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8《雅各布·冯·贡腾》:逃离文明吧!
他既不信天堂,也不信地狱,只要雇用他的主人满意那就是他的天堂,相反便是他最可悲的地狱,不过他坚信,他的主人会对他以及他所效的犬马之劳满意的,这一坚定的信念赋予他勇气去实现他的自身。
截然被分成天堂和地狱,但是进入天堂或者坠入地狱,完全不是个人所决定的,甚至对于个体的“他”来说,天堂和地狱都是一种虚无的存在,但是为什么还要把人的最终归宿区别为天堂和地狱?那就是要成为一个仆人,那就是要让听主人的话,主人的评判才是最后拥有归宿的选择,只有主人存在才会为自己留下位置,而这就是把天堂和地狱看成是虚无的个体“实现他的自身”的唯一办法。
这完全是一种去个体化的置换,仆人的自我定义是实现自身的保证,而仆人必定会面对一个主人,在这个意义上,天堂也好,地狱也罢,其实并非是真实地实现自身,而是完全去自我的表现。这一段阐述来自进入班雅曼塔“仆人学校”的雅各布·冯·贡腾的“履历”,它完全呈现了一种对命运的臣服态度,也是进入仆人学校最应该有的观点,那么,雅各布为什么要在成为仆人的命运中实现自己?为什么要让主人决定自己最后的归宿?在履历中,雅各布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旨在习取点滴有用的知识,将来好到某人某家去当仆人。”这个愿望并非是自小生活在穷人世界之后的一种改变,而是为了低下“高贵的头颅”:雅各布自称自己是冯·贡腾家族的末代,这个名字背后的家族曾经拥有辉煌,即使现在也是富豪之家,在雅各布的日记中就写到:父亲有豪华马车,几匹马和老仆人,母亲在剧院里有自己的包厢,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这点在有两万八千人口的小城里被女人们嫉妒得要命。”
这样一个家庭里过得一定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雅各布却毅然放弃了这一切,在他看来,置家族经世辉煌之传统于不顾,束世袭贵族之德行于高阁,是为了“让生活来训教自己”,让自己低下高贵的头颅,抒情贵族的清高,甚至在进入仆人学校后,他主动不和家里联系,在交给校长班雅曼塔的履历中,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在学校不断地提醒甚至打揍中脱胎换骨,而这就是雅各布所谓的“自我教育”,它的目的就是为将来的苦日子、不幸、甚至灾难做准备,也只有这样在雅各布看来,可以实现自身——进入天堂或者地狱不再是一种虚无的事,而是成为一种必然性的命运。
改变自我、教育自我、实现自我,这是雅各布关于自我的三部曲,这种对于命运书写所凸显的矛盾体现在罗伯特·瓦尔泽这本书的书名中:主标题是《雅各布·冯·贡腾》,以主人公的名字命名,体现的是一种有的存在,而且保留了家族高贵象征的“冯”,但是副标题却是“仆人学校日记”,是瓦尔泽以第一人称“我”所写下的日记,“仆人”成为雅各布在学校里的身份,主标题强调的是家族的高贵符号,副标题抹去了名字而成为无名的状态,它们之间形成了关于命名的差异和矛盾,而这正是瓦尔泽在小说中所构建的以否定自身而实现自身的悖论。出版于瓦尔泽柏林时期的这部小说,是“柏林三部曲”之一,瓦尔泽在柏林创作的这些小说是他文学成就的标志,但是在1913年的时候,因为文学创作上的失落和接济他的神秘女富翁去世而离开了柏林,从此瓦尔泽在穷困潦倒中度过了一生,最后在精神病院的冰天雪地中死去——瓦尔泽在柏林创作的这部小说是不是预言了自己最后的命运?
《雅各布·冯·贡腾》的确像是瓦尔泽寻求仆人般生活的开始,他的“浪漫主义反讽”在这部小说中表露无疑,这种在反讽中构建荒诞书写方式正是体现在雅各布对自我的否定态度上:他通过否定自我达到教育自我和实现自我的目的,是不是在本质上变成了双重的自我否定?本雅明在1929年的一篇文章中评价了瓦尔泽写作的特点,他认为瓦尔泽完美地保存了“优雅”和“高贵”的文学形式,看起来奇特而漫不经心地写作,实际上却有一种力量,“轻描淡写就是分量,随意落笔恰恰是定力。”他认为瓦尔泽的语言具备了所有的形式,他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笼罩,但正因为绝望的无,他才会让词语最后像决堤的潮水汹涌而来,在这个意义上,他也用自己酒神般的语言“将自己彻底摧毁”,“他的文学语句就是绚丽的花环图像,而内蕴的思想就像少孒一条腿,犹如终日无所事事的流浪汉或者天才,在他的语句后面瘸行,他们像英雄那样栖息在瓦尔泽作品中间。”所以本雅明认为瓦尔泽作品中人物“浮现在神话之中”,他们传达着童真和高贵,他们试图从痛苦中自我救赎,引用瓦尔泽的话就是:“他们如果不死去的话,那么他们今天还活着。”
瓦尔泽描写的痛苦就是救赎,瓦尔泽所言的死去就是活着,瓦尔泽塑造的灵魂在精神错乱中却像英雄,但是,本雅明在瓦尔泽离开柏林16年后还写到:“人们可以读到罗伯特·瓦尔泽的许多作品,但关于他本人却一无所知。”这种“一无所知”使得瓦尔泽依然活在某一个角落里,这是他的神话也是他的悲剧,就像他的作品,本雅明说:“所有他原先想说的东西均在文学书写的自身意义面前变得毫无意义。”依然是悖论,那么在这部关于自我教育的小说中,毫无意义的意义是如何构建的?虚无的天堂或地狱又如何成为自身命运的归宿?自我教育的悲剧面前是不是有着本雅明所说的“抗争”?
