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4《九桃盘》:刺是你们最好的部分
它代表
未被触及的:沙褐色的跳鼠——生而自由;以及
黑人,一个优等种族,拥有
因人的无知而被忽视的优雅。
——《跳鼠》
这是寂寂无名的沙漠之鼠,或者外出觅食,或者宅在洞穴,它都自由自在、毫无约束,即使来了惊人的沙尘暴,没有水,没有棕榈,没有象牙床,只要一株小小的仙人掌就够了,“一无所有却无比充盈”就是跳鼠永远的状态。甚至在玛丽安·莫尔的笔下,这只“背部锈色的猫鼬”就是一只“法老之鼠”,“没有建造它的/半身像,但有属于老鼠的/愉悦。”它的不安正是它的卓越之处,它也因机智而受到赞美。
摩尔描写跳鼠,赞美跳鼠,似乎是在动物的抒情中找到了它们本质的东西,无名而自由,不安而卓越,一无所有却无比充盈。摩尔似乎很喜欢动物,或者很喜欢用诗歌来挖掘动物性之外的意义:她认为穿山甲“因逆境和多样性而变得优雅”,她把纸鹦鹉螺看成是“警惕的创造者”,黄鼬则是“有抵抗飞蛾的自我防护”能力,大象更是变成了“动物中的苏格拉底”……无疑,优雅、创造、抵抗以及苏格拉底,都是一种人类的品质,动物性之外的人类品质,成为摩尔在诗歌中对动物的一种赞美,那种充盈、自由、宁静和欢愉,当然不只是属于动物,而是人所应有的本真状态,或者就是摩尔想要的一种理想存在。
收录诗歌的第一首诗《尖塔修理工》就能感受到这种本真,它是摩尔小镇叙事中朴素的代表。尖塔修理工丟勒生活在小镇,他的理由是“可以看到八条搁浅的鲸鱼”,可以在晴天呼吸“涌入房间的/新鲜海洋空气”,还可以欣赏“来自雕刻着/鱼鳞似波浪的/水面”,小镇面临大海,于是大海有关的动物组成了小镇生活的一个侧面,除了这些,还有绕着镇上的钟楼盘旋的海鸥、—只二十五磅山重的龙虾、正在晾晒的鱼网、海边的花和树、胆怯的小蝾螈,以及一个叫安伯罗斯的大学生。大海其实意味着暴风雨,意味着风浪,甚至意味着危险,盐沼地的草被吹弯了,天上的星被弄乱了,而爬上尖塔的丟勒看见了这些混乱,但是他却认为,混乱“是一种荣幸”,因为“对立/成就了美”,也有雾,也有花,也有树,“让你直接/拥有了热带”,而且尖塔修理工正是代表着对立之美,就这样爬上尖塔,当然和混乱一样是一种危险,但是,“居住在这样一个小镇,/这样一群朴素的人中,不可能有危险”,因为他是尖塔修理工,“他正在给塔顶的星星/镀金,这星星在尖塔上/代表希望。”
危险带来的却是超越地面的希望,向上的希望,朴素的希望,消除危险的希望,而尖塔修理工也成为了这个小镇带来希望的“英雄”。在《英雄》这首诗里,摩尔更是阐述了什么是英雄:偏斜的墓碑与不确定性,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有时候人生会去往不想去的地方,有时候痛却无法言说,英雄有时候就“缩小为/被缚住翅膀飞出的某种生物”,看起来希望会慢慢消失,但是对于英雄来说,更可贵的是代表生命本身,“他出门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为了去看/岩石水晶似的事物——令人震惊的埃尔·格列柯/散发内在的光芒——”不是观光而是为了看见内在的光芒,摩尔赋予英雄一种品格,那就是:“一无所求,随顺自然。这个人,你或许可称为英雄。”而这不正是那只“一无所有却无比充盈”的跳鼠的写照?
