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9《黑水》：一个人的时间之战
3535个案件，涉及3535项索赔：第一个案件获赔160万美元，第二个案子获赔350万元……美国化工巨头杜邦公司最终以6.707亿美元的索赔额终结了所有案件。3535项索赔、6.707亿赔款，这是由数字组成的终曲，但是还有不容忽视的另一个数字化存在，便是时间：从电影第一个镜头被标注的时间1975年开始，到最后所有官司终结的2017年，整个事件的时间长度达42年，即使是律师罗伯决定帮助受害者介入事件的1998年算起，漫长的调查、起诉和诉讼阶段，也长达20年——从最初第一个孩子刚刚出生，到两个孩子都已长大，罗伯在这场涉及到千家万户健康的案件中，投入了几乎毕生的经理——当数字化的时间足以超过案件和赔款的数字带来的震撼，这是不是就是“一个人的战争”？
但是，罗伯真的是站在法律高度的胜利者？当2017年杜邦集团以赔偿6.707亿美元的方式将案件画上了句号，最后的字幕是：“PFOA几乎存在于地球上每个生物的血液中，包括99%的人类。”PFOA的化学名为聚四氟乙烯，英文缩写为PTFE，俗称“塑料王”哈拉，用它做成的材料，300℃才能分解，400℃才能水解，抗酸抗碱抗各种溶剂，连王水都溶解不了，再加上耐高温、摩擦系数低，广泛应用于原子能、国防、航天、电子、电气、化工、机械、仪器、仪表、建筑等领域，民用领域也和我们的生活朝夕相伴，最常见的如不粘锅、雨衣雨具和衣服等。“永远留在身体里”的PFOA便是美国杜邦公司注册商标为“特氟龙”的物质，当它存在于99%的人类血液中，或者罗伯也未能幸免——3535个官司，6.707亿美元的赔款，只是个案的胜利，但是特氟龙毒性的不可降解性依然是对健康的极大威胁，“罗伯未曾停止战斗。”这最后一句话表达了身为律师的罗伯继续战斗的决心，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暗示了人类在这场涉及利益的角逐中最终只是失败者，甚至是个牺牲品。
但是，当导演托德·海因斯以这样的方式结尾，让不放弃战斗的罗伯作为人类道义的代表发声，正是表达了一种战斗性，作为一个极其普通的律师，当他用一己之力介入到这场战斗中，他知道自己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他面前是化工巨头杜邦公司——诞生于1802年的杜邦公司，经营内容涉及食品、保健、家具、交通、服装等领域，2018年的总收入是279.4亿美元，全世界的员工达5.2万人，世界500强中排名第171名——它最后赔偿给3535个案子的6.707亿美元赔款，仅仅相当于一个产品120天的利润，也就是说，罗伯以20年的时间打赢的官司，杜邦公司用4个月的时间就可以挽回损失。
20年和4个月，一个人和一个工业巨头，这是何等悬殊的力量？但是对于罗伯来说，他完全是从法律的正义和道德的良心出发来揭露真相，1998年，当来自西弗吉尼亚州帕克斯堡的农场主威尔伯·特侬找到他，给了他关于农场奶牛致残致病致死的录像证据时，罗伯显然并不相信，但是特侬来自于罗伯外婆所在的地方，他在个人情感上还是相信了他，当他亲自来到小镇，来到农场，看到那个垃圾填埋场，看到畸形的动物时，他才知道整个事态的严重性，也不再怀疑，并最终决定搜集证据起诉杜邦公司，他的观点就是：“我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而摆在他面前的困难可想而知，一方面他手上的证据只有特侬那些死去的动物和一盘录像带，他需要更多的受害人证据，需要揭露更多真相的材料；另一方面，他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杜邦公司，他们有的是金钱，有的是时间，更有政治上的优势，“整个体制都被操纵了！”这是罗伯在赢得官司之前的感慨——一开始，杜邦并不承认建造的垃圾填埋场里的废料有毒，当罗伯特侬的例子作为证据时，杜邦又出示了美国环保署的报告，证明垃圾场并没有对人体造成危害，特侬那死去的190头牛只不过是因为“管理不善”——其实，杜邦倾倒的有毒废料并不受美国环保署的监管。
| 导演: 托德·海因斯 |
这是一个真空地带，在这两大阻力下，罗伯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他深入调查，尤其是正式起诉杜邦公司之后，他从PFOA这个缩写入手寻找线索，最终查到这是杜邦公司的拳头产品特氟龙，这一产品广泛存在于工业和民用领域，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正是从这个突破开始，罗伯收集到了更多的证据，曾经在杜邦公司的产生车间里，很多女工的身体都受到了影响，他们生下的孩子很多是畸形，为此杜邦公司采取赔偿的方式让他们“失语”，而且通过“医学监护”证明自己的人道主义立场，他们甚至抛出了“一切让科学说话”的观点，认为他们研制和生产的产品并没有造成危害，而是造福于社会，通过对69000人的医学检测，得到的却是那些拿到监测费的被检测者异口同声的赞誉：“杜邦公司是个好人。”用钱可以封口，用钱可以买通他人，杜邦公司似乎就在金钱和时间的消耗战中占据了优势，在这种优势下，罗伯势单力薄，孤军作战的他，甚至很容易失掉自己的声音。