《仆人学校日记》的“日记体”书写方式本身就是瓦尔泽构筑“自我”的一种方式,它喃喃自语,或者自我安慰,或者自我呐喊,或者自我激励,或者自我堕落,自我看见了外部世界的一切,世界也通过自我进入内心,这种纯粹主观的表达从来不是为了接近那个客观的现实,所以小说更像是一个寓言,“仆人学校”这种看起来并不真实的机构也更像是瓦尔泽的一种虚构——第一句“在这里学不到什么东西,教师不够”,明显就指向了这种虚构背后的虚无。但是对于雅各布来说,这一切却又像是真实存在的:学校有名字,它叫班雅曼塔;学校里有校长班雅曼塔和他的妹妹丽莎;学校还有和雅各布一样的学生,他们是克劳斯、沙荷特、西林斯基、福克斯、长条儿彼得等等;学校里有理论课和实践课,每个学生都有一套学校的制服,诸如像“应该怎样正确地举手投足?”是学校的指南;还有学生的宿舍,学校后面一座荒废的花园,诸如此类,瓦尔泽将这个“仆人学校”完全变成了真实的存在,所以在里面学习的雅各布也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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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又完全充满了厌世情绪的存在更像一场梦,“天晓得,有时我觉得在这里就像在一个不可理解的梦境当中。”在小说中雅各布似乎总是被梦境所围绕,而清楚地记载的梦就有三个:一个是梦见自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而且是带着艳情色调的放纵之梦,在男欢女爱之中,雅各布体会到了一种挥霍的快感,“因为挥霍掉的钱,才是真正漂亮的钱。”后来妈妈来了他把雅各布抱在怀里,于是梦醒了,雅各布将这个梦称为“美妙的南柯一梦”;第二个梦里雅各布成为了十恶不赦的坏蛋,“我浑身上下都变得极其粗俗,似乎是一堆虚伪的、自私的、残酷的行尸走肉。”他把这个梦称为“非常可怕的噩梦”,虽然可怕,但是雅各布也感受到了疯狂,他甚至希望上帝让他以后得生活也充满疯狂;第三个梦他和校长建立了友谊的同盟,然后一起走进了沙漠,被沙漠中的风土人情打动,“在这些国家中好像有一种陌生的、但温柔和谐的东西在那儿运转,这些国家在这种节奏中前进,不,好像在向前飞奔。”这是一个雅各布希望梦想成真的梦,因为那样的话,校长就成为了骑士,而自己也实现了仆人的理想,“我永远是奴仆,而班雅曼塔校长先生永远是骑士。”
美妙的南柯一梦指向的是雅各布想要告别的贵族生活,疯狂的梦是噩梦却也发现了疯狂的东西,而飞奔在沙漠的梦是雅各布最后实现愿望的梦,三个梦构成了雅各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它所代表的是告别、历练和成为——在这个意义上,和自己家族有关的生活也像极了梦,尤其是对父亲和母亲的描述看起来更不可信,但正是这种不可信,使得雅各布进入仆人学校的自我教育充满了厌世的情绪,那么在真实的现实和梦所构筑的学校生活中,雅各布如何一步步在自我否定中实现自身的?本雅明所说的“抗争”就是雅各布的人生哲学,但是它具有和真实生活中的梦境一样的双重性:雅各布的反抗既是对秩序的一种反抗,也是对秩序的妥协,他在妥协中反抗,又在反抗中妥协,他的反抗最后变成了对反抗的反抗,于是双重反抗消解的是反抗本身。
进入仆人学校要学习的是什么?那就是忍耐和服从,“我们上的那些课,无非是要让我们记住忍耐和服从这两件事。这是两种重要的秉性,足以令我们在事业上一事无成和无所作为。”但是雅各布一开始却处处在抗争,首先他离开家不和家人联系是一种反抗,反抗的是腐化的生活;来到学校需要穿上制服,雅各布认为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因为穿上制服就意味着要低三下四;他来到学校的第一天就闯入了校长的办公室,面对这个“巨人”,身为侏儒的雅各布提出各种要求,甚至还要求校长开具收据,校长的回答是:“像你这样的混蛋用不着给什么收据。”结果被校长狠狠揍了一顿一顿;学校禁止点蜡烛,但是雅各布却和沙荷特违反禁令,“烛光是那么诱人,那么神秘,在红红的火苗和温馨的光环下,沙荷特的小脸蛋显得楚楚动人。”学校当然禁止学生离开,但是雅各布的最大爱好就是去逛大街,“在大街上,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纷乱的神话世界之中。熙熙攘攘、拥挤嘈杂,一切都交错混杂在一起。”他甚至用十马克找了个姑娘,“我们做了最好玩的傻事,接着我们喝酒,她不断地去酒柜倒酒,还给我看她那诱人的长筒丝袜,我用嘴去吻那袜子。”
