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0《大火·拒绝天堂》:我梦到已经消逝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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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和那个日本人

一起行走在山中。开始

听到水声,他说:“瀑布声

是什么样的?”“寂静”,最后他告诉我。

    ——《正在发生的,与它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关》

水声是瀑布之水声,它是可听见的声音,水声是寂静之声音,它是可名状的声音,但是声音之寂静,它到底是听见还是听不见?它是有还是无?行走在山中,听到水声,被命名为“寂静”,成为杰克·吉尔伯特“正在发生”的经历,而“正在发生”的一切又“与它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关”:水声是水声,瀑布是瀑布,寂静是寂静,或者听见是听见,命名是命名,它是单一的,纯粹的,抵达无人之境的——我和那个日本人以及问答是不是周围发生的一切?是不是被排除在寂静之外而成为一种无关?

有和无,在和不在,发生和无关,构成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统一体,而它又是矛盾的存在,这种矛盾当然也是关于爱的逝去和存在的矛盾:吉尔伯特说,如果爱是激情的一部分,是美食,是地中海别墅的一部分,“那就不清楚/爱是什么”,是什么又不清楚是什么,就像听到了寂静又听不到寂静,就像正在发生和发生的一切无关,陷入到某种不可知论和怀疑论中,吉尔伯特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十一年的爱情栩栩如生/因为它已结束”,和野上美智子十一年的爱情终以她的逝世而结束,这是可听见的水声,这是被标记的时间,当生命逝世、爱情的结束都成为发生的一切,它也成为“正在发生的”,而正在发生就是时间的持续状态:“更深,更深地/下到一个女人的心脏掌控呼吸之处,/身体里遥远的某物在那儿/正变成我们无以名之的东西。”

已经结束,是“身体里遥远的某物在那儿”,这是一种确定性的终点,在那儿呈现的就是一种固定的存在方式,和时间一样,当然也和十一年的爱情一样,但是当在那儿的身体变成“无以名之的东西”,它是不是还在继续?是不是一直“正在发生”?是不是就如水声成为寂静,是永恒的存在?这是吉尔伯特关于“寂静”的意象,他在“正在发生”的名状中已经传递了没有结束的信号:当结束已经发生,当结束正在发生,寂静到底通向哪一个无尽的方向?从《拒绝天堂》的这一“寂静”回溯上去,在《大火》诗集中或许能找到这个被命名的“寂静”的源头。在诗集的第一首诗《歧途》中,吉尔伯特就设置了一个关于“寂静”的场景。那是男人和上帝的对话,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说和不说之间的隔阂,是说出和听见之间的错位:男人洗鱼,男人切鱼,男人放回十二根鱼骨,男人洗去血,男人把鱼摆在大盘子里,男人放入橄榄油和胡椒,男人把西红柿和柠檬切成片,男人把鱼起锅,男人把所有东西摆在院子里的桌子上;在男人一系列可见的动作中,上帝在说话,他说:“我建了城市,那里的一切/合乎人性。”他说:“而你/与岩石和寂静一起生活。”他说:“你常年过着没有女人的生活。”他说:“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人们都把你忘了。/你又没用又固执。”

他在做鱼,上帝在说话,但是这种隔阂和错位并不是呈现出一种无,当上帝说男人“与岩石和寂静一起生活”的时候,男人内心却在否定上帝所定义的固执,当院子里洒满清晨的阳光,当燕子的身影飞过饭菜,男人在内心里对上帝的疑问做出了回应:“不是固执,只是贪心。”上帝听不听见似乎并不重要,与男人来说,他的所言所行其实正进入吉尔伯特诗题所定义的“歧途”之中。这是怎样的歧途?因为没有女人的男人选择了“与岩石和寂静一起生活”,更因为这种寂静在他看来“不是固执,只是贪心”——当寂静变成一种贪心,它是不是“正在发生”?它是不是趋向于一种没有结束的生活?和瀑布声带来的寂静不同,在男人的世界里,寂静通向的是挽留,是遗憾,甚至是自己制造的没有终结的生活,就像在《罪》中,他要以有罪的方式陪着那死去的女子,“身处这些死物之中,我已经/是一个死物。看它们蒙羞于/死亡对待它们的方式,让人难受。”这是一种从死到不让死的挽留;就像在《被遗忘的内心方言》中,爱变成了一个被命名的词语,因为法语没有一个词表示家,因为印度北部的古老民族因为语言里没有亲爱这类词语而濒临灭绝,“我梦到已经消逝的/词汇,它们可能表达了某些我们再也无法/表达的东西。”

