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9《断案集》:这回可不是耍把戏
洪亮,说来惭愧,就在今日一早,我心中颇为沮丧,还曾暗自思忖做个区区县令,到底算不算仕途正道,如今想来,真是愚不可及。这实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好职位!即使只因能为那些口不能言的百姓们仗义执言,也便于愿足矣。
——《雨中客》
《雨中客》的情绪起伏体现在狄公对自身职务的不同理解上,这是以蓬莱为背景的第三个故事。狄公首任地方县令不过七个月,当两位夫人及其子女最后抵达蓬莱,对于狄公来说命运似乎以明确的方式展开,当雨后的狄公走在阒无人迹的街上,“心中自问究竟为何郁郁不乐”,但似乎找不到原因,在陌生之地展开命运之途,对于狄公来说似乎是一种莫名的失意。
究竟如何失意,高罗佩的笔调也似乎笼罩在蓬莱多雨的酷热中。一方面似乎是狄公对家人的某种担忧,曹小姐已经出现在狄公的生活中,那时的发妻催促狄公将曹小姐纳为第三房夫人,“如果家中能有如此一个饱读诗书又聪明灵慧的女子,对人人来说都是乐事一桩,日子定会增色不少哩。”曹小姐虽然已经点头应允,但是狄公还是担心她只是为了感恩图报,所以在曹小姐还没有成为家中一员的时候,狄公内心莫名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但另一方面来说,毕竟蓬莱对于狄公来说,在仕途上有很多的不明确,甚至有着无法化解的沮丧心情,对于自己的未来还有着过多的不安——当《雨中案》破解之后,狄公对洪亮说出的话里竟然是一种敞亮的感悟:以前误认为县令绝不是好的归宿,而现在认为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好职位”,因为可以替那些不能言的百姓仗义执言,这也打消了狄公对于职业前景的忧虑。
这个转变似乎是高罗佩传递的一种正能量声音,而实际上,《断案集》里的这种态度并非是高罗佩为狄公塑造的一种不变的性格,之后的狄公“新新系列”小说中,这种性格和办案的信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在《广州案》这部高罗佩计划的最后一部狄公系列小说中,传递出的是对于人性的某种消极观点,尤其是乔泰最后身死于剑下,一度让狄公陷入命运的悲剧性纠结中——那才是狄公最后也是最真切的“郁郁不乐”,所以以此为标志,高罗佩让狄公案完结。“新新系列”传递出和《断案集》完全不同的信念,也许是因文而变的生动实践,而其实,在创作完《断案集》的时候,高罗佩就讲此书定为收山之作,他在书中详细介绍了作品年表就是一个证明,只是在出版社的一再要求下,高罗佩才开始了新新系列的创作,直到在逝世之前几天完成最后一部《中秋案》。
高罗佩的创作有一个渐变的过程,他塑造的狄公对命运的理解也有一个转变,而狄公对仕途正道的理解当然也有不同的感悟:具体而言,《雨中客》中的狄公为什么从当初的莫名失意而感悟出自己的职位举足轻重?当中到底遭遇了怎样的奇案?望楼附近的沼泽地上发现了男尸,被大卸八块的命案就这样发生了。按照百长的说法,死去的男人叫钟方,是一名掌柜,身上找到一叠名帖、两管钥匙、几枚小钱和一张当票;望楼里住着的是一个又聋又哑的姑娘,名叫莺儿;案发之后他们在望楼正北方向的灯芯草丛中发现了一条小船,船上有个叫王三郎的后生,正在搓洗裤子上的血迹,被抓起来的时候王三郎说打算给莺儿送鲤鱼,血迹是杀鱼时粘上去的。
狄公从王三郎和莺儿开始调查,但是莺儿在桌上写出字说王三郎不曾杀人,却说是“恶黑妖”杀人,这个说法当然来源于当地的传说,恶妖画作雨师,雨师画作人形,而雨师在莺儿那里是“高,俊,和善”的人;当然,王三郎也否认自己杀人;从钟方的物品中搜到六个月前妓院的票据——狄公按照这些情况分析,莺儿和王三郎的确不是杀人凶手,他还拿出银两,“将这银两拿去,这原本就是你二人的。你去买一条新船,再娶莺儿为妻,她也正需要你。”接着将疑点放在了内部,钟掌柜在两年前立下遗嘱,将田产以及三分之二的金银财物留给家中二子,三分之一的余产与典当行则赠给店铺中的林掌柜,但是就在被杀之前,钟掌柜却告诉林掌柜,要改变自己的计划,于是林掌柜的美梦化为了泡影,在那晚他尾随钟掌柜然后在望楼杀死了钟掌柜,按照林的说法,“这下作的老色鬼!让我长年累月为他卖力……如今又要将白花花的银子扔给那半傻不痴的贱淫妇!都是我辛苦赚来的钱啊……”
