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狗

编号:C38·2180624·1487
作者:【英】马丁·艾米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有限公司
版本:2017年05月第1版
定价:65.00元亚马逊36.30元
ISBN:9787532774449
页数:331页

马丁·艾米斯的《黄狗》是一部头绪纷纭的作品,他用先锋实验的文学品格、标新立异的创作形式、变幻莫测的情节铺陈以及惊世骇俗的语言天赋,使得西方文学评论界说它 “也许没有主题”。主人公汉·米欧是演员和作家,他的父亲梅克·米欧是极其残暴的强盗,早已死在狱中,他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唯恐遇见父亲生前的仇人或同伙,害怕他们对他报复。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下,他变得十分孤僻,甚至疏远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一直想实施报复的科拉,指使色情演员卡拉把汉诱骗到加利福尼亚,想以色相破坏其婚姻,但未得逞。汉在加州意外地遇见了自己的生身父亲安德鲁斯,这个意外发现使科拉放弃了报复的念头,因为他并非米欧的真正后代。梅克·米欧是一个暴君,而汉寻找如何摆脱暴君影响的方法,正如那条哀鸣的黄狗试图挣脱背负的锁链。


《黄狗》:不能再有猴子在床上跳了

当它终于静止不动地开始俯冲时,上空出现爆炸式的闪光,一秒钟之内,彗星的尾巴就像银河一样划过天际……
——《最后一章·4》

黄狗在咆哮,在怒吼,甚至在张开嘴的一刹那,闻到了满是血腥的味道。但是只要你不打开一本书,不从封面开始进入一个 “我去好莱坞,又去医院”的故事,黄狗就只是黄狗,静止,死寂,不会扑向任何一个人。

封面总是以直观的方式呈现在眼前,甚至赤裸裸地想到暴力,但是黄狗也并非是黄狗,即使它被拴住了绳子,吊在那根柱子上,凶煞的背后也一定有一个训练它、调教它,以及命令它的人。狗的事其实是人的事,在建立了这样一种逻辑之下,黄狗的故事看起来就和现实发生了关系——在这个城市,因为某一件狗咬人的事而导致了社会议论,便是 “黄狗”可能延伸的社会叙事学。但是,当黄狗以如此解读的方式进入现实,是不是暴力、谋杀以及无政府主义式的寓言就一定超越了动物属性?

这当然只是一本书,而且也不是汉阅读的那种 “一页只有一个词”的书,如果让黄狗进入现实,那么阅读也必须进入现实,打开一本书也必须以现实的方式。是的,汉阅读是在六点,在自己的房子里,身边是抬起头看他的女儿索菲,阅读之前还倒了一杯啤酒,时间地点人物,似乎都在现实层面,甚至在阅读的间隙,他还会想到应该如何跟第二任妻子罗莎讲起和科拉发生的事, “他在信中已经保证要对她坦白,所以他无法只字不提。”一件自己出轨的事,无论如何在现实意义上就是和道德、伦理有关,当淫念最后变成回忆,其实是社会禁忌发生了强大的效果,甚至在和罗莎说了之后,汉也想到了要离开科拉, “听起来老套——但生个孩子吧。每次看着你我都在想你的孩子。你的胸也在期待,期待你的孩子。快让伯尔·罗德把你的肚子搞大,然后全力待产。”

但是一页只有一个词,一个现实也只有一个词,它就写在翻开黄狗的封面开始的现实里,它不是淫念,它是乱伦。那是一个夏季的派对,花园里,以及叫 “猴子之家”的屋子里,前妻珀尔的家,罗莎也不在,在聊了两个小时之后,汉和科拉就在花园里做了那事,在床上, “有太多的猴子蹦来蹦去”,它们是活力的象征,是欲望的表达,也像孩子一样,无法控制自己,但是,在做事的时候,汉为什么发现了身体里那 “一块坚硬的软骨”?为什么会想到女儿比利和索菲,想到了 “校服、连体衣和尿布”?为什么拍色情片的科拉最后提到了约瑟夫·安德鲁斯?一种淫乱的回忆变成了道德的现实,而一种道德的现实最后又变成了乱伦的故事:科拉就是汉自己姐姐丽达的女儿,丽达的丈夫又强奸了科拉;而约瑟夫曾在爱城和汉见面时掏出了一张纸条,那是汉的出生登记证明, “九个月前你在哪里?你他妈的在温森格林监狱。我搞了你老婆,而且把她肚子搞大了。你那个儿子,他不是你的。他妈的是我的。”

丽达遭遇了丈夫的暴力,父亲梅克·米欧打死了他,和约瑟夫一起被关进监狱,那乱伦的伤害对于科拉来说,似乎是藏在心里永远的烙印,而她却又成为了汉的情人,当汉看到了约瑟夫的那张纸条时,才发现自己的秘密比科拉的烙印更难以抹除,就像自己脸上的伤口 “形状就像血染的括号,距眼睛上方西北角的半英寸处”。括号形成了一个封闭系统,在没有指向的伦理关系里,汉和科拉似乎都在同样的命运中,而当科拉说: “在我六岁到九岁那几年,我父亲每天都会强奸我一次……”而指向汉总是紧抱着的女儿比利时,似乎又将汉带向了可能的乱伦深渊。

那么,在夏季的派对上,在花园的软骨里,在床上的猴子蹦跳中,社会禁忌会以另一种病态的方式呈现: “医生说:禁止猴子在床上弹跳……”医生在说话,医生开出了药方,这是生理和心理意义的治疗,而对于汉来说,他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那个约瑟夫是谁?他在1949年开始的监狱生活中,在 “爱城”的房间里,在汉永远的伦理阴影中,但最后却在一本 “一页只有一个词”的书里, “知道。你书里的人物。我想那是对亨利·菲尔丁的嘲讽吧。《蜜汁》。非常棒。”在一本书里,成为虚构的人物,成为可以合拢的故事,但是,当科拉说自己其实是汉的侄女,说约瑟夫 “曾经是你的敌人”,那么,还有什么可以从虚构中逃离?还有什么可以从现实中躲开的?

因为一本书的封面永远是一只黄狗, “空中,一声哀嚎,那是黄狗的咆哮。”黄狗不在现实里,拴着链子,吊在柱子上,却永远发出咆哮,而且从空中而来,而那空中原本像一本书一样,充满了幻想的味道,汉一直想看见彗星到来的那一刻,而就在2月14日,那架101航班在经历了从早上9:05准备起飞,到发现问题,最后无法避免危机之后的14:09,终于从空中俯冲而下,像黄狗的咆哮一样,天空中充满了机器受损而悲哀的轰鸣声,最后是逆时针打转翻滚之后的爆炸声,而在一秒之内,彗星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了天际。

从现实到虚构,从虚构到现实,无法逃离的社会禁忌?无法避免的黄狗咆哮?而101航班上机长可能的畸形恋情,那具死了好几天的尸体,到底是现实一种,还是虚构元素? “他闭上双眼,看到了那只黄狗。”就在那个夏天的夜晚,就在那废弃的院子里,他看到了姐姐丽达和男朋友在一起,她跪在水泥搅拌机后面,裙子提在腰间,而工作室里的美女照片,等待泔水桶的群交野狗,以及兴奋的母鸡和尖叫的公鸡,都将一切引入了欲望的可怕世界,而当汉推开门的时候,他看到父亲正坐在一个男人的胸上,他们不是别人,是梅克·米欧和约瑟夫·安德鲁斯——一个是操他母亲的男人,一个是娶他母亲的男人,一个是出生证明中的父亲,一个是名义上和丽达一样保持着家庭关系的父亲。

两个父亲,却在虚掩的门里上演男人的游戏,那一刻,黄狗的叫声再一次响起,却不再是咆哮,而是呜咽、哭泣, “摇着脑袋仿佛想放松酸痛的脖子,它抖动着肩膀,试图挣脱那此——背上背负的东西。”——终于从那一页只有一个词的小说中挣脱出来,然后站在封面上,以现实的方式,用暴力驱赶暴力。一个回环,淫乱无法成为回忆,暴力无法变成虚构,乱伦无法获得救赎,无论是医生说出 “禁止猴子在床上弹跳”,还是《蜜汁》里无尽的嘲讽,在被决定了命运而无法逃离的现实里,黄狗也只是一两声的咆哮,以暴制暴,以权抗权,最后都变成了现代社会的宿命,如彗星一般,是寓言,是隐喻。

“我去好莱坞,又去医院;你是第一个,又是最后一个;他很高大,她却很弱小;你彻夜无眠,但又倒床就睡;我们很富有,却又贫穷;他们找到了安宁,却发现……”在汉的人生路上,好莱坞和医院仿佛就是命运无法逃离的归宿, “好莱坞”是一间运河岸边的酒吧,汉在那里喝酒,一杯啤酒,就像在阅读开始前一样,却是在进入他自己的故事;医院里有医生,有护士,当然也有药品,而医院的存在只为病人而准备,所以两条路指向了人生的两个方向:欲望和病态。而对于汉来说,这两个方向都能让他短暂地离开现实:四年前和珀尔离婚,他决定戒掉烟酒,戒掉的不是普通的烟酒,而是那种无政府主义的波西米亚生活,那里是毒品、可乐、皮条客,似乎在告别一种颓废的生活,而取代的却是两杯鸡尾酒、四根烟和一小时的写回忆录,看起来美妙,是压力的平衡, “但他鬼知道,永远也无法迈过离婚这道坎。”

为什么离婚?不是那种现实中的鸡毛蒜皮, “当珀尔让他第三次被逮捕时,他站在公寓门口听对他的指控,他知道他们的婚姻已走到尽头。他已经走到了爱情的对立面——远远超越简单的仇恨。”仇恨夹杂着暴力,为什么要对他指控?为什么要让他被逮捕?是因为患上了 “夫妻间偏执狂”:长达数月的冷战、临时分居、独自旅行、频繁的拳脚相加、无休止的通奸, “他们的婚姻如同失落的世界,似乎是退化的、充满兽性的,甚至是史前的——如同一片蜥蜴横行的大陆。”蜥蜴横行,所以和科拉在一起的那个猴子之家,而最后对婚姻的逃离却又跌入了乱伦的深渊。而美国籍妻子罗莎呢?四年前结婚,也是在婚姻世界里分道扬镳,一个高大一个弱小,一个彻夜无眠一个倒床就睡,一个富有一个贫穷,一个在医院里成为病人,而另一个却以 “收腰的衬衫、运动型胸罩、浅褐色的乳沟”从医生面前走过——一个和另一个,依然像好莱坞和医院一样,走在欲望和病态的两条命运之路上。

在创伤之前,汉想着从第一段婚姻中走出来,在罗莎的世界里他想成为 “那个梦寐以求的丈夫:一个和母亲责任对等的父亲,温柔守时的情人,善于养家的男人,喜欢逗笑的伙伴,多才多艺且很少计较的家庭修缮工,精巧细致的厨师,有天赋的按摩师,更重要的是从不闲逛……”所有的标准都在远离那个坏丈夫,因为 “他曾经历过一次,并且它是谋杀。”但是在欲望和病态同时抵达的命运中,四十七岁的汉像在为自己写一部虚构的小说,那里一页只有一个词,那里的约瑟夫是个书中的人物,那里的女儿就在自己身边陪伴,甚至那里的妻子也原谅了他曾经犯下 “乱伦小插曲”的过错。

于是,出门就是走进自己的小说,于是,被人打倒就是逃避欲望和病态,于是,他送进了医院,转到了创伤科,产生了健忘症——而那条黄狗就在那里变成了一个词。甘地医生说汉遭受了高速碰撞,而使用暴力打击他的就是约瑟夫,这便是对于乱伦的某种影射,只有成为一个病人才能抽离更病态的社会, “他的状态就像身在二十一世纪:人们想从中觉醒、从中挣脱。这是一场梦中梦,而且都是噩梦。”那三个词是狗、粉色和现实,当甘地对他说了之后,汉重复的时候,却颠倒了秩序,也更换了词语: “粉色。猫。现实。”而之后第二次说起三个词,猫是猫,现实也还是现实,颜色却从粉色变成了 “黄色或蓝色”——于是,在词语游戏中,黄狗慢慢成形:他最终会在那充满了情欲和乱伦气息的废弃房子里,向着整个世界咆哮,然后101航班俯冲下来,然后彗星拖着尾巴飞过天际。

“无论是谁害我,我定要报复,我定要报复。”这是身为病人的汉内心最真实的声音。用病态来反抗更病态的生活,汉无非是一个个体,而在被展开的现实里,整体的社会就是一个巨大的病态世界,那里有无政府主义的波西米亚,那里有充满犯罪倾向的暴力分子,那里有在婚姻的谋杀中永远的敌人,当然,好莱坞的欲望世界永远开放着:《晨雀》杂志把读者称为 “行手淫者”,他们的宗旨是: “行手淫者优先”和 “想行手淫者之所想”以及 “这是我们的行手淫者的真正兴趣吗”,而他们的办刊目的就折射出社会的现状: “好的。主流严肃大报的目标读者是当权者和知识分子。时髦的通俗报纸针对中产阶级。低端的廉价小报则面对无产阶级。我们《晨雀》的目标读者是失业者。”失业者无非是 “高智商的白痴”; “粉红公鸡”酒吧里永远站着一个叫安斯利·卡尔, “贝丽尔是安斯利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在十六岁那年举行了婚礼,两周之后安斯利就离开了她,在他历史性转会的第二天。”然后,《晨雀》杂志为了让卡尔重整旗鼓,策划的行动叫 “干了贝丽尔”;工作之后的生活,也完全是欲望带来的病态,杂志主要策划者克林特 “一直在做跟蕾哈博约会的准备工作,吃了三次壮阳药和五次沃硫姆内斯男性药片”。

色情、药物、肉体、乱伦,组合成的无非是 “现代化社会”的畸形生活,而当所有人都无可避免地陷入其中的时候,甚至历史也被解构了,何来一个叫 “亨利九世”的国王?英国叫亨利的国王之后八个,当第九世出现的时候,是以反现实的方式走进虚构,那里有祖父约翰二世、父亲理查德四世传下来的家族箴言,有带着荣耀的国王专列,有臣服的民众,但是国王没有权力, “除了钱我还有什么呢?我是立宪君主,显然,我没有权力。我有荣耀,是的。但没有权力。”也没有自己追求的性生活, “维多利亚公主出生后,亨利的性生活不再受控于日历和月运周期:现在,它听命于预约簿。”历史被解构,而里面的一切就像这个展露的社会一样,变成欲望和病态的混合体:亨利九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性生活,和那个叫何子珍的 “中国长期驻巴黎大使的女儿;做了九年斯堪维尼亚国首脑的情妇”的女人在一起,而另外一方面,自己的女儿维多利亚却陷入了黄房子的 “突袭”事件的漩涡中,那个视频里公主在白色浴缸里,但是在水流过身体的第四秒, “她把头扭向右边,身体转了九十度,翘起的屁股使水溅了出来。接着黑屏。”

黑屏,一段悬案,却在《晨雀》杂志的策划中变成了欲望的消费品, “性问题上的巧合:他自己,在城堡里,把异类的何揽入怀中;而穿过草坪,公主在黄房子里遭到‘突袭’。”所以对于亨利九世来说,权力和欲望在畸形的世界里,永远变成一种无政府主义的讽刺,而这种讽刺所折射的是信仰的危机, “我的信仰只不过是一株纤细的芦苇而已,陛下。”十二月党人布伦丹戈登对亨利九世这样说,作为国王身边的近臣,他其实代表着一种制度,一种信仰,一种思想,甚至一种爱: “他是共和党人,他在这里做的一切,他四分之一个世纪一直做的都是为了爱,一切都为了爱。开始是出于对国王的爱,后来是出于对公主的爱。”维多利亚十五岁,布伦丹四十五岁,在一种年龄的差距里,是不是他反而更像一个父亲——当亨利九世在虚空的世界里用可怜的欲望满足自己,他其实远离了带来爱的父亲形象,而畸形之欲望,最后编织的不是爱,而是乱伦。

黄屋里的身体,最后的谜底是 “她们”, “何子珍是我们敌人的敌人。”而亨利对维多利亚的爱最后只是变成了信封上的一个词,而布伦丹呢?十二月党人从历史中跳出来,却不是别人,正是约瑟夫一样的存在,暴力、入狱、同性,以及搞大了别人的老婆,生下了带着永远烙印的孩子——当回到现实,一本小说合拢,而病态的世界从来不曾被改变,甚至,汉在三个词语的颠倒中陷入另一种可怕的危机: “所有这一切都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与比利有关。”

用身体紧紧抱过比利,为什么就会让人怀疑是乱伦?在珀尔的口中,在科拉的口中,甚至在罗莎的口中都变成了怀疑论,一切都像那个无家可归的约翰所说, “我没有家。”没有了家,也就没有了以忠诚为目标的 “婚礼颂歌”,就没有了依偎在怀里的父爱,没有了高举着她哄她入睡的责任,而所有没有家的信仰只是因为自身带着的那种原罪:汉是那个父辈欲望的牺牲品,却也制造了另外的病态生活——亨利九世是父亲,梅克·米欧是父亲,约瑟夫是父亲,丽达的丈夫是父亲,汉也是父亲。所以原罪需要的自救,只有毁灭之后才能迎来新生,这是一种悖论,像彗星来自天堂,也可能是来 “毁灭我们的”,就像小说在虚构中解构现实,却在合拢中依然听见黄狗的叫声,101航班的尸体带着鲜活的生命从高处坠落,就像欲望在堕落中自毁,而最后那升腾的可能也是希望:

现在她从他手中滑开,开始在屋里转来转去,从一个扶手转到另一个扶手。他一脸麻木地苦想:在这项保护他们的工程中,令人绝望的痛苦是,当他们还很幼小的时候,他们弱小的身躯,弱小的身躯,他们十分弱小的身躯。

圣安东的诱惑

编号:C37·2180624·1486
作者:【法】居斯塔夫·福楼拜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9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23.50元
ISBN:9787532774814
页数:251页

“白昼终于出现;仿佛一座神龛的幔帐掀开,金色的云霞盘旋向上,露出天空。”出现而新生,但是,在此之前,一切都呈现为堕落的形态,安东在一个夜晚产生的精神幻象,那是魔鬼,那是诱惑:财富、权力、享乐,乃至更具诱惑性的:礼仪、经文……魔鬼以科学之名,制造迷障,隐藏起宇宙的秘密。从夕阳西下到晨曦渐上,幻梦不断,最终,安东从迷局走出,迈向新生。小说反映出对妄念的反叛、对物欲社会的厌弃,是作家投入 “热狂”的一部作品: “噢幸福!幸福!我看见生命产生,我看见动作肇始。我的血激荡着,要胀破脉管,进裂出来。我想翱翔,我想游泳,我想吠叫,我想呼喊,我想吼号。我愿意长出翅膀,长出甲壳,长出树皮,长出象鼻,喷出烟氛,旋扭我的身体,分裂开,散入一切,和香气一样发散,和草木一样成长,和水一样流动,和声音一样响颤,和光一样发亮,隐藏在一切形体。钻入一粒一粒原子,一直坠到物质的尽头,——成为物质!”


