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8《长物志》:实以备清玩一种
启美曰:“不然。吾正惧吴人心手日变,如子所云,小小闲事长物,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聊以是编堤防之。”
——《序》
“不然”二字,既是对“无乃多事”的一种否定,也是对编写此书延续品味的一种肯定,在否定和肯定之间,十二卷的《长物志》成为文震亨生活审美化、审美生活化的一种象征,更是构建了古代文人雅士“诗意栖居”的心灵之所。
文震亨家族声名远播,其曾祖父即“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文震亨就出生在这样一个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他的才学和声名虽然比不上其曾祖,但是他在诗书琴画、园林营造方面的造诣却独树一帜,明代顾苓《武英殿中书舍人致仕文公行状》称赞文震亨的园林成就:“所居香草垞,水木清华,房栊窈窕,阆阓中称名胜地。曾于西郊构碧浪园,南都置水嬉堂,皆位置精洁,人在画图。”清初的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介绍文震亨的艺术成就:“风姿韶秀,诗画咸有家风。为中书舍人,给事武英殿,先帝制颂琴二千张,命启美为之名,又令监造御屏,图九边厄塞,皆有赏赉。”清代徐沁在《明画录》中评价文震亨的书画风格:“画山水兼宗宋元诸家,格韵兼胜。”
取名《长物志》,文震亨似乎就是将园林造诣称为“长物”,即“身无长物”,意为没有多余的东西,为此书作序的沈春泽却将这种“长物”看成是有韵、有才,有情的存在,“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于此观韵焉,才与情焉,何也?”关键就在于能品长物的人,“挹古今清华美妙之气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罗天地琐杂碎细之物于几席之上,听我指挥;挟日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之器,尊逾拱璧,享轻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韵、真才与真情以胜之,其调弗同也。”一切为我所用,呼吸天地之气,指挥杂碎百物,所以托名“长物”,并非是多余之物、无用之物,而是与生活息息相关。而沈春泽向文震亨提出的问题是:你祖上已经引领吴地风尚近百年,诗中之画、画中之诗也无人能超越文家的风格流派,而且家中婵娟为堂、玉局为斋,以令人不胜描画,为什么还要劳笔动墨?
对于沈春泽提出做书之“多余”,文震亨的回答就是:看上去这些都是小小“闲事长物”,但是记下来就是为了提防一种情况的发生,“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所谓流传,并非仅仅是已存之物的传承,更在于将审美趣味变成隽永的文字,而这种意义也是沈春泽所说,当此书写成,庸奴、钝汉自然不知其趣,那些真韵致、真才情、喜欢求新猎奇的文人雅士,也将文震亨的观点奉为圭臬,所以,“诚宇内一快书,而吾党一快事矣!”那么,这本十二卷的《长物志》如何成为一本大快人心的好书,读此书如何成为文人的一大快事?那些书中的如何供我呼吸、听我指挥?对于本书的写法,沈春泽在《序》中已经对各部分的内容呈现进行了点评:
予观启美是编,室庐有制,贵其爽而倩、古而洁也;花木、水石、禽鱼有经,贵其秀而远、宜而趣也;书画有目,贵其奇而逸、隽而永也;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贵其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也;衣饰有王谢之风,舟车有武陵蜀道之想,蔬果有仙家瓜枣之味,香茗有荀令、玉川之癖,贵其幽而闲、淡而可思也。
卷一的《室庐》,文震亨就已经表达出了自己的旷远思想,“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居于山水之间是上品,但是这是一种理想化的存在,现实就是尽可能将理想变成一种触手可及的存在,“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所以从室庐不同部分,文震亨着意于构建一种闲情与趣味,这里就有了什么是宜,什么是忌。比如“门”的要求,“用木为格,以湘妃竹横斜钉之,或四或二,不可用六。两旁用板为春帖,必随意取唐联佳者刻于上。若用石梱,必须板扉。”门环要用“古青绿蝴蝶兽面,或天鸡饕餮之属”,不可用“黄白铜”,漆用朱、紫、黑三色,其余则不可用;窗用木为粗格,“中设细条三眼,眼方二寸,不可过大。”窗最忌用六,“或二或三或四,随宜用之。”照壁“得文木如豆瓣楠之类为之,华而复雅,不则竟用素染,或金漆亦可”,最忌用请、紫忌洒金描画;山斋“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
