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8《奥菲斯》:爱是一首“看见”的诗
穿过镜子回到人间,脱掉手套来到家中,当一切的魔法消失,当地狱的劫难结束,奥菲斯“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妻子尤丽迪丝,而尤丽迪丝在经历了消失和死亡之后也慢慢醒来,她也看见了深爱着的奥菲斯。两个人终于团聚,而且尤丽迪丝的肚子里也有了孩子,于是两个人拥抱着,在三个人的世界里完成了关于爱的命名,“爱是最重要的”,奥菲斯用着一句话回答了经历了种种人生故事的答案。
“爱是最重要的”,当一切回归到爱,它发生在彼此的看见中:奥菲斯看见了尤丽迪丝,尤丽迪丝看见了奥菲斯,双重的看见消除了“看不见”和“不看见”的隔阂,未出生的孩子就像奥菲斯真正完成的一首诗歌,它超越了奥菲斯曾经苦心追求的语言,成为爱的真正的“作品”。结局是美好的,是圆满的,甚至是对于爱之永恒性的注解,让·科克托用古希腊神话故事演绎了关于诗歌、关于爱的真谛,用温情的方式阐述了死亡复生中诗人的意义。但是,这首关于爱的诗歌最后完成,它到底经历了什么?它如何面向一种永恒?
奥菲斯和尤丽迪丝的故事,其源头就是俄尔甫斯和欧律狄刻的传说。在电影一开始,科克托就引入了这个古希腊经典故事:奥菲斯是一个来自色雷斯的云游诗人,他的七弦琴能弹奏美妙的音乐,但是歌声却让他对妻子尤丽迪丝分神,死神便将她从奥菲斯的身边带走,奥菲斯来到了冥府要带走妻子,冥王哈迪斯被他的魅力打动,答应了奥菲斯的请求,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决不能回过头看她一眼。奥菲斯带着尤丽迪丝离开冥府,正当他们一起回到人间,奥菲斯却违背了承诺,在回头的一瞬间妻子不见了,她被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带走。在讲完这个古希腊的经典故事之后,科克托提出的问题是:“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哪里?发生在什么时候?”问题涉及的是时间和空间,当一个神话故事和具体的时间、空间有关,科克托其实是以反问的方式消除一种现实性:“传奇应该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那就随你们怎么理解了。”超越了现实性就是超越了传奇的文本性,它以更普遍的方式提出了传奇的意义:当奥菲斯和尤丽迪丝的故事在每一个人身上发生,它具有怎样的意义?
把一个古希腊故事的母本“移植”在由诗人咖啡馆、劳斯莱斯汽车、探长、《太阳报》记者组成的现代社会里,就是取消了传奇的时空限制,但是时间变了,空间变了,但是传说具有的寓意没有变。回到故事本身,奥菲斯拥有的是诗人的身份,他弹奏七弦琴带来的美妙歌声就是艺术的境界,诗歌和艺术是奥菲斯拥有的,但是正是他注重诗歌和艺术,甚至过分追求诗歌和艺术对听众和读者的影响,所以造成了“分神”,而这也是尤丽迪丝被死神带走的原因,最终让他们的爱走向了分化。可以说,现实中演绎的这个故事就是一个诗歌、艺术和爱之间的对立,奥菲斯是著名的诗人,他在诗人咖啡馆里和另一名诗人的对话揭示了“诗人”的困境。男人说自己从20岁开始写诗,但是现在没有东西可以写了,所以只能放弃了写作。奥菲斯也有同感,他也面临灵感枯竭的危险,“写不出来”成为诗人共同面对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诗人咖啡馆里呈现出不同的状态,男人和奥菲斯感觉诗意丧失;从一辆车上下来的瑟盖斯特被人搀扶着走进了诗人咖啡馆,他也是一名诗人,但是他深陷在醉酒的状态中,“我没醉”的背后就是对自我、对诗歌的迷失;在咖啡馆里奥菲斯看到了一册据说是公主写的诗歌,但是翻开来却是空白的页面,奥菲斯轻蔑地将其称为“裸体主义”,一种仿佛裸身的空无式写作,这当然也是诗人迷失的象征;接着就是咖啡馆里发生了争吵和斗殴,年轻的诗人不由分说就动起手来,这也造成了瑟盖斯特的死亡。