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0《羞耻》:内心的暴力点燃了玫瑰
一条船,一条在大海中漂浮的船,一条已经消耗了所有淡水的船,一条只有无声等待死亡的船:死亡在身旁发生,船主在所有人都迷睡的时候偷偷越过了船舷,然后将身子浸入水中,这是自我沉没的死;海面上漂浮着穿着救生衣去再无呼吸的人,他们变成了一句句冰冷的尸体,这是被战争毁灭的死;那只盛满淡水的桶终于倒完了最后一滴水,干渴的男人最后喝下,这是已经看见了结局的死……在自我沉没的死、他人制造的死、已经发生的死和即将到来的死组成的绝望世界里,战争还没有结束,终点还没有抵达。甚至连现实的无声状态都在迎接着死亡。但是在死亡面前,伊娃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杨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街道,公园,白房子,溪流,还有玫瑰。当飞机飞过头顶,扔下的炸弹点燃了玫瑰,我怀抱着我们的女儿,感到她的嘴唇触碰着我的脸颊,就在一刹那,我应该想起一些事和说过的话,但,我忘了那是什么……”
这是走向无声的绝望处最后的声音,一个梦境,是美梦还是噩梦?里面有街道和房子,有溪流和玫瑰,以及孩子,那应该是美好的存在,它指向了希望,但是还有飞机,还有炸弹,还有被点着的玫瑰化为的灰烬,当战争还在继续,当战争还在摧毁,那些事和那些话,最后都变成了被遗忘的存在——无是有之后的无,无是出现了有却归于的无,所以美梦被噩梦所取代,梦里的世界里只剩下飞机、灰烬和遗忘,而当玫瑰和孩子最后变成一种噩梦里的象征。梦越过了界限,就像船主越过了可能留下生的船舷,在浸入海水中完成了一种淹没,伊娃也将在这最后的遗忘中,和一船的生者共同走向死亡——包括船上那个让她爱过又恨过,想要离开却最后留下的男人杨。
这是《羞耻》的最后结局,船在大海上漂荡,并不是伯格曼留下的一个开放结局,“在属于噩梦的现实里,我感到熟稔;一旦走入战争的现实中,我就完全迷失了。”伯格曼在迷失,是因为他把生者带入了现实的战争中,是他看见了和遗忘一样的绝望,是他制造了有之后的无——命名为《羞耻》就是一种迷失,这是外部战阵带来的死亡威胁,这也是内心战争制造的生存危机,羞耻而迷失,甚至是在慢慢泯灭的道德中,丧失了羞耻感的人把他人推向了噩梦,然后越过船舷,把噩梦推向了看不见彼岸的现实。
战争已经爆发,对于伯格曼来说,那已经发生的战争在1966年的《假面》中,越南僧人自焚的电视新闻,关于集中营的照片,都是战争最直接的影像证明,《假面》就是一个关于“他人即地狱”的寓言,而现在伯格曼把1966年的影像寓言变成了1968年《羞耻》中的现实。在那个小岛上已经居住了四年的伊娃和杨,就是因为战争而离开小镇的,但是这种离开是不彻底的,当他们拿着那些农产品去小镇,感受到的是战争更残酷的现实:在轮渡时,认识他们的人说,形势在恶化,自己的妹妹已经被流放了;在小镇的店里,店主人穿着制服,说自己20年没拿枪了现在也加入了战斗,脚伤的他对战争不抱乐观态度;在道路旁是成堆死去的人,他们被遗弃了,生命就是一堆无人认领的物……这是和他人有关的战争,在形势不断恶化的现实中,他们自身也难以逃离战争的恐惧:飞机从头顶上飞过,炸弹在四处爆炸,屋子里混乱一片;收音机坏了不知道战争的消息,电话机坏了无法推销自己的农产品;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成为了战争双方的相关者,有一个伞兵在爆炸中跳伞,最后死在了树上,一派的军队问他们是不是救过伞兵,然后拉过来让他们对摄像机讲话,但是当在镇里,另一派又以被采访为由,认为他们和游击队有染,说他们曾经在镜头前希望他们能胜利……
