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1《沃伊采克》：我真的捅了自己一刀
她死了。在沉寂的黑夜，在平静的河边，沃伊采克拿出了身上锋利的匕首，朝向玛丽的身体刺了下去，在慢动作的展开中，一切都变得细致而清晰：手拿着匕首，高高举起，然后用力下刺，沃伊采克的目光没有看正在倒下的玛丽，他的眼中开始有了泪水，但是还是望着前方——一种摄像机的阻隔，沃伊采克似乎看不见前方到底是何物，在被阻隔的视野中，他甚至只看见了自己；接着，他又拿起了匕首，在玛丽露出一只不满鲜血的手慢慢挣扎的过程中，沃伊采克再一次用力地刺下去，不是一下，而是重复地刺，似乎已经不再是感性地杀人，而是变成了必须置于死地的理性谋杀；在玛丽最后在摄像机之外倒下，沃伊采克再次面对被阻隔了视线的摄像机，他带着夸张的表情，张开了嘴巴——是一种杀人带来的惊恐？还是自己所爱之人死去的悲痛？
他也死了？沃伊采克似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回到了正在举行舞会的酒馆，他茫然地被人围在中间，凯蒂拉起他开始翩翩起舞，在强劲的音乐声中，在激烈的舞蹈动作中，大家似乎没有关注沃伊采克的表情，但是当舞曲结束，沃伊采克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时，凯蒂发现了他身上的血迹，沃伊采克说是自己划伤了手肘，但是在场的人不相信他的理由，于是酒馆老板把他的袖子翻了过来，一大片血迹还没有干涸，但是沃伊采克在众目睽睽之下却离开了酒馆，他来到了刺死妻子的河边。他是来这里寻找那把丢失的匕首的，“它会出卖我的。”当在草丛中发现了这把匕首，他看到了旁边躺着的玛丽，“你的头发怎么缩成一团了？”他捡起匕首，然后将匕首扔进了河里，但是怕扔得太近，明天有人会发现，他又下水找到了匕首，然后把它扔得更远一点，但是沃伊采克还是不放心，“夏天有人潜水的话，会发现的。”于是再次如水，再次走向水中央，然后说了一句：“我得洗干净自己。”便消失在黑暗中。
河水依然在流淌，在黑暗的世界里平静地流淌。河边发生了谋杀案？玛丽的尸体还躺在岸边？可是沃伊采克最后去了那里？他真的是去找那把匕首？黑暗吞噬了玛丽的生命，河水似乎也吞没了沃伊采克，在平静的夜晚，黑暗和河水抚平了一切，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当死者和凶手一起消失在这个无人经过的夜晚，是不是他们在死亡里已经合二为一？于是，像是自己杀死了自己一样，这个夜晚发生的是一场完美的谋杀，“一场好的谋杀，一场真实的谋杀，一场美丽的谋杀——正如任何人希望看到的那样美丽，我们多年未曾遇上这样一场美丽的谋杀了。”
最后字幕注解了这种合二为一的死亡，是死亡本身变成了真实而美丽的存在？还是不分凶手和被害人的死亡才是真正的完美？多年未曾遇上，终于发生，在这个夜晚，沃伊采克似乎用死亡的方式打破了所谓的秩序和习惯，似乎在生命的终极意义上书写了传奇——为什么一种死亡会成为期盼中的事？会成为完美的传奇？最后的字幕似乎对应着最先的说明：“在一个小镇，有一片广阔而平静的池塘。”小镇里有广阔而平静的池塘，它每天都在流淌着，每天都不发生故事，这就是小镇的常态，但是广阔和平静成为一种秩序，它是不是反而掩盖了那个夜晚沃伊采克的暴力？就像最后即使谋杀发生，在“我们”看来，依然变成了美丽的谋杀——是不是这个小镇本身就隐藏着杀机？是不是身为凶手的沃伊采克和被害人的玛丽，都会成为平静小镇的牺牲品？
这是一种从外部寻找答案的方式。沃伊采克是一个军人，但是即使背着军包和枪，对于他来说，也没有面对战争的危险，与其说他成为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军人，不如说他要面对的是生活中的敌人。上尉会在他回来之后处罚他，让他做俯卧撑，然后踩在他身上，当休息的时候还会每天让他刮胡子，“你是一个好人，你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上尉对他的赞赏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缺乏道德感的人，对于女性的觊觎似乎是上尉最大的爱好，“我入伍就是为了寻找爱。”寻找爱不如说是寻找性，而只有在沃伊采克面前，他才有自己的尊严，才会有存在感，才会有权威——这是一种外部世界加在沃伊采克身上的秩序。医生则是所谓科学的代名词，当他看到沃伊采克在当街撒尿时，说他的行为是一种耻辱，但是却告诫自己要科学分析这种现场，所以他让沃伊采克在自己的诊疗室里再次撒尿，以便科学地做出结论，而沃伊采克已经尿不出来的，医生刚想发火，又告诉自己不能发火，要理性，要平静——就像这个小镇，就像那里的河水一样。但是满嘴科学的医生，却不相信沃伊采克所说的人格分裂，说他有偏执执念，唯一的办法便是吃豆子，“擦亮你的枪”，甚至要把他当成自己科学研究的样本：一只猫从楼上扔下来，让沃伊采克接住，在猫被吓出了屎、沃伊采克全身颤抖的时候，他却在阐述“如何进行驯化”的实验。