这是第一次到来的死亡,它发生在瑟盖斯特身上,或者是醉酒的迷失,或者是争吵的暴力导致了他的死亡,但是这种死亡也折射出诗人群体的死亡。对于奥菲斯来说,无事可写也是迷失,但是对于他来说,真正的迷失是对“诗歌”本身的刻意追求,目睹了瑟盖斯特死亡的他,被车上下来的公主叫去,说让他作证,但是公主的车没有开去医院,而是在一座神秘的房子里停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奥菲斯被车上收音机播放的东西吸引,“一杯水为世界增辉……”收音机不断重复着句子,奥菲斯认为这就是诗歌。
导演: 让·科克托 |
在那所房子里,死去的瑟盖斯特被放在床上,但是在公主的魔力施展下,瑟盖斯特起死回生,他跟着公主走进一面镜子,但是奥菲斯却无法走进去,在撞击中他昏迷了过去,当他醒来房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人之地,但是镜子却还在。奥菲斯起身找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车子,司机欧特比斯正在等他,奥菲斯坐上了车,又在车上听到了收音机里念出的词和句子,它们依然在奥菲斯的耳边重复。于是回到家里之后,面对焦急等待他的妻子尤丽迪丝,奥菲斯一反常态,既不对尤丽迪丝表达歉意,也不解释自己发生的故事,更是第一次喝起了酒,然后将尤丽迪丝撇在一边,坐在车上收听电台,并不断记下了那些词句,或者是“鸟儿用手指唱歌”的诗情,或者是“年轻寡妇门的悲恸,犹如正午的太阳版短暂……”的悲伤,或者是“2294”的数字重复,在奥菲斯看来,这写就是诗歌。
这是奥菲斯身为诗人的第二种迷失,写不出诗歌、裸体主义、醉酒、争吵是一种迷失,陷在不断重复的句子中也是迷失,而这才是奥菲斯在尤丽迪丝面前“分神”的真正开始。尤丽迪丝等待着他回来,请来探长而和女友阿兰尼斯打听他的消息,以及回来之后对他的深情,都是一种爱的表达,而面对妻子的爱,奥菲斯却处在疯癫的状态中,他每天的事情就是收听电台、收集句子,“我的生命已经过了巅峰期,它正在腐烂,充满了死亡的难闻味道,这些句子比我的诗强多了,我愿意拿我写的一切去交换,我被一种未知追踪着,它们是冲我而来的。”这是他对尤丽迪丝的“告白”,当身为诗人的自己无法写出句子,这就是一种正在腐烂的死亡状态,而当那些不断被重复的句子变成奥菲斯心中的诗歌,他会不惜代价地去追逐诗歌。这是对诗的一种痴迷,但是它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未知”就是这一种迷失的象征。
迷失在爱的故事里就成为了“看不见”的悲剧,尤丽迪丝用深情的目光看他,奥菲斯却还以冷漠,他用视而不见的方式让尤丽迪丝陷在痛苦中,最终摩托车声代表的死亡在外面响起,尤丽迪丝被撞死而死去了生命。这是第二种死亡,瑟盖斯特的死亡是诗人之死,尤丽迪丝的死亡是因诗人而死,这两种死亡都和诗歌有关,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科克托借现实中发生的悲剧,聚焦于“诗歌”之死。当诗歌成为裸体主义,诗人在醉酒、在疯狂、在虚无中,所有的迷失像是一种对身份的偏执,奥菲斯之所以想要让诗歌永存,实际上就是在维护“诗人”的身份,那些诗人咖啡馆里聚会的诗人,那些想要签名的诗歌爱好者,甚至围在奥菲斯住所旁边的反对者以及记者,构成了诗人这一身份的社会属性,它造成的迷狂、偏执和暴力,正是诗人的不幸,而奥菲斯却一直在构建这个诗人神话,“国家英雄”的称谓其实在扼杀诗人、毁灭诗歌。
当然,更重要的是它造成了爱的死亡。这是科克托对古希腊神话现代阐释的前半部分,它的关键词便是“分神”,它的本质是“看不见”。所以要让奥菲斯重生,就是要在“看不见”之后重新看见——在古希腊神话中,奥菲斯进入冥府带走妻子,他违背了哈迪斯的警告回头看了妻子,最终使得妻子永远消失。按照一般的理解,奥菲斯是因为遏制不住对妻子的爱才回头看了妻子,这是爱导致的悲剧,但在科克托的故事里,一切的爱却源于“看见”这一行为:因为奥菲斯回头“看见”让妻子消失,所以在“看见”的一瞬间真正的诗歌诞生了,它是爱消失的见证,它是进入死亡的序曲,它是在死亡中重新寻找爱的开始,由此,科克托的“看见”真正进入到了关于爱的永恒性表达中。