凶手被抓,案情水落石出,重要的是曾经作为嫌疑人的王三郎终于清白了,狄公也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看到了自己身为县令的积极意义,那就是能为百姓仗义执言,能惩处作恶的凶手,而这就是因为县令这个勘案的职位举足轻重——为百姓仗义执言无疑也是高罗佩在狄公身上发掘的儒家思想,但实际上,在《断案集》的其他几个故事里,《雨中客》的这种感悟并不明显,狄公的这种主流思想也没有充分展示出来,或者说,高罗佩还是着眼于案件本身,而狄公的独特魅力就在于不从习惯性思维出发,尽管他的调查以及计划的事实,在高罗佩的叙事中总是理想式的,但是狄公从蛛丝马迹出发,并不是按照常规来建立逻辑体系,他对这种所谓“动机”的抛弃,就是找到被忽视的细节,就是发现其中的秘密,不管是偶然出现,还是必然发生,都难以逃脱狄公的双眼。
编号:C38·2221020·1888 |
《夺命剑》发生在蒲阳县,本来是一出表演,一把剑做成中空,灌入猪血,当剑尖扎到身体,它就会滑入剑身里,而猪血流出便能以假乱真。这是一种戏法,但是当演出的少年被剑刺中,流出的不是猪血,而是自己身上的血——少年被剑刺死,命案发生,无疑那把假剑被换了真剑,谁会对一个年轻的少年下手?从案发的过程来看,乔泰就开始分析动机,“在此案中,动机一清二楚。没人会因为什么事而与那可怜的孩子结仇,凶手必是十分痛恨老鲍,将他看作眼中钉。”按照乔泰的动机观,少年被杀,一定是因为和鲍班主有仇,按照这个分析,少年身边有两个人,一个是劳掌柜,一个是胡大麻子,那么他们换剑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当然也是从动机观出发,经过分析很多站不住脚的动机就会自行破灭,但是从动机挖掘出线索,也成为勘案的关键,按照马荣的分析,胡大麻子可能是对鲍太太母女打主意,鲍班主曾经也让他趁早死心;而劳掌柜更是藏着另一条重要线索,早些年鲍太太就和劳掌柜认识,而且还是相好——胡大麻子甚至说出了他们还有一个私生子的秘密。
胡大麻子可能因为和鲍班主结仇杀了鲍班主的儿子,劳掌柜因为和鲍太太曾经是相好还有私生子,鲍班主可能由此杀了他们的私生子,就是那个少年。但是按照狄公的分析,胡大麻子和鲍班主都没有杀人的证据,动机虽有但缺少证据,而真正的杀人者却是鲍小姐,她和少年时同母异父的兄妹,因为怀恨所以杀了“弟弟”。案情并不复杂,狄公却从这里感悟出另一些道理,他对随从说的是:“我们必须记住,这些走江湖串戏的艺人,身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里。在戏台上,他们全心扮演着古时的卓越人物、男女英豪,下台后却是贫困潦倒、无家可归,几乎难以糊口。如此双重生活,足以使人变得性情扭曲。”戏里戏外,真真假假,“这回可不是耍把戏”就是在扭曲的性情中,将假戏真做,所以勘案决不能从现象出发,也不能仅仅通过动机论来建立逻辑框架,在习惯性思维和常识性判断之外,当然要从错综复杂的现象中找到线索,就像狄公对失去了儿女的鲍班主所说:“眼前虽然看似一片黑暗,但是切记即使在最浓黑的夜云背后,依旧会有黎明前的月亮洒下清光。”
对于有用线索之获得和判断,有时真的来自于偶然,《公文案》里狄公正是从“丙卷第四百零四号”那份所谓丢失的公文入手,判断出军营的施把总伪造了公文,所以没有抄送到当地的县衙,“凶手拿到这份文书后,将其拆开,毁去了头一页,换上自己已经写好的一份加急公文,请求从高丽商人朴某和异某手中购买三条战船,并由朝廷兵部向二人支付款项……”《五祥云》中贺夫人从“自寻短见”到被杀,凶手却原来是怀疑夫人和冯生有染的丈夫贺先生,而贺先生反问到:“在这世上,她是我唯一爱重之人,我又怎会害她性命!其中缘故,还望老爷不吝赐教。”狄公认定他就是杀人凶手,的确不是从所谓的动机出发,而是贺先生说的一句话露出了破绽,“离开她一个多时辰之后”,而狄公根据香盘燃烧的过程判断被杀于申正二刻,“你不断告诫自己说既然足可证明命案出在申正过后,自己就绝无杀人嫌疑,于是无意中竟信口道出‘离开她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便是贺先生做伪证的证明,所以一句话成为了杀人的罪证。
《断案集》八个故事之前的《猴与虎》,高罗佩似乎并没有特别强调线索的偶然性,其中的《晨之猿》题辞上写着:“献给我的好友长臂猿扑扑,1962年7月12日病逝于马来西亚迪克逊港。”这可以看做是高罗佩对于自己心爱猿猴的怀念,“晨之猿”所衍化的故事就是一起吞财谋杀案。狄公的书房窗户面对着群山,一次晨间一只猿猴光顾,“只因格外喜爱猿猴的灵动敏捷,真可谓百看不厌。”但是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猿猴,狄公发现了他爪子里的一只戒指,猿猴丢下戒指,狄公发现戒指上有污斑,擦拭之后才发现是干凝的血迹。命案发生在树林中,狄公深入现场,发现树林中的死者被齐齐切去了四根指头,只有大拇指完好无损。按照狄公的判断,树林并非是案发现场,尸体是被砍杀在另一个地方之后才会转移到这里。案件的奇特之处就在于为什么四个手指都被切掉?“这真是一桩奇案!切去手指有何缘故?难道是凶手在杀人之前,先将对方折磨一番,要让他说出什么不成?或是手指上有某种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痕迹,于是先行凶杀人,然后切去手指?”切掉手指和某个帮会的入会规则有关,但是那只不过是切掉小指末节,而死者被切去四个手指,“必是为了掩盖小指残缺一事,让人查不出来龙去脉”。
