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4《居巢》:摇摇晃晃的人间
妻子艾伦对着女友说:“我们爱对方,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只有这次……”丈夫拉西边说边哭泣:“我爱她,她也爱我,我肯定她会回来的,我欢迎她回来……”她在叹息,他蒙着自己的脸,她的目光中是迷离,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回来……在她和他相互说着爱对方的时候,他们却生活在不同的地方,爱情被分隔,婚姻被分离,歌声响起:“当我们的房子建好,要经常来看我们,我们一起吃晚餐……”哀婉之情涌上心头。
为什么诉说着对方的爱,他们却要分离,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公寓,没有最基本居住的房子就是没有家,没有家何来爱?这是贝拉·塔尔的第一部剧情长片,《居巢》又名《家庭公寓》,又名《Family Nest》,当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就像是一个蜂巢,拥挤着,寄居着,争吵着,何来幸福?当贝拉·塔尔聚焦于没有公寓的家庭问题,凸显的是匈牙利的社会现实——没有公寓是底层市民面临的最大问题,“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影片中的故事也许没有发生,但可能发生。”题辞的这句话,似乎把没有公寓的生活看成是一种可能,但其实是一种必然。有一个场景是在申请公寓的现象,许多人在等待着,他们的手里拿着的是申请书,两个女人对话:一个说自己从1973年开始就住在这里,但是最高法院却让我们搬出了那幢公寓,15天内无处落脚,只能让孩子跟着婆婆,五月份自己就要生产第三个孩子了;另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说自己的肺有毛病,刚做了手术,但是还没有拿到申请公寓的相关证件,只能先来这里等着;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有女人从里面推门出来,在离去的背影里,她不停地抹眼泪……
“我们只要以一个厨房和一个房间就够了……”这似乎是所有等待申请公寓的人的心声。在这个场景里,艾伦默默听着它们的谈话,而他们的经历,他们的遭遇,他们的困难也在自己身上。轮到她被接待了,她告诉工作人员的是,自己住在婆婆家,9个人挤在一起,希望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工作人员很肯定地告诉她:今年不可能申请到了,他让艾伦一年之后再来,不需要每周都来这里。听到这个消息的艾伦抑制不住悲伤,她开始询问工作人员,最后询问变成了质问:“这个城市有几百间公寓,为什么不能分?”工作人员解释说:“这里有1400人进行了申请。”供大于求是一个问题,但是艾伦之后说到了另一个问题:有些公寓建造起来之后因为浸水而坍塌了,这就是质量问题,或者说里面还有一些违法问题,从某种意义上也造成了公寓的紧缺。
但是工作人员似乎对公寓倒塌一事不予置评,最后的结论就是:今年肯定申请不到公寓,于是艾伦发出了喟叹:“我的生活就这样毁了……”的确,在这个场景出现之前,是艾伦在婆婆家里的生活写照,很多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从科瓦斯和妻子的第一代,到艾伦为代表的第二代,再到艾伦和拉西的女儿克里斯蒂为代表的第三代,三代九个人在一起生活,这里有科瓦斯和妻子的争吵,和艾伦和拉西在相聚之后的怀疑,有大家对克里斯蒂教育方法的指责,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充满了一地鸡毛的琐碎和无奈,更有不同家族成员之间的权威和争吵,在闹哄哄的生活中,一切呈现的就是混乱。
导演: 贝拉·塔尔 |
在最初的几个镜头里,贝拉·塔尔营造了普通人生活的某种困境:艾伦行走在上班路上,起先是背景,之后是前景,艾伦抽着烟匆匆行走,原来她是去腊肠厂上班;之后的镜头是大街上另外去上班的人,他们挤公交车的时候,一辆火车从上面的铁轨上驶过;工厂正在发放工人的工资,签名的时候是一只受伤缠着绷带的手;下班的时候,大家从里面出来,保安要对每个人的包进行搜查……孤独的艾伦,拥挤的公交车,忙碌的车间,受伤的手,以及对每个人进行检查的制度,构成了社会的另一面:这是逼仄的现实,这是忙碌的工作,这是可能丧失尊严的生活,这一切与没有公寓的现实形成了一种呼应。当贝拉·塔尔从外部转向内部,聚焦“居巢”的现实时,他以特有的拍摄手法表达这一生活现状:故意失焦的画面,手持相机的摇晃感,粗粝的影像,大量的特写和长镜头,以及伪纪录片的手法,呈现了影像的真实性。
这样的风格的确对于解读生活现状来说,的确是一种影像上的呼应,但是贝拉·塔尔似乎在故意营造混乱的局面,以致叙事也在混乱中失去了其最起码的故事性。在拥挤的房间里,科万斯在和妻子争吵之后喋喋不休地说着,他讲到了自己当兵的历史,和德国人作战时藏在玉米地里,像一个权威高高在上于全家人之上,除了这个有效信息之外,挤在那里的人都在说着不同的话题,手持摄像机的摇晃感,几乎不能传达出在场者是谁,科瓦斯说自己抚育了三个孩子,他总是提到自己正在服兵役的儿子,后来门打开了儿子回来了,科瓦斯很是高兴,从零碎的聊天信息中可以知道他就是拉西,但是后来镜头里又出现了另一个男人,艾伦也慢慢进入了视野,艾伦和拉西的亲热可以推断出他们是夫妻,之外,其他的人几乎得不到身份的确认:那个漂亮的女人是谁?是艾伦的朋友?镜头里的那个男人是科瓦斯的另一个儿子加波?当漂亮女人提前离开,为什么他和拉西一起送她出门?女人为什么被架在铁丝网那里,挣扎着喊:“我恨你!”那个强行霸占她的是人是加波?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后来女人又和拉西在酒店里抽烟喝酒?下一个镜头,回来的拉西又脱了衣服上床,而在床上的是艾伦,那么拉西和那个女人又是什么关系?