《奥菲斯》电影海报
永恒的爱是在死亡中完成的,欧特比斯告诉奥菲斯的是:“生命是长久的死亡。”那时他已经告诉了奥菲斯进入镜子的方法,已经带着他来到了“信仰的废墟”构建的回忆隧道中,也最终将他带向了冥府的审判。而在这之前,和爱有关的“看见”已经发生:在尤丽迪丝因为奥菲斯的疯狂和冷漠而悲伤的时候,欧特比斯安慰她接近她,说自己也曾悲痛而选择自杀,说奥菲斯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他注视着尤丽迪丝,“看见”便是他对尤丽迪丝爱的表达;那些日子,在奥菲斯入睡之后,变幻成公主的死神总是来到奥菲斯的窗前,她默默注视着他,这一种“看见”也是爱的表达。在两种“看见”里,没有关于爱的直接话语,甚至就是沉默,但是它们却是爱的流露,舍弃词语也许就是爱的方式,同样,在欧特比斯带着奥菲斯进入冥府之中的时候,也是在舍弃语言中寻找诗歌的意义:奥菲斯问欧特比斯:“我们要走很远吗?”欧特比斯回答他:“在这里你说的语言毫无意义。”奥菲斯又问:“没有风,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顶着风在走?”欧特比斯说:“为什么?你总是有那么多‘为什么’……”
语言毫无意义,“为什么”是一个外壳,就像诗歌一样,它不是空白“裸体主义”的行为艺术,不是收音机不断重复的句子,不是酒醉、争吵,不是名誉和地位,所以在面对权力代表的审判法庭时,奥菲斯回答法官们的提问:“什么是诗人?”奥菲斯的回答是:“不是作家,而是写作。”诗人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行动,一个过程,就像爱,是在死亡的长久历程中捕捉它的永恒,是在看不见之后发现“看见”的意义。审判中奥菲斯说自己爱着死神,死神也说爱上了他,欧特比斯也说爱上了尤丽迪丝,但是这些爱都被说了出来,真正的爱却在看见的一瞬间里。奥菲斯获得了自由,但是他被警告不能将这一切“说出去”,而且和传说中一样不能看尤丽迪丝。从镜子里出来,奥菲斯和尤丽迪丝回到了家里,但是“看见”成为了一种禁忌,如何打破这个禁忌?那就是用赴死的方式重生,用“看见”让看不见消失。
在汽车上奥菲斯还在听收音机,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尤丽迪丝,于是尤丽迪丝不见了;外面围攻的人越来越多,奥菲斯开门拿着棍子想要驱赶,但是那些人拿着枪,枪声响了,奥菲斯在被看见中倒地;这是第三种死亡,也是身为丈夫和诗人身份的死亡,那封信在镜子里写着:“你是个窃贼和谋杀犯,我们会在阴间和你相会……”重新来到冥府的奥菲斯被死神执行了命令,她和瑟盖斯特蒙住了他的眼和口,不能说和看不见让他经历了第二次死亡,这是对爱和诗歌迷失的消除。这是奥菲斯的两次死亡,一种是“未知”的诗歌和诗人身份的死亡,另一种则是看见和说话的死亡。但是死亡发生,还有死神做出的牺牲,死神爱着奥菲斯,奥菲斯爱着死神,这种爱可以看成是诗人和死亡之间的共生关系,或者说死神并不是所有人的死神,它是奥菲斯的死神,而重生必须经历死亡,所以死神满含着泪水,看见奥菲斯死去,也看见奥菲斯新生,“看见”就是一种牺牲,“诗人的死需要牺牲”。
死神以自己的“看见”完成了对于真正诗人的定义,也以自己被惩罚让奥菲斯重返人间而“看见”一种爱,一种爱当然也是最好的一首诗歌,没有未知,没有疯狂,没有迷失,没有裸体主义,没有重复、断裂的句子,只有如诗歌一样的爱,永在写作的爱,诞生了永恒作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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