《圣安东的诱惑》:十字架离我太远

钻入一粒一粒原子,一直坠到物质的尽头,——成为物质!
——《七》

物质是一本书?一幅画?一个作者?不管是布罗该的画,还是贾劳的画,都在居斯塔夫·福楼拜的眼前展开,即使他写给勒·蒲瓦特万的信中说: “自己也很想把《圣安东的诱惑》写成一出戏;不过,这得另请高明,我可不成。”那也是一幅不可更改的画;一部作品打开在我的眼前,C37·2180624·1486的编号也是属于它的唯一;二十五年在困难中写作, “现在我算写完了,中间辍而复始,始而复辍,整整占了我二十五年!”也只有一个叫居斯塔夫·福楼拜的作者;当然还有一九三七年一月翻译出版这本书的李健吾,之后再没有机会出版的译本也成为唯一……

不可更改的画,唯一编号的书,二十五年写作的作者,和唯一的译者,它们都呈现了恒定的物质,都在 “坠到物质的尽头”时成为物质:最后的物质,唯一的物质。但是在成为物质之前,一切的变化都在发生,在福楼拜看到布罗该的画后,是迟疑,但最后决定买下这幅画,从此开始思考如何写作 “我一生的著作”,而后来的一八四六年,福楼拜又买下了贾劳的画,在画里发现了一种共存, “忧郁的奇丑于我有一种异常的魔力;我的性格是滑稽地苦辣,所以这正好应和它密切的需要”。但是当他在一八四九年完成初稿,读给朋友听的时候,他们却要劝他扔到火里烧掉,福楼拜虽然没有付之一炬,但是却听取了朋友的建议写了 “俗不可耐的现实的故事”,这便是他的《包法利夫人》。

二十五年,仅仅是写作的时间,这部 “一个四世纪亚力山太世界的戏剧的展览”没有被烧掉而真正成为福楼拜一生的著作,其中的曲折只是因为他把作品给了唯一的读者,那就是自己,李健吾在《跋》中说: “他胜利了。这场胜利是光荣的,因为他收服了一个读者的读者,他自己。”唯一的作者,收服唯一的读者,这便是变化之后的最后物质呈现,而在像是上帝造人完成后的第七天,圣安东也在经历了魔鬼的七重罪之后发下了 “成为物质”的自己:

噢幸福!幸福!我看见生命产生,我看见动作肇始。我的血激荡着,要涨破脉管,进裂出来。我想翱翔,我想游泳,我想吠叫,我想呼喊,我想吼号。我愿意长出翅膀,长出甲壳,长出树皮,长出象鼻,喷出烟氛,旋扭我的身体,分裂开,散入一切,和气一样发散,和草木一样成长,和水一样流动,和声音一样响颤,和光一样发亮,隐藏在一切形体。

血液激荡,脉管崩裂,长出翅膀,分裂身体,翱翔,游泳,吠叫,吼号……如此众多的是形式,但是它从属于一个物质,那就是生命,所以生命之产生才是圣安东最后的幸福,这最后的幸福也成为坠落到物质尽头之后 “成为物质”,也在这幸福的第七章看见了基督, “就在中央,正当太阳的圆盘,耶稣基督的面孔熠耀着。安东画了一个十字,开始祈祷。”落幕,完结,救赎,得道。 “隐藏”着一切形体,是形式的多元表现,但物质只有恒定的一种,叫做生命,所以圣安东的整个过程就是从种种多元、多变的形式之中找到属于自己也属于上帝的物质,而这个过程就像福楼拜二十五年的困难历程,只为让一种思想,一本书定形。

那么,当安东在家里人逝去之后选择退隐在坟墓里长达十二年,为什么没有发现这最后的物质?为什么在沙漠的八十多年修炼中,没有找到唯一的形式?为什么把自己的所有都变卖给穷人,没有让他看见耶稣的神迹?为什么鼓舞迫害的教徒、指责阿芮屋斯的邪说也没有让他找到皈依的上帝?形式多样,在安东的求道得道中似乎成为了一个迷障,当他在上埃及的戴巴伊德境内,当他居住在山顶圆平台上,当他以隐士的身份独居在茅庐里,当他竖起长十字架,这一切只不过具有了形式上的意义,尼罗河还在流淌,海滩之外还是一片海,里比山脉里藏着很多的秘密,而在安东的内心深处,有着无法抵御的痛苦。 “又是一天!又过了一天!”是厌烦, “然而往常,我并不这样苦!”是迷失, “如今,泉水涸了。为什么?”是困惑,当初毅然离开家,毅然远离家人和女人,安东似乎做好了准备,母亲快死了,妹妹要他回来,女人阿娼娜芮亚穿着开衩的后襟迎风飘荡,安东还是头也不回,盲人狄第穆给了他圣经的知识,追随的学生给了他作为长着的尊严,沙漠的苦修给了他勇气,但是当经历了这一切,他为什么还会厌烦、迷失和困惑?

他看到了总督最后一次示众中阿娼娜芮亚被脱掉了衣服毒打的场景,他听到了全城的邪教者争辩的声音,他感慨于自己的弟子全部离开自己的不安,他甚至想着如果不是成为一个圣徒,是不是做俗人、成为文法家或者学家,当兵做税吏或者更适合自己, “苦命的我!真就没有一个完!倒不如死了好!我忍不下去了!够了!够了!”那竖起的十字架只不过在沙子里投下了一个影子,像耶稣受难时的样子,哭泣的安东需要一种勇气, “我就这么弱,我的上帝!拿出勇气,站起来!”但那只是影子,耶稣的影子,上帝的影子的影子——种种的形式,如何抵达唯一的物质?种种的苦修,如何抵达唯一的得道?

影子的世界里,也有着不同的影子,尼布甲尼撒的影子出现了,他沉湎在快乐和骄傲中,最后上帝惩罚他让他变成了走兽,示巴女王的影子出现了,她诱惑了耶稣,但被耶稣打败,安东在众多的影子里开始思考的问题是,既然他们说世界是一个整体,各部分相互影响,就像一个身体的器官,在过程中相互爱憎,那么,在这个整体里, “形式不变的程序真还能够加以修改?”这无疑是对于形式多变的不安,自己是圣徒,是隐士,是接近上帝的使者,但是那些形式在沙漠上投下了可怕的影子,那个整体是不是也面临破碎?自我的欲望是不是会重新苏醒?

其实,已经醒来了,他越需要勇气,就越脆弱,他越需要泉水的干涸,就越饥渴,他也是看见阿娼娜芮亚的痛苦,越是想要靠近她——他也是苦修,是不是越是发现了自己无法克服的欲望? “如今有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沙漠之中呻吟!好像尤赛布,我腰上缠了八十磅的黄铜;好像马开尔,我露出身体叫虫来蜇;好像巴考穆,我一连五十三夜不闭眼睛;和我一比,砍头的人们,钳死的人们,或者烧死的人们,也许全不如道高德重,正唯我的生命是一串不断的殉难!”

所以,安东被一个声音定义: “可怜的安东!”那个声音是最初的诱惑:你要女人吗?你要银子吗?你要一把剑吗?你要全体人民都仰慕你甚至甘愿被你杀吗?声音传到耳朵里,其实这声音就来自自己的内心,就来自欲望的影子,于是声音之后,他看到了黑暗,看到了黑暗中的一塘水,一个妓女,一座庙的角落,一个士兵的形象,一辆有着白马的马车, “它们增多了,环绕他,攻打他。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袭有他;他什么也不感觉到,除去上腹一阵炽热的抽搐。”于是,有了面包和酒席,有了最终可以买通皇后的金钱,有了拿着长矛的人群,甚至安东把所有的仇人都杀死了, “他忘记的仇人他也认出来;他先加以凌辱,然后杀死。他剖开他们的肚腹,割断他们的咽喉,砸倒他们,揪老年人的胡须,压轧小孩子,殴打受伤的人们。”还有尼布甲尼撒,还有示巴女王,一切都回来了,一切都围绕在身边,从最初苦修时的舍弃,到苦闷时的复活,即使最后赶走了它们,即使最后用力抽打自己,欲望和信仰,被诱惑和自救,终是交织成一个矛盾体。

福楼拜:我讨厌每一种单独的教义

那些影子,那些食物,那些女人,那些被杀死的仇人,那些金钱,其实都在安东作为一个隐士的内心世界里,所以在这个自我坠落的世界里,一切的欲望都是想象式的,而惩罚自己也只不过是对于肉身的一种戕害,而既然作为整体的世界有不同的形式,那么诱惑人的又何止这些自我想象式的欲望?往年的弟子伊拉芮影来了,他曾跟随安东,又离安东离去,这便是一个隐喻,是从内心走向外部的象征,而这个走向外部整体的伊拉芮影,以引领的方式,看见了更多的影子,更多的形式,更多的欲望,而伊拉芮影对他说的那句话也成为安东欲望纠缠的一种解读: “伪君子!你陷在寂寞之中,为的是更好纵欲!你摒弃酒、肉、浴室、奴仆和荣誉;可是你放任你的想象贡献给你宴席、香料、赤身的妇女和喝彩的群众!你的节操只是一种更加微妙的腐败,厌恶人世只是对于它憎恨的无力!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同类全那样阴沉,否则也许由于缺少信心。”

尽管安东喊出了: “我时时需要膜拜上帝!”反而证明他缺少信心,这便是七宗罪与信望爱三种美德对于安东真正考验的开始,伊拉芮影带他进入到教堂,在这里有劝服丈夫皈依基督教的妇女,但是当妇女头发被剪平,安东开始害怕起来,这种害怕就是安东内心里的某种不平等思想,而所谓的罪,所谓的恶,所谓对于欲望的痛苦都从这个源头开始:人之异化。在这个教堂里,出现了摩尼,他住在世界的顶端,作为基督-诺斯替派的信徒,他通过怀疑论追求知识,更坚信知识可以获得解脱,他喊出的是: “灵魂宁可落在地上,也不要憔悴在肉欲的桎梏里面!”而在摩尼之后的各种教派教侣,有的认为 “圣灵乃是女性”,有的认为 “女人正是罪恶之树”,他们争吵,就像在安东曾经在城里的教堂里一样,不同的信徒传递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观点。而孟塔鲁斯,作为无冕的异端之王,与摩尼分别掌管天地,他 “披着一件黑大衣,用两根死人骨头扣住”,他用异端的方式惩罚: “啊!皮鞭子抽你们的时候,你们怎样苦苦呼号!你们痛楚的四肢怎样献给我的热狂!爱情不能实现,你们怎样在我的胸脯上面枯萎!爱情的强烈为你们发现了好些世界,你们如今可以用自己的眼睛望见灵魂。”

邪教异端充斥着教堂,在该隐教派高喊: “该隐万岁!所多玛万岁!犹大万岁!”之后,全教堂变成忿怒的波涛, “邪说领袖我们有些殉教者比你的殉教者还要坚苦,有些祈祷比你的祈祷还要困难,更高的爱情的激越,同样长久的禅定。”邪教也要苦行,也要修炼,也要殉教,但是和安东的信仰有什么区别?安东说: “可是没有天示!没有物证!”那只不过是一种害怕之后的辩解,在这个意义上,安东在诱惑面前,还不如邪教异端的信徒。完全赤裸的男人出现,他在这争论的世界里,却看到了空无, “正因为我认识万物,万物不复存在。”没有希望也没有忧虑,没有幸福也没有道德,没有日也没有夜,没有我也没有你,于是这个世界 “一无所有”。

男子在某种意义上启示了安东,当那种对上帝的皈依表现在肉体的苦修上,是不是反而变成了束缚?异教也殉道,而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异端?所以重要的不是形式,甚至形式本身就是幻觉,就是一种诱惑。于是,在这样的迷失之中,安东高喊: “我在什么地方?……我怕我坠入深渊了。不用说,十字架离我太远……啊!怎样的夜晚!怎样的夜晚!”在教堂之后,伊拉芮影再次出现,这一次他不再是孩子,而是变成了 “巨灵”,这一预示着安东的求索之路走向了对于神祇这一形式的怀疑。他们是偶像, “各国的,各时的,木头的,金属的,花岗石的,羽毛的,皮缝的。”他们把人毁灭了, “供在石祭坛上面;有些在臼里被碾碎了,用四轮车压扁了,钉在树身上。还有一位,全身烧红的铁,公牛犄角,拿婴儿活活吞了下去。”神与人之间似乎变成了对立,这便是伊拉芮影所说的 “最初的二元”,而他告诉安东的是,绝对不靠任何形式表现,即使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最后, “其实也只是一个人。”

来自印度的佛来了,他也是修道苦行而成佛,勒底人的神衹奥阿迺斯来了,他说: “我太初万物同时。”而且形体没有一定的世界;巴比伦的姑娘为女神卖淫;波斯人的神有善神奥尔穆士,也有恶神阿芮芒;小亚细亚的春神阿提斯歌颂的是身体: “搂紧他的腰,吻他的胸呀!看呀!看呀!你觉得出我们戴指环的手指抚摸你的身体,我们的嘴唇寻找你的嘴,我们的头发拂过你的大腿吗?晕过去的神呀,不闻不问我们的祈祷!”如此众多的神祇,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实现着不同的目标,这便是众多的形式,但最后却都消失或死去,在安东面前,最后 “奥林普山摇动起来”,那些裘彼特、裘龙、马尔斯、狄亚娜等众神也不见,最后变成了黑暗,而在这不同形式的神祇面前,安东喊出了唯一的上帝: “我只信一位上帝,天父——只信一位救主,耶稣基督,——上帝的长子,——托生为人,——十字架受难,——埋葬,——刃于天,——要回来裁判已死未死之人,——他的王国没有终结;——我只信一位圣灵,一只信一种悔罪的洗礼,——只信一座天主教的圣堂,——只信肉身的复活,——只信永生!”