不交代在场者的身份,不交代他么彼此之间的关系,所以这是一种混乱的生活,贝拉·塔尔似乎在故意制造这种效果,但是恰恰抹杀了最基本的叙事性——无序的生活就是每个人的生存状态?之后,贝拉·塔尔转向了艾伦和拉西之间的生活,凸出了科瓦斯和艾伦之间的矛盾。一方面,夫妻之间的生活交代,是为了展现两个人“寄人篱下”却又相爱的现实,尤其在游乐园里的摩天轮上,一家三口是快乐的,艾伦的脸上也带着微笑,而拉西尽管从摩天轮下来甚至还吐了,但是退役回来的他还是把重心放在了家庭上。但是在摩天轮游玩时,贝拉·塔尔用一个独特的视角营造出生活的悖谬感:摩天轮在上升,之后是下降,在下降中贝拉·塔尔的摄像机采用的俯视视角,在快速俯冲中,下面的游客被压抑着,或者就像生活本身,每个人都期待上升,但现实却以相反的方向造成了压抑。
《居巢》电影海报
游玩回来,艾伦一家回到了那间屋子,正在吃着蛋糕的时候,科瓦斯开始数落起艾伦,一开始说她对孩子的教育存在问题,不能惯着孩子,后来就说到艾伦在儿子当兵的那几年,不知道赚来的钱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以加班为由是不是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艾伦为自己解释,说自己两年来都在家里,钱也花在孩子的身上了,但是她的解释没有什么效果,科瓦斯甚至爆粗口说她行为不检点,是“婊子”,而拉西也开始怀疑她,甚至说前几天自己晚上回家就没看到艾伦在床上。在争吵中,艾伦终于爆发了,她起身离开公寓,最后带着肺部有毛病的女儿克里斯蒂走了——离开了这间让自己安身的房子,艾伦真的变得无家可归,她对女友诉说自己的遭遇,“我只要一间房子就够了。”而她对和拉西的感情始终没有怀疑,“我门挨爱对方……”哭诉之后,她甚至带着克里斯蒂撬掉了一间无人居住房子的锁,“如果我有公寓,那一定是很棒的事,我会亲吻墙壁,即使睡在地板上也没有关系……”而在另一头,拉西也是充满了悔恨,说自己在结婚六年的时间里,一直爱着她,但是两次打她是自己的错,而且也知道艾伦赚来的钱是为了给母亲还贷,所以他也希望能有属于自己的公寓,开始新的生活。
彼此都说着对对方的爱,彼此都渴望有一间公寓,彼此都畅想着有房的家庭生活。但是在这种共同的诉求中,贝拉·塔尔又一次偏转了重心,尽管艾伦一家有着现实的困境,尽管艾伦和公公和丈夫有着不和,但这些并非都是因公寓问题引起的,公寓问题只是一个表象,真正的内核却是道德感的逐渐丧失,信任感的逐渐泯灭——没有公寓的现实问题变成了人性问题:艾伦为什么会被科瓦斯指责会被拉西质疑,有几天她真的没有回家?她真的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拉西和加波在外面和漂亮女人在一起,是不是也是一种背叛?科瓦斯在家里是权威,对艾伦的道德问题发问,但是他却在外面和一个叫瓦利的女人在一起,“没有一个女人可以离开我”,他要强吻瓦利,要和她度过最美的夜晚,瓦利拒绝了他,因为“你有妻子和孩子”……在道德面前,似乎每个人都存在问题,当贝拉·塔尔将视角转向每个人背后的生活,公寓问题似乎只是一个表象,那么,艾伦说着自己和拉西“爱对方”的表态,拉西希望她回来的渴望,又有多少可信的成分?即使有了公寓他们住在一起,难道生活就真的会好起来?
这是贝拉·塔尔镜头中的“摇摇晃晃的人间”,每个人都在这人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们或者叫做爱情,或者叫做家,或者叫做幸福,就像1400人申请的公寓,是供大于求的现实写照,但是有些公寓,即使造好了也会因为自然灾害或者质量问题,最后倒塌在那里,这也许才是“居巢”的真正问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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