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9《两万种蜜蜂》:没有答案的“我是谁”
黑屏中传来的是微微的呼吸声,画面出现,是面对摄像机的奥托,他拉着母亲的手,母亲问:“你醒着吗?我知道你醒了……”孩子也在问:“你睡着了吗?你喜欢玛蒂娜吗?”孩子和母亲,画面里和画面外,一双手的连接完成了对话,而对话同样连接了睡和醒,现实和梦境。这是电影的第一个画面,与之呼应的是最后一个镜头,在外婆家的最后一夜,奥托和母亲还是躺在那里,“妈妈,你睡着了吗?”他问道,母亲没有回答,在没有完成对话的结尾,故事在沉默走向了一种“睡着”状态:睡着就是进入梦境,随后的歌声传来:“你让我想起,黑暗也在那里,你怎么么?在寂静中,我梦见了夜……”
从睡和醒的对话开始,从睡着进入的沉默结束,埃斯蒂巴利斯·乌雷索拉·索拉格伦构筑了如梦的叙事,如果说第一个画面是从梦中醒来或者从醒着入梦,它带有的是非梦非醒的模糊状态,而最后一个镜头则是让故事真正进入了梦境,而梦境就像歌中所唱,“我梦见了夜”,夜就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黑暗却看见的世界,是一个寂静却有声的世界。从模糊状态进入确定的梦,这也许就是埃斯蒂巴利斯·乌雷索拉·索拉格伦想要在《两万种蜜蜂》中所表达的可能性问题,这个可能性问题在奥托身上最直观的表述就是:我是谁?或者更直接指向于自身的性别: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以及由此深入的另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是男孩或者是女孩?
关于奥托性别的疑问,埃斯蒂巴利斯·乌雷索拉·索拉格伦也是呈现出一种如梦的状态:奥托留着长发,奥托的左手三个手指的指甲涂着深绿色的指甲油,奥托长着可爱漂亮的脸,无论如何,8岁的奥托看上去就是一个女孩,直到他和母亲来到外婆所住的乡下,在那个“圣约翰之夜”的篝火中,奥托和村里的孩子许下了心愿,然后一个人走到黑暗的角落里,以站着的方式解了小便——埃斯蒂巴利斯·乌雷索拉·索拉格伦给了这样一个画面,就是很明确传达了奥托是男孩的信息。看上去是女孩,实际上是男孩,奥托的生活就如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模糊状态,这种模糊状态带来了诸多的疑问:为什么当启程去乡下的时候,他的哥哥埃内科和父亲戈尔卡拥抱着告别,但是他却躲开了父亲对他的拥抱?为什么在乡下,外婆带着他,村里人说他是“孙女”,外婆和奥托都没有澄清?为什么奥托不想去游泳?为什么在卫生间他要像女孩那样坐在马桶上尿尿?
不接受父亲的拥抱,不想要裸露自己,对于奥托来说,这些奇怪的举动带来的生活就是呈现为一种童年般的梦境,而这一切就源于奥托把自己当成了女孩:留着长发,涂着指甲,和女孩子一起玩,就是证明。但是很明显,身体却又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就是一个男孩,在身体和意识的矛盾中,奥托自己也处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虚妄中,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奥托的怀疑构成了一种他者的存在:他把自己当成了他人,而且他必须是一个去除身体出生印记的他人。所以对于奥托来说,他者的存在让他对世界、对自己发出了诘问:当姨妈蕾尔生下了一个女孩,奥托问她:“你想要一个男孩吗?”当晚上奥托尿床了,他问哥哥埃内科:“你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男孩吗?”并且很无奈地说:“我一定在妈妈肚子里出了什么问题。”奥托问卢尔德:“我死后会不会重生?”卢尔德安慰他说:“不需要死去,你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导演: 埃斯蒂巴利斯·乌雷索拉·索拉格伦 |