于是,伊拉芮影,又将她带向了魔鬼统治的科学世界, “我永远解放精神,衡量世界,没有恨,没有畏,没有怜,没有爱,没有上帝。”这就是科学世界,而安东就是把这个世界叫做魔鬼。那里有不同的星宿, “每个星宿影响其他星宿的行动,助成它们的行动,——不假一个助手,单凭法则的力量,程序的唯一的德能。”这是像上帝一样唯一的存在,但是众多不同的星宿是不是组成了整体的世界?但是魔鬼说,这是一个没有界限的 “无限”世界, “无所谓虚!无所谓空!处处有身体在‘幅员’不动的空间行动;如若有什么东西加以限制,它就不复是‘幅员’,而是一个身体,它没有界限!”身体没有界限,就是容纳所有的形式,或者形式之意义也被消解了,所以安东更加害怕:上帝会在哪里?善与恶的分界在哪里? “管它哪,善必须有一座天堂,恶必须有一座地狱!”而魔鬼说: “所谓善恶,仅仅同你息息相关,犹如昼夜、苦乐、生死,仅仅在幅员的一个角落,一个特殊的环境,一种个别的利害之上是相对的。”

只有无限,只有永久,空间和时间都不存在,神和人也不存在,而一切的诱惑和想象都变成了你自己的一部分, “万物以你的精神的媒介和你接触。仿佛一面凹镜,你的精神歪扭万物;一而你缺乏一切方法来证实它们的正确。”魔鬼嘲笑着上帝想要把安东一口吞下,但是却给他保留了最后的希望。安东 “举开眼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像耶稣的母亲或者像美丽的阿娼娜芮亚,但是当他们复活却不是人,而是死亡和物欲,老妇人不是安慰,不是休息,不是遗忘,也不是永久的绥静,年轻妇人不是安眠者,不是欢乐,不是生命,也不是汲不尽的幸福,他们是死亡的骷髅,是物欲的肉身。所以安东认为这是魔鬼制造的幻觉, “我拒绝幸福,我觉得自己永生。所以,死亡只是一种幻象,一块面纱,在某些地方掩饰生命的赓续。”

抛弃死亡的幻象,寻找生命的赓续,就是回到人这个实质,从神祇到怪兽,安东的最后一种历险,最后一种幻觉,就是把他从时间的巨大流转中带到独一无二的实质里,那就是生命,这是一种回归,也是安东在诱惑面前发现最后的物质,并将自己变成了物质,于是所有动作,所有的器官,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人这个整体,这个物质,那一个十字符号也终于在见到耶稣的面孔之后,在胸前画出——一切的形式制造了一切的幻象,一切的幻象导致了一切的欲望,一切的欲望通向了一切的痛苦,所以最后的第七章,就像上帝造人的第七天,完成了对于人这一种实质的命名:

超乎一切,最引诱我的,正是宗教。我的意思是说所有宗教,不限于某一种宗教,我讨厌每一种单独的教义,然而我认为创造宗教的情绪是人类最自然最有诗意的情绪。
——1857年3月30日 福楼拜致尚特比女士

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

编号:C55·2180624·1485
作者:【美】康纳德·巴塞尔姆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5年08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32.40元
ISBN:9787544278065
页数:516页

《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是巴塞尔姆重要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唐纳德·巴塞尔姆从20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70年代期间的作品,而这段时期也正是巴塞尔姆的创作开始崭露头角并渐入佳境的一段关键时期。在这段时间中,他所做的任何创作和尝试,都一次次地颠覆着人们对小说的理解。这里包括了处女作《回来吧,卡里加利博士》、《时代》杂志年度最佳图书《不可言说的实践,不自然的行为》,以及《城市生活》、《悲伤》等重要作品。相比巴塞尔姆其他书名标新立异的作品,本书的书名虽看似波澜不惊,却体现了巴塞尔姆站在更宽广的领域对待其作品的态度。书中汇集了他的八部已出版的重要代表作品中的经典之作,每个故事都从它的创造者对于这一篇本身要求什么的直觉中获得它独一无二的形态。每一篇都在用自己的声音唱着自己的调子。另有系列集子《巴塞尔姆的40个故事》。


《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要找到一个遗失的父亲

一一一首歌能让人怀孕吗?
——我想不行吧。我会说不行。
——也许是在一个人睡着的时候,可能么?
——也不大会吧。
——什么样的人会有歇斯底里的怀孕?
——嗯,你知道。那种神经质的女孩吧。
——如果一场歇斯底里的怀孕最终结果是生下来了,还是要把它算作歇斯底里吗?
——《城市生活》

一张嘴,一只眼睛,一些杂物,抽象而混乱地遍布在封面上,像是贴合着巴塞尔姆兀立、怪异、绝望的叙事风格,甚至那里根本没有目录——当一本书翻过131页的时候,在第132页和133页之间,却发现新大陆一样看见了那张单独的目录页面:和封面一样的设计,和内页几乎一样的宽度和长度,像是隐藏在其中成为内文的一部分,从1964年的《回来吧,卡里加里博士》到1988年的《不可言说的实践,不自然的行为》,从1970年的《城市生活》到1972年的《悲伤》,从1974年的《罪恶的快感》到1975年的《亡父》,从1976年的《外行们》到1979年的《伟大的日子》,以及序和译后记,共同组成了《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的序目。

为什么隐藏?为什么显现?只有进入到文本里才能找到,这是不是也在贴合巴塞尔姆的行文风格?怪异和混乱的反面是不是秩序和规则?那一排排的题目按照有序的方式陈列着,在目录世界里它们应该跳出来,为一本书制造进入的通道,但是隐藏而显现,看上去具有了一种阅读的行为艺术。甚至,夹住这张坚硬目录的第132页和133页,完全在叙述一个父亲的寓言。 “父亲就在那儿”,不是简单的肯定,而是感叹,像是发现了这张目录一样的表情,但是在哪儿?在床上坐着, “而且正在哭泣”,谁弄伤了他?谁侮辱了他?谁诽谤了他?

“我父亲玩着盐和胡椒瓶,还有糖碗。他掀起糖碗的盖子,把胡椒撒进去。”隔开了一个段落,父亲不哭泣了,但是还是坐在床上,他在翻娃娃的梳子,他在翻娃娃的床,他把手捅进娃娃房的一个窗口。娃娃不是他儿子,我坐在他对面,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受到伤害的事?省略号之后还是省略号,泣不成声的故事里,一切都是断裂的,都是混乱的,都是隐藏的。但是如果拿掉坚硬的目录,在第133页里,却看不到一个省略号,看不到娃娃房,也看不到糖碗和胡椒瓶,哪里只剩下一个想知道父亲遭遇的我,于是拉尔斯·邦出来了,于是米兰达出来了,于是那条街和那辆马车出来了,于是贵族和主人出来了。

省略号的132页,坐在床上哭泣的132页,胡椒瓶和糖碗的132页,亲身经历了故事的父亲坐在床上哭泣,但是父亲之存在却是隐藏的;拉尔斯·邦来到房间的133页,米兰达勾勒了发生事情的133页,我和车夫约会的133页,父亲不在,但是他的遭遇却慢慢显露出来。隔开却呈现出不同的状态,隔开而具有某种逆反的叙事效果,而一张坚硬的目录之隔开,是不是更具有隐喻?但是夹在中间,它从来不属于故事,不属于132页和133页,不属于父亲和我,也不属于那个父亲死去的故事,它只是一个路标,突兀、怪异,以及最后必然抽身而出。

抽出身来回到封面之后的位置,文本似乎回到了文本,就像这本1981年出版的图书,当时巴塞尔姆还活在世上,当从1964年的故事到1979年的小说整合成一本书的时候,巴塞尔姆却用简单的名字和数字命名:60个故事,就是60个故事,没有分叉,没有混乱,没有怪异,朴实无华,就像大卫·盖茨在序中所说, “也许他对相处可以拱悬于这样一片多样风景之上的任何一个书名绝望了”,60是一个好数字,圆满而又悦耳,再没有那种 “举起一根手指挠到你的咯吱窝”的怪异感觉,也没有《我买了一个小城市》的异想天开,但是在用圆满的数字修饰的故事里,巴塞尔姆真的在回归一种现实主义的存在?真的要结束怪异而绝望的叙事风格?

残留在第132页和133页的影子还在,《我父亲哭泣的景象》,看上去也是简洁而自然:关于父亲在街上被一辆马车撞到,然后死去。但是当马车撞到父亲的时候,谁在现场? “我在出事后不久就到达了现场,没闻到酒味。”在店员面前我这样说,否定是因为父亲喝酒才被撞到,是因为我站在父亲这一边,但是,没有在现场,我的证明其实是脆弱的,而最后也变成了一种听说,一种想象。甚至,我开始怀疑,那个父亲是不是我的父亲,就像坐在床上哭泣的是不是就是我的父亲, “但也许在那里哭泣的不是我父亲,而是另一个父亲:汤姆的父亲,菲尔的父亲,帕特的父亲,佩特的父亲,保罗的父亲。”谁的父亲,其实不是为了探寻唯一的结局,而是为了证明,他不是谁的父亲。从一种肯定走向一种否定,这便是父亲的命运,而那个时候,父亲也变成了一种类: “父亲”。

带引号的父亲,可以是打开糖碗盖子的父亲,是坐在床上哭泣的父亲,是捅开娃娃房窗户的父亲,也可以是被马车撞到的父亲,但是他也是所有人的父亲, “坐在床中间的男人看上去非常像我父亲。”只不过是像而已,而这个像就把父亲变成了一种隐喻:所有人的父亲。被撞到,被弄伤,最后死去,完全不具有个体意义,所有的父亲都被侮辱,都被伤害,都在哭泣,那个店员说的话,女孩说的话,车夫说的话,从来不是证明我的父亲遭遇了事故,而是各自说着自己的父亲。父亲重新被淹没,而这是 “无父”的开始,隐藏而否定,就是放弃一种权威,而放弃权威的那种否定力量来自哪里?来自另一种权威,撞到父亲的人是谁?一个贵族,名叫阿克莱菲尔特伯爵,他的马车,他的车夫,于是都成为身份之一种,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过那天这么可怕的脾气;如果你父亲活下来了,而我的主人逮住了他,你父亲怕是得不了好,这是肯定的。”车夫拉尔斯·邦这样说,于是,一个父亲的死变成必然,一种权威的消失变成必然。

这便是1970年巴塞尔姆笔下的《城市生活》,父亲在城市,马车在城市,死亡在城市,当一切隐藏而消失,当一切解构而混乱的时候,是不是就是 “城市生活”的本质?城市生活里有被马车撞死的父亲,有和天使有关的教堂和信仰,有警察,有宗教,也有高高在上的 “玻璃山”,但是一切和父亲一样,只不过是陨落的权威,是解构的秩序,是颠覆的经典。 “艾尔莎和雷蒙娜进人了复杂的城市。”《城市生活》中的艾尔莎和雷蒙娜就这样进入到城市里,他们寻找公寓,遇见男人,生下孩子,看上去一切都是有秩序的生活,但是,生活里的没一个父亲都在哭泣,都死在更大的权威里。艾尔莎和雷蒙娜,一起都法律学校,是希望从事法律工作,这是秩序的另一个开始;他们都遇见了男人,都在爱情中怀孕,这是秩序的再一个开始,可是,一切的秩序都是混乱的:艾尔莎在卧室里哭泣,他和雅克卷入了一场争斗,而和艾尔莎在一起的查尔斯被人绑在床上,一根针扎进了臀部,后来艾尔莎和雅克走进了婚礼现场,艾尔莎怀孕了,查尔斯给雷蒙娜写信,雷蒙娜也怀孕了还生下了一个男孩, “当两个女孩住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人必须做出选择。一个人不可能两个都拥有,在我们的社会里。”这是她们各自的选择,但是谁也不知道她们会属于那种秩序,艾尔莎没有读完法律学院的课程,雷蒙娜带着孩子被老师指责——她们是怎样怀孕的?她们是怎样生孩子的?或者说,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雅克、艾尔莎、查尔斯和雷蒙娜坐在同一排看太阳舞。雅克坐在艾尔莎旁边,查尔斯坐在雷蒙娜旁边。当然查尔斯也坐在艾尔莎旁边,但他主要是靠向雷蒙娜。”这其实就是他们的 “城市生活”,坐在旁边,隔着距离,相互影响,又彼此独立,所以一首歌能让人怀孕,歇斯底里能生下孩子,他们命名为 “童女生子”只不过是一种反讽,那张销量达一百万的唱片名字叫《城市教培中心》,没有爱情,没有婚姻,没有父亲,没有秩序,一切都是动物的交配,而一百万的销量是不是意味着在城市生活中有一百万个孩子会在交配中生下来?

一首歌会让人怀孕,一曲舞曲却会让人产生恐惧。《警察舞会》里有警察,有王后至尊,有英俊的男人,有性感的女人,但是当他们进入到舞会之中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秩序,都没有了权威,只剩下吃过烤鸡的味道,只剩下珍珠脚趾,只剩下高级钢灰色, “因为警力,那个伟大的准则,在违背与遵守之时最受崇敬。而这正是你们这些人的所在,在违法之时。”玛格戈和贺拉斯终于在舞会上各自交出了身体,没有了警力的保护,没有了准则的维护,当然也没有了自制力,最后便是弥漫着的恐怖, “恐怖已经移到了贺拉斯的公寓外面。即使警察和他们的女人也不安全,恐怖想。没有人是安全的。安全并不存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恐怖是城市的权威和主人,而书写了《恐惧与颤栗》的克尔凯郭尔呢? “真正的任务是经由现实性实现的和解而真正的现实性,克尔凯郭尔说,乃是宗教。”现实性实现而具有真正的现实性,宗教是唯一的道路,是消除恐惧与颤栗的必然通道,但是,在宗教之前,是不是有另外的现实性?一种反讽对应着 “城市生活”,警察、法律和政府,都在维护着现实的秩序,但是最后却成了反讽: “我们正在花费大量金钱用于我们所有的这支军队,一支非常庞大的军队,装备得美轮美奂。……。那么政府做的是什么呢?它跑去变卖它剩余的军装。孩子们开始穿上它们,军装或部分军装,因为它们便宜而又有某种风格。”反讽出现了,反讽的目的是什么?是反对而拥有自由, “反讽是一种剥夺客体的现实性的手段,为了使主体可以感觉自由。”但是当具有会眉心的反讽出现的时候,客体在战栗,在破碎,在消失,但是那个空出来的地方会放什么?克尔凯郭尔说是异化和诗歌,就像施莱格尔《路德清》里所说,它构建了一个反讽之后的替代物,优于历史,也优于现实,而在克尔凯郭尔那里,具有真正现实性的东西只有宗教。

克尔凯郭尔和施莱格尔,在文本里谈论异化和诗歌,谈论反讽和宗教,但是当从文本走向城市,真正的现实会出现吗?火车,似乎是逃离城市现实的一个通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个在提问一个在回答:看到了火车上的女孩,在看一本书,书放在膝盖上, “她的两腿分得相当开,晒得很厉害,颜色是——”于是幻想出现了,它逃离了现实,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正在接近反讽,但是在讨论了克尔凯郭尔和施莱格尔之后,他们的问答是:

答:她在抚摸自己的乳房。
问:还穿着短上衣?
答:是的。
问:黄色的短上衣?
答:蓝的。

重新回到幻想,重新回到欲望,重新回到反讽——反讽的反讽,就在文本的背面,就在现实的里面,没有诗歌和异化,没有宗教和哲学,女人的乳房和短上衣成为最后的愉悦。和哭泣的父亲,交媾的警察一样,反讽在反讽着自己,于是,在 “城市生活”,美丽的公主被人从玻璃山上扔了下来, “可以依靠他们来对付她”,暴力,赤裸的暴力,是另一种权威,没有任何道理地发生了: “老鹰也没道理,一点都没有,一会儿都没有。”

1970年的 “城市生活”里,毕竟有过一种如父亲,如法律,如宗教一样的权威,毕竟有过具有摧毁性力量的反讽,但是在 “城市生活”之前呢?甚至连父亲是谁读不清楚。《你会告诉我吗?》在1964年的文本里,一个问号是无数个问号,你我也是无数个你我,先是三个人,休伯特、查尔斯和艾琳,查尔斯和艾琳结婚了,休伯特给了他们一个婴儿过圣诞节,婴儿名叫保罗,一个从银行来的婴儿,就是在这样令人费解的答案中,保罗长到了十六岁。在这十六年里,不是平平安安,暗处的故事以令人晕眩的感觉上演着:休伯特和艾琳有了恋情,他们没有让查尔斯知道,休伯特又有了一个养子叫埃里克,艾琳和查尔斯又有了女儿希尔达,和保罗同岁,希尔达于保罗不仅同龄,两个人也有恋情,但是风信子安喜欢保罗,保罗在丹麦又跟英格上床,霍华德想要摸希尔达的手,查尔斯的女儿罗斯玛丽又读诗给爱德华,还有无政府主义的杰克逊,年轻的亨利……

人物出场,又匆匆离开,于是关系变得复杂,缠绕在里面就像迷宫,谁和谁在一起,与谁和谁不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同义反复,但是最为关键的是,谁制造了混乱?线索是艾琳和休伯特有过的奸情,然后蔓延开来,于是希尔达砍到了黑梨树,爱德华咆哮着啃咬自己,保罗借出了一把斧头……在一触即发的暴力中,休伯特还摸着艾琳的乳房, “你有美丽的双乳,他对艾琳说。”查尔斯也在床上摸着艾琳的乳房, “你有对美丽的乳房,艾琳,查尔斯说。”于是,安的风信子扔到了海里,霍华德的爱慢慢枯萎,而埃里克,却拿出了那把霰弹枪,在休伯特问: “你带着那把霰弹枪去哪儿啊,埃里克?”艾琳大喊: “埃里克,把霰弹枪从你嘴里拿出来!”

