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10《舞台春秋》：但是我被卡住了
片名打出时的背景板上是电影公司的Logo，一张是笑脸，一张则是哭脸，笑脸和哭脸并置在一起，是对“笑中带泪”或“泪中有笑”的形象化阐释，而这也是卓别林电影的一贯主题，只是从卓别林后期的创作来看，“笑中带泪”的悲剧性意义更为明显：电影表现的是笑中带泪的故事，舞台展现的是笑中带泪的命运，而卓别林后期的人生也充满了笑中带泪的困顿，《舞台春秋》就是卓别林陷于这种困顿时的影像表达。
1952年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卓别林已经受到了政府的打压，甚至这种和美国政府间的紧张关系在《凡尔杜先生》中就已经呈现，而《舞台春秋》是卓别林在最终驱逐之前拍摄完成的，电影完成之后，他去了欧洲各地进行电影首映，但是当船行驶在大西洋某处时，他收到了美国政府的申明：他不被允许进入美国，一旦入境将被无理由抓捕。和他的遭遇一样，《舞台春秋》也被封禁，直到20年后的1972年，这部电影才在洛杉矶等城市陆续公映。人被驱逐出境，电影被封禁，“禁止”成为卓别林的一种遭遇，而这也似乎在《舞台春秋》中有了更多的预示：这个舞台已经不再属于他，他必须从舞台上退场。
抛开更多的政治因素，这个笑中带泪的故事着眼于“舞台”这一和命运相关的空间，其实正是在笑脸和哭脸的并置中成为卓别林对自我的一种隐喻。笑脸旁边是哭脸，一个呈现给观众和他人，一个则面向他人，在电影中，这种并置就充分反映在卓别林扮演的滑稽明星卡尔费罗和舞蹈演员泰丽的态度和选择上，它诠释在开头打出的字幕里：“一个芭蕾舞演员和一个小丑的故事。”这个故事更含有泪点的是另一个注解：“舞台的炫目华丽将老化消失，它将由青春取代。”老化指的是卡尔费罗的现状，青春则是泰丽的写照，但是老化和青春的取代关系在一开始却以完全逆反的方式发生。醉醺醺回家的卡尔费罗在打开租房的门，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他预感事情不妙，撞开了一楼房间的门，发现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的手上拿着一瓶药，房间里充满了瓦斯的味道，他便将昏迷的女人背到了楼上，然后找来了旁边诊所的医生。
女人昏迷醒来，她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这个自杀未遂的女人叫泰丽，她曾经是一名舞蹈演员，但是因为被疾病所困，又发觉自己的双脚无法站立，她悲观地认为自己的舞蹈生涯就此结束，在一个并没有朋友的城市里，在看见了没有希望的未来之后，她只能选择结束生命。但是她的死被卡尔费罗终止，卡尔费罗不仅救了她的名，还担负起照顾她的任务，这让泰丽很是感动，但是一想到自己渺茫的未来，泰丽又情不自禁悲伤起来。在这样的状况下，卡尔费罗用自己作为滑稽演员本具有的乐观主义劝说她重燃希望：卡尔费罗告诉泰丽，生命就是一个奇迹，“太阳有意识吗？会思考吗？只有你有。”当泰丽哭诉着家庭的变故，姐姐的离开，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卡尔费罗又告诉她：“为什么生活必须要有意义呢？生活就是要活着，活着，才是使玫瑰成为玫瑰，才能使石头保持石头的姿势……”而当泰丽认为自己无法站立将失去舞台，她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卡尔费罗则安慰她，说自己六个月前也遭受了打击，只能每天喝酒解愁，而医生告诫他酗酒将会带来生命的危险，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没有丧失生活的信心，并认为“创造力是最好的老师”……
| 导演: 查理·卓别林 |
在精神鼓励的同时，卡尔费罗积极为泰丽救治，从医生那里知道所谓无法站立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是“无意识瘫痪”，所以他每天帮助泰丽，从一开始泰丽只能躺在床上，到后来能够下床，从要依靠支撑物迈出一步，到慢慢能够自主走路，卡尔费罗已经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进行了救治，让泰丽终于能够站立起来，终于能够面对现实，也终于返回了属于她的舞台：她重新加入了皇家芭蕾舞剧团，成为了剧团最出色的芭蕾舞演员，得到了观众的重演认可。这是一个从生到死的故事，泰丽从放弃生命选择自杀，到重新站立起来走上属于自己的舞台，是卡尔费罗给了她信心，给了她力量，给了她勇气，当然也给了她足够的爱。所以这是一个从悲伤到快乐、泪中带笑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并不是以单一的方式发生，同时演进的是另一个故事，是关于卡尔费罗和舞台的故事。在泰丽面前他讲述着生命的奇迹，他鼓励她勇敢面对困境，他用乐观主义感染她，并最终让她重新站立起来，但是在独自躺下之后，他会进入那个凄惨的梦里，在梦中他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舞台，在舞台上他表演“驯兽师”训练跳蚤“菲利儿”的故事，他用他全身心的投入给观众带来欢笑，但是，舞台之下只有空空荡荡的观众席，无人在场的剧场对于他来说就变成了噩梦。