我是男孩还是女孩?这是奥托对自己的发问,我想要成为女孩,这是奥托对自身的选择,在无法改变的现实和想要的生活产生的巨大裂隙间,奥托一直在寻找答案,也一直在努力,但是这种努力带来的是现实的尴尬,他不想和父亲拥抱,对于父亲来说也是无奈;他在游泳池边的卫生间坐着小姐,母亲阿尼理解他,但是旁边的小姐姐很是不解,并且生气地扭头离去;他和小伙伴要去河里捞一个木雕,当他们互换了衣服,小伙伴发现他长着小鸡鸡,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把自己当成了她,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他以她的方式生活,所以奥托就生活在无法清晰进入的现实里。即使他学会了自我命名,也处处遭遇着尴尬,他不喜欢“奥托”这个男人的名字,他给自己取名“可可”,但是当姐姐内蒂亚叫他“可可”的时候,他又生气了,他不想这个名字被别人叫,因为这个名字只属于他……
一个男孩以女孩的方式生活着,奥托把自己他者化,他所遭遇的现实问题其实让他对“我是谁”产生了怀疑,埃斯蒂巴利斯·乌雷索拉·索拉格伦设置这样一个主题,并非是要从社会学的角度来探讨性别异化问题,而是从性别的固化产生的矛盾,阐述“我是谁”的可能性:我不是确定的自己,不是唯一的自己,不是不变的自己,正如“两万种蜜蜂”所示,两万种蜜蜂就是两万种希望,它从来不是一成不变不可改变的现实,它会在醒了之后的睡着中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实在奥托的生活中,母亲阿尼对他的成长来说是个重要人物,因为母亲从来不苛求他就是那个被性别束缚的自己,“你可以成为你想要的自己。”这是阿尼对奥托说的话,所以奥托穿漂亮的裙子,她没有反对,奥托留着女孩的长发,她没有制止,奥托涂着指甲油,她也没有阻止,甚至在奥托在女孩面前坐在马桶上小姐,面对小姐姐的质问,阿尼的回答是:“为什么男孩不能坐着尿尿?”
即使阿尼支持他成为想要的自己,也无法避免其他人对奥托投来的怪异目光,尤其是外婆,她让阿尼认识到奥托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实际上就是让奥托回归男孩的生活。而阿尼之所以支持奥托成为想要的自己,也是源于自己对艺术的追求,父亲的雕塑对她影响很大,阿尼也不甘心做一个家庭主妇,不甘心和丈夫因为家庭琐事而争吵,所以去乡下重新整理父亲的工坊,开始进行雕塑创作,她也想要成为自己,完成那件雕像,就可以作为作品应聘学校教师这一岗位,这是独立的开始,这是理想的实现。阿尼在奥托身上的投射,就是要找到真正的自己,而奥托对自己的寻找在他者化之路上也最终会找到“我是谁”的答案。
《两万种蜜蜂》电影海报
这个答案就是信念,在船上奥托说自己想要成为一条美人鱼,划船的姨公告诉他的是:“美人鱼是想象的产物,但是又源于现实。”他接着就对奥托说起了信念的重要性:“信念就是相信某件事,这是内心深处的声音,只要坚持下去,就会超越我们看到的东西。”奥托想要成为自己,不是他者的自己,就是需要一种信念,这是对固有思维、固定关系以及一成不变的习惯的背叛,它以梦想的方式开始,却又以超越现实的方式结束。而以信念为基础,最终走向的是信仰,当奥托从外婆那里听说圣女露西亚的故事,一个受苦的女人最终变成圣女,靠的就是一种信仰,而最后她也变成了信仰的符号,于是奥托不再是“奥托”,也不再是“可可”,而变成了“露西亚”,在那场聚会中他穿上男孩的衣服变成了男人,却又消失在众人面前,当大家出去寻找,喊的名字是“奥托”,唯有知道这个秘密的埃内科和阿尼叫着“露西亚”,而从聚会消失的奥托去了蜂房,他听说了敲击蜂箱就能获得新生命的故事,于是拿着小木棍从这只箱子敲到另一只箱子,然后悄悄对着里面的蜜蜂说:“我是露西亚……”
从奥托到可可再到露西亚,三个名字正好折射出他对于自我的寻找,“奥托”来自于自己的出生,这是原本性的、肉身意义的名字,“可可”是自己取的名字,只属于自己,但却是一个他者化的名字,只有露西亚是那个想要成为的自己,那个将信念变成信仰的名字。命名的三部曲也是奥托成长的三部曲,只是即使是“露西亚”,也并非是奥托最后确定的名字,因为一旦名字成为一成不变的存在,自我又必然是被约束的他者,而关于“我是谁”的问题,也从来没有唯一的答案,它是寻找自我的过程,它是“我梦见了夜”的梦想,它是“两万种蜜蜂”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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