枪响了吗?为什么是埃里克?他是谁?仅仅是休伯特的养子?或者说保罗仅仅是从银行拿出来的婴儿,希尔达仅仅是查尔斯和艾琳的女儿?关系混乱,人物混乱,故事混乱,最后没有秩序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保罗和希尔达拥抱。什么才美妙?他们想着。他们认为答案或许就在他们眼里或在他们交混的呼吸里,但他们不能肯定。这或许是虚幻的。”父亲是谁,隐约地传递起来,却成为最具伤害性的线索。 “混乱是美味的也是有用的”,巴塞尔姆站在暗处说,在《游戏》里: “我们每人都配有一支.45,我们每人都应该击毙对方,如果对方行为怪异的话。多怪异才叫怪异?我不知道。”在《总统》中, “我正在想着总统。我疑惑,他对于这一任合适吗?他是是个奇特的家伙,我想——不像我们有过的其他总统。”而所有的混乱都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关系世界里分不清自己是谁,就像《气球》, “每个交汇都是至关重要的,气球和建筑的相遇,气球和人的相遇,气球和气球的相遇。”相遇、碰撞、发生关系,最后的选择,都变成了一种必然却随机的举动,所以世界的混乱就是失去了秩序,《看见月亮吗?》和红衣主教Y对话便是将这种混乱推向了真正的解构:

“世界在什么上面?”我问。
“在一只大象上面。”他说。
“大象在什么上面?”
“在一只乌龟上面。”
“乌龟在什么上面?”
“在一台红色剪草机上面。”

上面的上面,再上面,似乎从来没有最上面的存在,上帝在哪?像一只气球,随风飘逝,于是《爱丽丝》说: “那就是混乱你可以制造混乱吗?爱丽丝问当然了我可以制造混乱我说我制造了混乱她打量那?混乱混乱是英俊而有魅力的她说而且比悔恨更持久我说而且比悔恨更滋润她说”……我在哪里?什么时候会结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该怎么办?愉悦和迷惘的混合,可能的选择和态度,最后不是焦虑,而是沉浸在混乱中,把混乱当成现实,把混乱当成上帝。

所以,1964年的《回来吧,卡里加里博士》是神秘的铺垫,1968年《不可言说的实践,不自然的行动》是前奏,而在1970年《城市生活》之后,巴塞尔姆在荒诞中走向批判,在反讽中新制造更大的混乱。《日常生活批判》是借用了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社会学家列斐伏尔的著作名字,我读的是《感性剥夺日记》,妻子旺达读的是《Elle》,不同的选择,意味着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活,意味着承诺的缺席, “如果你是一个已婚男人的话。没有什么事做,还是回家喝上九大杯算了吧。”所以即使在婚姻破裂之后,他们也是友好的,干杯互助健康,在一箱接着一箱,一年重复一年的生活中,消费着一切, “资本主义兴起并脱去了它的睡衣。又一天,又一美元。每个人的价值都以他将给市场带来什么来衡量。”这便是《资本主义的兴起》,而更进一步,则是《在机械时代之末》,我和戴维斯太太建立家庭,仅仅是在超市买肥皂时,随机的手碰到了一起,最后离婚时,戴维斯太太说, “这是一个隐喻,它具有隐喻性的真实。”而我说: “还有机械时代之末,那是一个隐喻么?”

物世界异化了一切,《瑞贝卡》说自己想要改掉 “丑陋的、爬虫似的,完全不能接受的姓氏”,《被俘获的女人》回答年龄却说: “去年八月三十二岁。”《中士》里被人称赞 “这么快就当上中士了”,而回答是: “我一直是中士,我说。上一回我也是中士。”扑面而来的是反讽,它正在摧毁那种高高在上的秩序和权威,于是欧也妮·葛朗台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但是葛朗台却因为被捐了八十万而活活气死;于是,1888年5月,爱德华·李尔向亲朋好友发出邀请函,不是庆祝什么,而是让大家见证自己的死亡,女人、结婚,都不在活着的世界里出现,而死亡变成了最后的表演, “一个死者面模被立刻取下。”最后所有人都在消费死亡,就像葛朗台消费金钱和信仰, “随着时间推移,爱德华,李尔之死变得如此流行,以致全国各地都在重新搬演,取得了值得瞩目的成功。”

但是,反讽能建立另一种秩序吗?1975年的《亡父》似乎以独立的方式再次审视 “父亲”,这一本 “给儿子们的一份手册”中,列举了不同的父亲:狂怒的父亲,作为教师的父亲,跳跃的父亲,有獠牙的父亲,坠落的父亲,遗失的父亲,以及最后被弑杀的父亲,父亲有三角眼,有固定的蓝色,可以跟女儿一起睡觉,或者会成为一个国王,但是,父亲都会遗失,就像权威,就像秩序,就像上帝,而遗失并非是最后的结局,甚至,遗失也会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 “要找到一个遗失的父亲:要找到一个遗失的父亲的第一个问题是要遗失他,毅然决然地。”要找到另一种权威的 “父亲”,首先就要遗失,想尽办法遗失,制造事件遗失,所以遗失成为一种归宿,而真正的遗失是死亡, “父亲之死:当父亲死去时,他的为父之道被归还给了全父,他是所有亡父汇集到一起的总和。”但是,让他在死亡中遗失,绝不是弑父, “杀戮你的父亲是毫无必要的,时间会杀戮他的,那是一件确凿无疑的事。你真正的使命不在于此。”

让时间杀戮父亲,这是不是取消反讽变成了一种自然?巴塞尔姆是反对 “无”的,而他反对的其实是物意义上的无, “一条雀鲷不是无,它是一条鱼,一条Pomacentrus,它喜欢暖水、珊瑚礁——甚至它自己,就我们月所知的一切而言。无不是一件长睡衣或一个傻瓜、九十二,或尼尼微。”当一个绝对权威的上帝如父亲一样在时间中被杀戮,这其实是为无提供了理念的存在可能, “海德格尔指引我们面向恐惧。从克尔凯郭尔那里借了一杯恐惧,他把它撒了,而在茁铺开的污渍里他发现(像一个茶叶占卜师)无。”它是更恐惧的恐惧,是更虚无的虚无,更混乱的混乱,所以在60种虚构里,60个故事里,60种父亲的杀戮中,最后的出路其实是摧毁 “父亲”这个次本身, “你必须成为你的父亲,但要成为一个更苍白、更虚弱版本的他。”

你不是你,不是父亲,你是他,永远的第三人称,不在抬起头的上面,不在床上哭泣,不在马路上被撞到,永远缺席,缺席而怪异,怪异而反讽,反讽而混乱, “混乱的存在应该有五大证据,其中第一个是上帝的缺席。”

第二性(Ⅰ、Ⅱ)

编号:B83·2180624·1484
作者:【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09月第1版
定价:85.00元亚马逊47.50元
ISBN:9787532749669
页数:794页

《第二性》最初于一九四八年在《现代》杂志上连载,次年出版,引起巨大反响。这是关于女性的第一部具有理论色彩、自成体系的著作。 “一个人作为男人,拥有属于他的权利,而做女人则是她的错。” “他就是男人”对于女人来说,则变成了一种性别的个体,在第一部中,波伏娃从生物学、精神分析学和历史唯物论视角分析有关女性的种种观点,并从历史着眼,试图充分说明女性现实的成因,解释女性作为 “他者”的定义,描述女性眼中的世界。而在第二部里,波伏娃则用 “实际体验”的方式,从存在主义的哲学理论出发,对女人一生中的不同时期进行正面考察,同时对她一生可能遇到的经历作出判断和评价,深刻揭示了女性的处境及其性质。作者还分析了自恋女人、恋爱女人和虔信女人形成的过程及其背后复杂的社会原因,最后提出了女性走向解放的唯一道路就是成为独立女性,也强调了只有当女性经济地位变化的同时带来精神的、社会的、文化的等等后果,只有当女性对自身的意识发生根本的改变,才有可能真正实现男女平等。


《第二性》:要由人来建立自由的领域

做女人多么不幸啊!然而,做女人最大的不幸,说到底,是不了解这是一种不幸。
——克尔恺郭尔

克尔凯郭尔,一个男人,一生没有结婚;西蒙娜·德·波伏娃,一个女人,一生没有结婚——当一个作者引用另一个作者的句子,是不是消弭了男女之间性别的固有界限?是不是在不走进婚姻世界的共同经历中达成了某种共识?一定是一种认同,而仅仅是认同,如何在女性自我世界里找到女人不幸的本质?当波伏娃以女性的立场写作这一本书,是不是以一种主体性的态度来否定 “他者”的存在?当波伏娃说: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能不能撼动早就写好的那一部历史和事实?当波伏娃用不结婚、不生孩子的选择实践着女性主义的宣言,能不能改变女性的整体命运?

一连串的问题,一系列的疑惑,并非是一个男性读者的质疑,其实,当波伏娃、第二性组成关键词挑战男性世界体系的时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颠覆意义,更在超越文本的社会学意义上提供了一个视角,只是在根深蒂固的男人主体世界里,一种态度,一份报告,一部作品,其实是有限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波伏娃的宣言本身就是一种对抗——当对抗的目标是男人,是男人的特权,是男人的制度,是男人的历史,甚至是男人的神话,是不是就预设了一个男性中心,像逻各斯主义一样,越是对抗,反而越是凸显了这种中心意识,甚至越是巩固了这种主体世界,那么,所谓的自由,所谓的独立,只能是男性背景之下的有限平等。

波伏娃似乎已开始也意识到了这种担心: “长时间以来我犹豫不定,是否写一本关于女人的书。这个主题,尤其对女人来说,是不快的,而且不是全新的。”她的犹豫不定在于人类是男性的,米什莱说: “女人,相对的存在……”亚里士多德说: “女性之为女性,是由于缺乏某些品质……”邦达说: “没有男人,女人不能独立思想。”太多的观点是从相对男人而言来界定女人;而波伏娃的担心更在于当女人提出关于女人的主题,就很容易陷入一种自我欣赏或者自我鄙弃的禁闭世界,就像为了目标而进行的对抗,是建立在目标既有现实的基础之上的;而波伏娃的犹豫还在于现实意义上,女人甚至已经被异化而失去了女性气质,不再是 “永恒女性”, “女人在人类中仅仅是‘女人’这个词随意指定的那一部分人”?

但是,即使女人的职责不足以界定女人,即使拒绝以 “永恒女性”去解释女人,即使世间存在女人是一种暂时现象,波伏娃依然消除了疑虑,提出了一个最本质的问题: “什么是女人?”可以是启蒙哲学下的女人,可以是唯理论中的女人,可以用唯名论来界定女人,但是波伏娃一开始就站在男人世界的对面——不是对抗,而是平等: “我们以什么身份提出问题?男人是法官和当事人,女人也是。” “也是”就不再是一种有了目标之后的攻击,而是趋向于平等的对话,所以他拒绝高等、低等和相等这些模糊的改变,拒绝以个体的幸福为衡量的标准而选择以自由去界定机遇,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女人放在一种整体中,作为一种自主的自由,而不是 “在男人逼迫她自认为他者的世界中展露自己和自我选择”,也就是说,女人拒绝成为客体,拒绝被推向内在性,拒绝成为他者。

“女人的悲剧,就是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总是作为本质确立自我的主体的基本要求与将她构成非本质的处境的要求。”所以,要拒绝走向悲剧,就必须取消两者的冲突,就必须找出女人已经形成的那种 “屈从”:一方面从女人的命运出发,从生物学、精神分析学、历史唯物主义等观点中找出 “女性实在”的形成,另一方面考察历史过程中女人如何成为他者,男性如何创造女性神话作为主体的对象,在从实际体现中,发现女人的成长、处境中如何活在一种禁闭世界里, “这样我们才能明白,女人竭力摆脱至今给她们划定的范围,尽力参与到人类的共在中遇到怎样的问题。”

女人是一个实在,这个实在首先是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当界定女人的时候,其实从一开始就走向了一种男性视角, “这很简单,喜欢简化公式的人这样说:女人是一个子宫、一个卵巢;她是雌的:这个词足以界定她。” “雌的”完全是生物学的界定,但是命名却是站在人类哲学的高度,当这种两性分科意义模糊,本身是物种相异个体的区分,就带上了某种指向性, “无生气的、不耐烦的、狡猾的、愚蠢的、不敏感的、淫荡的、凶狠的、卑下的,男人把一切雌性动物同时投射到女人身上。”黑格尔说,两性应该不同,一个是主动的,另一个是被动的, “因此,男人由于这种区别成为主动的本原,而女人是被动的本原,因为她处于未发展的统一体中。”为什么雄性的男人会变成主动?生物学变成了生理学:官能的发育使女人区别于男人,女人要怀孕,女人要生育——在所有哺乳动物中,女人变成了受到异化程度最高的群体,一方面她们激烈地抗拒这种异化,另一方面机体却对生殖职能的从属显得极为迫切,也正是这种矛盾,使得女人的异化程度不断加深,而这种加深的异化使女人的处境变成一个本质因素。

因为正是这个异化的身体,超越了生物学范畴,而变成了一种本体论的、经济的、社会的和心理的现象,从精神分析角度来说,男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生殖期,而女人却有两个,从童年到成年,正是这种变化的特点,在被当成男性客体之物的时候,她就越来越成为被体验的对象,也越来越失去自主性,按照阿德勒的观点:

至于女人,她的自卑情结采取女性身份羞耻地加以拒绝的形式:并非缺少阴茎,而是整个处境境引起这种情结;小女孩羡慕男性生殖器,只是把它作为男孩子所拥有特权的象征;父亲在家庭中占据的位置,男性普遍的优势,教育,一切都向她证实男性占优势的观念。后来,在发生性关系的过程中,性交将女人置于男人身下的姿势本身,是一种新的屈辱。她以性的抗议”做出反应;要么她寻求变得男性化,要么她以女性的武器同男人作斗争。

西蒙娜·德·波伏娃:实践者的 “他者”

女人与自身分裂,接受她低下的命运,而正是这种自我定义,她 “全盘接受做女人”的现实。而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女人命运的使然是一个历史现实,她是一个性伙伴,一个生儿育女这,一个性欲对象——一个他者的存在,就必须通过她,男人才寻找自己。而波伏娃正是从漫长的历史来考察女人的 “他者”地位,考察根深蒂固的性别等级。从最开始的原始游牧时代开始,男人占有体力优势,他自然变成了统治的力量,即使有过母权制,但最后也过渡到了父权制,在这个阶段,女人的存在是作为一个神话存在的,她是大地,是母亲,是女人,而不是男人的同类,这种分野走向了私有制,而正是女人神话意义上的存在,她成为了 “贬值”的符号, “女人的贬值代表人类史上一个必要的阶段,因为她不是从自己的积极价值中,而是从男人的弱点中获取威信;令人不安的自然神秘体现在她身上”。

这是女人异化的真正开始,从希腊时代到罗马时代,从基督教兴起到中世纪,女人一直处在 “他者”的位置上,即使十二世纪地中海沿海产生了骑士爱情,让女性的命运得以改变;即使文艺复兴时个体自由得到了发展,也出现了一些女君王、女冒险家、女战士;即使法国大革命时出现了《女权宣言》,作为和《人权宣言》相抗衡的产物;甚至在十九世纪的改革运动中出现的平等和正义有利于女性,但是波伏娃对历史的鸟瞰中不无遗憾地指出, “整部妇女史是由男人写就的。”男人始终是女人世界里的主体,始终是制度的统治者和实施者,即使出现了所谓的女权主义,也只是男性政治家手中的一个工具,而女人有意识无意识地落入到这个主体世界里, “女人并非为其所是,而是作为男人所确定的那样认识自己和做出选择。”

“她为了男人而存在”,成为了女人具体境况的写照,女人变成了男人所想象的女人,变成了被描绘的女人,而这便是事实之外的 “神话”: “男人梦想在不安中得到宁静,梦想意识所存身的晦暗不明的充实。这个梦想的化身,正是女人;她是外在于男人的自然和与之过于相像的同类之间理想的媒介。”当女人被男人想象为女人,变成神话世界的女人,女人就表现为非本质,变成了不许互换的 “绝对他者”——男人通过这个他者找到了 “存在的充实”,通过客体变成了自在的主体, “生存者心中的那种缺失,积极地体现在女人身上人,正是通过她与之汇合,期待自我实现。”这种客体化在另一个意义上取消了女人的自主地位,取消了实在意义,当然更取消了平等性,就像克尔凯郭尔所说: “通过女人,”克尔恺郭尔写道, “理想性进入生命,没有她,男人会成为什么?许多男人依仗某个少女成为天才……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因为与之结婚的少女而成为天才……”

但是这种神话的复杂性使得女性被异化得越来越严重,她是男人恐惧的投射,她是男人统治的物化,她是男人欲望的奴隶,于是,她变成了一个即是魔鬼又是天使的斯芬克司:

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有双重的、骗人的面孔:她是男人所召唤的一切,又是他达不到的一切。她是慈善的自然和人类之间明智的中介;她是未被制服的自然对付一切智慧的诱惑。她在肉体上体现从善到恶一切精神价值及其反面;她是行动的实质和妨碍行动的东西,是男人对世界的掌握和他的失败;这样,她处于男人对他的存在的一切思索、他能给予这存在的一切表述的源头;然而,她千方百计要他离开自身,让他沉没到静默和死亡中。

