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1《暗淡时刻》：我走在单向街上
门关上，西尔维娅一个人走上楼梯，一个人走进房间，一个人走向钢琴，她完全进入的是一个人的世界，甚至连弹钢琴也是单数的动作：两只手中的一只手伸出来，一只手中的一根手指按在琴键上，一只手和一根手指弹着某一个单独的音，不成乐曲的音符又传递到一个人的耳朵里，破碎，走调，就像生活本身。
西尔维娅的单数生活，是因为男朋友彼得不再身边，是因为智障的妹妹希尔达和同事派特一起出门看电影了，是因为地下车库租住的诺曼刚刚早上搬走……她向诺曼说了声“再见”，和希尔达回到了屋子里，希尔达似乎带着泪不想让诺曼离开；她听到了同事派特进来对她说：“母亲再也不会好起来了……”派特的眼中也有泪花，在带着希尔达出门看电影之前，她甚至质问了西尔维娅：“你就不能帮帮我吗？”西尔维娅说再见，西尔维娅看见流泪的妹妹，西尔维娅对着质疑沉默，当所有人都不在她身边，她进入到自己的钢琴时间，而钢琴时间的单数存在，又让她在无法摆脱的“暗淡时刻”里沉默——所有制造的声音从来不是和她形成对话，连声音本身也是孤独着。
这样的“暗淡时刻”对于西尔维娅来说，似乎就是常态：电影一开始，是摄像机远景中行走在街上的西尔维娅，穿过的街道是一个人的道路，然后在某一个路口和在学校教书的男友彼得一起走，名为散步，其实像是各走各的路，缺少对话的他们终于在另一个路口分开，简单的一句“再见”便让他们走向各自的那条路：这是爱情？而分叉开来的行走完全是一条单行道：路旁竖立着的路牌上，明白标识着一个箭头，没有转弯，没有分叉，只有单独的一个箭头，箭头指向的是唯一的方向，单独的方向，而正是这个箭头的呈现，包括西尔维娅，包括希尔达，包括派特，包括彼得，甚至包括诺曼，所有人都走在只有一个方向的单向街上。
这是现实生活的隐喻，彼得在和希维尔亚共进晚餐回家时，坐在沙发对面的位置上，喝着西尔维娅倒得雪莉酒，和西尔维娅一起抽着烟，然后就说到了沟通的话题。他起先口中一直说着“希尔达”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然后问起西尔维娅到底喜欢电视还是广播，在西尔维娅沉默之后，他又换了一个说法：“电视和广播，你对哪种更为满意？”他指出电视有视频和音频，广播只有音频，但是西尔维娅似乎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此前西尔维娅曾经就关掉了正在播报的新闻，不知道那时新闻是电视新闻还是广播新闻，总是，关掉这个动作就代表了对信息的抹除，代表着对媒体的拒绝。所以彼得的问题似乎根本没有意义，但是彼得继续深入，他说起了关于沟通的理论，“沟通需要相互作用，它是一种信息的传递，而媒体起到更重要的作用……”但是这样的理论阐述只是为了再次回到希尔达这个问题中，而这正是彼得面临的沟通的问题：“我从来不知道对希尔达讲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彼得遭遇了冷遇，那次他来到西尔维娅那里，拿出了一个礼物给希尔达，但是希尔达却将它扔了；后来诺曼在西尔维娅家里和姐妹们在一起弹吉他，彼得到来了，希尔达本来听着吉他曲带着微笑的脸马上变了，彼得感觉到尴尬——两次遇见希尔达，希尔达似乎并不喜欢彼得，所以在西尔维娅面前，彼得最大的疑惑是：如何和希尔达进行沟通？
送礼物，或者打招呼，都是一种沟通手段，在彼得那里甚至上升为一种“说话策略”，但是收效甚微，甚至这种说话策略更是加深了隔阂，他们没有化解尴尬的沟通，没有进行有效的信息传递，问题出在哪里？彼得不知道，西尔维娅不知道，当然，智力并不正常的希尔达更加不知道。如果只是彼得的这个疑惑，那么问题可能更多在希尔达身上，因为她的智力原因，她所表现的更多的不能沟通：在家里她总是坐在沙发上，西尔维娅给她吃点东西，或者给她洗澡；派特似乎很喜欢希尔达，她总是不定期来家里，然后带希尔达出门，或者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带到家里……希尔达之存在，是沟通壁垒的一个极端例子。但是，对于彼得，对于彼得的礼物，对于彼得的微笑，希尔达却表现出某种厌恶情绪，在某种程度上这其实就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而这种情绪的表达在诺曼的歌声和吉他声中却形成了完全相反的态度：她会循着吉他声站在那里听，当诺曼受邀来到家里后，她会和西尔维娅静静地听，然后露出微笑表示了更多的喜欢，甚至还会用手拨弄着吉他，而当诺曼终于搬家，希尔达甚至表达了忧伤，不友好的司机让她远离卡车，那一刻希尔达甚至感觉到愤怒……
| 导演: 迈克·李 |