调查自然从戒指入手,有姑娘曾去典当铺拿出过这枚戒指,而死去的男人叫段慕才,在城里开了一家大药铺,据典当铺的冷掌柜回忆,姑娘是和他哥哥和老段一起来的,之后约定在行院里,后来冷掌柜还和段慕才发生争吵,而女人的哥哥叫曾九,他骂妹妹“坏了老段叔的事”——更为关键的是,曾九兄妹还有另一个人曾经在炊饼翁为首的帮会里,但是后来赎身退出了帮会金盆洗手了。戒指、帮会、手指,里面其实涉及到一桩走私勾当,而凶手是段的同行王掌柜,“段慕才托你保管五根金条,而此时你从江北走私到汉源的两大箱货物被巡兵截获,你从炊饼翁那里雇来的人未能成事,而那两箱物品你可能尚未清付,故此需要五根金条救急。正好段慕才为了加入曾姑娘一帮,想要切去左手小指二节来起誓,这便给了你一个杀人吞财的大好机会。”他就是利用自己神志不全的儿子杀死了段慕才,然后移尸树林,不想却被一只调皮的猿猴拿走了戒指,一桩命案才进入了狄公的视野。
《暮之虎》中的“虎”却不是《晨之猿》中的“猿”那样,成为狄公断案的线索,“虎”指的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匪帮“飞虎团”,从北州前往京师的狄公路上就遇到了飞虎团,“行至此地时,不料积雪骤然消融,致使洪水肆虐,今早便遇见成群结队的百姓离家逃难,脚上裹着沾满泥巴的破布,背负仅有的一点家当,疲累不堪地缓缓前行。”不得已来到了闵员外的庄园,而庄园里受到外困之外,还有内在的危机,闵员外病重,女儿琪玉前两天又病死,庄内遭遇黄金被盗,闵员外口中喃喃念到:“全都应验了,丝毫不爽。白虎星,飞虎团,发洪水,我得了重病,琪玉也死了,我们甚至没法为她下葬……”
诡异或者只是表象,深入其中狄公发现了许多线索,一直深爱着的管家和狄公打开棺材发现里面死去的竟然不是琪玉,而是被怀疑盗走黄金的仆人翠菊;睡在琪玉的屋子里,狄公突然看见了一个女子的影子,抚琴之中还听到了女子的声音;发现了一个阁楼,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真的有一个女子,她正是琪玉……琪玉说起父亲死后叔叔会继承财产,似乎是转移狄公的注意,实际上狄公发现琪玉河庄园的主事颜远有染,于是一场谋杀案被揭开了真相:翠菊怀了颜远的骨肉,想以此为挟要和他成婚,而颜远想要娶的是腰缠万贯的田庄继承人闵琪玉,琪玉也钟情于颜远,但是知道父亲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于是利用飞虎团出现的天赐良机,两人合谋杀死了翠菊,藏起了黄金,琪玉又假装自己病死躲进阁楼等待更好的机会:
等到匪徒们杀尽庄内老小、洗劫一空并扬长而去后,你二人再从藏身之处下来,等待洪水退去。你深知飞虎团通常不会放火烧屋,因为惧怕烟火升腾会引起对岸军塞的注意。过后你们将携了那二百两金子,一同去城内悄悄住下,等到合适的时候,闵小姐再去官府现身,先讲述一段悲惨的经历,自己如何被飞虎团绑去,受尽种种折磨,最后又如何逃脱魔掌云云,然后要求继承闵家财产,因为你本就是合法的继承人。钱财一旦到手,你二人大可远走高飞,结为夫妻,从虽然这一切将以闵小姐年迈的双亲外加四五十条人命为代价,但是想来你们也不会十分在意。
只可惜狄公识破了轨迹,琪玉也命丧飞虎团之手,狄公给军塞的一封书信最后解除了飞虎团的威胁,“暮之虎”也在内部悬疑的破解和外部危机的解除中落幕。不管是《晨之猿》中调皮的猿猴偶然出现“发现”命案,还是《暮之虎》中“飞虎团”代表着一种邪恶,《断案集》充分展示了狄公身为县令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为建立一个公正世界创造了可能,高罗佩当然拨开了狄公心中的疑问,让他继续在儒家思想体系中走向属于自己的仕途正道,“我受命前往京师长安,不得延误,但愿今日午后便可准备就绪、上路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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