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0《爱的困惑》：也是电影叙事的困惑
最后的场景是这种困惑的极致表达：房间里，苏珊和金奇瑞赤裸地躺在床上，金奇瑞手上拿着苏珊写给他“我爱你”的那张纸条，似乎沉浸在一种被爱包围的幸福里；房间外，大雨滂沱，刚刚出狱来到罗马的男人从出租车上下来，他不停地按着门铃，但是门却一直没有开，最后似乎是在失望中冒着雨转身而去。里面和外面，床上的男人和雨中的男人，享受的感觉和失望的感觉，当这一切得到对立被组合在戛然而止的结局里的时候，困惑的是：作为两个男人相关的苏珊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其实这根本不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当门外的丈夫开始转身，苏珊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是离开这个她口中所崇敬的男人，而留在了英国钢琴家的身边。一取一舍表明了苏珊最后的立场，但是在苏珊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是犹豫的，在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了丈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乎听到了楼下急促的门铃声，所以和金奇瑞拿着那张纸条沉浸于幸福的感觉不同，她的目光中是迟疑的，甚至充满了担忧和害怕，但是最后门铃声停止，她也没有冲下楼，迎接这个她心目中的“勇士”。苏珊最后做出抉择，无疑是痛苦的，但是在道德的拷问中她如此决定，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对金奇瑞真的有了一种爱的感觉，还是真的对丈夫没有了任何的感情——她让他出狱仅仅是出于一种道义？
苏珊是不是真的爱上了金奇瑞？从整个过程来看，这种爱似乎有点飘忽，一个非洲来的女人，在罗马找到了清洁的工作，她的心里却一直挂念远方被军警抓走入狱的丈夫，所以一开始，她对于金奇瑞是拒绝的。这里不说苏珊的态度，金奇瑞对苏珊的爱似乎缺少逻辑和情节铺垫，他在苏珊的衣服上放上花、放上钻石，似乎是爱的表达，而身后看她的那双眼睛，也像是一次觊觎，当苏珊用熨斗喷出的热气对准他，似乎也是一种强硬的拒绝，但是当苏珊要将钻石还给金奇瑞的时候，他忽然就抓住了苏珊的手，然后说：“我爱你。”当苏珊说“对不起”的时候，金奇瑞反而更进一步直奔主题：“嫁给我吧！”
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而且金奇瑞作为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钢琴家，每天几乎都沉浸在音乐里，他对于苏珊如果是真爱，那一定是超越了种族，超越了国籍，超越了文明的爱，但是这种爱在金奇瑞说出“我爱你”之前，都没有被展开。金奇瑞一开始不知道苏珊有丈夫，所以一开始的追求没有任何道德问题，但是当他知道苏珊有丈夫，而且苏珊一直挂念着他，他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变本加厉要打动苏珊。而且，金奇瑞打动苏珊的方式就是庸俗的物质收买法。一朵花还有些浪漫，姑妈的钻石就完全是物质了，而当苏珊说：“除非你让我丈夫出狱。”金奇瑞就完全朝着这个目标进发：他卖掉了家里的挂毯，卖掉了家里的名画，最后也卖掉了钢琴——对于一个钢琴家来说，钢琴是他享受音乐的证明，甚至是他精神意义的存在，但是他能将钢琴变成金钱，甚至用一种贿赂的方式买通当地的军警，完全是为了收获苏珊的爱——在他们楼上楼下、主人和佣人的相处中，很少看到他们有共同的话题，当然更没有触及心灵的对话，当这种爱完全变成了物质的施舍，是不是反而变得不真实？