代表希望的尖塔修理工是英雄,英雄是“一无所求,随顺自然”的人,摩尔的“小镇叙事”无疑指向了其朴素、真实的可贵品质,这种朴素、真实在“光谱原色时代”中就意味着本真:从人类亚当“孤身一人的时候”开始,那是没有烟尘、没有早期文明艺术雕刻的时代,“色彩只因它的本色/而美丽的时候”,本色就是清晰可见,就是明白解释,而当“现在”的一切变成了炽热的蓝红黄光谱的组合,它就是“标新立异的事物”,它就变得复杂。光谱原色是一种本色的书写,“没有任何修饰,只有/雾升起,斜线不过是/垂直线的变异”
编号:S55·2240504·2110 |
,很明显,摩尔并不是反对组合、反对变化,反对复杂,而是反对将本真的东西毁灭了,甚至反对对明白解释的破坏,“复杂不是罪,除非/它变得晦涩,/不再清澈。”这种观点其实也是摩尔对文本、文学、文艺创作的一种观点,在《一个拉制的埃及鱼形玻璃瓶》中,她认为我们最初对艺术的渴望和耐心,是希望从中发现“本质性的直”,它并非是一种脆弱的表现,而是强烈,“这光谱,这/壮丽、灵敏的动物,鱼,/它的鳞片以其光泽挡开太阳之剑。”光谱所呈现的壮丽,让鱼的鳞片“挡开太阳之剑”,而这也是艺术在我们心里唤起的美。在这里,光谱强烈但是依然是本色,是艺术抵达本质之真的要求。
来看看《九桃盘》吧:九只毛茸茸的油桃长在树上,朝向“美国月月红似的太阳”,它的半月形细叶伸展开来,这是一幅多么美的画面,而这就是摩尔借用中国元素描绘的美之物,九只桃子不是真的长在树上,而是被画在盘子上,它们构成了“九桃盘”,所以油桃树长着“中国式的/青、蓝或青绿色的/月牙形细叶”,九只桃子则是“红扑扑的桃”——但是被绘制的“九桃盘”里的桃子只是作为“及时服用可延缓死亡”的存在,它是“由商业装订用的/缺乏好奇心的画笔/涂抹在蜜蜡灰上。”所以摩尔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问题,据说油桃作为野生的果实最早在中国被发现,“但它是野生的吗?”为什么摩尔要将这个问题用非常强烈的语气表达出来?当九只油桃不长在树上,当九只油桃不是野生的,即使“九桃盘”是一个具有异域特色的艺术品,它也很难说是真的美。在这里摩尔的疑问就是她的答案,那就是野生,或者说就是“旷野的精神”,一个中国人需要对这种精神的理解,每一个艺术家也都需要这种旷野的精神,如此它才真正可以“构思这件杰作”。
玛丽安·摩尔:理解旷野的精神 |
从小镇的尖塔修理工,到顺其自然的英雄,从光谱原色时代的追寻,到九桃盘里对旷野精神的赞颂,摩尔的诗歌主旨就是体现一种本真、朴素、自然和野性,而这不正是从动物性中发现的人类品质,或者说人类的品质不正是通过动物性得到阐述?但是摩尔的小镇叙事和动物叙事,并非只是一种静态对本真、朴素、自然和野性的寻找,在《何谓岁月?》中她指出了我们的清白和我们的罪,而真正需要面对的是复杂的对立,“虽然他是俘虏,/他有力的歌声/表明,满足微不足道,/快乐才是纯粹的。/这是必死的命运,/这是永恒。”危险而快乐,死亡而永恒,这些才是真正的纯粹,就是尖塔修理工丟勒面对大海得到的启示:“对立/成就了美”。
而回到《跳鼠》的世界,为什么一只“法老之鼠”需要受到赞美?不是跳鼠身为动物的自由和宁静,“阿弗里卡纳斯意指/罗马派遣的/征服者。它代表/未被触及的”,沙漠之鼠要遭遇的敌人是“征服者”,于是他们自然组成了对立的矛盾,在这个征服者面前的除了生而自由的跳鼠,还有黑人,“一个优等种族,拥有/因人的无知而被忽视的优雅。”从动物世界上升到人类现实,再从人类现实指向了精神世界,对立就这样被展开了:征服和自由,劣等和优雅。而在摩尔的诗歌中,动物不再仅仅是动物,它们都是在对立中成就了美。