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6《石史诗》：关于石头的“变形记”
在希腊圣托里尼岛举行了婚礼的夫妇回到了中国，他们的豪华新房被希腊大理石装饰着，电视新闻里播放着全球疫情加重的消息，他们无奈地说，蜜月无法在国外度过了。这是纪录片最后一个片段，在没有人物出场的场景中，声音完成了最后的叙事：它是对全球疫情关注的新闻报道，它是夫妻对封闭世界的喟叹，它更是遗憾和幸运混杂的感叹，当人物消失在镜头前，当向外的通道被阻隔，那些带着希腊风格的大理石是不是弥补了无法走出去看见更丰富世界的遗憾？是不是在“移植”中完成了对异域风情的重构？
移植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变形？或者是希腊出产的大理石，或者是希腊文化赋形的大理石，也或者就是希腊品质在豪华婚房里最生动体现的大理石，此地和他处，故乡和异国，甚至中和西，在这里微妙地产生了连接，而这一切都是王申书写的“石史诗”的一个断章。在纪录片映后交流中，王申说到了为了拍摄这部纪录片进行的调研，讲述了往返中国和希腊的经过，当然更重要阐述了“石史诗”中的“异化”主题，他认为电影是从物的人化和人的物化两个维度来挖掘一块石头的“变形记”，这两个维度交错在一起，它产生的互文就是变形后一系列社会景观的展现。
物的人化其实并不充分，因为石头作为物在其中只是一种物质主义式的纯粹变形：从希腊的矿山开采出大理石的原料，中国商人购买了这些石料，然后通过海运运输到中国港口，之后便运往全国各地，在河北保定曲阳这个中国雕刻之乡，石头被切割，被加工，被研磨，在中国雕刻工艺师的手下变成了一尊尊雕塑，它们销往全国各地，同时也出口到世界，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希腊；或者在法国老板在中国的工厂里被加工成艺术品，或者在更多的工厂里变成工艺品；中国义乌小商品城里的很多商品也是这些石头的衍生品，而且有希腊客人光顾看到了被希腊文标注的工艺品……从希腊的矿区被开采下来，到运输到中国被生产被加工，再销往包括希腊在内的世界各地，“石头”处在全球经济链条之中，成为工艺品成为商品，这就是石头的变形记，在这个过程中，石头的外观发生了变化，石头的功用被改变，但是石头依然还是石头，变形的石头也还是石头。
| 导演: 王申 |
所以在物这一层次来说，它们所改变的是属性而不是本质，即使它在全球化的经济大潮中变成了复制品，它也并不是异化的产物——如果这些石料没有被中国商人购买，而是被希腊本土商人买下，然后通过同样的方法变成雕塑、艺术品和工艺品，卖给希腊当地的消费者，在生产、加工和消费等各个环节，也一样是属于石头本身的变形，并不具有全球化和国际性，当然也无法用异化来定义这种变形。但是，当石头从自然形态的大理石变成商品，人参与其中，人制造了景观，物化其实就是人的物化，就是人的异化，是人制造了资本意义上的“变形记”。
曲阳被称为中国雕塑之乡，这里的大理石被雕刻成各种西方雕塑，“雕刻艺术宫”里存放着中国老板“创作”的雕塑，被冠以“艺术宫”的地方其实是老板的家，他继承父亲的工艺从事雕刻，但是当他有一次去了希腊，在博物馆中发现了真正的维纳斯和大卫，他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雕塑的美，而实际上他从事的雕刻只不过是一种模仿，为的就是批量生产，所以当雕刻产业受到环保影响，他计划开展雕刻的“流浪地球”计划。他是雕刻批量生产的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当他在意大利旅游时发现那一尊雕塑就是自己的作品，但是没有署上他的名字，他推测说自己的产品是被意大利人买去然后冠上了其他人的名字，成为了意大利产的作品——在这尊艺术小品面前留影，他的脸上满是失落，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意大利，“盗名”抹去了原创的作者，是不是也是一种商品化的行为？是不是也是异化的结果？
在工艺品加工车间，正在放暑假的王小颖帮着母亲给工艺品上色，她并不是工人，却是生产流水线上的一员，这是在工厂的母亲为了不让像王小颖一样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而想出的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是王小颖在加工的时候和妈妈等女工一样从来不戴防污染的面具，她甚至在镜头前问王申：你为什么要害怕？这个在纪录片里唯一的“访问式”对话似乎拉近了两者的距离，王申解释这一做法的初衷：“我们在剪辑到最后的时候了，我觉得需要一个情感的支点，在某种程度你拍到的事情已经是那样了，很难再高屋建瓴去观察，也很难做到再继续保持沉默或保持距离。”需要情感的支点，似乎就是对人的一种回归，但是王小颖面带微笑说着的“我不害怕”和微微传出的咳嗽声，叙事的背后传递着不安，孩子在成人的生产车间度过本属于他们的暑假，孩子在流水线机械式的工作中寻找乐趣，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异化？
《石史诗》电影海报
在义乌小商品城，店铺里都是加工好的工艺品，它们琳琅满目，它们异彩纷呈，有希腊顾客前来挑选，老板娘用流利的英语交流着，她和希腊顾客一样熟悉这些工艺品上用希腊文标注的著名人物，他们是柏拉图，是苏格拉底，是奥德修斯，或者希腊顾客会买走这些商品并带到希腊，或者通过批发商销往希腊，在希腊圣托里尼岛这颗“爱琴海明珠”，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领略这里美丽的风光，其中就有大批的中国游客，当他们挑中具有浓郁希腊风格的旅游纪念品带回家，或许其中很多就产自中国，很多来自义乌批发市场。当希腊顾客在中国购买希腊风味的纪念品回国，当中国游客在希腊购买出自中国的商品回国，商品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流通，却原来是一个和原产地没有任何关系的“乌龙”，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异化？
石头的变形记是人制造的变形记，而人在制造的过程中，抽离了石头固有的文化属性，被赋予了另一种文化，它们是消费的文化，是复制的文化，是批量生产的文化，在这个意义上，文化被异化为非文化。那尊埃菲尔铁塔无疑是王申所讽刺的建筑，它立在城市的中心，它是城市的地标，一群大妈在铁塔前面跳广场舞，一个大爷正在挥拳健身，在机械复制的混杂世界里，城市被山寨文化装饰，世界不是被浓缩了，不是被连接了，而是在错置中失去了其意义。在纪录片中除了石头的变形记，还有另一条线索，那就是来自希腊的一对双胞胎姐妹，玛利亚和索菲亚在直播中用并不流利的中文介绍希腊，也在中希文化交流活动中推介希腊，她们是中国和希腊开展文化、旅游合作中的纽带，但是她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中国人去希腊，只是全球化链条的一个零件，而“双胞胎”固有的属性也呼应着异化的可能，那就是被复制的存在：不知道谁是玛利亚，谁又是索菲亚。
波光粼粼的爱琴海畔，来来往往的游客在码头和邮轮间穿梭，层层叠叠的集装箱从货轮上卸下，这是贸易全球化的生动写照；希腊街头的灯箱、车站上是醒目的中文房地产广告，被中远海运集团收购的希腊比雷埃夫斯港“重焕生机”，这是中国经济强大驱动力的注解，但是在移植、重生的境遇中，像石头一样的“变形记”，或者只是被景观化的一次书写，它最后呈现的是复制、仿造和异化，而《石史诗》的片名在“shishishi”的读音中，似乎也陷入了字音某种不被清晰识别的尴尬，在这个并没有赋予石头史诗意义的记录片中，“石散文”或者更能传达出石头变形记背后的“形散”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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