被审问,被关押,被威胁,甚至看见了关着的屋子里死去的主编和失去了正常思维的牧师,甚至亲眼目睹了被枪决的犯人,死亡在身边,死亡在迫近,这就是战争变成现实的最可怕之处。在这场战争面前,伊娃和杨慢慢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他们恐惧,他们茫然,他们在不知道谁是谁非的困惑中对生活感到了迷失,就像在面对摄像机采访时,伊万说:“我们没有任何政治观点。”没有任何政治观点而被卷入战争,也许是最可怕的。曾经他们是管弦乐队的成员,战争爆发乐队解散,他们只能来到这个小岛,但这看起来是逃避的生活却无法逃出战争巨大的魔掌,收音机和电话机坏了,就是日常生活的消解,而被卷入其中他们只能随波逐流,战争的这一方和另一方,对于他们来说并无区别,因为所有人面对战争都可能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这是外在的战争,它以暴力的方式呈现,它走向的是恐惧和死亡。但是伯格曼显然不是为了拍一部战争片,在被阴云笼罩的世界里,真正可怕的是内心的暴力,真正让人恐惧的是现实中的丧失了羞耻感的生活。杨有心脏病,情绪不稳定,有时会在窗台前独自哭泣,有时会在暴怒时打伊娃,而伊娃面对现实时也总是会歇斯底里,对于他们来说,战争在外部发生,战争也在内心滋生。“钟声应该在周日敲响的,今天是周五,怎么回响的?”这是杨的疑惑,那时的他们正准备去市长家里送农产品。当钟声打破了习惯,它其实已经在信仰层面上被解构了,这是一种混乱,甚至是内心世界敲响的警钟;还有那部已经坏掉的电话机,杨说电话早就坏了,无所谓了,但是在他们想要出门的时候,伊娃听到了电话铃,她拿起了电话,却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搁下,电话又响了,再拿起,还是无声,再搁下,又响起——但是伊娃没有再拿起,电话铃声也不再响起。坏了的电话怎么会响?它其实是伊娃内心的声音,她渴望有人关注她,却是无声的关注。
钟声制造了混乱,电话带来的内心的紊乱,这就是他们内心战争开始的前兆。两个人在小岛上已经生活了四年,但是并不是恩爱的生活,并不是幸福的婚姻。伊娃在去小镇的路上遇到了正在钓鱼的菲利普,她下车和菲利普交谈买了几条鱼,当伊娃上车,杨问起了交谈的情况,“当你和菲利普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更爱你了。”他说这是距离产生的美,但实际上是一种嫉妒;伊娃对杨说自己已经30岁了,想要小孩,杨说等战争平息了再要小孩,实际上这也是一种推辞,伊娃便半开玩笑地问他:没和我在一起时是不是曾和其他女人在一起?那时杨的回答很简短:“我爱你。”当他们在路边看见死去的孩子,伊娃说:“幸好我们没有孩子,我们永远也不要有孩子。”这是战争带给伊娃的“觉醒”,其实也是伊娃在杨的回答中感受到了某种谎言。在从小镇回来之后,两个人发生了争吵,伊娃说战争已结束自己就要离开这里,杨打了她,但是又向她道歉——在两个人的关系里,杨总是表现得很敏感,他会对伊娃实施暴力,也会自我折磨,伊娃在对放了他们的雅克比说:“我曾对杨不忠。”这在某种程度上解说了杨的行为秘密,但是当杨说自己不是宿命论者,否定的背后却是一种肯定,他敏感,他悲伤,他嫉妒,他始终无法摆脱曾经可能有过的伤害。
《羞耻》电影海报