以他人有罪的方式让死去的女人保留尊严,因为梦到已经消逝的事物而学会命名爱,这都是一种“贪心”的表现,是不想让消逝成为一个现实,所以这种贪心指向的不是明天,不是未来,而是过去,而是记忆。在吉尔伯特的故事里,出生的城市匹兹堡,和女人之间的爱构成了消逝的事物,他就是在这个“已经结束”的终点回溯国王,开启自己“贪心”而命名的东西。匹兹堡有着“匍匐在三条河边”的锈迹斑斑的工厂,有着每晚在那儿玩耍的砂石弄堂,有着总是耸向天空的粉红色,有着钢铁和雾,有着十四岁时高地街上湿漉漉的紫丁香,有着九十二座桥,这是美国的钢铁之城,这是童年生活的地方,这是已经逝去的记忆,但是它“在我体内留下残迹”,“我们的精神在这荒蛮中锻造”,是“在严肃的心造就的这幸福之地”,“当任何人说起那座衰败的/美国钢城。几乎每次都会记起/已经遗忘但也许重要的某些东西。”遗忘却会记起重要的东西,是因为一种“贪心”,因为它也指向一种崭新,“是崭新之我,/和此后的崭新,和再次的崭新。”

这“贪心”的崭新,也是对于已经结束的爱情的一种态度,“乔尔美蒂和格雷格/和美智子长久。”像匹兹堡一样长久——吉尔伯特是在1947年开启欧洲之行中遇到了吉安娜·乔尔美蒂,这是他生命中第一场伟大的爱情,但是没有结果;五六十年代的吉尔伯特回到了旧金山,回到了纽约,经历了“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运动,认识了琳达·格雷格,她成为他生命和诗歌中最重要的女人;度过了六年的海外生活之后,1971年的吉尔伯特再次回到旧金山,和日本女雕塑家野上美智子结婚,他也去了日本,1975年开始两人周游列国,1982年在他们十一年婚姻之后,美智子病逝,吉尔伯特又开始了浪迹天涯……乔尔美蒂、格雷格和美智子构成了吉尔伯特关于爱情“结束”的衰败历史,但是他希望她们像匹兹堡一样长久,因为逝去不是终点,怀念和记忆会形成一个寂静但“贪心”的世界,把那些东西和故事都变成“正在发生”的一切。

编号:S55·2211108·1794
作者:【美】杰克·吉尔伯特 著
出版: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21年05月第1版
定价:62.00元当当31.00元
ISBN:9787559648389
页数:304页

尤其对美智子,诗集《大火》就写着“献给野上美智子”的题辞,引用的也是日本《万叶集》中的一句:“早知如此长思念/应是共处日/无时不见面”,在思念中共处便是在一起,便是“贪心”地在一起。这种共处,是《婚姻》中寻找那一绺头发,从小水道到真空吸尘器,从冰箱下面到衣柜上的衣服,都无法确认是她的头发,“一年后,/移种美智子的鳄梨树时,我找到了/一根长长的黑发缠在泥土里。”这是从葬礼回来之后最大的收获,而《婚姻》的11行诗也被认为是吉尔伯特故意以形式对应与美智子的11年婚姻;这种共处,是《孤独》中的想象,“我从未想到美智子死后还会回来。/但如果回来,我知道/应该是一袭洁白长裙的淑女。”回来了,是某个人的达马提亚狗,轻轻的抚摸她的头,讲那些过去的事,“这让她快乐,像过去一样。(《孤独》)”这种共处,是在失去了两千次和美智子惯常的早餐中的遗憾,“我对她最怀念的/是我再也回忆不起来的那种平淡。(《亮点与空隙》)”这种共处,是三千个夜晚的热烈之后的空寂,她抵达的是寂静,“但婚姻是清晰的。像大提琴的微弱声音/夜里很晚时在下面某处,在一条名为/快乐街的街道上一幢旧建筑的寂静里。(《得其全部》)”甚至还有两首诗是直接以美智子命名的,在《野上美智子(1946-1982)》中,吉尔伯特把“一个过世的女人充满整个世界”,耳边响起的是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送给我的玫瑰,它们/花瓣凋落的声音让我一直醒着。”直接标注了死亡的《美智子死了》中,吉尔伯特化身为一个搬箱子的“他”:他先用胳膊在下面抱住,然后用尽力气两手往前移,钩住箱子的角,提到胸口,当乏力时稍稍挪动拇指,让不同的肌肉来接任,后来,他把箱子扛到了肩上,“直到/伸在上面稳住箱子的那条胳膊/里面的血流尽,胳膊变麻。”最后抱住了下面,“这样/他就能继续走,再不放下箱子。”

