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1【“百人千影”笔记】特吕弗:“四百击”下的异托邦
“我找到了,我发现了自己。”
——《四百下》
寻找显得决绝,最后总是茫然。在网上寻找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电影资源,从关键词为切入口,几乎是一页一页地翻将下去,在一个如大海般无际的信息社会里,应该有太多的选择,但是最后却是一种无力感:仿佛被时间湮没了,仿佛取消了存在,关于特吕弗,关于新浪潮,关于成长电影,几乎是穷尽了所有可能,只在那些混乱的、随时可能关闭的页面上才依稀找到了活着的痕迹。
“百人千影”系列之二:弗朗索瓦·特吕弗,在他25年的电影生涯里,一共拍摄了23部电影,“百人千影”计划的漫长过程就是寻找这些点滴,从2013年的《四百下》到2017年的《日以作夜》,对特吕弗的观影处在零散状态,而从《射杀钢琴师》开始,则进入到有序的系统中,网页里的寻找,资源式的下载,观影其实一直断断续续,而终于将25年的电影组成了序列,最后也是遗落了《偷吻》、《痴男怨女》、《绿屋》、《骗婚记》等四部电影。也许并非是看到了不完整,而是在寻找中感受到了某种被撤离的缺失感,它们就像是《四百击》里老师带着学生们跑步,一开始是整齐的,是有序的,但是当穿过一条条街道,后面跟随的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两个,“这就是现实一种,不是淹没在成人规则里,就是主动从社会的制度下‘撤离’,而这种撤离是戏谑,是反叛,是破坏。”
电影成为现实的一种象征,甚至寻找之后的观影也变成了一个隐喻,二月初期开始系统观影,而春节假期又中断了进程,在经历了不同的气象记录之后,重新回到特吕弗的世界,仿佛是时间的分叉,总是在离开之后用一根绳子牵着的力才能重新回来,重新寻找,重新发现。从现实回到电影世界,那根绳子无疑就是新浪潮,而“分叉”便成为解读特吕弗的第一个关键词:被称为“新浪潮双杰”的特吕弗和戈达尔,从《电影手册》的志同道合,到“五月风暴”的并肩作战,为什么会最后在分叉中走向决裂,形同陌路?
1949年,在巴黎拉丁区的电影院里,他们就坐在同一排座椅上,迷恋着同样的电影,读着同样的文章,那一年他们都不满20岁;上世纪50年代,他们一起来到了刚成立不久的《电影手册》编辑部,同是“迷影青年”的他们围聚在巴赞身边,共同开始了“新浪潮”的实践;1968年“五月风暴”中,他们团结一致,支持巴黎前线的游行学生,强迫戛纳电影节停办……但是,这也是他们最后真正站在一起,之后他们渐行渐远,最初保持着偶尔的通信联系,但是后来变成了相互攻讦。戈达尔在上世纪70年代开始对曾经的战友公开批评,乃至于谩骂“特吕弗从来不懂电影,《四百击》之后他不过是在讲故事罢了”。1973年,《美国之夜》在戛纳上映,戈达尔把自己的愤怒和蔑视写成了信寄给特吕弗,带着当时流行的极左词汇,用一种难以让人忍受的语气,逼迫特吕弗接受自己的批判“你是个撒谎者”。感觉受到侮辱和挑衅的特吕弗,用20页的长信回应,“我读了你给让-皮埃尔的信,让我恶心。”特吕弗的激动足以载入法国电影史:“你的行为简直是狗屎!”