编号:E26·2240418·2104 |
宜和忌的标准,在文震亨看来,就是分界雅和俗,所以有人在照壁的设计上“以夹纱窗或细格代之”,这就是“俗品”;文震亨对琴室的设计备有用心,“古人有于平屋中埋一缸,缸悬铜钟,以发琴声者。然不如层楼之下,盖上有板,则声不散;下空旷,则声透彻。”如果在乔松、修竹、岩洞和石室之下,那就是雅,“地清境绝,更为雅称耳。”而台最忌六角,如果将台筑于土冈之上,再加上四周的粗木和朱阑,那就是雅。当然,或宜或忌,或俗,或雅,并无定论,在《海论》中,文震亨认为,“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这里就有一种设计的灵活性,但是“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所突出的则是简约的风格。比如在《室庐》中对石的应用就突出了“各有所宜”的观点:在门的设计中,“若用石梱,必须板扉。石用方厚浑朴,庶不涉俗。”而台阶映阶傍砌更多用太湖石,“以太湖石叠成者,曰‘涩浪’,其制更奇,然不易就。”广池巨浸用桥连接,“须用文石为桥”,板桥则要用“三折”,“有以太湖石为之,亦俗。”而在驰道广庭上,“以武康石皮砌者最华整。”不管是太湖石还是武康石,只有用在事宜的位置才能显出其价值。
在庭院设计上,花木、水石、禽鱼和蔬果都是点缀,当然也要体现闲事和趣味的雅,也是在宜和忌中做文章。文震亨认为“花木”的价值并不是为了显示富贵,“弄花一岁,看花十日”的关键就在于以雅入目,“草木不可繁杂,随处植之,取其四时不断,皆入图画。”所以他认为这是“幽人之务也。”要选花王牡丹,“不可毫涉酸气。”桃树适合在池边种植,但是如果桃柳相间,则是一种俗;玫瑰并非是幽人所宜配,而且还有花刺,不甚雅观,“花色亦微俗,宜充食品,不宜簪带。”柳树顺插、倒插都能成活,需要临池而种,“柔条拂水,弄绿搓黄,大有逸致。”竹子“宜山不宜城”,如果在城中则挑选“护基笋最佳”;文震亨写到了一种植物角“罂粟”,“以重台干叶者为佳,然单叶者子必满,取供清味亦不恶,药栏中不可缺此一种。”看来那时的罂粟作为观赏和用药,都是可以种植的。
“水石”就是通过筑山引水增加景致的做法,“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在园林中水石不可少,关键是要有一种回环峭拔的气势,“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配上修竹、老木、怪藤、丑树,则营造出“苍崖碧涧,奔泉汛流,如入深岩绝壑之中”的意境。要营造这样的意境,“水石”部分的重点便是“广池”,广池不仅仅是一般的大池,“凿池自亩以及顷,愈广愈胜。”最大的中间可置台榭之属,“或长堤橫隔,汀蒲、岸苇杂植其中,一望无际,乃称巨浸。”如果想要华整,“以文石为岸,朱栏回绕”,旁边种上垂柳,然后留给凫雁的处所,“须十数为群,方有生意。”最远的地方可置水阁,但是忌讳安排为竹木排搭建的小屋子,然后配以一些植物,“于岸侧植藕花,削竹为阑,勿令蔓衍。忌荷叶满池,不见水色。”广池巨浸并非是唯一的选择,关键在于意境,所以文震亨提出小池的安排,“阶前石畔凿一小池,必须湖石四围,泉清可见底。中畜朱鱼、翠藻,游泳可玩。四周树野藤、细竹,能掘地稍深,引泉脉者更佳。”或者引泉为瀑布,“须截竹长短不一,尽承檐溜,暗接藏石罅中,以斧劈石叠高,下凿小池承水,置石林立其下,雨中能令飞泉溃薄,潺谖有声,亦一奇也。”对天泉、地泉亦有讲究,天泉即天上之雨雪,“秋水为上,梅水次之。秋水白而洌,梅水白而甘。”地泉则以惠山泉为最佳,“泉不难于清,而难于寒。”
对于“禽鱼”,文震亨也认为体现了“幽人”之境,“语鸟拂阁以低飞,游鱼排荇而径度,幽人会心,辄令竟日忘倦。”而且会形成一种山林经济圈,“故必疏其雅洁,可供清玩者数种,令童子爱养饵饲,得其性情,庶几驯鸟雀,狎凫鱼,亦山林之经济也。”其中提到了“观鱼”之宜,“宜早起,日未出时,不论陂池、盆盎,鱼皆荡漾于清泉碧沼之间。又宜凉天夜月、倒影插波,时时惊鳞泼刺,耳目为醒。至如微风披拂,琮琮成韵,雨过新涨,縠纹皱绿,皆观鱼之佳境也。”在《蔬果》卷中,文震亨反对孟尝君食客“上客食肉,中客食鱼,下客食菜”的传统,认为这是“开千古势利之祖”,蔬果可食,但是也有其“长物”的意义,“古人蘋蘩可荐,蔬笋可羞,顾山有野簌,须多预蓄,以供长日清谈,闲宵小饮;又如酒枪皿合,皆须古雅精洁,不可毫涉市贩屠沽气;又当多藏名酒,及山珍海错,如鹿脯、荔枝之属,庶令可口悦目,不特动指流涎而已。”
