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8《大理石人》:一块砖的荣誉和阴谋
他曾经是劳动人民的杰出代表,他创造了30509块砖的砌砖纪录,作纪念的那块砖是他英雄事业的见证;他是政治阴谋论的牺牲品,那块砖灼伤了他那双劳动者的手……一块砖见证了英雄的诞生,一块砖则象征着偶像的倒塌,一块砖刻印着荣誉,一块砖则是阴谋的写照,在一块砖和另一块砖之间,历史如何被书写?真相如何被揭露?个体的尊严和自由又被安放在了何处?
这便是安杰伊·瓦伊达提出的问题,“大理石人”无疑是两块砖的命运的讽喻性表达:它曾经被雕刻,被展览,成为教育的工具,被拜访在荣誉殿堂,但是25年之后,它被遗弃在博物馆的角落里,被铁门锁着,上面积满了灰尘。从被塑造成英雄的雕像到无人问津的废弃物,“大理石人”就是工人博克特一生的写照,但是当电影学院即将毕业的阿格涅什卡带着摄影团队,进入已经闭馆的博物馆,打开了那扇门,找到了尘封的雕像,并用摄像机拍下了“大理石人”,也预示着瓦伊达对历史真相探寻的开始,摄像机和人的眼睛一样,是需要进入到历史之中,从纷杂的表象中发现被掩埋的真相。
作为阿格涅什卡电影论文的主题,对于这个曾经被塑造成劳动者杰出代表的英雄,博克特如何跌下神坛又如何被历史遗弃成为阿格涅什卡的论文的主要内容,她提出的问题便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就是对历史的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阿格涅什卡在观看了那部纪录片里博克特的巨大画像从建筑的外墙上被扯下而提出的,而这个问题正好是博克特命运发生转变的分水岭。在博克特创造荣誉诞生了“一块砖”的偶像故事里,布尔斯基作为导演拍摄的纪录片见证的是博克特的成长和被推上神坛的过程,这部分的纪录片分为两部,一部是“一个城市的诞生”,另一部则是“构筑我们的幸福”:博克特离开自己的村庄,开始了钢铁厂的建设,之后成为“新胡塔的建造者”,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添砖加瓦——博克特就是一个普通的砌砖工,但是在劳动中,他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一个记录:在一次砌砖比赛中,完成了30509块砖的砌砖任务,由此成为了英雄,他被表彰,他被宣传,他被塑造成了大理石人,他不仅成为“一个城市的诞生”中的劳动者,也成为用双手“构筑我们的幸福”的劳模。
但是,博克特却成为了“一闪而过的明星”,当第二次在摄像机镜头前展示自己的砌砖伟业,递到他没戴手套的双手上的是一块滚烫的砖,当博克特把砖扔掉,一切已经晚了,他被送往医院,双手被烫伤,之后再也没有恢复,而从此之后这一创伤成为了他跌下神坛的起点,他被调查,被关押,甚至变成了当局的“卖国贼”,接受“卖国贼的审判”,而在三年之后重获自由,曾经的妻子也离他而去,甚至和他划清了界限,在审判时公开指责博克特,“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成为他的罪名。一块砖让他成为劳模,另一块砖让他成为牺牲品,在一块砖和另一块砖之间,在大理石雕像和大理石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格涅什卡的疑问是在观看了那些纪录片之后发出的,纪录片是黑白的,布尔斯基认为,博克特是自己最大的发现,而他用纪录片记录下博克特的“成长”经历,正是对历史真相的记录,“纪录片不关未来,都是当下。”布尔斯基的纪录观使得阿格涅什卡走向了那段发生在那时的故事,而这也揭开了在“一块砖的荣誉和阴谋”中沉浮的博克特。从一开始,在奔向英雄的道路上,在逐步偶像化的发展中,博克特本身就便成了一块被设计好的砖。是工会联盟的乔德拉找到了布尔斯基,让他为以博克特为代表的建筑工人拍摄纪录片,但是在布尔斯基答应之后,他看到了幕后真正的导演:工会联盟确定了创造砌砖记录的时间、地点和班组成员,博克特只是其中之一,和他一起的还有维克特等人,也就是说,这一次对记录诞生的纪录完全是一次作秀:他们为博克特等人准备了最好的咖啡,他们请来了最好的理发师为他们“美容”,他们安排了乐队和围观群众,当博克特等5人组出现在镜头里,他们根本不是在展现劳动,而是进行着演出,这一场“雄心勃勃的壮举”最终诞生了连续砌砖30509块的记录。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博克特明知道这是工会联盟的安排,明知道自己的劳动只不过是作秀演出,但是他还是答应了,无疑走进镜头里的他挥洒汗水,的确展现了身为劳动者真实的一面,他也把30509块砖的砌砖记录当成了自己的荣誉,在大家欢呼新纪录诞生的时候,他拿起一块砖,把他当成是自己英雄事业的见证,收纳进那个盒子。布尔斯基全程记录了博克特团队创造纪录的过程,他保留的是当下的影像,但是这样的“当下”却是不真实的,掺杂着太多的人为因素,和博克特的巨幅画像被撤下的那段记录一样,黑白成为一种讽喻:黑白影像仿佛是对历史“当下”的过滤,而真实的现实却是彩色的。
