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3《“炼”爱》：谁是缺席者？
台上除了男主持人坐着的是女导演董雪莹和女制片人陈玲珍，台下拿起话筒站起身提问的总是女性观众，关于影片主题、叙述视角、导演和拍摄对象的关系处理等问题，台上和台下形成了微妙的“女性对话”空间，在话题讨论越来越热闹的时候，我悄悄地从后座起身离开了映后交流现场，作为一个已结婚的男性观众，退场仅仅是因为夜深了需要驱车赶回家，于是，影片的讨论成为了发生在别处的“他者”，而我自然成了远离女性对话的缺席者。
这是不是也是现实的某种隐喻？男性退场而成为缺席者并不只是发生在观影现场，它或者就在电影里发生：五位都市单身女性，在事业逐步取得成功之后，她们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大龄剩女”——这个标签当然更多来自社会、长辈对她们的定义。但是无论是父母朋友的焦虑，还是她们自身面对的选择性难题，在现实面前，她们都面临着“爱人”缺席的困境，但是这个缺席者到底如何能成为她们身边的恋人，如何会成为她们今后生活中的爱人？这个问题更为直接的提法应该是：那些缺席者到底会是谁？当然，答案可以很简单、直接：男人，但是，“男人”对她们来说，是怎样一种存在：是事业有成的高富帅？是愿意为她们付出的真情男？是能真正“玩在一起”的知己？或者是为了满足父母愿望而携手在一起的结婚对象？
五个来自不同行业，有过不同经历的女性，对“男人”的界定标准当然不一样，但是，对于她们来说，似乎都在坚持着一个原则，那就是要找到真正的爱情。但是这个标准和原则本身就是多义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感性需求，这种多义性和感性需求是造成她们困境的第一个原因。狂热于收集所有Kitty玩具的Kitty在说到未来爱人的标准时，就说并没有很多要求，但是随后便板着指头说到了具体化的标准，比如身高，比如收入，比如相貌，比如工作，这或者就是一种预设；红梅和哥哥在老家讨论时，激烈地争论于是不是需要一定的物质作保证，“如果让我选，一定是收入高一点的。”并不是说一定要热衷于物质主义，但是对自己来说，物质是最基本的保证，也是对男性是否负责的一种考验；谈婧的事业已经风生水起，虽然在她口中把好的男人当做是一种投资，但玩笑之外，她的观点，“先拓宽眼界，在这个阶段，如果能遇到，那就跟着他走喽。”
因为是假设，因为是预设，甚至因为是想象，所以在现实中她们总会无奈地面对爱人的缺席，本身对男性的定位取决于感觉，取决于遇见的那一刻，所以她们只是在自我的那个中心向外寻找，与其说她们都相信纯真的爱情降临，不如说更相信遇见爱情本身，这种遇见便有了某种偶然性。就像Kitty，她所设想就是“身披五彩圣衣，脚踏七色祥云”的意中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在人海中遇见变成了想象般的存在，这是对爱情的致敬，但是理想化的爱情构筑往往意味着漫长的等待，而等待可能造成的机会流逝，则让她们又无可奈何地成为了“剩女”，“真的想不通，我怎么就成了剩下的？”Kitty开始用实践来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她去了很多的相亲会，当坐在那里直白式地介绍自己，“我感觉自己如坐针毡。”传说中的意中人终究没有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中，她甚至感觉自己才是爱情中的缺席者。
缺席者没有出现自己反而迷失了，这是她们面临的现实困境，但是真正让她们陷入矛盾和困惑的是来自社会的压力，朋友的关注，父母的询问，使他们慢慢从自己坚持的爱情观走向另一种择偶观，这是一种价值观上的差异，它构成了一种代际矛盾：父母所关注的是爱情的婚姻化，而她们自己所想要的是爱情本身。月儿追求自我和浪漫，她喜欢大海喜欢音乐，她不想被时间所束缚，但是母亲在佛像前的祷告，不断提醒她年纪大了的现实，她终于在社交媒体上认识了一个高富帅的男人，也第一次和网友一起出去，在酒吧、舞会的共处中，她找到了一点感觉，但是这种感觉绝不是奔着婚姻方向前行的，对她来说，恋爱之前只是“练”爱，不承诺什么，也不是为了完成目的，所以她的母亲得知这一切后，懊恼地说“以后再也不管了”；Kitty的父亲说起以前的女人看中的是男人的才华和人品，而现在的时代则完全不同了，他的话明显是说给Kitty说的，价值观也是明确的，不管时代如何变化，选择结婚的爱人就应该注重他的人品和才华，而Kitty去姥爷姥姥家，两个老人总说起自己曾经的爱情和婚姻，姥爷旁敲侧击地说：“我们那时候十多岁了就在一起。你们现在太迟了。”一旁靠在那里的姥姥则说：“我们是太早了。”观念的冲突一下子凸显出来，在制造了轻松氛围的同时，两代人甚至三代人之间的价值观矛盾也处在不可调和之中。
| 导演: 董雪莹 |