在彼得面前的冷漠、讨厌，和在诺曼吉他声里的喜欢、微笑，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情绪，所以对于希尔达来说，并不是不会沟通的问题，而在于和谁沟通的问题，那么，这个彼得感到困惑的问题是不是归因于他？这似乎是一个从不会沟通到无效沟通的问题，当彼得进来，西尔维娅和希尔达正在和诺曼一起玩着吉他，旁边还坐着派特，他的出现打破了这里的格局，这是一个尴尬的场景：彼得疑惑地看着他们，西尔维娅抬头看着他，希尔达还沉浸在吉他声中，派特也尴尬地看着大家，而诺曼则用胆怯地目光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目光的特写中，是不说话的每个人，是内心在疑惑的每个人。但是彼得打破了这种局面，他开始试着进行沟通，但是这种沟通最后变成了无效沟通：彼得拿着几本书问诺曼读什么书，诺曼的手拨弄着吉他，他胆怯地回答：“不读书。”彼得又问哪里上的学校，成绩怎样？诺曼说：“他们把我开除了。”彼得又问车库里复印的是什么资料，诺曼说是《开放家庭》……彼得在问诺曼在回答，问的人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答的人手足无措心慌意乱，这便构成了不平等的沟通场景，彼得似乎高高在上，一个拿着书的教师，对着一个只是唱着“可卡因，我满脑子都是它”的歌曲的他，似乎从来不是为了对话，而是为了讯问。
无效沟通，是因为处在不平等的位置上，更是因为每个人把自己隐藏起来。彼得和西尔维娅是情侣，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走一段路所谓的散步，除了登门送上希尔达不喜欢的礼物，就只有出门去共进晚餐。中国人的开餐馆里，两个人进去，四周除了角落里正享受饕餮大餐的男人之外，并无其他客人。两个人的桌子，也像是一种单数的存在，而彼得点的菜服务员提醒说两个人可能不够，但是彼得并没有和他沟通，一切都是自作主张；而西尔维娅在这个场所也显得不适，连外套脱掉都像是一种挣扎；而在进餐过程中，角落里男人的目光射过来让她如坐针毡。终于回到了家里，希尔达又已经睡觉，于是在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是最能够沟通甚至迸发出浴火的最佳时刻，但是彼得却讲到了沟通的理论，问起了电视和广播的取舍，说到了“一切设计都是一种语言”，包括西尔维娅坐着的沙发，包括桌子、灯罩、汽车、房子、飞机、陶瓷、刀叉、鞋子，设计中都凝聚着语言——沉浸在理论中彼得，却完全忘记了现实中需要的沟通语言。西尔维娅在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雪莉酒，彼得颤抖着喝了一口，西尔维娅又问他要不要坚果，彼得说不要了，西尔维娅小声说了一句，“想到了内心想说的话”，彼得似乎并没有听清，西尔维娅接着说：“你脱掉裤子……”
《暗淡时刻》电影海报
彼得听见了，以为是开玩笑，但是西尔维娅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只想触摸彼此……”于是彼得放下酒杯，慢慢走向西尔维娅，在说了一声“抱歉”之后抚摸西尔维娅的头，然后吻向了西尔维娅，而西尔维娅也迎向了他，但是微微的一吻，轻轻的触碰，两个人又拉开了距离，当西尔维娅为了打破尴尬说再弄点咖啡，彼得说不要了自己也该走了。在中国餐馆里，他们没有有效沟通；在家里，不管是“脱掉裤子”还是轻轻一吻，都不是在沟通，在他们之间似乎横亘着遥远的距离，靠近是为了远离，所以没有绵绵的情话，没有温馨的表达，在直接抵达的行为动作中，又以急速的方式落幕——爱情如此，更何况人与人最简单的沟通？
西尔维娅和派特在公司里是秘书，他们每天对着打字机，有时要复印200万份的任务；彼得在学校里，对于在孩子面前能否幽默地讲一个笑话显得过于敏感；诺曼没上过什么学，工作也总是更换，现在租住在车库里是为了给别人复印材料……这便是这些人的生活，他们在这个单向街的世界里，总是遭遇无效沟通、无法沟通和不能沟通的问题：彼得说在伦敦没有朋友，一个朋友在剑桥是唯物主义者——西尔维娅对于这个对朋友的定义感到好笑；彼得问西尔维娅会不会英语，西尔维娅说自己是在苏格兰上的学；派特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总是和母亲发生矛盾，在带着希尔达来到家里的时候，她把母亲的假牙用碗装起来，遭到了母亲的谩骂，两个人在希尔达面前大吵大闹……
在这个无法沟通的单向世界里，似乎生性腼腆的诺曼给大家带来了某种改观，他一个人在车库里弹奏着吉他，吸引了西尔维娅和希尔达的注意，西尔维娅邀请他来家里做客，给他准备了咖啡和坚果，西尔维娅拿着盘子里的坚果，从最初的五颗到四颗再到三颗、两颗，自己倒是吃了不少，最后是最大的那颗，然后两个人笑，似乎这小小的玩笑打破了尴尬，而且一开始自我介绍的时候，两个人都撒了谎，但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谎言，又是两个人的笑。然后是吉他歌曲，西尔维娅和希尔达都听得很认真，这是在家里很难听到的音乐，音乐打破了隔阂，音乐建立了沟通，希尔达甚至开始鼓起掌来……但是这样的对话和沟通是短暂的，派特来了，彼得来了，最后诺曼则是离开了这里。
西尔维娅说：“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很难。”彼得说：“我在伦敦没有朋友。”诺曼弹着吉他唱到：“可卡因，我满脑子都是它……”派特说：“你就不能帮我？”希尔达则几乎从来不说话，在这个不能沟通、无法沟通和无效沟通的世界里，人们都生活在不喜欢、不习惯、不说话和没有朋友、被开除的否定状态中，于是世界沉寂无声，于是生活暗淡无光，于是吉他声消失在街区，于是爱情原本陌生，于是单手的钢琴音符成为破碎、走调的生活本身。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993]
文以类聚
随机而读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