《没有天鹅这般精致》中的天鹅被安置在路易十五的大烛台上,大烛台“装饰着鸡冠状按钮,/大丽花,海胆,以及蜡菊”,这是精美的装饰,这是精致的艺术,“优雅,高大”,但是,“国王已死去。”诗歌《鱼》中的鱼也成为了文物,“重复的/证据已证明,它能活在/那无法让它永葆青春的/事物之中。”这是一种永恒的存在,但是,“海在里面变老。”摩尔的朋友养了一只猫,它的名字叫“彼得”,彼得“骄傲地沉默”是一种美德,但是它有着“爱挑衅的性情”,“一个有爪子的动物当然想使用/它们;从躯干到尾部鳗鱼似的延伸绝非偶然。去/跳跃,伸展,划破空气——去偷窃,追逐。/去告诉母鸡:飞过篱笆,在惊恐中误入/歧途”,这种挑衅,这种好动不正是彼得的天性?是的,它在跳跃,在伸展,在偷窃,在追逐,所有彼得所做的事都是呈现其“心地坦诚”,所以它很少去做“一味奸诈之事”;还有原题为“致乔治·萧伯纳”的《致一只可以获奖的鸟》,一只骄傲的鸟,“你青铜的爪子坚定地对抗失败。”还有《致一只蜗牛》中的蜗牛,简约是优雅,它也在压缩中保持了一种美德。
自由的跳鼠对立的是征服者,天鹅对立的是已经死去的国王,鱼对立的是变老的海,彼得对立的是奸诈的事……正因为在这些动物身上发现了纯粹的动物性和自由的人类品格,所以在对立中发现了真正的美,这是一种对本真的唤醒,更是一种对人类之恶行的衬托,在《双冠蜥》中,摩尔书写了这种水陆两栖“降落的龙”,它们是“江河湖海的统治者”,它们奔跑、飞翔、游动、抵达,他们可以让云“或长或短,或粗糙或精致,随心所欲”,看起来它们具有杀伤力,但是,“对蜥蜴而言,人才有/杀伤力,受欢迎的黑——伴随急速低沉的/军鼓,风笛和蝙蝠的/尖叫。空洞呼啸的猴子音符扰乱/响板。”也正是在人的杀伤力面前,那些呼风唤雨的“降落的龙”最后在叶鞘的窸窣声中迷失了。
对立产生了美,对立也可能导致迷失,也许不只是双冠蜥的消失,很多本真的、纯粹的、自由的、自然的一切都在消失中,因为存在着更具杀伤力的人。在摩尔的笔下,远离“尖塔修理工”的那个小镇的纽约是什么样的?“皮革批发交易中心,/四处点缀着圆锥形貂皮帐篷,放养着狐狸,/两英寸长的卫毛在奔跑的身体上飘扬;/地上散布着鹿皮——一个又一个白点,/‘同单色缎面刺绣,可承载变化的图案’,/枯萎的老鹰绒羽,被风吹干;/海狸皮绉领;防雪的白色皮毛。”这是摩尔所说的“野蛮人的浪漫”,也是现代人的消费,他们将水獭,海狸,豹子皮穿在身上,“它不是掠夺,/而是‘经验的可接近性’。”人类的消费组成了经验,纽约就是经验的中心。《人的环境》中,摩尔更是将人的杀伤力表现出来,军队的首领、厨师、木匠、刀匠、赌徒、外科医生和兵器制造者、宝石匠、织工、手套商、小提琴手和民谣歌手、教堂司事、黑布印染者、马夫和烟囱清理工、皇后、女伯爵、女勋爵、帝王、旅行者和水手“各就其位”,他们进入营地、铁匠铺和战争,他们建造礼拜堂、监狱、精神病院,他们出入火车站、商店、教堂,他们穿行于城堡、宫殿、餐厅,因为这些地方都是“干净又体面的庄严之地”。
哈特·克莱恩曾经写过一首名为《桥》的诗,他将布鲁克林大桥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希望与辉煌的古典文化对接从而书写美国现代神话,针对克莱恩的神话叙事,摩尔写出了《花岗岩和钢铁》,“释放权力的缆索,由钢丝织成,/被海镀成银色,被雾染成灰色,/与自由女神一起统领海湾——/双足并拢,踏着被打碎的锁链,/那曾完整的锁链,由暴政打造。”摩尔带着讽刺的笔调,认为所谓的美国神话就是一种权力下的暴政,就是人类自我的野心,无疑她就是在反对着人的杀伤力。