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8《豺狼时刻》:自我即地狱
字幕:豺狼时刻,出现在第47分钟。当电影已经过半,片名为什么才显示出来?显示即阐释:那时候的约翰和阿尔玛正在黑暗的屋子里,那时候的他们划亮了一根火柴,那时候的火柴熄灭又重新划亮,在保持微弱的亮光时,约翰对阿尔玛说起了“豺狼时刻”的隐喻:“夜晚是用来睡觉的,但我总是失眠,只能这样守到天明,这就是所谓的‘豺狼时刻’:老人们去世,孩子们诞生,而我们却在害怕。”豺狼时刻是从黑暗转向光明又遭遇黑暗的时刻?豺狼时刻是安睡却失眠的痛苦时刻?豺狼时刻是死亡和出生共同编织生命却让生命处在恐惧的时刻?
字幕出现,而且被命名,甚至两个人也进入到了传说中的豺狼时刻,这是一种“显现”,如果将47分钟的电影时刻看成是对“豺狼时刻”的具象呈现,那么这个时刻就划分出前和后的不同场景。在这一时刻显现之前,约翰和阿尔玛来到了贝尔特兰小岛,开始了两个人与世隔绝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安静的小岛,阿尔塔坐着家务事,约翰劳动或者画画,在隐居的状态中,阿尔塔甚至认为这是一个理想之处,“希望会那样想着对方所想,一辈子都会这样。”而且在七年的居住之后,阿尔塔怀着即将出生的孩子,“一个月后就是预产期了。”但是,在这样拥有爱、艺术的世界里,约翰的状态却越来越遭,失眠也许是最大的困扰,夜晚是用来睡觉的,但是他却独守着黑暗,“天亮了就能睡了。”在黑暗的夜晚,约翰看着手表,“一分钟就如漫长的一天”,他数着秒针,终于度过了一分钟,“总算过去”的感慨里是焦虑,是不安,是恐惧。
这是时间制造的困境?漫长的七年他又是如何度过的?孩子出生之前的一个月他又要如何度过?七年和一个月以及一分钟,构成了约翰的时间焦虑,而这种焦虑正是“豺狼时刻”不断逼近的体现。在约翰“情况越来越糟”的困境中,至少他和玛尔塔之间还维系着爱,但是这份爱背后也隐藏着危机,于是,玛尔塔成为了解读约翰内心秘密的人,她起先是约翰共同生活的陪伴者,随着约翰出现问题,她变成了他的观察者,之后当那个神秘老妇人出现之后,她便成为了他的秘密的窥探者。在晒被子的时候,阿尔玛看到了经过的一个老妇人,老妇人说自己已经216岁了,她告诉阿尔玛的是,在床底下的黑色包里,有约翰写下的日记,并嘱咐阿尔玛:“告诉他别这样做。”
阿尔玛找到了那个黑色皮包,发现了里面的日记,于是她以窥探者的身份进入到了约翰的故事里。“周二,我病了,但不严重……”“周四,病后仍然虚弱……”周二和周四的日记并不只是对于日期和病态的纪录,在展开的故事里,有着更多隐秘的东西:约翰在画画时,遇到了城堡的梅劳斯男爵,他邀请约翰去城堡赴宴,说自己和妻子都是他的崇拜者;在海滩边画画的时候,一个女人靠近约翰,女人向他展示了胸前的那个徽记,说起了那晚,说起了昨天收到的信,“末日就要来临了,一切已经成为了定局。”约翰认识她,在女人说完之后,约翰上前拥抱她,开始了亲昵的动作;在约翰一个人背着包采风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老人,他说自己叫希尔·布兰德,他质问约翰的是:“为什么你的肖像画不刻画人的内心?”约翰生气地打了他……
日记里约翰记下了自己的经历,城堡的男爵,暧昧的女人和质问他的老人,都是在阿尔玛之外的存在,当阿尔玛看完这些内容,约翰回来了,当阿尔玛说起家里的开支,约翰只顾自己吃着东西,他也不过问那些开支的具体账目,接着他便对阿尔玛说:“周五受邀去城堡。”从周二到周四的记录,再到周五的安排,形成了约翰日记一个完整的时间轴,而他和阿尔玛一起来到城堡,也是这部日记的一种继续。在城堡里,大家喝着酒讲着笑话,议论纷纷变成了喋喋不休,阿尔玛没有说过多的话,约翰也总是低着头,之后城堡的男爵为他们表演了一段木偶戏,是莫扎特的《魔笛》,他们说这是“艺术的最高表现”。但是低着头的约翰此时讲出了一句话:“我的创作总是脱离自己的理念,我成了分裂的个体。”约翰在城堡里,在木偶戏中,在艺术的最高表现中,陷入了迷失,他说自己画五条腿的小牛,画怪物,“我提醒自己人类世界的艺术是微不足道的。”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这是约翰遇到的关于艺术的困境,就如布兰德所说,他无法刻画人物的真正内心世界,而这种迷失指向的是另一个维度,那就是爱的异化。在从城堡回家的路上,阿尔玛说起他们之间“接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同时她提到了城堡男爵妻子的话说起了那个叫维罗妮卡的女人,约翰为她画过肖像画,所以阿尔玛问他的是,“维罗妮卡的画能给我看吗?”实际上维罗妮卡就是约翰在海滩边遇到的那个与自己暧昧的女人,当他绘制了关于她的肖像画,是不是也没能进入她的内心世界?阿尔玛虽然有疑问,但是她却坚信自己的爱能帮助遇到困境的约翰,“我不会逃跑,我会留下来,他们想分开我们占有你。”但是那时的约翰并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和他的日记、他的艺术、他的失眠构筑了他无法走出的困境,而就在他和阿尔玛回家之后,他说起了那个令人害怕的“豺狼时刻”。
