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5《山水》：原野的风梳栉我的心灵
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
走到这里就死了。
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
请给他作个祈祷。
——《山村的墓碣》
直接写到了死，甚至是死后，每一块墓碑都是一种死亡的见证，它们冰冷，它们沉寂，但是墓碣上的字却在叙说着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和经历过的人。这一个过路人无故地“走到这里就死了”，人是无名的人，死是莫名的死，似乎应该是悲伤的，但是墓碣的文字里却能体会到一丝温暖：“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请给他作个祈祷。”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是过路人，每一个过路人对于死者来说，也都是陌生人，但是陌生的世界并不像墓碑象征的死亡那样是冰冷和沉寂的，它甚至在生者和逝者之间建立了联系。
这是在德国与瑞士交界处的墓碣，远离巴黎或柏林等城市，即使周边的山村因为山的隔离而彼此生疏，但是墓碣建立的联系却是另一处风景。冯至在这里偶然看到这一处的墓碣，但是这并不是唯一，他曾经试着去寻找相似的墓碣，但没有如愿，后来在旧书店里翻到了一本《乡村的墓碣》的书，看到的正是瑞士乡村刻在墓碑上的铭语，其中写道：“我生于波登湖畔，我死于肚子痛。”或者另一个乡村教师的墓碣上写着：“我是一个乡村教员，鞭打了一辈子学童。”这些墓碣用第一人称写着，仿佛是逝者自己在说话，娓娓道来甚至充满了调侃，其中似乎能感受到他们对死亡的清逸态度，甚至死亡也完全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对于读者冯至来说，颇多感触，“有时我为了许多事，想到死的问题，在想得最严重时，很想再翻开那个小册子读一读。但它跟我许多心爱的书籍一样，尘埋在远远的北方的家乡……”
他仿佛也是在和这些陌生的逝者对话。墓碑象征着死亡，墓碣却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之所以墓碣能让人摆脱死亡的恐惧，就在于书写的人，他或者是死者生前所拟好的，或者是别人创作的，但是不管如何，墓碣的背后还是活生生、充满感情的人；而这些墓碣之所以被编写成一本书，它的背后更是更有感情的人，他就是那个乡村牧师。所以，死亡的现象背后凸显的是人的感情：创作者、书写者和搜集者，当然也包括像冯至那样被触动的阅读者。所以在《山水》这本集子里，冯至所写的不是单纯的山和水，也不是作为自然风景的山水，而是山水所象征的人文世界，它的每一处都留下了人的印记，人从这里经过，人留下了故事，人变成山水的一部分，人就是山水。他在1946年冬的《后记》中说：“真实的造化之工却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边含有无限的永恒的美。”
| 编号：E28·2240516·2116 |
但是这一集子里，冯至还是写到了死亡，甚至不是和死亡有关的墓碣背后透露出的温情，实实在在是一种悲剧性的死亡。一篇是写于1941年的《一棵老树》，在山村里住着一个放牛的老人，他每天都陪着那头牛到山坡上吃草，老人给冯至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好比一棵折断了的老树，树枝树叶，不知在多少年前被暴风雨折去了，化为泥土，只剩下这根秃树干，没有感觉地蹲在那里，在继续受着风雨的折磨；从远方望去，不知是一堆土，还是一块石，绝不会使人想到，它从前也曾生过嫩绿的枝叶。”当然连同老牛，都变成了岁月的见证，在这样的生活里，外界的一切变化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了意义，就是一种“生”最原始和最纯粹的状态，冯至用宗教里的“天上的飞鸟”和“野地里的百合花”形容这样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讲，老人就是化作了山水。但是后来他的老牛病死了，老牛生下一头小牛，老人在照顾小牛的时候遇到了暴雨，小牛也未能幸免，被骤雨激死了。老牛病死了，小牛淋死了，对于老人来说，他的寄托没有了，那种纯粹自然的状态也完全崩塌了，后人劝无所事事甚至精神恍惚的老人回到孩子住的家里，老人起初不肯，“说是回家，在他看来，好比一个远征，他这样大的年纪，那里当得起一个远征呢。”但还是回去了，不久的消息是，老人回到家里之后不说也不笑，夜里也不睡，最后坐在那里“糊里糊涂地死去了”。