| 导演: 沃纳·赫尔佐格 |
上尉建立的秩序世界，医生所满足的科学实验，和这个小镇一样，呈现出平静的状态。但是对于沃伊采克来说，他在精神意义上却遭受着折磨。在和安德烈斯巡逻的时候，他总是在平静中听到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他来了，他在我身后。”这种奇异的感觉影响了他，当他认为自己患了人格分裂症，医生却扼杀了他的这个思想，科学无法做出救治，上尉所谓的秩序也无法让他得到平静，他在营房里总是做噩梦，总是满脸汗水，甚至上尉对他的命令也加剧了他内心的斗争，“有时候那个声音对我讲话，我的本性迷失了，世界进入了无边的黑暗……”但是这个对他说的声音，是将他推向了真正的黑暗，而没有谁能伸出手来帮他。
本性迷失了，是自己无法解救自己，但是他有着“这个世界她是我全部”的爱人玛丽，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当一家人去游乐场时，似乎是幸福生活的展示，但是这种唯一的爱，也折磨着沃伊采克，在游乐场看“天象神马”表演的时候，玛丽去坐到了乐手中间，甚至和他们调情，后来竟然直接去找高大帅气的乐手，抚摸着他的胸口肌肉，说他身上有着男人的力量。玛丽似乎在寻找沃伊采克之外的一种存在，寻找弱小、被统治之外强大的存在，但是这种出自身体本能的欲望一方面会成为一种道德问题，另一方面却又违背了自己的本能诉求，所以玛丽是矛盾的，当她在乐手房间里的时候，乐手接近她时她推开了他，但是乐手再次动手时，她又放弃了抵抗。
《沃伊采克》电影海报
实际上，一方面沃伊采克将她看成是生命中的全部，另一方面她又背叛了他，两个人之间存在着关于道德和欲望的矛盾，沃伊采克对她的不信任与日俱增，他似乎总是在寻找她身上的那个“他”，就像沃伊采克每次听到背后的声音一样，“他”既是一种存在，也是一种想象；而玛丽在这样的生活中，也把自己看成了淫荡的人，她只有在照顾孩子中得到安慰，只有在翻阅经书中得到宽恕。这是夫妻之间的矛盾，这是欲望和道德的对立，对于他们来说，这种矛盾和对立都是外部世界加给他们而造成的困境。但是这并不是主要的，和秩序、科学对沃伊采克心灵的误读一样，其实不管是都沃伊采克，还是对玛丽，他们真正陷入到绝望的是恶对灵魂的摧残，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他们变成了异化的统一体，他们就是人格分裂的存在。
沃伊采克看见了无边黑暗，体会了本性的迷失，他在成为了医生的样品中在也找不到自己，最后在那个无处不在的“他”的影子里活着。而玛丽呢？她曾经给小镇的孩子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女孩没有爹没有娘，她想去死，她去找月亮，但是月亮变成了枯木头，她去找太阳，太阳是枯萎的向日葵，她去找星星，星星变成了小小的金虫子，甚至地球也变成了一口倒置的锅，最后她依然孑然一身。讲故事的玛丽和故事中的女孩一样，都是找不到信仰找不到自我的存在。所以两个人都陷在迷失的世界里，都在绝望中，“世界万物都是恶”，恶便是整个世界。
所以拯救的唯一办法便是让这个本体这个自我消失，玛丽自言自语：“我整改捅自己一刀。”沃伊采克跑向无人的罂粟地里，贴着地面听到那个声音说：“别停下，捅死她！”一个是想要捅死自己，一个是想要捅死她，对象不同，但是在相同的黑暗，相同的矛盾，相同的绝望中，他就是她，捅死别人就是捅死自己——最后沃伊采克将玛丽带到了河边，然后说她有着娼妓的吐息，然后把自己的嘴吻向了她，“这炙热的唇，我想再吻你一次。”炙热的唇里有淫荡也有纯洁，有恨也有爱，而已正是这一吻，将两个人合在了一起——当月亮升起依旧是黑暗的夜晚，在爱的表达变成死的永恒之时，在杀死了身体即杀死了恶魔的行动中，世界平静，夜晚平静，河水平静，死亡平静，“永远不是永远，是一瞬间。”当匕首插进身体，当身体被水淹没，永远就是一瞬间的生与死，就是一瞬间的完美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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