他让泰丽站了起来，却让自己倒下了，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对他来说也不再有舞台，夜晚街上流浪乐队的凄婉歌声让他梦醒，而这或许就是现实。所以一心想要站在自己舞台的卡尔费罗甚至比泰丽更严重地陷入到自我危机中，他对泰丽所讲的一切都无法说服别人，这是一种执念，这种执念的背后是老化消逝的无奈，是面对取代了自己的青春的不甘心，甚至是自己被时代淘汰的自卑。终于在经纪人让他试验但最终没有通过的结局面前崩溃了，“他们把我淘汰了。”而这只不过是他放弃自己的极端表现，曾经的酗酒，曾经的迷失，只不过隐藏在身后，只不过在泰丽面前要装作乐观，无法接受打击的他反而变成了曾经的泰丽，竟放声痛哭起来。反转出现了：泰丽过来安慰他，鼓励他，“勇敢地去战斗”，这句曾经激励泰丽的话，变成了泰丽对自己的劝慰，也就在这个时候，泰丽发现自己的脚“奇迹般”能够站立了。
《舞台春秋》电影海报
泰丽死而复生是卡尔费罗付出的结果，但是当泰丽重新走上属于自己的舞台，卡尔费罗却再也没有站起来，他被自己的那种执念牵制着，也最终被它带入到了最后笑中带泪的命运中。一方面，是卡尔费罗对舞台的爱，的确，与其说舞台属于他不如说他属于舞台，甚至他的生命就在舞台之上，这是一种决绝，但更容易变成一种极端，当经纪人告诉他，他以前的名气都已经不在，甚至成为了“票房毒药”，卡尔费罗并没有从自身寻找原因，也没有对节目进行创新，而是把矛头对准了观众，在泰丽面前他认为：“让观众笑是很开心的事，观众不笑那叫才痛苦。”喜剧演员就是为观众而活，真正的舞台也属于观众，但是他内心里却认为是观众的挑剔，是观众的无理，甚至认为“观众就是迷失了方向的的猛兽”。泰丽加入了芭蕾舞剧团，让卡尔费罗也加入其中，但是剧团认为卡尔费罗已经无法给观众带来笑声，卡尔费罗更是一走了之，和流浪者乐团一切开始了街头表演。最后泰丽还是将他拉回了剧团，“我讨厌剧院”的卡尔费罗终于再一次站在舞台上，只不过他的拿手节目还是驯兽师，台下观众的笑声甚至更像是老友普斯顿故意制造的。不过最后那个笑料百出的戏是卡尔费罗的新节目——这也是卓别林和基顿一笑泯恩仇之后首次合作，他们在舞台上搭档，给观众带去了笑声，只是用力过度一般，在卡尔费罗跌落舞台之后，他被卡在了打鼓里，本来以为是舞台效果的设计，却是卡尔费罗心脏病发作带来的疼痛，“我被卡主了”也成为卡尔费罗“舞台春秋”的一次事故，他再也没有直起身来，在最后躺着看泰丽在舞台翩翩起舞中结束了生命。
“世界就是一个舞台”，这是卡尔费罗在被卡主之后说的一句话，有无奈又心酸更有再也无法站起来的痛苦，这种痛苦的背后是卡尔费罗对舞台痴情一生的写照，更是将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困局，所以卡尔费罗对舞台的爱太过沉重，他的掩饰，他的拒绝，他的高傲，反而变得有些矫情，他在舞台上给观众带来笑声，他在舞台上成就了自己，但是舞台不是永远是他的舞台，当老去之后，舞台的确应该属于更年轻的人，卡尔费罗正是在这种永不放弃的执着中让自己永远卡住了。除了舞台之爱，还有泰丽对他的爱，两个人年龄相差很大，但是泰丽从死神中活过来，克服心理障碍，最终站立在舞台上，卡尔费罗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泰丽对他产生了爱也无可厚非，这种爱甚至超越了普通男女之爱，但是当泰丽对他说“我爱你”，当泰丽要和他结婚，卡尔费罗都选择了拒绝，他认为泰丽爱上自己只是为了感恩，甚至如尼菲尔在追求泰丽时认为她爱他只是可怜他，所以卡尔费罗一次次拒绝，又一次次逃避。但是泰丽拒绝尼菲尔，她认为自己只爱卡尔费罗，是感激是感恩，也是爱的表现，所以泰丽的爱自始至终都是真诚的，甚至在卡尔费罗离开六个月后重逢，泰丽认为自己长大了许多，很多东西也永远消失了，但是她依然坚持爱他。在这样的爱情面前，卡尔费罗还是选择了拒绝，并把泰丽推给了她并不爱的尼菲尔，而在自己最终被卡的时候，他唯一牵挂的便是在舞台上的泰丽——是的，他也爱着泰丽，但是把这种爱变成不爱，执念最后也变成了矫情。
从泰丽无法站起来的绝望到站在舞台之上的欣喜，这是从死到生的“复活”，从卡尔费罗固守着自己的舞台到“我被卡住了”的困顿，这是从生到死的失去，一个是泪中带笑的喜剧，一个是笑中带泪的悲剧，“果然不出我所料，时间是最好的作者，总能写出最完美的故事。”卡尔费罗用他的“舞台春秋”写就了这个故事，只是在被卡住的人生里，他把自我美化当成了一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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