而对于杜邦公司来说，还有更大的优势便是政府的无视，无论是环保署还是3M公司，似乎都和杜邦结成了同盟，杜邦公司研制特氟龙倾倒有毒废料，不仅在自己内部有研究报告，而且3M公司也将这种危害告诉了杜邦公司，但是仅仅是从文本上认定具有危害性，而并没有从实际行动中制止危害的扩散，2011年政府甚至包庇杜邦，停止了对这一系列案件的调查。而当特侬开始将目标对准杜邦时，他们竟然动用了直升机来监视他，特侬在夜晚躺在自己的草地上举着枪对准直升飞机出现的上空，完全是一种以暴制暴式的自我保护，但是随着危害的加剧，第一个将这个案件告知罗伯的特侬也遭受了身体的摧残，他患上了癌症，在罗伯出庭时他甚至只能坐轮椅，“你千万不要被他们打败。”他对罗伯这样说，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等来结果，2005年身患绝症的他告别了人世；对罗伯的打击也丝毫没有停止，罗伯发现PFOA这个缩写的时候，他问了很多专业人士，都没有给他答案，后来，杜邦公司索性将11万页的资料让罗伯查找，在几乎将他湮没的材料之海中，罗伯认真查找线索，最终发现了突破口。但是在时间的巨大消耗中，罗伯一己之力依然显得单薄，当政府停止调查的时候，身心交瘁的罗伯突然昏倒在地，因为脑缺血被紧急送往了医院，还好抢救及时才能继续在这条道路上战斗。
《黑水》电影海报
特侬死了，罗伯经历了阵痛，而受到身体和心灵伤害的不止他们两个，那些车间的女工，那些垃圾场周边的居民，那些使用了该物质积聚在身体里的病人，都是受害者，也正是这种现实，使得罗伯一步步坚持着走下来，杜邦有的是挥霍不完的时间、金钱和体制成本，罗伯更有道义和法律上的优势，所以在这漫长的拉锯战中，3535个案件得以在法庭上得到诉讼，6.707亿美元的赔款得以兑付，这场战斗虽然没有走到终点，在局部意义上，罗伯还是取得了胜利，那些受害者还是得到了正义的伸张。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当特氟龙存在于99%的人类身体里，当每个人的血液中存在着无法降解的有毒物质，这场局部的胜利也被时间推向了不可知，或者，在整部电影中，导演托德·海因斯并没有给观众带来正义压倒邪恶这种大快人心的快感，反而一直处在某种压抑甚至窒息中，似乎如电影片名所言，整个事件就像这“黑水”，永远在黑暗中向前流淌。
从1975年到2017年，整个事件跨越42年，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导演托德·海因斯其实并没有制造足够紧张的戏剧效果，虽然事件本身就充满了曲折性，但是事件的曲折性并不等同于故事的戏剧性，在以时间为轴线的叙述中，一切都是平淡的，都是缺乏重点的。1975年几个青年跨越围墙跳入河中游泳，在被制止的过程中河边上出现了一些泡沫，接着时间来到了1998年，正在谈合作的罗伯便被特侬求见，由此拉开了事件真正的序幕，从1999年开始查找PFOA的线索，到2000年找到突破，从2001年发现更多证据，到2002年特侬患病……事件的交代完全沿着时间轴，而从2003年开始，故事完全变成了时间意义上的闪现：有时候只是交代了某一方面的进展，有时候甚至于浮光掠影介绍过程，从2006年至2009年甚至只是表现了69000人的检测这一数字……正是因为过于强调事件的时间线，整个故事便显得单一，叙事也完全是线性发展。在这个时间轴线中，特侬的经历展开还算丰满，但是罗伯在面对巨大困难时，家人的支持，旁人的理解就显得极为不足，尤其是妻子莎拉，在近20年的过程中对于事件，对于罗伯的情感都有起伏，但是导演托德·海因斯显然没有从更多的戏剧冲突入手处理这种变化：起初莎拉是一个局外人，之后罗伯说“我们被下毒了”，怀有第二个孩子的莎拉骂他是疯了，后来的罗伯遇到了困难，莎拉又安慰他，当2010年莎拉的母亲开始化疗，当面对一个人战斗的罗伯时，莎拉责怪他：“这十三年的压力，你负担了什么？”但是在罗伯生病住院之后，莎拉又对着公司的汤姆说：“他愿意牺牲他的工作和家庭，只为了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绝不是失败。”莎拉的情绪变化对应着罗伯的困难，这是一个极好的背景线索，但是在托德·海因斯的简单处理中，莎拉的情感转变几乎没有铺垫，她的过喜过悲都直接显露出来，就像时间本身一样，静静地流淌，没有急转，没有奔流，没有冲击，没有坠落。
“只有我们自己保护自己。” 这是罗伯的感触，在这场一个人、一种时间的战斗中，自己保护自己是对于现实的一种喟叹，是对于正义和良知的最后守护，而在慢慢流淌的这一条“黑水”中，上面是白色的泡沫，下面是受污的石头与河床，看得见或看不见，都流向时间的另一边，它非已知，它也无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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