女性神话是男性世纪的产物,是对他者的确定, “确立女人,就是确立绝对的他者,不需要相互性,罔顾经验,拒绝她是一个主体、一个同类。”神话已经渗透到女性的人格中,甚至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在神话之外,当波伏娃通过 “实践体验”考察女人的现实生活时,这种他者的存在也在 “人的状况”里变成了一个几乎无法摆脱的事实,而在这里,波伏娃提出了一个革命性的观点: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也就是说,女性是男性之外的第二性,她不是和男性一样的第一性,是一种从属,一种附加,一种非本质,一种被困于处境中的他者。

从童年开始,男性与女性之间存在的区别从来不是被视为在平等意义上的差别, “阉割情结”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对男性的羡慕,就是凸显了男性优势,而这种情结之产生就是通过 “男人的眼睛”,使女人处在异化的位置上;而在少女阶段, “她的青春不知不觉地在等待中消耗。她等待着男人。”因为在这个阶段,男人的攻击性、权力意志、挑战的兴趣都超过了女人,女人越加被动地处在男人的对象位置上;而在性启蒙中,女人对于性满足不再是阴蒂阶段,而变成了阴道阶段,她是被插入的对象,是受精的目标,也就是说,她只有在男人的主动占有中才能感受到性启蒙,而男人的满足变成了一种自然结果;即使出现了女同性恋,似乎一方具有了男人的特点而本身为女人超越了自然属性,但是在波伏娃看来, “赋予同性恋女人以男性特征的,是由于她们不要男人而不得不承担的一整套责任,而并不是她们的性生活,相反,那把她们禁闭在女性世界里。”

而对于女人来说,从童年、少女直到性启蒙等阶段,他者的位置不断得到强化,在 “成为女人”之后,她们的处境就真的那以摆脱被控制的命运。婚姻是社会赋予女人的命运,但是她和男人从来不是在平等基础上构成了交换和订立契约的等级,女人是出嫁,是被动状态,男人是结婚娶妻,是主动作为, “她用他的姓;她与他的信仰结合在一起,融合到他的阶级、他的圈子;她属于他的家族,变成他的‘一半’。”而当她成为了母亲,似乎在孩子身上找到了平等的感觉,但是孩子只是一种 “对等物”, “孩子是她献给男性的这个情妇的对等物,男性对她来说不是这种对等物;当然,没有准确的对等:一切关系都是独特的”;而当女人进入到社会生活之后,家庭成为一个禁锢的 “内部世界”,即使女人走向社会她也是在服从既定秩序,也是在迎合男人,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对社会的态度,她都无法逃离男性的目光,甚至在男人标准中构建自身世界, “她像一幅画、一座塑像,像舞台上的演员,一个类似因素,通过它,暗示出一个不在场的主体,这是她扮演的人物,而并不是她。”而普遍处于底层的妓女,靠出卖肉体生存,她们在某种意义上和已婚女人的处境是对称的, “在靠卖淫出卖自身的女人和通过婚姻出卖自身的女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价格和契约的期限。”无非是一种服务,而且是对男性主体的服务;当女人从成熟走向老年,生理上又使得他们一下子失去了女性特点,封闭在女性职能中又丧失了自身特点,反而变成了一种双重的悲哀。

但是在这个女性命运的发展曲线里,却也出现了自恋的女人,出现了恋爱的女人,出现了虔信的女人,她们或者把爱给予自己,沉浸在自我世界里,把自我作为一个绝对的目的;或者在恋爱中保持和男人的平等,建立在两个自由的人互相承认的基础上, “一对情侣的每一方会互相感受到既是自我,又是对方;每一方都不会放弃超越性,也不会伤害自身;两者将一起揭示世界的价值和目的。”或者将自己的爱奉献给上帝,在自我选择的信仰中成为独立的人。波伏娃认为,他们正是因为受禁闭才想着把牢狱变成天堂,才想着把奴役变成自由,这是动人的努力,但是却是可笑的:自恋的女人沉浸在我我世界中,其实使自我畸形发展,尤其是和外部具体世界失去了真实的关系,甚至在她看来,自恋的女人和高级妓女一样,是完全从属于他人的;恋爱的女人找到了那个平等的自我,但其实,这个自我被发现也是通过男人的眼睛,她的恋爱之目的最终只是他者的现实, “开初定义为将自恋神化的爱情,在往往导致自残的忠诚这种苦涩欢乐中完成。”而虔信的女人,当她确立了上帝,其实这个上帝是以丈夫的形象显现的, “这个万物之主出现在光轮之中,以一身白色和俊美令人眼花缭乱;他让女人穿上结婚礼服,戴上花冠,牵着她的手,答应给她升上天堂的荣耀。”她甚至通过摧残自己的肉体,主动地致力于使自己虚无化。如此,这个主体依然是不存在的。

所以综合以上,波伏娃认为女人要走向解放,就必须成为独立的女人,成为一个女人的事实: “女性的魅力要求超越性贬为内在性,只作为肉体灵敏的颤动而出现;必须成为一个自发奉献的猎物:知识女性知道她献出自己,知道她是一个意识、一个主体;一个人不能随意地扼杀自己的目光,把自己的眼睛改变成一片天空或一片水坑;一个人不能阻止身体趋向于世界的冲动,把身体变成暗中颤动的有生命的雕像。”她可以在经济上和男人平起平坐,在自由上可以和男人拥有相同权力,在性爱上,可以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主体,甚至在征服中 “他让她享受”;她可以成为文学家、艺术家,在创造的世界里确定自身,赋予生活以意义。

“独立的女人”是波伏娃最后指明的解放之路,仅仅一章的篇幅并非是波伏娃的重点,而在对于独立的阐述中,其实也是模糊的,所以在 “结语”中,她又再次将独立、自由的概念延伸到社会层面,试图在制度上进行变革,试图在观念上给予平等,试图在社会环境中创造主体地位,但是她依然显得信心不足, “改变法律、体制、风俗、舆论和一切社会环境,是否足以让男女真正一样平等呢?”或者作为女人,波伏娃也感觉到了难以逃脱怀疑论者的观点: “女人将总是女人。”所以一个女人,一个女性作者,一个女性主义者,一个女权的实践者,也只能在 “第二性”的现实面前,作出略显苍白的宣言:

正是在既定世界中,要由人来建立自由的领域;为了取得这最高一级的胜利,男女超越他们的自然差异,毫不含糊地确认他们的友爱关系,是必不可少的。

庶出的标志

编号:C54·2180619·1483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8月第1版
定价:48.00元亚马逊29.90元
ISBN:9787532774357
页数:233页

“庶出的标志”——bend sinister,指的是从盾徽右上方到左下方的对角斜纹,通常,也有表示私生子的含义,纳博科夫说: “选择这个标题是想暗示一种被折射破坏的线型轮廓,一幅镜中的扭曲图像,一次生活的错误转向,一个怪诞邪恶的世界。”小说的背景置于一个荒诞不经的警察国家,人们信奉埃克利斯主义,追求整齐划一的埃特盟(普通人)式生活,浑噩无知又胡作非为是国民的通性。主人公克鲁格是该国的精英知识分子,享誉海外,为了让他为新政权背书,独裁领导人巴图克百般尝试却不得法,最后挟持了克鲁格幼小的儿子,通过这一小小的 “爱的杠杆”,撬动了固执的哲学家。作为移居美国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毫无疑问,可以从镜子中清晰地分辨出那些愚蠢可憎的政体造成的某些扭曲”。


《庶出的标志》:死亡只是一种风格问题

然后,克鲁格想到,最重要的是,我是意象的奴隶。我们总说这个东西像另一个东西,而我们真正渴望做的是描述一个不像地球上任何一个东西的东西。
——《十四》

一个东西和另一个东西,各自延伸,又各自返回,延伸的是自己应该行走的轨道,返回的却是被牵制的那条路,当这两个动作、两个目的指向不同的方向,又合二为一的时候,谁在里面建立规则?谁在中间制造力量?一个词, “像”,隔开了它们,却又联合在一起,但所有一切在如此诡异的过程中发生的时候, “创造性的毁灭”变以悖论的方式侵袭了那个左右为难的实体。

一个东西属于 “外在”问题,它是空间,是时间,是物质,是外面的未知事物;另一个东西属于 “内在”的问题,它是生命,是思想,是爱,是内部的未知事物,它们曾经如此独立,互不干扰,但是却在 “接触点”上相遇,不是谁比谁重要,而是哪一样东西都无法逃离一种束缚,那就是本体的消失,而当本体消失之后,外在而变成内在,内在也变成外在,它们共同在一种状态中成为互文,而这种状态就叫死亡。

在死亡没有降临之前,一种东西和另一种东西,内在和外在,就是沿着各自的道路,就在各自的轨道上, “就像以往那样,他有两面性,一个是情绪激动的人,另一个是旁观者,带着关切、同情在旁观望,时而叹息,时而惊诧不已。”克鲁格,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热衷于哲学的老师,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即使是两面性,也是对于两面性存在憎恨的人, “我的平方根还是我”,被复制却又返回自身,永远有那个 “我”存在—— “我”是 “我从来没有签署过,也从来不会签署任何东西”的 “我”, “我”是 “只要过了河就可以。明天早上我的一个朋友会来把事情办好”的 “我”, “我”是 “我不能就这么胡乱穿上衣服。我必须得先冲个澡,我得刮胡子”的 “我”,看上去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但是当 “我”不断强调是 “我”,当我拒绝别人而保持自己的 “我”的时候,那种外在的力量,那种 “像”的意象,却已经成为一种破坏力,甚至让克鲁格看到了那种叫死亡的连接点上出现的影子。

死亡其实从来没有远离过,当克鲁格的妻子在医院里死去,当自己的朋友被捕,当孩子的生存受到威胁,当 “两个风琴手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个院子里”,还有什么可以成为完全的内在,还有什么可以避免绝对的外在,还有什么能绕过那个 “像”的状态?当初死亡降临的时候,在我的平方根还是我的倔强中,对于克鲁格来说,死亡也依然被直视,甚至 “把它称作是一只狗”,把它看成是令人憎恶的东西,就像憎恶那个两面性的 “我”,耸了耸壮实的肩膀,甩掉死亡这个怪兽,重重的一击中,在灰尘四起时, “那些厚厚的、陈旧的草垫、地毯还有其它一些东西纷纷跳起、落下,于是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惊骇的解脱。”

在克鲁格看来,我就是一个不能改变的本体,像妻子奥尔嘉一样活在自己的舞台上,像安波一样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像自己一样远离政治,书写着属于自己的那本书。十五年前父母在火车事故中双双遇难了,几天前自己的妻子奥尔嘉在医院里死去,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英雄, “克鲁格能够瞄准一连串最时尚的、最高尚的人类思想,随时就能打下一只野鹅。”而且不能打败死亡,也正是由于这个能打败外部问题的人,他和奥尔嘉在错失了五年的相遇之后发现了存在着的 “本体”,他们用一种激情相爱,但是爱、思想、生命却终于无法抵御死亡, “那么为什么他或者是任何一个人,就此事而言,希望这个东西会失去它的鬈毛,它的面罩,它的镜子,成为没有任何修饰的赤裸裸的本体?”赤裸裸的本体,其实已经变成了臆想,变成了梦幻,变成了文本里的一个符号,被平方又被开方, “我”在其中,已经不是那个唯一、绝对,以及像 “悬挂在宇宙的圣诞树上的钻石”,而是变成了一个喻体。

“克鲁格希望找寻出来的不单单属于末描述的种、属、科、类,而是某种代表崭新的纲的东西。”这或者是一种努力,而新的世界被打开,也无法绕过,甚至后来就变成了逃避。在一个被 “像”统治的世界里,只有溢满到边缘的水, “像是一个匙形的洞,透过它你可以看到底下的天空。”当然,在行走的路上也照出自己的脸,克鲁格已经找不到用以擦脸的手帕,他的双手取代了手帕——手取代了手帕,是一种 “像”的本能反应;世界也变成了一面镜子,那只窝成杯子的手和低下的头都在镜子里,然后映照出一举一动,即使那个时候克鲁格在写信,在看《沉思录》,透过河对岸的冷杉树和桤木灌丛望见奥尔嘉姑姑的家园,甚至看见了五年之后相遇而获得的爱情,但是最后都变成能了 “一封丈夫酒后写给天堂中的他妻子的信的碎想”。

水里照出的是独立的本体和思想,镜子里看见的是曾经的自己的爱,但是它们都已经在 “像”的世界里了,还有什么可以像直视死亡一样直视喻体?唯有逃避。旋转钥匙,打开门,在 “空洞无比的、嗡嗡的、隆隆的、滚动的、轰鸣的寂静”中,他的想法是:带着儿子大卫去乡下呆上几天,并且警告最后的佣人克劳蒂娜: “记住,如果你向孩子透露一个字,我可不会对你客气。”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是对外部的世界抵抗着什么,而是在内在的问题中还把自己当成 “我”,就像他在学校里面对校长,面对同事的请求说的那样, “我不会签署不是我写的任何东西。”

但是,对于克鲁格来说,从来没有可能离开自己的存在,从来无法逃离自己的生活,奥尔嘉和安波,难道就只活在自己的舞台上?难道就是在演绎莎士比亚的悲剧? “现在有两个主题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是用现在时演绎的莎剧,由安波在他的小巷子里一手操办,另一个是融合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混合物”,混合物里有我和非我,有政治和文学,有 “我”的平方和平方根后的 “我”,以及本体和喻体——莎士比亚的经典台词最后却变成了 “杀还是不杀,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即使在自造的词语里,舞台也渗透进了外部的残忍, “一种新的政治秩序击晕了整个城市。他热爱的两个人已经被带走了,也许被处决了。”

舞台已经沦陷,学校已经封闭, “亚当·克鲁格,你将拯救我们吗?”校长这一句问话其实是整个知识分子的悲哀,而更为悲哀的是,想要获得拯救,不只是让克鲁格投降,而是让所有人承认,他们成为意象的奴隶,是因为有一个伟大的主人, “在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我要加一句,一个伟大的人,在过去的岁月里,非常巧合地成为另一个伟大人物,一个现在领导我们这个国家的人的同学。”巴图克,一个人,一个领袖,一个伟大人物,不再是那个叫 “蛤蟆”的本体,不是那个克鲁格曾经的同学,更不是坐在他脸上一千次游戏的同伴,而是一个巨大的象征,一个国家的符号,一个复制了人格的埃科里斯主义的统治者。

校长请求克鲁格拯救他们拯救学校,是把克鲁格和巴图尔当成曾经的同学,这是一种在 “我”和我们意义上的私人关系,甚至连 “蛤蟆”这个外号也具有某种亲和力——它不是 “像”的那个意象奴隶。克鲁格父亲是生物学家,巴图克的父亲是素食者,克鲁格曾经踢足球,巴图克不踢足球,即使,那时的巴图克是个沉闷、平淡无味的人,是个气量小、热衷于报复的人,他也只是一个个体,一个本体,一个 “我”。但是在时间的经历中, “像”已经慢慢吞噬了本体,巴图克加入了 “普通人党”,开始活跃甚至崛起,开始拥有了拥护者和卫兵,最后他终于登上了国家的领袖宝座,最后他驾驭了这个国家,一种本体的消失,是用另一个叫做国家的机器取代了它,从此, “像”便去除了所有蛤蟆的外号,去除了做了一千次的故事,去除了同学的关系。

“像”制造的神话,其实就像巴图克父亲设计的那个 “销售笔迹装置”一样,它是埃克利斯主义者信奉的一个教条, “它可以证明这样一个事实:机械装置是可以复制人格的,质量仅是数量分配的一个方面。”重复,机械,丧失人格,丧失本体,在机器中成为 “我”。新机器演变成新政体,新政体统治新国家,于是在巴图克的广播里,每一个曾经的个体都成为国家的奴隶: “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将在另一个市民的内心自我中建立自己的寓所,在心灵间振翼而飞,直到你不知道自己是彼得还是约翰,你们将与国家紧密拥抱,每一个人都会高兴地成为krum karum(krum与karum两词发音相近,可理解为 “紧密不分的”。)……”于是在大学开学典礼的稿子上,不同的 “我”都看见了同一样东西: “不管它们属于谁,两双看着一只靴子的眼睛看的是同一只靴子,因为在两双眼睛青里映的是同样的靴子;更进一步说,喉管是思想的位置所在,因此,思想的活动就是一种漱口。”

每个人和国家紧密相连,每一个我都在没有思想的世界里,所以巴图克说: “国家是你真正的朋友”,那些被逮捕、不处决的不是你的朋友;所以巴图克说: “‘独处’是语言中最卑鄙的词。没有人可以独处。当一个有机体中的一个细胞说‘让我独处’,那么结果就是癌。”所以取消个体,让每个人都在 “独处”中自灭,谁都是笔记装置中的一个意象,谁都脱离了本体的存在,而且更为可悲的是,在这个国家机器里,还美其名曰是自由,那封油印件里清楚写着: “亲爱的公民,根据宪法第五二一条,以下四个自由是全体国民所拥有的:(一)言论自由,(二)出版自由,(三)集会自由,(四)游行自由。”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民主, “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在现实和由巴图克宪法授予公民的权利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为我们有足够的纸张供应,诸多优秀的印刷出版社,宽敞温暖的公共大厅,以及环境优美的场所和公园。”而在这样的自由和民主中, “唯一的真正的艺术是遵纪的艺术。”国家、领袖,共同体,只不过是不同的说法而已, “我们热爱我们所属的集体,甚于热爱我们自己,我们更加热爱我们的领袖,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象征。我们拥护完全的一体化,平衡和融合国家的三套程序:生产、执行和思想。我们拥护在同胞公民中建立一个利益的共同体。我们拥护在爱人和被爱者之间树立强有力的和谐关系。”

领袖叫巴图克,国家叫 “巴图克格勒”,一种命名的背后甚至取消了作为蛤蟆的个体,那么在这样一个像 “笔记装置”的国度里,还有什么可以直视死亡?还有什么可以拯救思想?还有什么可以避开外部问题?舞台上的角色,戏剧里的哈姆雷特,以及小说中的人物,是不是也只是一种 “像”之下的意象的奴隶?死亡没有被吓跑,而是席卷而来, “浑身空虚,他永远不会再写书了,他太老了,无法低头再重新建造这个世界,在她死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塌陷了。”对于克鲁格来说,这是他从避世主义走向反抗世界的第一个信号,警车、暗探、拘捕证,把他的幻想击碎, “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外在’和‘内在’也是幻觉,一座大山可以说是代表了千万个美梦,而希望和恐惧则可以很容易被描述成冰盖和海湾?”