雅各布的抗争是对秩序的抗争,家族的秩序,学校的秩序,道德的秩序,规则的秩序,抗争是对于忍耐和服从的背叛,雅各布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仆人”这一未来身份的抗争,而“仆人”又是对自己过去的抗争,如此形成了一种复杂的矛盾关系,而这正是雅各布真正的目的,“我就打定主意,要他们猜不透我。”就像对于制服的态度一样,一方面显得低三下四,另一方面又感觉趾高气扬,“它使我们不必蒙受与街头无赖同流合污的嫌疑,那些人穿的衣服还自以为有个性,但其实无非都是些破衣烂衫罢了。”内心中还有另一个我,我和另一个我构成了看不透的关系,这也意味着连雅各布自己都猜不透自己,而由此进入到了自我否定的终极意义中。
但是这种自我否定是在“自我教育”中完成的,在校长这一巨人面前,我的抗争没有任何效果,所以从此革命就告终了,雅各布把自己看成是不能让人爱的存在,所以他开始让自己成为自己的陌生人,“给个陌生人、或者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卖力效劳是诱人的,他能让你看到上帝雨雾迷蒙的伊甸园。”在这里雅各布的抗争就有了一种哲学阐述,“所以我从原则上说,我赞美各种形式的强制,因为这种强制正好给人一种对规定和纪律进行反抗的可能,可以让人产生愉悦。”他需要通过统治来确认自己的存在,通过禁令发现反抗的可能,“所以必须得有人来催促我、强迫我、约束我,这样我才高兴。”但是当统治最终消灭了抗争,当禁令成为唯一的规则,这种愉悦就变成了麻木,反抗也在反抗之反抗中成为了对一切的否定。雅各布的哥哥在这座大城市是名流的代表,但是作为举止优雅、学问高深的绅土,约翰教育我的却是一种仆人哲学,“有关钱的想法你也可以撇开这是最美好的,这才是最终的胜利,我们说到底都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而由此安慰自己的则是“精神花园”,那座荒废的花园不准踏入半步,而学校在手册上斜的清清楚楚,“良好的行为举止便是鲜花盛开的花园。”所以在不断否定自我中,在反抗被反抗终结中,精神花园便成为对自我的麻木,“我们的精神花园里到处都喷涌着这种泉水。有了这泉水我觉得无限幸福,于是就又有了好心情,就会乐观。”何来精神花园?在连反抗都没有的世界里,精神比这座花园更荒废,于是,雅各布的希望就变成了两个字:等待,等待就是我们的价值,“对的,我们在等待,我们大家同样在这里倾听外面的生活,那外面就是人们所说的世界,倾听那海洋上的暴风骤雨。”等待什么?等待主人;如何等待?不抗争的等待;等待的意义是什么?接受命运的一切——等待是对抗争最后的取消,在等待中主人会到来,在等待中幸福会降临,在等待中自我会消解,于是最后我等来了属于自己的主人——校长班雅曼塔。
“我所有的思想、性格、傲慢,所有的一切都会凋谢、零落。”这是一种死亡的状态,而要告别死亡,活着就是在最底层的呼吸,但是当活着如此卑微它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只是雅各布再也不会区分死亡和活着、高贵和低贱了,“我对我自己并不害怕,我根本不让恐惧进入我的内心,我根本不尊重我的自我,我只是注视着它,它也将我冷冷地搁在一边。”于是那个最后在沙漠中的梦也变成了现实,跟随着骑士校长雅各布成为了真正的仆人,没有精神,没有希望。当瓦尔泽以反抗之反抗终结所有的希望,这样的生活就是校长所说的“逃离文明吧”的状态,永远是奴仆,永远是忍耐和服从,永远没有自我——甚至主人和奴仆之间的关系也不存在了,因为再没有救赎的上帝,“上帝与我同在,还需要想吗?上帝总和没有思想的人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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