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0《不求麻醉药》:为什么还要自我麻醉
面对妻子的离婚诉求,面对证人的证词,甚至面对那些无中生有的恶毒攻击,站在被告席上的耶日最终选择的是沉默,然后是转身,然后是离开,对于曾经极力反对离婚的耶日来说,他的举动出乎所有人预料,甚至是妻子,她追着他一起离开了法庭。当耶日最后选择沉默和离开,是对于自己申诉权利的放弃,是对婚姻的彻底失望,更是以沉默的方式让自己冷静地面对自己——他终于从“不求麻醉药”的痛苦和“自我麻醉”的迷失中走出。
“不求麻醉药”,安杰伊·瓦伊达的片名来自于耶日在牙医婉妲那里拔牙的一句话,他要求婉妲不要注射麻醉药,“麻醉比拔牙本身更可怕……”婉妲满足了他的要求,在不求麻醉药的拔牙过程中,耶日在大喊疼痛,甚至拔牙结束后他倒在了诊所里。他当然知道不求麻醉药会造成极大的疼痛,但那是麻醉的效果,麻醉意味着忘记疼痛,无痛遮掩了疼痛并不意味着疼痛不存在,而放弃麻醉就意味着直面拔牙本身带来的疼痛,一种是疼痛被掩盖,一种则是直面疼痛,耶日之所以选择不麻醉,就在于他有直面疼痛的态度,而他去拔牙是已经得知妻子伊瓦和小女儿库奇搬离了家,伊瓦也直接向他提出了离婚的诉求,耶日选择不麻醉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想在这场离婚风波中直面自己,所以,麻醉/不麻醉的态度意味着直面/逃避、疼痛/掩盖、冷静/迷失的选择,耶日选择前者,就是在生活的两难困境中面对真实的自己。
但是,实际上当耶日结束电视采访,和妻子、女儿重逢,他根本没有想到伊娃会不和自己商量就搬离了公寓,会毫无准备地想要和自己离婚。面对生活中出现的这一个“意外”,选择拔牙不求麻醉药的耶日却选择了另一种麻醉,那就是自我麻醉。自我麻醉的症状就是认为和伊娃还有爱情,女儿库奇需要自己的爱,幸福的生活没有走向终结,而这似乎成了耶日的执念。婉妲在拔牙时告诉他,伊娃已经和作家亚采克在一起,认为伊娃之所以离开他是想要自由,耶日却认为伊娃会回来的,就像他在电视访谈中说到家庭的时候,“我没有离开,他们等待着我,知道我会回去的。”回去和回来构成了耶日对于这段婚姻的自信;当他去找律师问及伊娃的态度,律师说他存在着过错,耶日很不理解:“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有过错?”而律师告诉他:“有过错是一个灵魂的概念。”在和学生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他甚至讲到了“婚姻的玄学”:“彼此间亲密交融,共同获得财产,相互妥协,在对方的存在下释放羞耻,一起衰老,走向死亡。”酒醉的耶日不理解除了婚姻,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你怎么能随便就说,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我要离开你了,是因为两个人曾共有的东西不值一提吗,你爱的人会与你形同陌路,该文明地应对这种情况吗?”
正是存在着这些执念,耶日选择在“不求麻醉药”的情况下,却沉浸在自我麻醉的世界里。当耶日找不到伊娃再次来到婉妲的诊所,婉妲劝他不要如此卑躬屈膝,“她不是圣人。”但是耶日却说:“我可以妥协,只要她愿意回来。”婉妲叹息地说:“你应该更自重。”在和学生们聚在一起喝酒谈“婚姻的玄学”的时候,耶日认为男人要为重要的事情而战,包括爱。”在他看来,他寻找伊娃,他让伊娃回心转意,就是为爱而战,就是因为他爱着伊娃,也相信伊娃爱着自己;在夜晚看见伊娃和亚采克在一起成双成对出入,躲在暗处的耶日冲上去就朝着亚采克一顿打,而自己也受伤,伊娃看见耶日受伤反而上前来安慰,这可以看做耶日的一次“反击”,而反击的目标不是伊娃,而是亚采克;在大女儿奥拉回来之后,一家四口终于有机会来到郊外,耶日想要在孩子面前和伊娃谈谈,说自己面对已经爱上了别人的伊娃,“没有嫉妒,只有恶心”,而伊娃却反唇相讥,讽刺他只是一个“在咖啡馆里耍嘴皮子的人”,然后带着女儿离开,耶日开始大笑,大笑不是对自我的反思,而是对伊娃那句话的不理解;而到了根本无法挽回可能的情况下,耶日甚至邀请伊娃来自己的房间,准备了美食和美酒,两个人在烛光中共进晚餐,仿佛婚姻生活又回来了,但是伊娃不辞而别,她留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别把我们的生活复杂化……”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从最初的妥协,到强调为爱而战,从以一个男人的方式反击,到创造浪漫的烛光晚餐,耶日的种种举动都是为了挽留那份爱,都是为了让家庭不破裂,都是维持所谓的体面,但是这些举动都是耶日自我麻醉的方式,都是陷在“婚姻的玄学”里的迷失,看起来是不求麻醉药的直面态度,却以另一种方式为自己注射了麻醉药,它甚至比掩盖痛苦本身更容易造成错觉,在最后走向法庭辩论的时候,证人所作的证词里有太多的污蔑,有太多的造谣,有太多的攻击,有人说他和婉妲保持着暧昧关系,有人看见他房间里那个只穿着内衣的阿加莎,伊娃的妹妹甚至声泪俱下控诉他想要强奸自己,一切都无可挽回,甚至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阴谋,还有什么爱?还有什么怜悯?也只有在自我麻醉的迷失中,一切都堆积成了最重的伤害——而这种伤害终于让耶日清醒过来,在伊娃坚持要离婚之后,耶日面对自我陈述的机会,选择了放弃,他以沉默的方式真正做到了“不求麻醉药”。