室庐、花木、水石、禽鱼和蔬果,这五部分和园林直接有关,文震亨当然并不是只写园林之趣,而是不断扩大外延,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香茗七志,已远远超越了园林的范围,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书画》卷中,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文震亨对于书画都有着极高的要求,“金生于山,珠产于渊,取之不穷,犹为天下所珍惜。”对于书画的态度,文震亨所强调的就是“收藏”,一方面其价值体现在传承中,“书画在宇宙,岁月既久,名人艺士,不能复生,可不珍秘宝爱?”另外一方面,如果遇到俗人,“动见劳辱,卷舒失所,操揉燥裂”,对于书画来说无疑是一场厄运。文震亨认为,收藏的要旨就在于会赏,“故有收藏而未能识鉴,识鉴而不善阅玩,阅玩而不能装褫,装褫而不能铨次,皆非能真蓄书画者。”所以《书画》卷已经变成了文震亨陈述自己关于书画鉴赏观点的内容,比如他认为对书的鉴赏是:“观古法书,当澄心定虑。先观用笔结体,精神照应,次观人为天巧、自然强作;次考古今跋尾、相传来历;次辨收藏印识、纸色、绢素。或得结构而不得锋芒者,模本也;得笔意而不得位置者,临本也;笔势不联属,字形如算子者,集书也;形迹虽存,而真彩神气索然者,双钩也。”而画的鉴赏则是:“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楼殿、屋木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人物顾盼语言,花、果迎风带露,鸟兽虫鱼,精神逼真,山水林泉,清闲幽旷,屋庐深邃,桥彴往来,石老而润,水淡而明,山势崔嵬,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径迂回,松偃龙蛇,竹藏风雨,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历分晓,有此数端,虽不知名,定是妙手。”在对古今优劣的阐述中,文震亨认为书和画完全不同,“书学必以时代为限,六朝不及晋魏,宋元不及六朝与唐。画则不然,佛道、人物、仕女、牛马,近不及古;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古不及近。”
古今优劣也是文震亨“各有所宜”观点的体现,在“几榻”中他偏向于古制,“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义坐卧依凭,无不便适。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对于“器具”,他也有类似的观点,“古人制器尚用,不惜所费。故制作极备,非若后人苟且。今人见闻不广,又习见时世所尚,逐致雅俗莫辨。更有专事绚丽,目不识古,轩窗几案,毫无韵物,而侈言陈设,未之敢轻许也。”在“衣饰”卷中,文震亨更是指出了衣冠制度“必与时宜”,他还介绍了各个不同时代的风格:蝉冠朱衣、方心曲领、玉珮朱履为“汉服”,幞头大袍则是“隋服”,纱帽圆领是“唐服”,檐帽襕衫、申衣幅巾则是“宋服”,巾环襈领、帽子系腰是“金元服”,而方巾团领就是“国朝服”也。文震亨不仅对于不同时代的衣冠提出了“必与时宜”的观点,他还以多样化的态度看待不同地域的服饰文化,比如“禅衣”,“其形似胡羊毛片,缕缕下垂,紧厚如毡,其用耐久,来自西域,闻彼中亦甚贵。”比如被,“以五色氆毬为之,亦出西蕃,阔仅尺许,与琐哈刺相类,但不紧厚。”除了衣饰之外,文震亨对其他物品的介绍也吸收了异域文化,比如对纸的介绍,他认为高丽有一种纸,“绵茧造成,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发墨可爱,此中国所无,亦奇品也。”梳子则有以瘿木制作、出自日本的梳子,“其缠丝、竹丝、螺钿、雕漆、紫檀等,俱不可用。”
叠山理水、莳花艺草、品书论画、焚香品茗,这就是文震亨的精致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并非是一种物质堆砌起来的奢侈和豪华,其中的核心便是雅,这种雅致生活需要的是适用、简约和拙朴,而文震亨所构筑的适用、简约和拙朴的标准,关键就在于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不拘泥于理论,当然也不刻意于标准,在卷三《水缸》中,文震亨便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余所以列此者,实以备清玩一种,若必按图而索,亦为板俗。”就像《长物志》一直在反对俗物、俗气、俗情,但是一味以《长物志》为法则,也就破坏了“随方制象,各有所宜”的标准,这便是另一种板俗。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