老人之死，其实和老牛和小牛一样，不是疾病，不是天灾，实实在在是一种秩序被破坏，“这如同一棵老树，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地带，水土不宜，死了。”这种死亡和《一个消逝的山村》一样，那已经成为山林的地方有一条“窄窄的石路”，但是随着岁月渐渐变成了残迹，“那条路是用石块砌成，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这如同一种死亡，而从这条残路深入下去，这里曾经有过村落，但是在很久以前由于一场浩劫，整个过村镇都消失了。村庄的消逝就是死亡，它变成了历史，最后连历史也被湮没了，但是从这样的死亡中，冯至感受到了并未消逝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老人之死和消逝的村庄，总让人感慨岁月的无情，而《塞纳河边的无名少女》更像是一部小说：总是关闭着的修道院楼上的窗子，有一天被打开了，里面出现了一个少女，这正好被经过的一个雕刻家看见，他被少女的微笑深深迷恋，“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无边的永久的微笑，笑纹里没有她祖母们的偏私，没有她祖父们的粗暴，没有她兄弟姊妹们的嫉妒。”雕刻家甚至把它看成是天使的微笑，于是他走了进去，于是他让少女成为了自己的模特，于是少女的微笑被雕刻下来。但是雕刻师感觉到少女的神秘在一天天增加，他的疑惑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他离少女而去，而且喝醉了酒之后将所雕的一切都毁去了，而少女看见这一切也默默地离开了。后来人们在塞纳河边发现了少女的尸体，少女在溺死的时候还保持着天使般的微笑，有好事者还用蜡注出了这副面具。
雕刻家毁了雕品，这是艺术品之死，少女死在塞纳河，这是肉身之死，但是天使般的微笑又被保留下来，这是死亡发生之后的新生，它超越了物品和肉身，“如今那副死面具早已失落，而它的复制却传遍了许多欧洲的城市。带着永久的无边的微笑好像在向我们谈讲着死的三昧。”这就是冯至在死亡中发现的意义，其实和老人之死、村庄之死一样，它们的死并不是彻底的消逝，死亡是一场悲剧，但是死亡一样留下了印记，死亡更是揭示了生命的意义——只有生者可以制造死亡，也只有生者可以让死亡变成一种永恒的存在。这里就有关于死亡的双重含义，冯至说，“对于山水，我们还给它们本来的面目吧。我们不应该把些人事掺杂在自然里面”，在他看来，“在人事里，我们尽可以怀念过去；在自然里，我们却愿意万古长新。”老人之死、村庄消逝和少女溺水，其实都是“人事”造成的死亡，在这里，冯至所说的人事是对于自然的一种破坏力量，而山水本就是自然，“山上也好，水边也好，一个大都会附近的新村里也好，他们的生与死都像一棵树似的，不曾玷污了或是破坏了自然。”
但是，少女的微笑被保存下来，死去的墓碣被收集起来，这也是一种人事，但这种人事不再是破坏，而是注入了新的东西，在人和自然的结合中成为另一种风景，冯至的集子中大部分的文章都在书写着这种原始的、自然的、淳朴的、平和的人事。1930年他去往德国，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就在车上他写下了《赤塔以西》一文，“赤塔”是一个译名，但是从这个译名中冯至想象着一座赤色的高塔耸立在西伯利亚的原野上，“风的，雪的，夜的中间。”想象的风景很美，但是他遇到的人也是一道风景，车上有总是带来第一句问候的德国牧师，有认为自己国家产生过最伟大哲学家的苏联大学生，“昨天彼此都是生疏的，互相矜持的陌生人，今天一见面，不知怎么就有如世代的旧邻了。”最有趣的是牧师和大学生对于同一个问题的不同见解，牧师认为基督教教我们的是爱而不是恨，所以作为牧师，“我们不饮酒，不吸烟，我们省下钱周济穷苦的人。”而大学生则说：“我们是教穷苦的人也能够饮酒，吸烟，而不受人周济。”完全不同的立场，但是在编织世界的爱上，却又是相同的。
在异域，冯至从《爱西卡卜》中感受到了柏林郊外这个住宅区人们之间的友爱，“居民都像是家人一般，唯一的商店是他们共同组织的消费公社，白天到柏林市中去工作，晚间回来，任随个人的嗜好享受他们所独有的和平。”他在这里遇到了P，也结识了房东，他们都像自己的亲人一样，这个住宅区也成为了更大的家，即使战争即将爆发，外面的讽喻一天比一天逼紧，但是在这个像是乌托邦的地方，是另一种自由，“这种心情，有些地方，很像昔日的人们为了寻找自由，脱离欧洲旧日的社会，航海奔向新大陆的样子。因此柏林的郊外在短时间内新添了无数雅致而朴素的住宅。”而之后离开，冯至也总是想到这里的人，对他们遥祝平安是他离开之后唯一要做的事。还有《罗迦诺的乡村》，一座湖由意大利和瑞士两国分领，“绕湖一周，左边一站是意大利的，右边一站是瑞土的，虽然居民都说着意大利话，可是一边热狂于法西斯主义，一边是自由和平，百余年不知干戈，对比起来，煞是有趣。”但是在村子里，听不到摩拳擦掌的故事，那个少女邮递员也总是送信来，一封也不曾遗失过，这是一个没有欺骗的世界，就像这里的湖水，这里的青山一样，“人、动物、植物，好像站在一个行列上，人人守着自己的既不能减损，也不能扩张的范围”……
这样和自然一样无争的生活，在冯至看来，就是山水本色，而结集成这本散文集，更是冯至在经历了奔波和辗转、处于某种迷惘之中的向往，1946年冬天的《后记》里，冯至人为自己现在面对的现实“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从昆明回到北平，陷入了比战时更纷纭的状况，“终日坐在城圈子里，再也没有原野的风梳栉我的心灵”，所以他需要能梳栉心灵的原野之风，集子中记录的一山一水就是“天上的飞鸟”，就是“原野的百合花”，“这些地方虽然不在这小册子里出现，但它们和我在这里所写的几个地方一样，都交织在记忆里，成为我灵魂里的山川。我爱惜它们，无异于爱惜自己的生命。”这是冯至对生命的再一次感悟，对于人生的再一次发现，每一棵树，每一片土，每一个人，“都曾给予我许多启示，在寂寞中，在无人可与告语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比任何人类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
山水永恒，记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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