搬箱子,不管是用力的方法,还是分配力量,不管用手抱住,还是扛在肩上,最后能够继续走,“再不放下箱子”便是继续前行。《美智子死了》,但是箱子还在,但是搬箱子的男人还在继续走,当对美智子的思念变成第三人称搬箱子的举动,寄托着吉尔伯特浓烈的思念之情,它构成了在快乐的街道上一幢旧建筑里的“寂静”,这种寂静只能听见自己“内心的方言”,它成为被命名的爱,在“我梦到已经消逝的词汇”中留住那些瞬间,那些故事。所以爱是无法度量的存在,“我想回到美智子刚过世的那段时间——/我每天在树中哭泣。想回到那种真实。/回到那样的巨痛,活得那样淋漓尽致。(《度量老虎》)“爱是重新发现,”我们只有通过拆除心脏所知的一切/才发现心脏。通过重新定义早晨,/我们才发现一个紧接黑暗而来的早晨。/我们可以冲破婚姻而进入婚姻。/我们因执着于爱而糟蹋了爱,超越/喜爱,跋涉一口之深而进入爱。(《拆卸》)“爱是夏日久旱后的一场雨,是红尾鹰的一声清唳,是许多大火中的一种激情之火,“爱凭不持久而持久。//爱允许我们/行在我们独特心灵的美妙音乐里。(《大火》)”

杰克·吉尔伯特:爱凭不持久而持久

这就是吉尔伯特在诗集《大火》中看见的那燃烧的爱,它是水,是火,是超越,是永恒,是回归,是在一起的共处,是逝去之后的怀念。但是吉尔伯特抵达的寂静就是在那个和岩石一起的男人感受到的寂静,“贪心”的存在是不是会引向那无限的存在?有时候快乐也意味着伤害,“我们以为是火在噬咬木头。/我们错了。木头尽力伸展/向火焰。火焰舐舔/木头珍藏的一切,木头/恣意享有这种亲密,/这情形正如我们和世界/相逢在每个新日子里。伤害和快乐/在相逢中。(《相逢的伤害和快乐》)”伤害和快乐相逢,一种“贪心”的结合,它被命名,它被书写,它被怀念,但是已经是火焰舔过的木头,已经是被燃烧的灰烬,已经留下了伤害。如何从“贪心”走出来发现“寂静”的另一种意义?吉尔伯特再一次以命名诗集的方式作出了回答:《拒绝天堂》。

2005的诗集,题辞依然关于女人和爱,“献给琳达·格雷格和野上美智子”是不是依然在阐述“早知如此长思念/应是共处日/无时不见面”的共处?和美智子十一年的爱情结束了,吉尔伯特在《越来越虚弱:午夜到凌晨四点》中说:“十一年来我一直为此后悔,/后悔当时我没有做/我想做的事情,当我坐在那儿/四个小时,看着她死去。”想做的事是要抱住她,让她最后“依稀认出来是我”;在《正在发生的,与它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关》中是清除了一切无关之物,在寂静中回到十一年的往昔;在《失信》中,“他们十一年里都睡在地板上。/而如今她来得越来越少。”十一年留下的是声音,是气味,是故事,“她的身体在我心里总是那么清晰。”美智子之外,对吉安娜·乔尔美蒂也是这样,“我爱过的/吉安娜·乔尔美蒂光彩熠熠,出现/在一团活力中,但活在那宅第中的灵魂/并不是那幢建筑。”对格雷格也是这样,“它不能解释为什么在爱琴海上/眺望的琳达,不是在肯塔基/吃着甜瓜的琳达,也不能解释/为什么生活在雨中的头脑却不是/它的一部分。”