阿格涅什卡在观看了布尔斯基的纪录片之后,带着“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疑问,寻找和博克特相关的当事人,这是她介入历史探寻真相的真正开始,而探寻又是一种“当下”,这种当下在瓦伊达的电影里则变成了彩色,而在黑白中从未露面的米夏尔克也在这种彩色的回忆中,开始为阿格涅什卡还原历史还原真相。在博克特从神坛跌落的过程中,米夏尔克一直是“见证人”:他出现在博克特双手被烫伤的现场,正是他将博克特送往了医院;他出现在博克特窘迫的生活中,尽可能帮助他;他出现在博克特遭受打击的关键时刻,一次次提醒博克特远离危险……所以博克特被一块砖头的“阴谋”灼伤,米夏尔克是另一部纪录片的见证人,在他对阿格涅什卡的回忆中,博克特的命运转折才慢慢浮现出来。
从一场作秀开始,博克特已经成为了一个工具,从双手被灼伤开始,博克特难以逃离政治的阴谋,但是似乎可悲在于,博克特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成为了一个工具,在双手被灼伤的时候,他问维克特:“一个工人怎么能对另一个工人下这样的毒手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这是在为他们干活?他们不都是要房子住吗?要是在旧社会,他们非得等上一百年才能有房子呐!”维克特的回答是:“你超过了生产指标,人家就把你当成了敌人。”之后维克特“失踪”,博克特为他的自由奔走,而自己也被冠以“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他被灼伤,他被失声——为了替维克特伸冤,他闯进了正在举行会议的演讲台,认为维克特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但是他讲话的时候电线被切断了,观众唱起了“前进,年轻的志愿工人”,电线切断了扩音器,演讲被歌声覆盖,就像真相本身,在这种人为的剥夺中“失声”。而且在三年后博克特出来,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因为妻子汉卡揭露了他,划清了界限,最后改嫁他人。
《大理石人》电影海报
偶像早就坍塌,但是对于博克特来说,他更是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砌砖的双手,失去了妻子和家,在阴谋论中,他成了被遗弃的“大理石人”。从黑白纪录片到彩色的回忆,“当下”呈现在不同的影像里,阿格涅什卡就是在找寻中串联起不同的影像,还原一个人的命运转折,但是正如自己想要拍摄关于博克特的纪录片一样,她同样面临“当下”的缺失问题,制片人一开始就警告她,这个题材不适合她,言下之意是警告她不要触碰这个敏感话题,在阿格涅什卡不断寻访中,她已经积累了很多素材,实际上寻访过程就是一次拍摄,制片人却直接没收了她的器材,不给她经费,陷入困境的阿格涅什卡同样面临的问题是:拍摄这部纪录片为何也会被看做是一场阴谋?
这或者是真相缺失的同构,在父亲的支持下,阿格涅什卡重新开始了寻找,她来到了“列宁造船厂”,看见了博克特的儿子约翰,约翰走近了她,对她说的是:“他已经死了。”纪录片的主人死了,纪录片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在格但斯克造船厂工人骚动期间,博克特丧了命。人们再也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迹,从此,大理石人就成了一个幽灵。”但是和阿格涅什卡一样,瓦伊达并没有就此选择放弃,一个隐喻性的场景是:约翰在离开阿格涅什卡之后,他返回了,然后带着阿格涅什卡来到了电视台,那道长长的走廊上,两个人并排行走讨论着纪录片。返回就是回归,让父亲回归,让历史回归,让真相回归,回到现实,回到当下,即使博克特已经消失,关于他的故事也不会消失,即使“大理石人”被尘封,真相也不会被尘封,即使一块砖的荣誉和阴谋属于过去,历史也不会轻易翻过,即使拍摄遇到重重阻力,当下依然不会缺失——瓦伊达因为《大理石人》被禁止拍片,4年之后诞生的《铁人》摘得了戛纳金棕榈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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