瓦伊达在耶日面对感情问题时设置了“麻醉/不麻醉”的选择,但是在这部电影中,瓦伊达并不只是在探讨一个伦理问题,麻醉/不麻醉其实也折射出一种社会问题:不麻醉是要直面痛苦,因为痛苦客观存在,不麻醉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是因为清醒才能不迷失自己,不麻醉是要敢于斗争,斗争的目的是要发现真相,所以“不求麻醉药”的选择就是去除现实中的玄学,就是寻找生活中的真相,而耶日也是在去除了自我麻醉之后看见了人生中本来的痛苦和痛苦中的真相。起初他也在自我麻醉的世界里,在面对电视的采访时,他侃侃而谈,“洪都拉斯和摩尔多瓦开战时,我在洪都拉斯……”在那场1969年的“足球战争”中,身为记者的耶日见证了两国之间的冲突,而在记者生涯中,耶日更是身经百战,所以他在节目中大谈他国的政治,有人问他为什么选择其他国家而不是波兰,他认为“世界只有通过他人的故事才能了解真相”,那些战争,那些政变,那些刺杀行动,都是“他人的故事”,耶日始终是一个站在旁观者角度的记者,所以他看起来是在真相的第一线,但实际上他选择了麻醉自己的“逃避”,对波兰问题视而不见,最后他面对的是自己无力解决的婚姻问题。
《不求麻醉药》电影海报
在耶日面前,亚采克总是以对话中的“他”而出现,伊娃选择他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为了离开耶日,但实际上伊娃和亚采克在一起的时候,也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亚采克敏感、嫉妒、脆弱,耶日写给伊娃的信,他会截去,他在伊娃面前总是呈现出神经质的一面,就像婉妲的说法,如果伊娃离他而去,亚采克很可能会自杀。而在一次座谈会上,耶日曾经和亚采克面对面讨论出版的图书,耶日认为科勒布的书不值得读,因为他写的所谓新闻报道和小说一样,是一种虚构,“真相被滥用了。”而亚采克却极力推荐科勒布的书,为此两个人在讨论会上发生了激烈地争吵,甚至爆发了肢体冲突,所以当耶日知道伊娃的“他”就是亚采克时,很是惊讶,他之后的反攻,他对伊娃所说的恶心,都来源于自己不理解的“爱”。但是耶日同样把亚采克放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同样采取了暴力,同样是敏感和脆弱,在自我麻醉的世界里,对立就变成了他者的错误,而自己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耶日回到学校发现自己的课被无故取消了,参加会议的名额也被剥夺了,当他垂头丧气回到住处,学生们聚在那里支持他,并希望通过情愿的方式让耶日重新得到属于自己的权利,但是耶日却对他们说:“不要轻易情愿,这背后没有政治。”他被取消资格,无疑是学校权力斗争的结果,但是耶日却看不到利益纠葛,很善意地认为背后没有政治,以喝酒自醉的方式麻痹自己,而这当然是自我麻醉的一种方式,直到另一个同事布里斯基职位被人顶替了,他才如梦初醒,向他借一身燕尾服的布里斯基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维持“体面的委派”,而耶日也终于成为了伊娃口中“在咖啡馆里耍嘴皮子的人”,自我麻醉而看不到“政治玄学”的可怕,耶日的逃避、妥协、敏感和脆弱,正是用麻醉的方式掩盖了现实中本来就存在的各种疼痛和丑陋。
但是,即使耶日在离婚案件中走出自我麻醉的世界,以沉默的方式反击了各种诬告,但是现实的残酷是另一种悖论,不麻醉是另一种麻醉的开始,走出有时也意味着永远无法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声爆炸,终于夺走了耶日的生命,一个已经醒来的自己,一个已经直面痛苦的自己,最终还是无法走出人生的困境,而背后真的没有政治,没有阴谋,“这是一个意外,我只是出去了一下……”阿加莎对赶来的伊娃说,不求麻醉药造成的是疼痛,告别自我麻醉面对的也是疼痛,宿命般的意外更是对疼痛的无可奈何,而这才是生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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