虽然中间也有过某种和解的迹象,1971年戈达尔发生严重车祸时,特吕弗发来慰问;有一次在纽约遇见时,戈达尔曾经向特吕弗伸出手;而在特吕弗的《最后一班地铁》横扫10项凯撒奖时,戈达尔也曾提议“谈谈”,但是他们终于还是错过了最终的和解,一次次变成了拒绝,一次次成为了反击,“受宠若惊了,你那政客般的虚情假意也让人佩服。你也可以邀请贝尔蒙多去瑞士,你还说过他怕你呢。如果你准备拍下一部自传,片名我知道,就叫《一坨屎就是一坨屎》”。于是,这两个新浪潮的斗士,在特吕弗1984年逝世之后,和解便成为永远的无法完成的任务。
戈达尔和特吕弗从之前的共同战斗,到之后的分道扬镳,交恶的原因可能很多,但是观念的抵牾、分格的不同、实践的差异,一定是最为关键的,尤其是对新浪潮、创作走向以及政治立场持有的不同见解,使他们最终形同陌路。戈达尔的形象在特吕弗心中,从“小组中的嫉妒者”和“可以原谅的小气鬼”,最后跌落成伪君子和自私鬼,而更让特吕弗刺痛的,是自己在左翼知识分子眼中变成了“叛徒”,正是因为特吕弗的“不够极端”,让他不得不与过去的自己决裂,日记中所描述的“新浪潮伙伴们”也在那一天分崩离析,所以,在戈达尔继续把电影当作革命工具的时候,特吕弗却逐渐回归了德拉诺瓦的“爸爸电影”,那个他们曾大肆批判的范畴,这或许在特吕弗的心中是一次回归,但是回归而迷失,正如当初的寻找一样,最后是茫然。
从“百人千影”的第一系列到第二系列,戈达尔和特吕弗也成为整个过系列的“双子星座”,从对29部戈达尔电影和19部特吕弗电影的解读中,其实不难发现他们存在的分歧,甚至这种分歧最后导致他们的分裂也是一种必然。如果说早期电影,如《四百击》、《祖与占》还有着新浪潮革新的理念和“作者电影”的实践,到了1968年“五月风暴”之后,这种锐气渐渐消失,甚至在回归传统中找不到自己,可以说,特吕弗的电影世界里既缺少戈达尔“喃喃自语”式的纯粹诗学,也没有“左岸派”对于人类命运宏大主题的关切,也就是说,特吕弗处在一种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他的每一次突破,其实都无法走出自我圈定的范围,甚至最后越走越窄,而所谓的革新,也变成了一种形式主义:与戈达尔略显单一的电影风格和主题相比,特吕弗涉猎更广,其中有犯罪类型的电影,如《黑衣新娘》和《美女如我》,有悬念题材的电影,如《情杀案中案》,有历史题材的电影,如《最后一班地铁》,也有科幻类型的电影,如《华氏451度》,无论是向希区柯克致敬,还是自我创新式的寻找,其实都没有实现真正的突围,甚至陷入在一种平庸的状态中,《华氏451度》具有某种反集权的意念,但最后变成了口号式的解读;《黑衣新娘》和《情杀案中案》只是为了一种“周末”上的观影体验,其中的逻辑根本无法支撑起犯罪电影的基本构架。
特吕弗仿佛是一个不敢迈步的人,试着走了几步就退缩回来了,甚至也不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反而在所谓回归的道路上向后退了几步,与一直保持战斗力和先锋姿态的戈达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可以说,戈达尔是用新浪潮武装起来的战士,特吕弗则是一个迷失的孩子,也许是“性格决定命运”,戈达尔从小就拥有优越的条件,他是以资产阶级的“逆子”走向电影世界,所以父母眼中“有伤风化”的东西在他那里变成了取之不竭的源泉。而反观特吕弗,他出生在一个并不幸福的家庭,缺少父爱的他有着继父的姓,而这个姓就像某种烙印,一直刻印在他的身上,从小寄养在外婆家的他,在粗暴和冷漠中长大,他逃课,他离家出走,他被送到警察局和少管所,最后幸运地被电影“拯救”:特吕弗幼年逃票泡在影院,15岁到18岁间集中观赏大量电影,对萨沙·吉特里和亨利-乔治·克鲁佐的作品如数家珍,让他成为“活的电影资料馆”,在青年迷影组织中,他脱颖而出,并未因轻罪而沉沦,反而在侯麦的赏识下,成长为真正的影评人,于1954年写出了震动影坛的《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
童年的经历、对电影的痴迷,以及对体制电影的抨击,其实在特吕弗的电影《四百击》中找到许多的线索,也正是这一部电影,他开始扛起了新浪潮电影的旗帜,并不断实践着新浪潮美学——“作者电影”。作者电影即“第一人称电影”,它构成了特吕弗“安托万系列”电影,从《四百击》到《安托万和柯莱特》、《偷吻》,从《床笫风云》到《爱情狂奔》,那个安托万便有着特吕弗的影子,他正是在这一条路上不断地走下去,也正是这个影子,使他最后反而被其所困,就像《四百击》最后一个镜头,不管安托万如何逃离,他的前面永远有一片无法跨越的大海,那是新的困局,是的孤独,新的迷失。