所以杨在这场内心战争中慢慢成为了刽子手,慢慢磨掉了自己的羞耻感。那一场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的战争带来的是自由的失去,带来的是命运的沉浮,带来的是希望的磨灭,带来的是死亡的威胁,而杨内心的这场战争同样制造着这一切。如伊娃所说,在战争中他们是没有任何倾向于谁的政治观点,但是在杨的这场内心战争中,他的倾向性越来越明显。当飞机爆炸伞兵跳伞,伊娃奋不顾身去解救,但是杨却去阻止他,这是一种漠视。当一派的军人来到他们家问及伞兵的事,伊娃面对镜头说出了没有政治观点的表达,这是一种勇敢,也是一种抗议,但那时的杨却倒在地上,他似乎在回避着这个敏感问题……这是杨在外部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他的逃避,他的否定,他的害怕,似乎在构筑一个自我的隐秘世界,这个隐秘世界一方面是因为他失去了身为管弦乐队演奏者的高雅身份,所以在伊娃面前他总是说起自己回到了乐队,演奏布兰德博格的第四协奏曲,或者说起被称为当代贝多芬的帕皮尼,一场霍乱夺取了他的生命,或者拿起那把小提琴演奏,也让伊娃拨动琴弦,但是最后琴弦断了,杨变成了没有身份的存在者,这是他感到羞耻的一面;另一面和伊娃的感情矛盾,让他无法通过其他外部的方式发泄出来,压抑在内心中,他便只能在羞耻中折磨自己。
音乐和爱情正在失去,当杨面对再无挽回的世界,他便走向了内心的暴力,便制造了另一场战争。雅克比放了伊娃和杨,让他们避免被审判甚至被处刑,原因就在于雅克比对伊娃有着感情,当雅克比找到伊娃,杨已经喝了酒,他倒在桌子上,于是伊娃和雅克比去了农场的那间玻璃房里,当杨醒来看到了他们,于是内心的战争真正爆发了。他发现了雅克比留在床上的钱,此时农场外菲利普带领的游击队闯了进来,他们抓住了雅克比,“钱可以为他赎命。”但是当雅克比问杨那笔钱时,杨否认了,菲利普便把枪给了杨,杨颤颤巍巍走向了雅克比,然后开了枪,第一枪没有打中,杨开了第二枪第三枪,那时的杨杀死的不是政府派的杨,而是伊娃情人的杨;这是杨第一次杀人,如果这第一次还有些胆怯和不安,那么当他看见房子里闯入了一个带枪的逃兵,他的杀人行为变得自然,他先是帮助那个士兵,让疲惫的士兵休息,他便趁机拿走了那把枪,然后把士兵带到远处,伊娃听到了枪声,她知道杨做了什么,摊到在路上,当她回来,看到杨正在穿士兵的那双靴子……
杀死了雅克比,杀死了逃兵,杨无疑变成了刽子手,他将雅克比的钱、士兵的枪占为己有,并不是一种纯然的无奈,并不是一种无法选择的选择,而是在战争中让自己合法化,而这种合法的过程就像战争本身一样,在制造了他人死亡的同时,也使得自己在毫无羞耻感的
世界中迷失。因为羞耻而丧失羞耻感,这也许是伯格曼想要表达的主题,所以在伊娃蔓向现实的梦中,爱情的玫瑰会被战火点燃,孩子的脸颊会渐渐冷却,街道、公园、溪流会消失,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都被遗忘——但是在这场内心战争中,杨是制造者,无疑,1968年的伯格曼自己也是制造者:在法罗岛的生活中,他和伊娃的扮演者丽芙·乌曼之间产生了情感上的矛盾,甚至危机,于是“公报私仇”,在最后海面上漂流的那场戏中,丽芙·乌曼穿着单衣忍受着冰冷的海风,一遍又一遍地拍摄,伯格曼才最后喊出了停——冷的是身体,冷的也是丽芙·乌曼的内心世界,仿佛她也在那一刹那把曾经发生的事和曾经说过的话,都带向了遗忘而绝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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