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6《火》：她超越大地和时间
用沉默说话，敌人就不能宣称
你的话是从书里偷来的。
沉默是沉默，说话是说话，沉默是说话的反面，说话也是沉默的反面，当说话是以沉默的方式言说，矛盾和对立便成为了统一体：那么，它到底是沉默还是说话？沉默说话的矛盾和对立是如何被消弭的？成为统一体的意义何在？波斯的苏菲大学者鲁米用诗歌回答这个问题的关键是：当用沉默说话，统一体是对于敌人、对于书本、对于偷窃的某种抵抗，如此衍化出另外的问题：谁是敌人？那些书代表着什么？
对立也许就是力量所在，矛盾也正是哲思的基础，在鲁米的诗歌中，处处可见这种哲辩式的诗句，“这世界是我们的牢狱，它的毁灭带来欢乐。/别在这座监狱里寻找忠诚。/在这里忠诚就是背叛。”在世界的牢狱之中没有所谓的忠诚，而且忠诚就是背叛，这是将忠诚和背叛的对立变成了世界的本质；“如果你在追捕猎物，被追捕的是你。”追捕者追捕猎物，但是最后的结果是追捕者成为被追捕的人，主体和对象的矛盾以完全逆反的方式完成了命名；“一滴水进入海洋就变成一块宝石。/一个海洋进入我的海洋就变成一滴水。”一滴水让海洋散发出宝石的光泽，但是当整个海洋变成了我的海洋，它只是一滴水，个体和整体以不可调和的方式存在着，她的矛盾是在消灭个体也是在消解整体；当然鲁米重点强调了沉默和言语的对立，“每一个人都需要言语。/我是那个知道沉默的人的奴隶。”言语是沉默之人的奴隶，“沉默！/沉默！/沉默包含数以千计的语言和词汇。”沉默包含着语言和词汇，沉默是言说的一部分……
忠诚就是背叛，追捕者成了被追捕的人，一滴水成全了自己也毁灭自我，沉默就是言说……鲁米在对立中寻找张力，在矛盾中阐述哲思，但实际上对立和矛盾只是一种表象，他通过这种表象来达到最后的目的：超越，“你说了这么多，你已经超越语言。”说了那么多是为了超越语言，沉默当然更是一种对语言的超越：超越的意义就在于融合，就在于一体，就在于揭开新的世界，于是，“要使火焰微笑，蜡烛就必须流泪。”于是，“在每一幅画里我看见画家。”于是，“一切至福的事物都是永远禁止的。”——于是鲁米走向了对表象的否定，本质之物不需要证据，“如果你恋爱了，爱就是证据。/如果你没恋爱，为什么寻找证据？”本质之物不需要镜像，“别对着镜子说话，/使她变成你的同伴。/如果你对着镜子说话，她会把自己遮蔽起来。”本质之物也不需要名字，“贫穷。/神秘主义者。/托钵僧。/清醒。/想想吧。/全是假名字。”
| 编号：S47·2220820·1860 |
在矛盾中发现真理，在对立中构建世界，在对表象的超越中进入本质，那么这个真理、这个世界、这个本质是什么？它就是爱，就是灵魂，就是信仰。鲁米诗歌中最大的内容便是对爱的表达，爱在不幸的庄园里找到幸事，爱让人来到“就连爱也不知道的地方”，爱是一件无穷的工作，“没有爱的人生根本就不是人生。”当然，爱也是“难以治愈的痛苦”，爱也能洗净尊严和耻辱，得不到爱的人就是奴隶。在对爱的阐述中，鲁米也是通过矛盾和对立的建立揭示爱的本质，在他看来，站在爱的对面有两样东西，一种是爱本身的对立物，它是理性，是知识，是逻辑，是欲望。“爱不能在智慧、知识、书本和论文里找到。”因为爱的树枝在我们的世界之前就生长了，它的根茎持续到永恒里，而知识、逻辑、书本和欲望在天空和大地上停留，它们无法达到永恒，而这些正是构成了沉默之对立的“敌人”。
鲁米对爱的追寻就是建立在对知识、逻辑等的批评中，“我鄙视逻辑。/它使我枯萎。”逻辑坐在法庭的宝座上，逻辑通过寻找位置来寻找一切，逻辑无法飞翔，逻辑无法成为永恒；知识渊博而受人尊敬是容易的事，但是充满知识的人对爱视若无睹，所以在爱的面前就是无知，无知者才是属于爱，所以，“爱只是发生。/不能学。”所以爱需要疯狂，“你真不要脸！/在目睹了狂人的欢乐之后，/你又讲逻辑了。”鲁米批判知识，批判逻辑，批判理性，他认为，理性和知识的宝座只留给智者，而智者带来的永远是愚蠢，“如果你是鲁格曼和柏拉图，充满知识和名誉，我就会把你变成愚人。知识和理性构成了爱的第一层对立面，第二层对立面则是把爱禁锢在封闭世界里的自我，“在寻找心爱之人的快乐时/寻找自己的快乐是亵渎的。”寻找爱是寻找快乐但不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因为只为自己的快乐而得到的爱是自我意识，是自私，所以要失去自我，“自我意识就是地狱。/少欲求，失去自己吧。”所以要去除自私，“自私是一种不吉利的状态。/它把信仰变成否认。”——“每一朵从自私生长出来的花都是荆棘。”
爱的两种对立存在，都是对爱本身的否定和亵渎，理性和知识毁灭的是疯狂，是永恒，自我意识和自私把爱囚禁起来，在爱的世界里，他们就是那些书里的话，就是敌人，就是镜子——镜像般的存在，不是映照出爱，而是遮蔽了爱，而要真正看清爱寻找爱，需要的是完成一种命名：将对立变成统一，将我变成你、你变成我，“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你不是我。/我是我。/你是你。/美丽的心爱之人啊，今天我这种感觉意味着/我不知道我是你还是你是我。”不再是强烈的自我意识，而是将你和我融合在一个世界里，没有差别、没有距离、没有对立，而这种对于爱的完美追求就体现了波斯苏菲学派的基本观点：你和我的恋爱关系是人神关系，融合在一起的最终的理想境界就是达致人神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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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米：去吧，去做她的阴影。 |