从铁丝网逃离,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大海,特吕弗就像安托万一样,以为看见了远离现实的那个理想“乌托邦”,而其实那是另一个现实,一个更加迷乱的现实,更具有吞噬力量的现实,乌托邦之外,其实特吕弗苦心精心的只不过是一个“异托邦”。这个来自福柯的概念,似乎永远在乌托邦的对面,它不是非真实的符号空间,而是可触摸的实存世界,它不是子虚乌有的幻想,而是一个异质混杂的存在——福柯坚持认为,异托邦就是现实的倒置性镜像,一种典型的“异质空间”,它们是实存中的“他性空间”。所以当安托万逃离了少管所的权力控制,在一个广阔的世界里,在一个自由的空间里,他反而陷入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于是异托邦便成为他最后的避难所。
是因为现实没有提供一种确定性,它永远在可能的世界里,《四百击》的大海是一个隐喻,《野孩子》的遭遇是一种表达,《华氏451度》的未来是一种臆想,而特吕弗一直在探寻的爱情里,永远是不确定的: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射杀钢琴师》里钢琴师爱着或被爱着两个女人,但最后都以死的方式为这种不确定祭奠;《两个英国女孩和欧陆》里法国男孩和两个英国女孩的纠葛,是不同的爱,最后只能生出“我老了吗”的自问;《柔肤》是关于婚外情的,但是女人在两个男人中间,从来不确定真正爱着的是谁,到最后缺点就是优点,优点也便成了缺点。“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两个男人,三个男人,不对称的数字,不对称的男女。”《祖与占》应该是特吕弗最伟大的电影,但是当这种不确定最后变成精神世界的寄托,它走向的只能是悲剧,甚至悲剧反而变成了确定的解脱:“凯瑟琳有在这场战争中获得快乐吗?没有,她把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她的死,让他感到一阵解脱。”
不确定而设置了异托邦,这个异托邦是逃避,是想象,是解脱,但最后还是变成了一种虚构的自我权力。《床笫风云》中的那个日本女子美子无疑是安托万设置的异托邦存在,在一种异域风情中,他暂时找到了一个栖息地,神秘而充满诱惑,但最后却是“我受不了”的痛苦;《两个英国女孩和欧陆》中的女性肉体是一个异托邦,克劳德只能在这一种确定中忘记英伦无法获得的爱;《祖与占》中凯瑟琳是一个异托邦,这个从阿拔幻灯片里的那尊雕像变幻而成的女人,完全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而这个美丽、聪明、狡黠的女人营造的异托邦,最后却变成了一种劫:一个难以逃脱的劫,一个美丽的劫,一个人性的劫,一个生命的劫。
异托邦是开放的,也是封闭的,是暂时可以躲避的,也是永远无法超越的,而这或许也是特吕弗一生都无法逃离的寓言,在电影里,他让那些男人和女人选择以决绝的方式保留最后的爱,“黑衣新娘”必须让五个人偿命,只因自己唯一的爱死在他们的枪口下,《隔墙花》里最后的枪声响起,一幕爱情在“柠向脖子”中最后走向死亡;阿黛尔·雨果为了让曾经的爱人回到自己身边,流浪他乡,最后在偏执和疯狂中失去了自我……决绝的行动,永远唤不回真正的爱,它甚至惊艳得令人恐惧,就像那一片海,就像异托邦本身,它不是最后的目的地,而是另一种吞噬。而这种“异托邦情结来源于何处”?或者还是要回到故事的起点,回到出发的源头,回到那个“四百击”的童年。
安托万系列的最后一部《爱情狂奔》里,流水线般交代了安托万走过的路,而和女人有关的情感经历中,他其实一直在寻找那个能让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方,他叫爱情,其实是一种对过去缺失的弥补,他想女人是母亲,是情人,是妻子,甚至是护士,而在现实里,女人只有一种角色:爱人,所以分叉的角色里,多元的渴望并不能达到唯一的终点,正是这种对童年缺失的弥补式冲动,使得安托万最后只不过在寻找中迷失了自己,而这也正是特吕弗的写照,一个童年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永远失去了最可靠的母爱,而这个缺失性的源头便是“四百下”的现实和记忆:四百下,法文LES QUATRE CENTS COUPS,源自俚语“les quatre cents coups ou faire les quatre cents coups”,意思是“过着放荡的生活,胡作非为”——一种处罚,一种惩戒,一种不在正常世界里的异化,将所有的寻找都变成了迷失,就像《祖与占》中的对话:你说,“我爱你”,我说,“留下来。”我差点就说,“带我走”,你却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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