同样是一种讥讽,《不公正的园艺》就是对带刺的玫瑰的一次平反,伊丽莎白·巴雷特在写给勃朗宁的一封信中认为,黄玫瑰在字典里代表着“不忠”,所以勃朗宁想要送她黄玫瑰,巴雷特认为,“你这是多么不祥的……开始!”勃朗宁因此将花园中的黄玫瑰都移除了,重新种植了十二株白玫瑰,对于这一则轶事,摩尔说:“如果黄色意味着不忠,/那么我就是叛徒。”这就是一种“不公正的园艺”,而公正意味着“无视被冒犯的耳朵”,意味着“不必忍受粗暴无礼”,对于玫瑰的公正,摩尔更是扩大了诗的主题,“但是玫瑰,如果你们是卓越的,那/并非因为你们的花瓣是不可或缺的超凡之物。/要是没有刺,你们/看上去就成问题,不过是一种//怪物。”花是美丽的花,被赞美的花,但是花之存在并不是玫瑰变得卓越的理由,而是需要刺,因为,“你们的刺是你们最好的部分。”
为什么刺是最好的部分?因为刺可以抵抗毛毛虫,抵抗风雨,抵抗霉菌,抵抗掠夺成性的手,因为刺和花齐心协力才能让玫瑰变得卓越——更重要的是,刺是一种对立产生的美,刺是回归纯粹的象征,刺是战斗的象征。对于有着小镇情结、几乎和跳鼠一样“一无所有却无比充盈”的摩尔来说,刺也便成为了她创造美、坚守美的诗歌。在《诗歌》中,摩尔就赋予了诗特殊的意义:
克服
傲慢与琐屑,呈现
跳跃着真实蟾蜍的想象花园,供人们审视,我们
才创造了
诗。同时,如果你既要求
诗歌的素材
保持原味,
又要求它
真诚,你就对诗产生了兴趣。
在这里,摩尔引用了托尔斯泰在日记中对诗歌散文做出的区分,“诗和散文之间的界限在哪里,我向来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在风格指南中被提出,而答案我无法知晓。诗歌是韵文;散文不是韵文。否则诗歌就是除了商业文书和教科书之外的任何事物。”她形象地将“商业文书和教科书”形象比喻为“认为倒挂/或正在觅食的/蝙蝠”、前进的大象、打滚的野马、一棵树下不知疲倦的狼,以及像一匹马感觉到跳蚤时轻轻抽动皮肤的铁石心肠的评论家、棒球迷、统计学家;她也引用叶芝评价布莱克的观点,“他观点的局限性来自他想象的强烈程度;他也是一个写实的想象的现实主义者,正如其他人是写实的自然的现实主义者;因为他相信,被心灵之眼看见的形象,会被灵感提升至‘永恒的’存在,神圣本质的象征,他仇恨每一种优雅风格,这种优雅也许会遮蔽他们的面部轮廓。”认为被末流诗人所推崇的不是诗,而是要成为“想象的写实者”,之所以是写实主义的,就在于诗歌需要真实、真诚。在《挑拣和选择》中,摩尔对文坛的那些作家进行了点评,她认为萧伯纳在情感领域是真诚的,但其他方面却是功利的;哈代是作为一个人“将生活阐释为情感”;戈登·克雷格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只是一个评论家,而伯克保留着敏锐和“浣熊似的好奇”……在此她阐述了她的文学观:“文学是生活的一种物态”,不应该害怕它,也不应该亲近它,而是将其放在自然的世界里,“我们对意义并不迟钝,/但对虚假意义的亲近使人困惑。”
文学的物态,是不是回归一种朴素?是不是展现一种本色?是不是保留一种纯粹?或者说是不是回到“一无所有却无比充盈”的动物世界?回到“刺是你们最好的部分”的植物世界?自然是呈现为最美、最卓越的一首诗,以热爱自然的《W.S.兰德》为题,摩尔“对植物温柔以待”,因为在擅长每一种风格和色调的同时,更要顾忌无限和永恒,而这一切都来自于真正的诗人对它们的理解,“我理解时/才会谈论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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