所以这里没有制造了虚妄的镜子，而是完全在一起的影子，“她像一株挺拔的柏树。/去吧，去做她的阴影。”做她的阴影就是她的一部分，就是爱的一部分，“虽然有人坚持认为影与树是分开的/但我们在你的太阳之影里旋转。”所以对于爱的寻找就是寻找影子，“寻求心爱之人是一种宗教义务。/恋人们像水一样流向她。/她是寻求者，我们是影子。/我们所有的话都是她的。”在这里，爱的永恒性、同一性体现了出来，它也从单纯的欲望变成了意志，它也在人身合一的状态中变成了信仰，变成了灵魂。“灵魂啊！/一棵树的种子喝水。/树枝和树叶出现。/它们是那棵树的灵魂。”灵魂是一种滋养；“如果你寻找灵魂你就是灵魂。”灵魂就是寻找的行动本身；“灵魂啊！/如果你的手臂断了，那就去拿弓吧。”灵魂是经历了痛苦之后的不屈服；“灵魂知道你的黑夜，这是多么地幸运。”灵魂会照亮前方的路，当然灵魂也是爱，“你是世界灵魂的灵魂。/你的名字是爱。/充满你的人达到最高。”
和爱一样，灵魂也有着他的镜像，那就是肉体，“你，灵魂的灵魂的灵魂。/我，肉体。（我死了。）”肉体是我的肉体，肉体也是知识、逻辑，肉体也是自我意识，肉体当然就是说话，“沉默！/嘴巴被爱情甜蜜了的人不应该说什么。”说话是一种肉体的行为，也是肉体欲望的表达，所以它永远在沉默的对面，而沉默不是不说话，而是说出爱的本质，说出灵魂的意义，说出对神的信仰。在爱的影子里，灵魂也终于找到了那棵永恒之树，也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存在，也成为对表象的超越，“因为她的爱，水在尘土上流动。/她是爱的花园里一棵行走的柏树。/心对她充满激情但保持安静。/她超越表达和解释。/她出生的那一天还不存在大地和时间。/她超越大地和时间。”
没有矛盾，没有对立，没有知识，没有逻辑，没有自我意识，没有肉体，没有镜子，鲁米点燃的是爱之火，灵魂之火，生命之火，信仰之火，而在诗歌的世界里，更有着对美的赞叹——哲理化成了诗意，他说，“每棵植物都是水的迹象。”他说，“一根麦秆可以包含一千个农场的麦子。”他说：“别像个乞丐那样敲每一扇门。/你，应该用长臂敲天空的门。”他更是在诗歌的火焰中体会快乐，“停止你的工作，把酒瓶打开。/这只杯是一匹马，被酒骑着。”酒是疯狂，是动力，是抵达生命理想状态的火，“骑着”的酒杯变成了一匹马，纵横驰骋，好不快意！
但是鲁米的理想世界，或者只是构建在诗歌里，现实中的肉体还在，镜子还在，欲望还在：这本由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编辑的诗集选自鲁米的其中一部诗集《沙姆斯集》，《沙姆斯集》共收录3300首诗，总计约6万行，如此卷帙浩繁之作就如同森林，所以阿巴斯说：“你必须有能力带着一种批评的眼光来看这部作品，敢说这首诗不合我的胃口。读这本书时，砍树似乎是必要的。”阿巴斯所说的“砍树”其实是为了更好地找到树影，从而抵达鲁米世界所构筑的爱和灵魂。但是在鲁米的人生中，“砍树”在另一个意义上却变成了对爱、灵魂、信仰的一次亵渎：《沙姆斯集》的书名指向的是沙姆斯·大不里士，这是苏菲著名的方游僧，鲁米就是在成为名闻遐迩的苏菲大学者的时候，遇到了已经六十岁的沙姆斯·大不里士。遇见其实是沙姆斯的“现身”，因为他暗中观察鲁米很多年，觉得时机成熟才相见。两人一见如故，形影不离地交流思想，仿佛树和阴影的存在，不可分割，但是鲁米的弟子们因为嫉妒，因为担忧沙姆斯对鲁米的影响，他们把沙姆斯逼走了，后来鲁米派儿子去把他找回来，但是弟子们再次将沙姆斯必走，从此沙姆斯再也没有回来，并且永远消失了——沙姆斯的离去导致鲁米经常绕着花园里的柱子狂奔，于是有了他创立的旋舞和以旋舞为特色的方游僧教团。
弟子们的嫉妒和担忧，弟子们对两人关系的破坏，就是横在鲁米和沙姆斯之间的那面镜子，那身肉体，那些逻辑，那种知识，“因为爱，我最终来到一个/就连爱也不知道的地方。”鲁米的遭遇则让他重新回到了“连爱也不知道的地方”，这一种失去让他“用沉默说话”，而诗集便成为了追寻爱、灵魂和信仰的庇护所，进入而永恒，如阿巴斯选录的最后一首诗：“黑夜离去。/我们的故事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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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原地回家的心“塞”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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