对逝去的美智子,对离开的乔尔美蒂和格雷格,在吉尔伯特寻找他们的记忆时,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不同,也许在曾经的爱情中她们都是“显性”的存在,但是在之后的思念中,她们却变成了一种隐秘,“白马非马,琳达写道,/她引用二千三百年前惠施的话。”吉尔伯特在白马非马的中国唯名论背后发现了命名的尴尬,事物不是它的名字,也不是词语,所以,“我们不能两次进入同一个/女人,也不是因为能量之网紧绷。”词语的命名带来的是一个不解之谜,而这个不解之谜就是显性之外的隐秘,就是看见之外的“下面”,就是可听之外的“寂静”——一根绳子,是三个和女人有关的结,“这些结让人回忆。这些结/是标记那条小径的纹章,让我们回到/我们拥有且没有完全忘记的事物。”当结被损坏,“然后就是直直的绳子。”这是吉尔伯特在“给吉安娜”的《拥有》中阐述的一种境遇,这是一个隐喻,三个女人构成一条绳子上的结,三个节构成的是回忆的纹章,但是当节结损坏,就变成了一条直直的绳子,它通向哪里?它是不是虚无?结之后的故事发生了:“你会在夜半时候到外面/把一只桶下到井里/这样你就能感觉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绳子的另一端使劲拉。(《人迹罕至的山谷》)”

什么东西在绳子另一端使劲拉?这一力量又会将绳子拉向哪里?这是人迹罕至的山谷,一种寂静被打开了,也许正是从这个绳子后面神秘的力量开始,吉尔伯特在《拒绝天堂》中以更虚无的方式去寻找爱寻找自我寻找方向寻找寂静:深夜抛锚的港口,三家咖啡馆已经打烊,“寂静中听见微弱的桨声,当一只划艇/慢慢驶来又返回,这些真的值得/用以后许多年的痛苦换取。(《辩护状》)”大海是大海,石头是石头,太阳升起又落下,寂静就是“一种本然”,“一种成功/不落痕迹。(《另一种完美》)“寂静就是《向王维致敬》,她哭了跑向树林,不愿提及此事,他也没再去找她,“但他们将仍然是/一个谜,面对彼此,面对自己。”不追求拥有,不保留所有,寂静是本然,是面对自己,吉尔伯特“拒绝天堂”就是拒绝向上的孤独目光,和时间,和正在发生的一切共存,“像一片失控的林海。/一颗搁浅的心。一锅冰凉的融化之物。”

这是吉尔伯特对于爱的悟,而在诗歌意义上,他也抵达着那片寂静之地,他说诗是“狗娘养的”,试图去发现一条捷径,“但事实上总是/了无新意的不满意。(《做诗》)”所以他引用金斯堡的话说,放弃诗是因为“诗歌说谎”,是因为“语言失真”,而曾经对于爱的命名只不过是一种语言的牢笼,“我们把语言作为我们的心智,但我们/可是那只死去的鲸鱼,气势恢宏地下沉/许多年,才抵达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该唱什么样的歌曲》)”真正写诗就是不触及确定的词语,不在“贪心”中命名寂静,不再共处中言说爱,写诗,就是试着写诗,就是“寂静应和着寂静。/歌曲应和着歌曲。去了又去。去了某处。无处可去。”回到世界该有的样子,回到事物的本然,回到自我的真实,回到爱的寂静,其实不是回来,而是“去了又去”,去是永不抵达的方向,是永无结束的终点——十一年又如何?三种爱又如何,死亡和衰老又如何,一切正在发生,诗集的最后一首诗里,他也许真的看到了寂静,“她的右手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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