其实,在这个全盘陷于幻想的世界里,在这个面临死亡的困局里,克鲁格可以让自己变成 “我”的就只有唯一的希望,那就是让儿子大卫离开这里,去乡下只是权宜之计,当一切慢慢靠近时,他想到了以更积极的方式离开这个国家:出逃。 “我决不能把我的孩子留下来。”这是克鲁格作为父亲的唯一一个 “我”,但是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一种 “像”的互文:何处是出口?何人是本体?信赖的女佣?大学里的司机?策划出逃的书商? “已经太晚了”似乎把这一切都推向了没有自我的时间。

甚至,这是真正死亡的开始,从克鲁格身边被带走,又送回来不是自己的孩子,之后是关于大卫在 “游戏”中死亡的消息,而最后告诉克鲁格的是: “这本不应该发生。我们实在感到抱歉。你的孩子将会得到最好的安葬,一个白人孩子所能梦想到的最好的安葬……”最后的希望成为泡影,死亡才在那一刻成为真正的解构,而面对死亡,克鲁格最后冲向巴图克,可以看成是个体向机器发动的最后反抗,而这反抗的终点也是死亡,只不过在彻底冲破了 “我”之固守的原则,以一种从奴隶到英雄的对抗方式,把死亡变成了一种 “幸福”—— “但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幸福的,而且他也看到了死亡只是一种风格问题。”

死亡是风格问题,死亡是一种生命的书写,上升而蜕变,从肉体到精神,再到思想,克鲁格显然已经从自我定义的哲学家变成了对他人具有启示意义的知识分子,也是一种 “像”,飞蛾扑火式的存在,但是在处处存在 “笔记装置”的国家主义面前,变成了一记响亮的 “嘟”: “于是,我伸展了一下身子,从写了又写乱成一堆的稿纸前站立起来,去查看一番窗上的铁丝网,刚才有什东西打在上面发出 “嘣”的一声。”打破了寂静,打破了黑暗,打破了纯粹书写的符号,在那一个书写者 “我”面前变成了从内部走向外部的信号,而这无疑是对于那个 “庶出的标志”的讽刺。盾徽上从右上方到左下方的对角条纹,是 “私生子”的含义,在一个取消了父亲本体存在的寓言里,这一条条纹永远是 “像”的符号, “暗示一种被折射破坏的线型轮廓,一幅镜中的扭曲图像,一次人生的错误转向,一个怪诞邪恶的世界”,水坑或者镜子,埃克斯利主义者,巴图克格勒, “草坪游戏”,都在意象的奴隶世界里制造了 “庶出的标志”,而唯有用最后的死亡来破解,才是唯一抵达幸福之路——纳博科夫称之为 “爱的杠杆”,因为大卫是儿子,因为克鲁格是父亲,唯一而真实的关系,只有靠爱的杠杆才能走向那个独立的 “我”——没有隐喻,没有象征,从死亡走向死亡,就是从本体回到本体, “死亡也只是一种风格问题,仅仅是一种文学的手段,一种音乐和弦。”

“嘣”。一个不错的飞蛾扑火的夜晚,有灯光,有声响,以及一个真正直视死亡的我,和我们, “很可能,同样的情况据说当我们在身边的空间里留下印迹时也许也会发生。”

族长的秋天

编号:C65·2180619·1482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4年06月第1版
定价:39.50元亚马逊24.50元
ISBN:9787544269209
页数:258页

萨尔曼·拉什迪说《族长的秋天》是近五十年来各语种的小说中 “最为伟大”的小说,或者只是一种个人感观,只是放在腰封上的还有马尔克斯自己的告白: “有一天,当没有人记得《百年孤独》中的奥雷里亚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街的时候,《族长的秋天》将使我免于被遗忘。”被遗忘其实是一种恐惧,一种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条街的独裁主义的恐惧,就像那个独裁者,他在难以数算的岁月中享尽荣光,却无法改变 “没有能力去爱”的命运,于是他一边用权力的罪恶补偿这无耻的命运,一边在只有母牛的宫殿里沦为自己孤独的祭品。 “他将自己仍记得的寥寥几件事情写下来,以确保永远不会忘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他写道,我唯一的合法的妻子,她曾在他朽迈的年岁里教他读写,他拼命想忆起她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想再一次看到她撑着那面旗帜色彩的塔夫绸阳伞……”


《族长的秋天》:真相之后永远有另一个真相

他都会拿出一个论断:一件事如果现在不是真的,那没关系,他妈的,将来它全部会是真的。

将来总是在后面出现,甚至在最后的最后以一个句号的方式完成,而在 “无目录”的文本里,在一个逗号可以到底的段落里,在最后的最后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一件事总是以迫不及待的方式证明它是真的。塑膜之后,是封面,封面之后,是本文,从最初撕开的那一刻起,最初的真就仿佛凌驾于一切之上,透明的世界里能够望见腰封及封底的那些话,引用自萨尔曼·拉什迪的话说: “近五十年来各语种的小说中,《族长的秋天》最为伟大。马尔克斯以抒情诗般不可思议的语言,写下了无人能及的作品。”引用自马尔克斯研究权威杰拉德·马丁的话是: “马尔克斯身为作家最重要的作品是《族长的秋天》,而不是《百年孤独》。”引用自哥伦比亚《时代报》说: “《族长的秋天》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文学方面最具野心的作品,是这位不世出的作家用语言和画面撑起的一部史诗。”

不管是 “近五十年来所有语种里最伟大的小说”,还是代表加西亚·马尔克斯最高文学水准,无论是 “无人能及的作品”,还是最具野心的作品,所有的饮用都在一种最高级里,因为最高级,可以排除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其他小说,也把其他任何作家都抛向了最远端。引用总是他们在说,都是读者为他建立一个王国,而马尔克斯自己说: “有一天,当没有人记得《百年孤独》中的奥雷里亚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街的时候,《族长的秋天》将使我免于被遗忘。”他看见自己,看见作品,是为了不被遗忘,但是前提是,所有人都忘记了《百年孤独》。

又是一个最高级,又是一种没有异样的 “所有”状态,那么这一种他说和自说的状态在最初时间里就扑面而来的时候,打开这一本无目录的书,如何找到最后的真?如何定义将来?198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已远,2015年的肉体之逝也不在眼前,它们比作品本身更早离开,在最初的引用和最后的结论之间,是不是横亘着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是不是围绕着一种神话般的气息?甚至是不是只是出版促销的噱头?当 “他”拿出论断的时候,似乎就在自己的文本里设置了一个破解这些疑问的命题:

他说得有道理,因为在我们的时代,不曾有任何人去质疑他的历史的合理性,也不会有任何人能证实它或驳倒它,因为我们甚至都无从确定他尸体的真假,我们没有其他的祖国,只有那个依据他个人的想象和偏好建成的祖国,它拥有被他的绝对意志的构思改变的空间与被校正的时间,它被他从自己记忆中最模糊的源头重建起来,同时他会茫然游走在那栋臭名昭著、没有住过一个幸福的人的宅子里

其实没有结束,一系列的逗号,已经将他的道理延伸到很远,而当用不是句号也不是省略号结束引用,是不是一种读者的暴力?暴力是为了打断无休止的陈述,是为了切断被延伸的引用,如此才有喘息的机会重新返回这个论断:现在不是真的,将来全部会是真的,但是这真的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质疑历史的合理性,所以真的只是把一个人,把一个时代纳入到历史之中,这种人为的方式排除了甚至抹杀了历史的客观性,于是他的祖国只是 “想象和偏好建成的祖国”,于是空间是被 “绝对意志构思改变”的空间,时间是 “被校正”的时间,而那个宅子自然成了他幸福生活的所在。祖国、空间、时间和生活,都被一个人虚设了,如同真实一样,侵入到了现实里,侵入到我们的思想里,而作为他统治的 “我们”,真的没有能力返回?真的找不到最后的将来?

甚至,他死亡之后的尸体都难辨真假,当生命终结的物证都失去了其存在的客观意义,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我们之中没有哪一个见过他”是一句悲哀的话,也是残忍的结论,当礼拜一的黎明时分这个城市醒来,当那间弥漫着腐肉味道的房间被打开,当权力的废墟不再是一个禁区,那看见的一切是不是会带来重见天日的惊喜?总统府的阳台已经破乱,金属窗栅已经腐朽,原先的藏身之处已经空阔,所有事物都在颓弱的光线下模糊难辨,而那个已经变成死尸的身体呢?

填充着棉花的缎面手套,巧克力战争虚假胜利的勋章,奢华的晚会制服,漆皮绑腿,十枚宇宙将军的悲凉太阳的徽章,似乎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属于他的荣耀标志,但是这些装饰本身就具有某种欺骗性,在一个独裁的世界里,在权力制造的神话中,甚至这独一无二就是抹除了他作为一个人的死, “在孤独暴君的漫长生命中,他用这样的姿势睡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重复的黑夜,没有分别的黑夜,当死发生的时候,也像睡着一样; “看到山茶和蝴蝶之间停放着的噪音年代的四轮马车、瘟疫时期的运输车、彗星年代的彩车、有序进步时代的灵车、第一个和平世纪的梦游加长轿车,它们全部漆成了那面旗帜的色彩,在覆满尘土的蜘蛛网下被保存得完好无损。”四轮马车、运输车、彩车、灵车、加长轿车,不同的车,本该体现不同的时代,但是最后却被漆成了旗帜的色彩,在被尘土覆盖下,也没有了和时代有关的任何特征。

没有分别,历史在合理性里,他在历史里,死亡在他身上,而所有的可能都变成了不可能,唯一真相,唯一的死亡,以及唯一的他,便在这想象的祖国、用意志构筑的空间和时间里,成为另一个他,成为真实的神话, “我们也不敢相信他已经死去,因为那是他第二次被发现死在那间办公室里,孤身一人、穿戴齐整,无异于睡梦中的自然死亡,正如多年前巫婆盆中的预卜之水宣称的那样。”第一次死亡,第二次死亡,死亡之后的 “复活”,预言之外的现实,都以一种 “历史合理性”将他从自然状态下驱逐出来,于是,他变成了符号,变成了比喻,变成了制造神话的引用。

被架空的存在?从那个国家还算兴亡的秋天开始,他就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站在了权力之巅,将军,总统,父亲,所有的身份都让他活在自我的神话中。当他的卧室灯一亮,整个城市、整个国家都必须醒来:总统卫队会响起起床号,附近的公爵领区会接到新的通知,圣赫洛尼莫基地会听到号声,从基地到港口碉堡,从港口碉堡到整座城市、整个国家都随着一个人的醒来而醒来, “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可移动式马桶上用双手捂住耳朵,试图止息那会儿刚开始困扰他的耳鸣”——一个人阻止那些被制造的声音,是不是试图返回自己?当帕特里希奥·阿拉贡内斯时候,人群开始泄愤,他终于察觉到, “这个国家的问题就在于民众有太多空闲时间去思考”于是他开始让人们忙碌起来:恢复了三月诗会和一年一度的选美皇后大赛;建造了加勒比地区最大的球场, “并赐予我们球队不胜就死的口号”;他下令在各省建造免费教授清洁打扫的院校,让学校的女学生狂热地打扫家里街道合马路——当赋予人们某种机会,是不是试图建立和谐的社会?当他在纸牌世界里看见了对手的歧企图,看到了不忠和背叛,于是用纸牌的占卜主导国家的运势,甚至大赦政治犯,批准所有流放的犯人返乡——当囚禁的牢笼被拆除,是不是预示着民主的开启?当被当成 “圣徒”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死去,当神父让她享有登上祭坛的荣耀, “神父,给您,于是整个国家自然都是他的了”,但是那些教皇使节官邸之外的麻风病人康复者,为什么要展示 “自己糜烂患处新生的皮肤”?于是,他以国家名义颁布了法令,这一份 “出自他个人灵感、不曾请武装力量参与、未尝向他的部长们问询且风险由他本人承担的法令”,除了将母亲的生日定为全国性节日之外,则宣布和圣座处于战争状态、将主教和所从驱逐、征用教会的所有资产——当政教分离变成新的暴力,是不是对于母性尊崇神话的再次上演?

一盏灯叫醒整个国家,一个事件改变了所有民众的生活,一道法令去除了所有的宗教机构,一副纸牌决定了对手的存在……一盏灯是他打开的灯,一个事件是他经历的时间,一道法令是他制定的法令,一副纸牌是他握着的纸牌,在单数的世界里,他以独一无二的方式主宰着民众、城市和国家的命运。 “他宣布了独立自主的民族所做的最高决定”,这依然是一个最高级,但是当他把这一切都叫做秩序,叫做规则,叫做制度,叫做权力,他其实也架空了自己——因为他自己就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国家中,在人群里,所以,他要寻找完美替身,那个像狗一样忠诚的帕特里西奥便成为了另一个他, “您先用木把我的脚掌打扁,让它们变得和您那双梦游人的脚一样,再用鞋匠的锥子穿过我的睾丸,好让我患上疝气,之后安排我喝下松油,让我忘记怎样读写”,帕特里西奥疼痛而受折磨的背后,便不再是他自己;所以他要寻找一个父亲,自己没有父亲带来的缺失,让他在权力世界里成为独裁的父,成为至上的族长, “幼儿园的教材上说他是一位身形魁梧的族长,因房门狭小而足不出户,他喜爱儿童与飞燕,通晓数种动物语言,拥有预测自然现象的能力,看人眼便能读人心,熟谙治病之盐的奥秘,能令麻风病人的伤口愈合,令瘫痪患者站立行走。”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仰视着他,都在狂热中尊称他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所以他要爱女人,致命的午休时段外,他会随时躲在妾侍们的身影间, “突然逮住其中一个,不褪她的衣服,不脱自己的衣衫,也不把门关上,于是整个府中都能听到他作为一个急迫丈夫的没有灵魂的紧促喘息”;所以他要生下孩子,那个七个月早产的怪胎在临时祭台上被施洗,在三岁时替他主持官方活动,被抱着检阅军队,接受人群的欢呼,六岁时出席公开场合——他成为 “拥有切实的司法权和指挥权的师长”……

一切似乎都在实现着他作为人的存在,但是当另一个自己是完美替身,当权力的族长被神话笼罩,当女人们只听到急促的喘息,当儿子代替他行驶权力,他又何尝是他自己?他依然活在一盏灯、一个事件、一副纸牌和一道法令里, “要知道连他的心腹们都不知晓他的确切年龄,在某些时期这一问题着实令人困惑:他出现在慈善抽奖会上时看起来已年过八十,在民众接待会上时六十,在公共节日的庆典上甚至不到四十。”而在被写在那预卜之水的镜面中,他唯一看到了自己作为凡人之死: “他看到了自己在与会客厅相连的办公室里于睡梦中自然死亡,他看到自己面朝下趴在地上,与他自出世以来的一生中每个夜晚的睡姿无异,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和军靴,戴着金质马刺,右臂弯在脸下当作枕头,年龄在一百零七岁至二百三十二岁之间。”