另一方面，苏珊对于丈夫的爱似乎一直没有发生动摇，当她说出“除非让我丈夫出狱”不是真的为了求金奇瑞，而是对于他求爱的拒绝；当她收到电报说丈夫还活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当她听说丈夫转移到了另一家并不严苛的监狱，她轻松了不少，当最后说丈夫明天要出狱，她激动得买来了鲜花和美酒，准备庆祝这一个好消息；而且她还找到金奇瑞，希望丈夫来到这里后给他们安排在楼下的房间里，而他对金奇瑞描述丈夫时说：“他是个勇士，我非常尊敬他。”但是，为什么将迎来和丈夫重逢的日子，她却投身到金奇瑞的怀抱？却要承受道德的煎熬？
| 导演: 贝纳尔多·贝托鲁奇 |
或许她就是被金奇瑞所感动的，因为当她说出唯一让自己爱上他的办法就是让丈夫出狱，所以金奇瑞就变卖了自己家里贵重的东西，甚至将钢琴也卖了，一个与音乐为伴的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代价付出，这怎么不令人感动？但是感动归感动，为什么竟会变成一种背叛的理由？她在闻之丈夫将要出狱的消息后，告诉了金奇瑞，想和他一起分享，也是为了感谢他，所以在喝了香槟之后她在纸上写下了无数个“谢谢”，或许正是这密密麻麻的谢谢，让她的感情发生了转折，从一种感谢变成了感恩，变成了一生的寄托。当离开自己的勇士丈夫，投入钢琴家的怀里，苏珊的这个选择对于丈夫来说，似乎是不公平的，当多年的感情最终被物质和金钱打败，在某种程度上也显示了某种不平等。
所以，当贝托鲁奇用“爱的困惑”来命名这一段情感，或者并不是想用这个背叛的故事来谴责苏珊，也不是想用一种悖论来阐释爱的复杂性，故事里透露出的信息，也许有一种对于困惑的另类角度：苏珊选择金奇瑞，是因为她不想回到那片充满了野蛮、暴力的土地。一开始的镜头就将非洲的病态的现状描绘出来，一个土著歌手在大树下敲着鼓唱着歌，一群四肢残疾的孩子带着茫然的表情，正在教室里上课的男人说着“领导人和老板”的不同，突然一批军警便闯了进来，然后将男人抓上了车，在扬起的尘土中，骑着自行车赶来的苏珊看见了这一幕，她呆立在那里，由于受到惊吓，尿甚至沿着她的大腿流了下来。
《爱的困惑》电影海报
这是苏珊丈夫被抓走的那一幕，这成了苏珊挥之不去的阴影，在金奇瑞家里做清洁工的时候，她时时梦见这一幕，而非洲故土的那些野蛮行径也通过她的噩梦展现出来：她曾经冲到街上，撕下贴在街头的政治海报，这是一种反抗，但是无法改变现实。而苏珊离开家乡来到欧洲，一方面打工赚钱，一方面在医学院进修，在某些方面来说，她就是在逃离这片给她带来噩梦的地方，或者说，她想留在这里，当医学院的考试获得了A，她兴奋，似乎看到了永远不回去的希望。当金奇瑞说“我爱你”的时候，苏珊唯一的要求是将丈夫救出来，而金奇瑞答应她：“嫁给我吧，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包括非洲。”这一句话似乎又将她带回到那令人恐怖的现实，她愤怒地反问一句：“你对非洲到底了解多少？”
这是一种愤怒，更是一种绝望，而要将丈夫救出来唯一的意义是两个人都可以离开那里，所以丈夫出狱的时候，苏珊要将他接过来，安排住在这里。所以自始至终，苏珊要离开非洲的决心是强烈的，而当这样一种强烈的决心最后变成了对于金奇瑞的爱，这种爱似乎也变得功利了，她不仅远离了让她恐惧得尿裤子的故乡，还背离了和心目中勇士的爱，这种背离甚至在钢琴、音乐、文明的组合里，变成了一种虚荣。当然，在医学院学习时，苏珊也认识一个白人男人奥斯通，奥斯通也说喜欢她，甚至直接想要和她上床，苏珊也是拒绝了他，在这个意义上讲，对于奥斯通肉体上要求的拒绝，衬托出金奇瑞牺牲财产的一种伟大，但是当这种伟大变成了苏珊逃避暴力、不敢正视现实的工具，这种爱也一样充满了内心挣扎的困惑感。
贝托鲁奇安排这样一个关于困惑的主题，看起来似乎有一种欧洲中心论的影子，即使他曲折地表达了非洲的落后和暴力，即使他隐约地审视了革命的意义，但是在这个被命名为爱的故事里，在充满了物质诱惑的设计中，在背叛的道德拷问里，站在高处的贝托鲁奇似乎也陷入到了某种困惑里，他听到的是苏珊曾经问过金奇瑞的那个问题：“你对非洲到底了解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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