些,在皮埃洛小时候住过的房间了两个人睡到了两张床上,皮埃洛上床的时候穿上了睡衣,而陌生人则把衣服全部脱掉了,然后赤身裸体躺进了床上。半夜里没有睡着的皮埃洛起身,看了对面的陌生人,之后又上床,之后又起来,然后掀开了陌生人的被子,正当进一步行动时,陌生人睁开了眼睛,而皮埃洛急忙退回到自己床上;第二天早晨,露琪亚看见了客厅里陌生人脱在那里的衣服、裤子和内裤,她拿起了内裤,端详了一下,然后走下了楼,接着看见陌生人和一只小狗在树林里嬉戏,当时的陌生人是光着上半身,于是露琪亚返回,在客厅里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而此时陌生人从树林里回来,他叫了露琪亚之后,看见了她,于是便靠近她,吻着她。保罗在床上躺着,他似乎生病了,窗前坐着女儿奥黛特,陌生人进来,保罗拿起列夫·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读了其中一段,说自己和男主人公一样有病在身,是盖拉西姆照顾他。之后陌生人走了出去,后来又走了进来,这次他和奥黛特换了位置,然后给在床上的保罗按摩双腿。之后奥黛特给坐在庭院里的父亲和陌生人拍照,拍完照片,她又拉着陌生人跑进了房间,陌生人坐在床上,奥黛特则坐在地上,身子靠在他的腿上,在翻书的时候,陌生人开始抱她,然后吻她。
《定理》电影海报 |
在每个人面前,陌生人都充满魅力,而这正是资产阶级对于无产者的一种想象,也正是无产者,完全可以揭开他们空虚的生活面纱。但是这个无产者是被想象的,或者说,他就以诱惑者的身份出现,保罗读的那本书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一种主仆间的对应关系使他进入了之后他所说的“失去自我意识”的阶段,而这种失去自我意识就在于把陌生人变成了对自己服务的仆人盖拉希姆,后来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时候,保罗对他说:“你不是盖拉希姆,面对你不是很容易,一是道德意识,二是内心的惶惑。”资产阶级面对想象着的那个作为仆人的无产者,他一方面需要一种类似于伺候的服务,但是另一方面又被内心的道德意识所左右,产生了某种惶惑的心理。这是资产阶级的不安,但是又在隐秘的世界里建立了必然的自上而下的关系,所以对于保罗,他的这种觉醒是唯一在本能欲望之外的,也为最后成为一个苦行意义上的自救者奠定了基础。
而对于其他人,陌生人的这种诱惑者身份是明显的,无论是艾米莉亚还是皮埃洛,无论是露琪亚还是奥黛特,他们和陌生人的接触都是从身体意义开始的,这是一种从肉体开始的觉醒,而觉醒的意义最后也超出了诱惑者主动诱惑的单向格局,“我诱惑你,你诱惑我,让他上钩吧,报复他。”这是一句从天上飘下来的话,诱惑和被诱惑变成了一种双重关系,正是这种双重关系,导致了两种结局:想象的诱惑者全身而退,它反而变成了一种内心世界象征解放力量的神,陌生客读兰波诗集时就读到:“他的生活属于且仅属于他自己。”一种唯一性,当他消失时,必然带来最后的空虚感,而另一方面,当这个想象的无产者、唯一的诱惑者、带领大家返回自身世界的神的位置空缺,每个人必然会以另外的方式弥补,于是在陌生客离开之后,所有人都在觉醒之后寻找替代者,而替代者使得他们真正开始了沉沦。
艾米莉亚也拿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家,她回到了自己生活的乡村,但是她独坐在那条长凳上,不和人打招呼,不回自己的家,也不吃邻居送来的食物,她披着黑色纱巾,她面对孩子时面带微笑,她想要路边的野草充饥,似乎在她身上没有了最原始的欲望,她的一切行为在接近疯狂中开始抵达神圣:那一次村里人看见她悬挂在屋顶上,在没有外力作用下像降临的神,于是众人跪拜,而这或许也是一种想象,最后艾米莉亚让一个老妇人带着自己,来到了一处工地,然后躺在上面,让老妇人将泥土盖在自己身上,在只剩下一张脸的情况下,艾米莉亚仿佛找到了真正抵达天堂的救赎之路:从死亡开始,才能像神一样复活。奥黛特在失去了陌生人之后,只能在庭院里独自玩着,或者打开相册看以前拍摄的照片,最后在哭泣中紧握着手,然后就开始失常: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她的双眼一直睁着,她的身体变成了一种僵硬的状态,最后她终于被台上了救护车;露琪亚自己开着车,路上看到很像陌生人的男人,她让男人搭她的车,然后去了旅馆,摸着男人的裤子似乎感觉到了陌生人回来了,之后又遇见了两个男人,露琪亚依然无法压抑自己的欲望,他们来到一个乡村教堂,在一棵大树下交合;而皮埃洛则疯狂地作画,他开始抛弃一切的传统规则,“必须创作全新的手法,要让人无法辨认,要展示完美,未知的准则无可挑剔。”他蒙着眼睛取颜料,他用尿液浇在画布上,“蓝色让我想起他,但还是不够……”
陌生人让他们觉醒,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空虚生活,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虚伪的存在,这是作为无产者对于资产阶级家庭的解构,但是当他被当成诱惑者,当大家又在本能欲望的抵达中失去了自我意识,觉醒的开始也是沉沦的起点,而在沉沦的世界里,他们似乎更需要一种救赎,而这时神也变成了想象的一部分,艾米莉亚的神迹、奥黛特的死亡召唤、露琪亚最后走进交合之后的教堂、皮埃洛“一切都是神的旨意”的随意性作画,都似乎是在寻找将他们从沉沦世界里拯救出来的上帝,而实际上这依然是一个诱惑者,唯一的诱惑者,就是自己内心的欲望,而保罗最后苦行式的修道更可以看成是彻底走向了迷途:他在车站里当众脱下了衣服和裤子,然后行走在沙漠里,倒下又爬起来,大叫着张开手臂,看起来如耶稣一般,是在寻求着自我的救赎,是在肉体的折磨中抵达精神的完美,但是在自我的想象中,这里没有拯救苦难的上帝,也没有站在资产阶级对面的无产者——没有阶级斗争,没有军队和政府的干涉,这是不是一种自由的更高境界,而是自欺欺人、自我异化的现实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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