年龄在一百零七岁至二百三十岁之间,何来真实的死?当死亡变成神话,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抵达那个将来,都无法走向真实?那么到底是谁制造了神话?女巫?纸牌?民众?还是自己?或者是另一个自己?无法摆脱的影子,是因为自己脱离了生死,脱离了恐惧,脱离了规则, “我一个人就够了,继续统治到下次彗星经过简直绰绰有余,它不会只回来一次而是要回来十次,因为我就是这样,我不想再死了,妈的,让别人去死吧,他不假思索地说着。”在自己制造的神话里,活着就是为了让别人死去:帕特里西奥以完美替身的方式死去了;一直保护他的国防部长罗德里格死去了;纳尔希索·米拉瓦上校死去了,那些被认为是威胁他权力的反叛者被公开处决,那些帮他掩盖中奖彩票骗局的孩子们死去了——在他身边不允许存在任何一个敌人,但是这个自我本身就是虚构和神话的世界里,杀死了敌人就是在杀死自己。

“一个人就是政府,没有能通过言语或行动阻断他意志的源泉,他在自己的荣光中如此孤独,孤独得连一个敌人都没有剩下”,甚至他第一次的死亡也变成了一个敌人,而真正可怕的敌人在自己内心深处:他看见的所有人都成为了敌人,连另一个自己,连完美替身,所以在制造的死亡里,一切的荣光都变成了最后的恐怖:圣徒母亲死了, “世界开始了一个新的混乱而躁动的世纪。”而当母亲死去,当他保存躯体,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符号的永生, “事实上他母亲的躯体之所以得以保存,并不是因为她的美德,也不是因他出于专横的孝心而安排的凡士林的补救和化妆品的矫饰,而是因为她与那些在科学博物馆中展出的动物尸体一样,被施以最恶的技艺而制成了标本”;他 “唯一的合法的爱”死了,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是女人之外唯一的女人,生下了唯一的孩子厄玛奴耳,但是在街上最后死于六十只野狗, “但它们不是寻常的街头野狗,而是一群猛兽,有着惊悚的黄眼珠和光滑如鲨鱼的皮,是有人养来对付那些蓝狐的,六十只一模一样的狗,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从蔬菜摊中窜出来扑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身上的……”

反对者、异己力量、兄弟会,那些 “有前科的逃犯,犯过其他危害国家安全的罪行、上过军事法庭”的人,就像那个 “刀与鹅毛交叉的图案”一样,在他心里就变成了永远的威胁,永远的符号,永远的敌人, “每六个脑袋都会制造出六十个敌人,每六十个都会制造出六百个,之后是六千个,再之后是六百万个,整个国家,他妈的,咱们永远都搞不完了”。所以当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所有的预言都变成了自我命运难以摆脱的一部分,彗星没有再次划过天空,灯盏没有再次点亮,法令没有再次从口中说出,在满是敌人的世界里,他在自己的影子里看见了不存在的自己:他说 “我还有人民”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了为他狂欢的人群;当他呼唤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那阳台上只有一头母牛;当他想起女人,那激情的回忆只不过靠巫医的汤药;当墙壁上还留着将军万岁、伟人万岁的口号,那只不过是自己亲自写上去的幻影——十二点,就像敲响了丧钟,灯挂在了门楣上,卧室的三道门栓被锁上,最后未动的饭菜被倒入了马桶, “在可移动式马桶上经受了微不足道的排尿的最终燔祭,而后倒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就像第一次的死亡一样,也像最后的死亡一样。

谁是最后真实的自己?似乎只有那个名字让他有限地返回了自身, “同时确信有人在梦中叫他但用的不是他的名字,尼卡诺尔,又一遍,尼卡诺尔,有人能够不开门锁就进入他的房间,可以随心所欲地穿墙进出,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它,是死亡将军阁下,您的死亡,它穿着龙舌兰纤维编织的槛褛的忏悔长袍,手中抓着钩杆,头骨上遍布阴森的水藻嫩芽,骨缝中开出陆上的花朵,没了肉的眼窝里眼睛朽迈而惊恐”——当一种架空的符号完成对自身的命名,走向的却是死亡,自我之死,影子之死,神话之死。

但是作为一个人死在最后的真实里,却也是另一个神话的开始,就像他曾经对他的敌人说的: “阁下,别傻了,孩子,祖国就是活着。”因为活着,所以可以无限,因为活着,可以没有时间,因为活着,独裁的统治会用永无止境,所以族长的秋天只是一个人的死亡,在没有最后的时间里,永远有他一样的族长,有他一样的将军,有他一样的总统, “到头来我们已不清楚没了他我们会怎样,不清楚在他死后我们的生活会怎样,我无从想象一个没有了那个男人的世界”,于是世界继续在神话中,因为真相之后永远都有另一个真相,真相从来不返回它真实的自身。

红发女人

编号:C39·2180619·1481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4月第1版
定价:49.00元亚马逊30.30元
ISBN:9787208150164
页数:308页

十六岁的高中生杰姆在暑假来到伊斯坦布尔郊区的恩格然小镇,跟随挖井师傅马哈茂德挖井。因为长期找不到水,劳作变得格外枯燥。不过,马哈茂德师傅和杰姆也渐渐变得像一对父子那样亲近。就在这个夏天,一位红发女人短暂地出现在杰姆的生活中。因为一次意外事件,杰姆仓皇逃离小镇。在未来的三十年里,他不断地阅读和寻找两个古代传说。他发现,这些古老的故事仍然在神秘地牵引着自己的命运。三十年后,杰姆已成为建筑公司老板,过上富足而平静的中年生活。他再度回到了恩格然,并发现了他试图忘记的一切……谁的人生注定是一场宿命,谁会用自己的方式改变? “您头发的红色是天生的,而我的红色出于自己的决定。”


《红发女人》:我梦见你的儿子被杀死了

有时我以为玻璃后面出现的不是我儿子,而是他死去的父亲,不,是他死去的爷爷。
——《第三部》

杰姆死在井底,恩维尔关在监狱里,作为死亡事件的双方,他们似乎已经归属于各自的命运,但是当杰姆的尸体解剖证明在掉入井底之前就已经死了,当证据证明那把杀人的勒克卡莱手枪是杰姆带来的,或者当推断是杰姆首先拔出了枪,死亡和杀人难道还是一清二楚的?有罪和无罪难道还是昭然天下?谜团或者并不在案件本身,当没有了目击者,所有发生的故事就像小说一样进入到永远的悬念之中,而最为可怕的是,杰姆是恩维尔的父亲,恩维尔是杰姆的儿子。

如果事情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恩维尔没有预谋杀死自己的父亲,那么他就属于正当防卫,就可以无罪释放,而且会成为杰姆的遗产继承人——因为杰姆和合法的妻子艾谢没有生下孩子,他们甚至在无孩子的无奈中把自己的公司叫做苏赫拉布,一个取自伊朗神话作品《列王纪》中被父亲鲁斯塔姆杀死的儿子的名字。而如果恩维尔成为杰姆唯一的继承人,并且成为苏赫拉布最大的股东,是不是就像《列王记》一样,反倒变成了一种弑父行为,而这种行为又把井边的决斗演变为一种宿命?

父与子,这是一种血缘和亲情关系,却最终披上了血腥的味道,而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她是父亲的女人,是儿子的母亲,所有关系的变化似乎都取决于她,但是在这场父子决斗发生的时候,她是缺席的,就像红发女人探视恩维尔的时候,他们隔着玻璃,而那块玻璃是隔音玻璃,也就意味着,当他们各自向对方说话时,声音是无法穿透玻璃传递到彼此的耳朵里,这是隔阂,透明的隔阂,彼此看见,彼此确认,却最终在缺席的位置上,所以那个在她眼前的人,可能不是儿子,而是在恩维尔面前死去的父亲杰姆——甚至可能是杰姆死去的父亲,也就是恩维尔的爷爷。

儿子、父亲、爷爷,这是家族的直线序列,但是当这三者都和红发女人发生关系的时候,伦理意义就已经被颠覆了,而在这颠覆的伦理关系里,不管是《俄狄浦斯王》中儿子杀死父亲的悲剧,还是《列王记》中父亲杀死儿子的悲剧,都可能发生,而当现实以宿命的方式演绎着这两个文本,隔着隔音玻璃,彼此看见却听不见就变成了现实最大的隐喻: “我的儿子,知道你要写你的小说,让我非常开心!”

那张但丁·罗塞蒂的《红桃皇后》的画作从包里拿出来,交给作为犯人的恩维尔,红发女人说: “完成后,把这幅画放在封面,也写点你漂亮母亲的青春。这个女人,看,有点像我。”意味着要把自己写进小说里,而这在更大意义上抹除了自己作为现实中的最大的因,抹除了伦理颠覆带来的悲剧,或者说,把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一本小说,这是逃避,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书写,因为这从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别忘了,其实你的父亲也曾想当个作家。”又回到了原点,因为杰姆在自述中就说过: “事实上,我曾经想当作家。”

作家是写小说的作家,小说是现实之外的存在,在文本里他可以创造可以虚构,而所有写作的欲望都来自于对现实的逃避,但是当一本小说又以轮回的方式走向起点的时候,现实不仅无法逃避,反而以更加残忍的方式把现实推向了宿命的结局。如果把杰姆想要当一个作家作为起点,那么现实就是他难以逃避的最初影子。很小的时候他虽然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为经营药店的父亲送饭,但是父亲的角色是缺席的,父亲总是和左派的朋友在一起,而当杰姆到药店之后,他们便打住花头,不再讨论任何政治话题,而之后的军事政变,则完全让父亲从生活中消失,他被带走,从此没有再回来,而家里只剩下母亲。

杰姆是察觉出父亲的缺席并不仅仅是政治原因, “有时,他们很久谁也不理谁,几乎不说话。或许,他们不再相爱。”这是一个关键的线索,也就是说,缺失了爱所以缺失了父性,而正是父性的缺席,使得杰姆和母亲发生了微妙的关系, “自父亲失踪后,我和母亲成为挚友。”这是在情感上已经开始发生了颠覆,杰姆和母亲之间的挚友关系已经在杰姆的世界里埋下了一种乱伦的种子。而对于他来说,萌发他心中 “俄狄浦斯情结”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在 “德尼兹”书店当店员时阅读的那些书,除了儿童文学、凡尔纳的科学小说,爱伦坡的小说,以及各种诗集、历史小说之外,那一本弗洛伊德的选集却 “改变了我的一生”——一种自身命运的注解,在一篇文章里,而这篇文章就是关于梦,关于俄狄浦斯情结,而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写小说。

遇到挖井人马哈茂德,似乎改变了杰姆的生活,因为跟着他我开始离开家离开伊斯坦布尔,也离开了母亲,而恰恰是马哈茂德的出现,使节目找到了一种缺失的父爱,他叫杰姆小少爷,挖井时对他鼓励,休息时聊天,马哈茂德的慈爱和亲近,以及权威,让杰姆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让杰姆在正常轨道上成长。但是在那个有6200人口的恩格然小镇,当我看到高个子的红发女人,便打开了我的另一个世界, “我的灵魂隐约感觉到这种美好源于刚刚在门前见到的那个漂亮的红发女人。”又如梦幻一样,只不过这次打开的是少年杰姆的欲望世界。她美丽,她性感,她也神秘,而且是在 “警世传说剧场”表演,而那个剧场里上演的就是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当杰姆不断幻想和她在一起,甚至想要结婚,红发女人实际上就成为了自己梦境的投射物,而年龄比杰姆大的事实,又使得这个幻觉具有了和父亲同样的隐喻, “有时,我眼前会浮现出我们一起看书然后亲吻做爱的场景。在我父亲看来,最大的幸福,是年轻时和一个姑娘为了理想一起兴致勃勃地读书,然后娶她为妻。有一次父亲在谈到其他某个人的幸福时对母亲这样说过。”

终于那一次,杰姆遇到了红发女人,作为对梦想实现的第一步,他们的谈话中说到了马哈茂德,说到了杰姆的父亲,而这个线索又让红发女人具有不一样的身份,最后在那间房间里,已经结婚的红衣女人对杰姆说: “瞧,我和你母亲岁数相当。”杰姆第一次和女人上床,在那个夜晚他体会到了一种欲望的快感,而欲望的释放让他告别了梦,在现实的意义上完成了从孩子到成人的仪式, “我对于人生、女人和自己的想法豁然有了改变。红发女人教我认识自己,认识幸福。”相差两倍的年龄被忽略了,而 “和你母亲岁数相当”似乎再一次跌入了乱伦的映射中。

这是杰姆第二次违背了伦理,也正是这一次的违背,使他在面对马哈茂德的时候,陷入了某种欺骗 “父亲”的不安中,而当那次失手导致的泥桶掉落事件,似乎把杰姆和马哈茂德不稳定的父子关系变成了一场提前上演的弑父悲剧中。杰姆听到了惨叫,然后是死寂,在害怕中,杰姆没有救他,而是逃离了现场,甚至最后离开了那里,拿着父亲的旧行李箱坐上火车回到了伊斯坦布尔, “坐在车厢里,我的内心没有顺从师傅带来的自尊受伤的感觉,却有无边无际的罪恶感。”这是罪恶的开始,父亲失踪带给杰姆的是父性的缺失,马哈茂德变成了引导他成长的另一个父亲,但是事件中他以逃避的方式把父亲推向了深渊,那个俄狄浦斯情结似乎冥冥中控制了他,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无法消除的情结里,他生活在负罪的状态中。

回到伊斯坦布尔,求学,毕业,工作,乃至后来和艾谢结婚,杰姆的生活似乎走在正常轨道里,但是内心的负罪感却无法消除,他总是在问自己:马哈茂德是不是死了。而在这种看似正常的生活里,他和另一个女人、合法妻子艾谢之间却也陷入了某种宿命里,那次他们见到了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的,而父亲看到艾谢说的一句话是: “你找了一个很像你母亲的姑娘。”这是第一种隐喻,艾谢是不是和杰姆的母亲一样,会导致一个缺失的父亲?的确,结婚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也就是说,杰姆一直无法成为父亲,这成了隐喻,一种失踪的父亲和埋于井中的父亲双重缺失,带来的自我缺失,母亲、艾谢,甚至红发女人,则组成了另一个隐喻——杰姆爱着的人都是以母亲的身份出现。

父亲缺失,导致自我的缺失,爱上女人,却总是以母亲的身份出现,那么在这个错位的关系里,杰姆到底是儿子还是父亲?或者说,他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小时候看的是弗洛伊德的文章,后来看的是剧场里俄狄浦斯王的悲剧,结婚之后办公司听说的是伊朗的《列王记》,这所有的文本构成了多重的梦境,而不变的主题则是父与子关系的悲剧性,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是一种罪,《列王记》中鲁斯塔姆杀死儿子苏赫拉布,则是另一种罪,但是当这些悲剧在所谓的情结里发生的时候,是不是杀人者反倒变成了无辜者,而杰姆正是在这样的想法中,不断弱化对马哈茂德的负罪感,而他取名自己的公司为苏赫拉布,不是为了让父亲杀子的悲剧在现实中发生,而是为了弥补自己缺失的父性。

返回恩格然,似乎是杰姆的一次努力,也是为了找到自己,但是这为了消除自己罪恶的经历却揭开了一个又一个无法接受的现实。在那里他听说马哈茂德当时并没有死在井里,而是被人救起,之后一直生活在那里,直到五年前去世,但是在这个父性回归的同时,另一个消息是,自己的父亲曾经有过一个情人,就是红发女人, “就是红头发的居尔吉汗女士。以前她的头发是棕色的。您已故父亲年轻时候的情人就是她。”杰姆曾经和她上床打开了欲望世界,而当得知她就是父亲的情人,那么自己又是谁?父亲和儿子面对的是同一个女人,这本身就是一种乱伦。而这还不是最终的颠覆,当那个叫恩维尔的人写信给吉姆,并说自己是他的儿子时,杰姆也恢复了父亲的角色,但是恩维尔却是自己和红发女人生下的孩子,这是另一重父子乱伦的悲剧。

那么,在梦、小说、戏剧、电影的文本暗示中,杰姆是不是会走向悲剧?不管是如俄狄浦斯王那样弑父的方式,还是《列王记》中父亲杀死儿子,父子之间都不存在正常的关系,也不会再有和平的结局,就像艾谢所预言的那样: “晚上,我梦见你的儿子被杀死了。”当杰姆面对恩维尔的时候,他说的理由是,为了给马哈茂德报仇,这是一条隐秘的线,那次救出马哈茂德的是红发女人,之后他们生活在一起,马哈茂德照顾恩维尔,其实又变成了恩维尔的父亲,在这个关系特殊的三人世界里,父亲、儿子都没有亲缘关系,却变成了保护和被保护的关系,而红发女人呢?当杰姆的父亲、杰姆和马哈茂德都在她身边,她其实就变成了混合体,她不是把关系带向明晰,而是在更加混乱的状态中导致了死亡:就是在马哈茂德的那口井边,杰姆被自己带来的手枪,被自己生下的孩子杀死。