代际观念呈现的矛盾和冲突，使得她们更需要进入“炼”爱状态——导演董雪莹在解读这个片名时说：“这里有浴火重生的意思。不管是在恋爱中还是在职场中，每个人都会受到挫折和伤害，但是有人让自己躲在自己塑形的坚硬的壳里，而有的人可以浴火重生，继续相信爱，相信爱情。”从“炼狱”到天堂，这正是董雪莹希望从这些女人身上发现的一条超越之路，在这条路上，她几乎把她们都命名为爱情的坚持者，都不轻易向社会规则妥协，一方面，她认为是这个时代的变化导致了现实的困境，网络、高科技、城市化，这些都影响了人们的婚恋观，在整个社会的冲击下，很多女性依然选择固守自己的原则，希望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情；另一方面，董雪莹认为，这虽然是一个女性视角、女性题材的作品，但是“我不标榜是女性主义”，更强调的是爱本身——也包括男性面对困境时相信爱情的原则坚持。
时代的变迁造成了观念的改变、爱情的游离，甚至造成了人的缺席，但是爱情本身并没有缺席，董雪莹以这样的方式构建起浴火重生的“炼”爱，这是基于她自身单身的现实，而这种感同身受很容易变成具有代入性的自我中心主义，从而隔离了现实，变成悬置在那里的理想主义。但是，当时代的变化影响了婚恋观，当她们成为了被社会贴上标签的“大龄剩女”，对爱情本身的寻找，却又逐渐在社会观念的影响下，走向了爱情婚姻化的窠臼中。红梅和哥哥激烈争论的话题是关于结婚对象的，月儿和男网友见面表面上只是“玩玩”，但是已经内化为寻找自己婚姻中的知己；Kitty更是出入各种相亲场合，介绍变成了“如坐针毡”地推销自己；看上去最为独立的谈婧，选择去美国旧金山作冻卵手术，承受身体之痛是为了保存生育的资本，很明显，这是一种肉体上接近“炼”爱的实践，当她为未来的生育作好准备，意味着无论哪种爱情降临，都必须走向婚姻和生育这一归宿。
时代之变只是一个表象，她们潜意识里都不想摆脱传统观念，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纠葛其实才是“炼”爱的本质。在五个女性中，李桃的特殊性在于，她既有过爱的经历，也走进了准结婚状态，只不过当男人离开，她成为了单身妈妈。男人的缺席已经造成了伤害，生活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浪漫地寻找爱人，在这样的“炼”爱中，她需要的是建立一种保护机制，那个掉了耳朵的兔子，成为她生活的动力，兔子的耳朵虽然掉了但是后来慢慢长出来了，“长啊，长啊，后来就变成了一条龙。”这是爱的缺失之后的成长：她和许多明星合作过，现在为了生活，她开始了直播卖货，每天6个小时在直播间不停说话让她的嗓子变哑，但也创下了一年还掉百万债务的“壮举”；对女儿的爱几乎贯穿在她的生活中，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她都陪伴在女儿身边成为一个好妈妈，带女儿看病看着被推进手术室，她的泪只有往自己肚子里咽，而在女儿出院之后，她又面带笑容带她去看飘飞的雪。李桃支撑起了全部生活，作为一个单身妈妈，她没有遇见爱人的浪漫式幻想，她也对下一段婚姻保持谨慎理智的态度，“也许到那时，该找一个人依靠的时候了。”——果然，经历了更为现实考验的她，是纪录片五个女性中最先进入婚姻世界的。
《“炼”爱》电影海报
实际上，董雪莹的“炼”爱只有两种面向：一种是红梅、月儿、谈婧和Kitty为代表的“前婚姻时代”的女性，另一种则是以李桃为典型的“后婚姻时代”的女性，这两个时代所围绕的关键词是婚姻，而不是爱。在这个意义上，采访对象的选择上有太多的同质化倾向：她们大部分是三十左右的女性，都在事业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也都生活在容易迷失的大城市，除了李桃之外，无论身份还是故事，似乎都显示不出更多的差异性，选择她们更多体现的是数量上的救场；另一方面，“炼”爱本身也已经在叙事中有了些许的偏离，尤其是董雪莹强调虽然是女性视角，但是统摄的是大都市下大龄男女的问题，所以她认为在表现女性的同时也侧面描写了男性的困境，的确，红梅的哥哥、月儿的网友以及红梅的相亲对象，都有过出场，他们也都受到了这个现实问题的困扰，但是很明显，男性在这里更多是旁观者，在镜头前看不到和他们有关的生活原态，他们的出现更多是凸显她们的“炼”爱抉择，甚至只是为了陪衬她们的相信爱情的纯粹主义——男人问：“如果你以后的老公出轨了怎么办？如果把他捉奸在床你怎么办？”红梅惊愕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我觉得你太阴暗了。”男的说：“我觉得是你太光明了。”红梅说：“如果我全身心的相信你，你会出轨吗？”红梅的情绪变得激动，甚至开始落泪，男人只能附和道：“不会，你那么相信他，他一定不会出轨。”
这不是男人和女人观点的平等对撞，男人在旁观，男人是陪衬，男人甚至在失语状态中，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凸显女性对爱的坚持。一句“我全身心地相信你”，弥合了观点之间的矛盾，但是社会无可逃避的二元性对立并没有被消解，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董雪莹只是让男性成为一种预设，而女性困于时代之下的现实并没有改变，她们对爱充满的渴望也慢慢变成了一种口号——当最后几乎每个人在镜头前说着对未来爱情的期望时，她们把自己当成永远的在场者，但其实，很多东西已经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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