在这个“豺狼时刻”得以阐述的史前阶段,约翰是被叙述的对象,艺术创作、城堡之行,以及受困于失眠的痛苦,都是通过他的日记反映出来的,而阿尔玛是日记的阅读者,是事件的揭秘人,是故事的窥探者,是爱的施与者。所以这是一个被叙事的故事,而在叙述层面,又变成了一个嵌套的结构:电影一开始,是旁白,“几年前,画家约翰·博格失踪了,他从贝尔特兰小岛的家中失踪了,之后妻子阿尔玛给我留下了约翰的日记,这本日记与阿尔玛的叙述便是影片的基础。”在旁白之后,是嘈杂的声音,“谁能搬一下凳子?放低些,这里还没完工呢……”当嘈杂声消失,是另一个声音:“诸位,安静,拍摄开始了。”这完全是一个拍摄现场,故事退回到电影叙述的结构中,当第四面墙被拆除,阿尔玛就对着镜头说话:“我没别的要说了,日记已经给你了……”
旁白中的“我”,阿尔玛叙述中的“你”,都是故事之外的存在者,但是当日记给了剧组,当阿尔玛开始叙述这个丈夫失踪的故事,或者她从约翰的日记中寻找线索,观众和阿尔玛都变成了窥视者,他们唯一要做的是寻找事件的答案。这是“豺狼时刻”被阐述之前的视角,当字幕出现在第47分钟,一切都变成了前奏,但那是从前奏进入到故事的核心,约翰不再是电影被拍摄和叙述的对象,而成为了“豺狼时刻”的经历者——这一视角的转变是不是能让豺狼时刻自我显形?是不是会把约翰的内心秘密揭露出来?豺狼时刻是把睡觉的时间变成了失眠的时间,是把死亡的时间和出生的时间混合在一起,黑暗、失眠和死亡就是把约翰带入到了恐怖的内心世界,而这种直击心灵的恐惧便是约翰经历的自我异化,在“自我即地狱”的痛苦制造中,约翰所解构的是爱和艺术本身的崇高意义。
《豺狼时刻》电影海报
黑暗之出现,是约翰的童年记忆,因为被大人受罚,他被关进了黑暗的橱柜里,大人还威吓他里面有咬人的小人,还会掉进深渊,约翰在黑暗的世界里哭泣,即使被大人放出来之后,被母亲原谅之后,他也无法逃离藤条的鞭打。黑暗和暴力构筑了约翰的童年世界,在自己成为受害者遭遇折磨之后,他并不是用爱来化解这种痛苦,而是建立了自己的暴力世界。在那次海边垂钓中,他把小孩打死,把他扔进了海里,为什么要害死一个无辜的孩子?按照约翰的说法,他的脚被小孩咬了一下,“不是被蛇咬了。”孩子咬了他的脚,正是童年时大人所说黑暗橱柜里的小人咬了人,所以童年的恐惧变成了现实,他必然以复仇的方式扼杀了面前这个小人。而在爱情上,约翰也制造了“豺狼时刻”,维罗妮卡的身体变成了诱惑,他的艺术世界掺杂了这种背叛,当阿尔玛感觉到他们的爱已经不再透明,约翰再次来到城堡,他要寻找维罗妮卡,在那张盖着洁白的床单的床上,约翰看到了赤身裸体的维罗妮卡,他抚摸她,他亲吻她,而维罗妮卡在那里不停地笑着。
实际上,爱的危机并不仅仅是关于爱的异化,它指向的正是约翰自己意识到的自我的异化,按照阿尔玛的说法,约翰对维罗妮卡的依恋对两个人造成了伤害,而爱情的意义是“男人和女人应该同体化”,这是一种绝对灵魂意义上的爱,在这样的爱中,自我才是独立的。但是维罗妮卡导致了同体化的分解,约翰在这种背叛的自我世界中,拿起枪来自卫,却对准了愿意留下来的阿尔玛,同时,他又被化妆成女人,涂上口红,画上眼线,穿上长袍,擦上香水,和维罗妮卡约会其实就是和分裂的自我约会,于是在爱的背叛中,在人格的0分裂中,在自我异化中,约翰用自己内心的恶魔建造了城堡,并把自己带入了地狱,失踪或者只是一种人性意义上的消失,在这个如末日般的“豺狼时刻”到来的时候,约翰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谢谢你们,限度终于被违反,镜子被打破,碎片反射的是什么?你们能告诉我吗?”
镜子变成了碎片,碎片映照出的是那个死去的孩子,而孩子就是约翰的投影;碎片反射的是爱的陨落,维罗妮卡只是内心的欲望;碎片里是自我的迷失,阿尔玛在树林里见到了躺着的约翰,摸他的脸才发现他其实是城堡里的恶魔……在自我即地狱的“豺狼时刻”,约翰毁灭了自己,而当电影的视角再次回到阿尔玛的叙述,回到电影拍摄的现场,一种对“豺狼时刻”的普遍疑问成为了女人关于爱的终极疑问:“一个女人长时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最终会变得像那个男人吗?因为她爱他,他们说可以变成同一个人,如果我不介入那么多,我是不是可以更多保护他?或者我嫉妒的原因是因为我爱他爱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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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说海》:小说家之珍珠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