“我梦见你的儿子被杀死了”,这一句预言成真,也让《俄狄浦斯王》、《列王记》都从梦境中走向现实,而其实,在这个乱伦制造的悲剧里,并不仅仅和欲望、和成长有关,它在更大意义上折射的是社会性混乱。杰姆的父亲一直从事左派革命工作,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红发女人,他们的爱情似乎具有革命的意义,但是社会摧毁了他们的爱, “二十五岁上下,我还是个现代的广场戏表演者,一个激愤但快乐的左派,而非从古老神话和传说故事中挖掘警世意义的舞台剧演员。”所谓警世,就是希望为这个社会找到自己的父亲,找到保护者,而不是最后带来悲剧的俄狄浦斯王。

这便是一个国家的隐喻,土耳其这个遭受过创伤的国家就像一个孩子,他需要的是父亲的保护,但是就像杰姆一样,甚至和恩维尔一样,那个能保护自己的父亲一直处在缺席状态中,所以杰姆通过书籍制造梦境,而恩维尔则转向与西方个人主义, “因为他是个反叛的、西化的个人主义者……”这是一种分野,而个体的命运也折射着国家的矛盾心态,那个小镇恩格尔居住的都是战争之后的士兵,他们似乎被遗忘在那里,而无法回归的他们就像被抛弃的土耳其;那个剧场演出的是希腊悲剧,但是正如红衣女人所说,土耳其一直抵触希腊戏剧,这是一种文化上的拒绝,而拒绝可能的结果是故步自封。

如果不是拒绝,是不是就可以走向开放,走向自由,走向民主?这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就像世俗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对立面从来不是像恩维尔那样的自由主义,当城市发展起来之后,当伊斯坦布尔和恩格然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扩展的城市却毁掉了曾经的纯真,所以关于现代社会的选择,总是伴随着缺失,总是带来阵痛,所以在这种缺失和阵痛中,孩子就缺少了父亲的保护,所以无论是杰姆还是恩维尔,都在不正常的成长中走向了另一种极端,杰姆对于马哈茂德见死不救,恩维尔在井边和杰姆打斗,就像俄狄浦斯王和苏赫拉布的悲剧一样,他们其实都是无辜者,却最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或儿子,所以它们既不是原罪,也不是理性之罪,而是在和 “国家的敌人联手”中杀死了父亲或儿子,而这个国家的敌人就是专制主义。

卡尔·奥古斯特·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恰恰是杰姆的父亲推荐的,而其中讲述的却是干旱和洪水,为什么东方专制主义国家会出现干旱和洪水,就是因为在这些国家里运行着强大的官僚制度, “统治者在自己身边,也就是在官僚和后宫中,想要的不是有能力的人,而是完全服从自己的奴隶,整个机制便是如此运作。”而这正是杀人者, “这样对待自己妻子和臣子的那些皇帝,最后也会杀死自己的儿子。”所以杀人只是一种手段,不管是父亲杀死儿子还是儿子杀死父亲,他们是被专制主义控制下的牺牲品,而专制主义带来的干旱和洪水,就指向了一个中心词:水。

马哈茂德为了寻找水不断挖井,正像他所说: “一个地方若是存在文明、村庄、城市,都因为那里有井。没有无水的文明,也不存在没有师傅的井。”所以无水的现实,以及最后马哈茂德被埋于井中,才是文明的悲剧,才是父性的陷落。但是,陷落之后,想要重新寻找,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并不乐观甚至悲观的命运抉择中,红发女人作为关键人物,却又重新跌入到了一种迷局中, “公开探视中,我总是抚摸着儿子的胳膊、肩膀、后背和脖颈,握着他的手。他也同样握着六十二岁的母亲的手,并像个情人般尊敬地亲吻它们。”恩维尔爷爷的情人,父亲的女人,在那个隔音玻璃的另一面,六十岁的她又以情人的身份出现,一个梦又开启了,一部小说又要写作了,一出戏剧又要演出了,无法逃离的命运似乎回到了不真实的起点: “当然小说怎么开头,你更在行,不过你的书须是像我在最后剧中的独白一样,既发自肺腑,又宛如神话。”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

编号:B83·2180520·1480
作者:【法】保罗·利科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3年12月第1版
定价:43.00元亚马逊21.00元
ISBN:9787100097642
页数:541页

本书是法国著名哲学家利科后期的一部重要著作,也是其在1968年学生运动后 “自我放逐”30年的思想的结晶。在此书中,利科关注于个人同一性的问题。在他看来,个人的同一性既不是笛卡尔的 “我思”,也不是尼采的 “对自我的瓦解”,而是 “自身与他者的交织”。利科在此书中,从三个方面讨论了个人的同一性:描述、叙述与规范,即,谁在说话和行动?谁再叙述故事?谁负责任?对于利科来说,这是人生的根本问题,因为,人的生存与罪恶感这类问题都可以归为 “人是什么?”的问题,也即 “个人同一性”的问题,他认为,出于自指之下的统一体是一种 “依附关系”,根据这种依附关系,三种不同的身体可以包含在视觉中:一个是睁开眼睛的身体,另一个是为眼睛确定方向的身体。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而是 “为了他们”

我不相信你的命令有着让一个人能够违反未成文的和永恒的神律的力量:这些神律既不存在于昨天,也不存在于今天;它们是永恒的,无人晓得它们上溯到多远的过去。
——《安提戈涅》

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当安提戈涅说出的神律成为一种永恒,她是在呼唤这样的神律,还是在对抗中凸显了它的狭隘?当安提戈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面对的是底比斯取得王位的克瑞翁,面对他不能安葬反叛城邦的波吕尼刻斯的命令,面对一国之君的世俗权势,但是在她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一个无法僭越诸神不成文且永恒不衰的法。凡人只存在现在,在永恒的神律面前,自然无法避免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权力、地位也都会死去,而死之发生也正是她抗拒禁令的最大原因。

反叛的兄长波吕尼刻斯被处死,这是世俗权力导致的死,而当安提戈涅突破禁令将他埋葬,她也被权力处死,但是安提戈涅的死却以遵循 “天条”为由,所以在不同的死之间,悲剧便指向了它的意义,保罗·利科将其定义为一种 “确信”, “她引用它们是为了给自己确定信心,这样,她就确定了所有制度的人性(和太人性)特征的界限。”当安提戈涅被处死之后,克瑞翁的儿子海蒙,也就是安提戈涅的未婚夫站出来攻击父亲之后自杀,而克瑞翁的妻子听说儿子已死,也在责备克瑞翁之后自杀,在这个时候,克瑞翁才知道是自己一手酿成了悲剧,他似乎听到了那个占卜者对他说的话,说他冒犯了诸神。

如果说克瑞翁的儿子和妻子之死只是家庭内个体之死,波吕尼刻斯被处死也只是违反城邦利益而死,那么当安提戈涅将矛头对准克瑞翁以及他所代表的世俗权力的时候,她的死是不是用 “安提戈涅之怨”维护了神律的永恒性?她的 “确信”是不是制造了真正的悲剧而具有了更高的道德意义?而保罗·利科为什么要选择安提戈涅来论述他的道德 “确信”以及实践的智慧?黑格尔选择安提戈涅而不是俄狄浦斯王来主导那种伦理教育,是因为他看到了悲剧智慧,如雅斯贝斯所说,是可以在性质不同的冲突中 “为我们指出方向”,那就是悲剧在道德生活冲突的不可避免性方面说出了某种独特的智慧,但这种智慧看起来更多是一种在教育和教养中的净化, “这是特殊个体们的行动,它产生了不同性格之间的冲突。”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这样说道。

安提戈涅的特殊意义在于在一种神与人对立、城邦与家庭对立、男人和女人战的对立中,她其实是以 “妹妹”的身份出现的,也就是她既不是女儿,也不是母亲和妻子,这便具有了某种家庭意义,在维护了死者和生者、兄长和妹妹之间的关系中,她以自己的死给予了波吕尼刻斯一块墓地,这是把死者置于自然偶然性之上,她的意义是为了 “我们”,而 “他们”却消失在死亡中。所以在保罗·利科看来,安提戈涅不是净化了悲剧,而是提出了道德确信,那些英雄成为牺牲者,恰恰是作为精神力量的化身而存在的,他们在冲突中没有找到 “自身异化的精神”,以致于没有从 “自身的确定性”中受益,而最后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自身异化的精神,产生了冲突,这是和教养有关的冲突,是自身确定性丧失带来的悲剧, “这种自身的确定性是牵涉到自身意识的教育过程的视域。”也就是说,当悲剧从进化到道德确信,需要的就是认识到这种异化的原因,并且在 “实践的智慧”中以行动 “达到更高道德阶段”,利科认为,这种转变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是什么使伦理冲突不可避免?他认为社会人物性格的单面性和道德原则在复杂生活中的单面性造成了冲突;第二个问题是行动到底能带来什么解决办法?他认为, “在道德性引起的冲突中,唯有与道德分离的伦理诉求才能引发境遇判断的智慧。”也就是在从悲剧智慧到实践智慧的转变中,唯一的准则就是让道德确信避免做出单义性或独断性的判断和行动。

安提戈涅是一个悲剧故事,而在利科说出 “道德确信”的时候,他其实经历了另一种真切发生的悲剧,当利科在布拉格演讲期间,他的第四个儿子奥利维耶在巴黎跳楼自杀,在悲痛中,利科作了《行动的悲剧》的演讲,提出了道德引起冲突的根源,并提出了如何让行动从 “实践理性”的自大中走出来,找出 “自身异化的精神”的原因,并通过自身的确定性发现 “为了他们”有关的灾祸直接教训,从而走向真正的实践智慧。

作为妹妹的安提戈涅在伦理意义上实现了 “为了我们”的诉求,而自己的儿子跳楼自杀,保罗却要发现 “为了他们”的道德确信,似乎从私人意义上超越了 “自身异化的精神”,也在 “自身确定性”中发现了实践智慧。从 “我们”到 “他们”,不只是人称上的转向,而是在更大的范围、更深的归因上探求了自身性问题,那就是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的存在的意义。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而不是 “一个他者的自身”,正像 “为了他们”而不是 “他们”一样,利科赋予同一性一种蕴涵的意义,而不是简单的比较意义,这种蕴涵意义就是自身的 “自身性”包含着他者性, “以至于没有对方,自身也是无法想象的,而且一个进入了另一个之中”。

如何让自身进入他者?如何让自身作为他者的自身?在利科看来, “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具有三种哲学意图的共同点,一种意图是反思中介对于直接提出的主体具有优先性,当第一人称的 “我”表示了 “我思考” “我存在”,通过自身的反思,自身与我在自然语言的语法上对立起来;第二种意图便是将 “同一性”具有的两个主要意义,即 “相同性”和 “自身性”分离开来,并在他者、对立面、不同的、多样性等反义中建立关系;第三个意图,是在 “同一性-自身”中实施一种自身性,也就是在他者性和自身性形成一种辩证关系, “他者性不是——或者不仅仅是——比较,而是说它可以是自身性的构成部分。”这三种哲学意图可以归结为最终的一个目标,就是建立一种 “自身的解释学”。

自身的解释学无可避免地遇到一个哲学难题,是沿着笛卡尔的 “我思”之路确定主体的绝对地位,还是在尼采解构 “我思”之路上击碎那个先验的我?当笛卡尔说出 “我思故我在”的时候,似乎将绝对主体放在了首要真理的地位,我思的意义在于一种 “形而上学”的怀疑,也就是说在笛卡尔看来,我思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 “我”是游移的,是在引导怀疑,并且在我思中反思自身: “他不是那个人”。他是什么?或者说我思的我是什么? “因此,确切地说,我只是一个思考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一个理性,这些术语的意义是我以前不知道的。”而我思的思为了克服怀疑,所以思想是在提出怀疑的同时被提出来的,这是双重的怀疑,看起来是绝对的,但是笛卡尔却把 “我思”的确定性放在了从属于上帝的位置上,也就是它变成了 “第二等的本体论”。所以面对笛卡尔的 “我思”,为了避免主观主义的观念主义,他认为,我思的第二本体论恰恰是 “他者在我之中展现了它自己的存在”,在宏观意义上,自身问题就是从 “我思”中产生的, “我思” “应该能够伴随我所有的表象”。

尼采似乎早就无情地击碎了 “我思”,他的怀疑把谎言看成是真理,把真理看成是谎言, “真理是谎言的说法必须被纳入说谎者悖论的深渊中。”而在这种打破实证主义的做法里,尼采却给 “我”一种解释的权力, “在被尼采推到极限的夸张怀疑中,‘我’并不是表现为内在于我思之中,而是一种对因果类型的解释。”笛卡尔那里的我是被推崇的主体,尼采的我是受屈辱的主体,而在保罗看来,各种主体哲学中的 “我”都是 “非定点”的,也就是说,在话语中没有可靠的地位,关于自身解释学只是一种认识论,不管分析哲学还是行动哲学,关于主体对应的四种质疑方式: “谁在说?谁在行动?谁在说自己?谁是归咎的道德主体?”可以看出,利科其实就已经在主体本体论转向方法论中,确立了主体存在的真正作用,那就是行动,无论是 “谁在说?”以及 “谁在说自己?”中的说话主体和主体的自指,还是 “谁在行动?”中行动施动者的行动能力, “谁是归咎的道德主体?”中行动的道德归咎,行动都具有正当性,利科用三种方式来维护这种正当性,那就是描述、叙事和规范,而这也正是迈向一种自身解释学的规则。

要行动,首先要有身份,也就是 “我”如何具有一种本体论身份,如何在本意上被登记?这就是个人的 “同一性”问题。从语义学来说, “个人”被确定同一性只是确认 “某个事物”的同一性,而不是确认自身,也就是说,个人的个体化只是在摹状词、专名和指示词的 “算子”中才能被确认,但这并非是要确认特殊相,而是让个人成为一种 “基本殊相”,去除掩盖自身的 “同一化指称”,这就需要用 “归因”的方式找到 “同者”逻辑的力量,于是自身从个人的源始概念中找到了他者的线索, “从来就没有唯一的我。对他人的归属与对自身的归属一样源始。如果我不能把我的思想同时潜在地归属于一个个不同于我的他者,那么我就无法有意义地谈论我的思想:”这只是归属上的源始一样,要行动,就必须有话语和说话主体,利科从语用学进路上把说话行为置入问题的中心。话语主体是谁?是我,话语行为的目标是谁,是你, “我-你”建立的这种行为模式是去除了 “他”,第三人称成为一个非人称,但是利科认为,自指概念不是绝对的主体,而是 “源于反身性与同一化指称之间不断交错的混合体”,只有在和专名中建立 “铭文关系”,我的本意才能被登记,也就是说,当有这样的话语说出, “我,某某,出生在何时、何地”,那么, “我”和 “保罗·利科”意味着同一个人。

保罗·利科: “他我”是真正的思想主体

同一性也具有反身性,我自己和利科自己,混合在这个自指概念中,而从这个概念出发,在行动语义学中就有了 “谁”的问题,而这个谁只有在行动的 “什么”和 “为什么”中才具有意义,也就是说,即使 “谁”还没有回答, “什么”和 “为什么”的关系也具有行动的意向性,具有事件的本体论,也正是这种事件具有了意向现象学的意义, “行动语义学的任务就是确立目的论解释的规律形式与唯有动机也是一种原因才起作用的描述特征之间的关系。”但是, “谁”必定要出现,必定要登上事件的舞台,而谁就需要成为行动的施动者, “一个施动者必须能够自身指示,这样,他就有了一个真正的他者,同一个归属会以相关的方式归于这个他者。”——是什么和为什么这种原因的归因促使了因果性的产生,也促使了行动施动者的出现, “因果性就是‘在某些意义上’形成自身的。”

因果性只不过是一种行为的描述,而在描述这种静态之上,则是关于个人同一性的叙事,它需要一个叙事中介,而叙事中介就是在 “叙事理论中操纵行动理论和道德理论的中介”,也是对于自身的探究,它是实践的,也是伦理的。个人同一性,需要的是时间中的恒定新,也就是我是谁是不与 “什么”的问题相关联的,而这个恒定模式,利科用 “性格”概括,与 “承诺”具有对于自身的忠诚不同,性格的恒定性解决了相同问题和自身问题,性格就是相同性表象之下的自身, “正是它以后把性格置人个人同一性的叙述化之路上。”而之所以是性格,它所具有的一种伦理的向度,也就可以在叙事中介的作用下,从行动最终转向道德。

自身的性格,体现在伦理目标上,利科认为,这种关于自身的伦理目标包括三种,一种是以 “善的生活”为目标,第二是 “以与他者一道、并为了他者在各种公正制度中过上真正的生活为目的。”也就是把他人当做他所是的人那样来爱,这便是相互性观念;第三是在公正制度下实现和他者一样的正义,最后实现平等, “平等提供给自身的是一个作为每个人的他者。”这是三种伦理目标,而要变成道德诉求,则需要用 “规范”的方式构成 “有限实现”:一方面要考察生活的期望,去除普遍性,第二是要建立正义的原则,从契约到律法,在他律中达到自由的目的。而自律何在?这便是利科所说的 “确信”,就是避免 “性格”单义性造成的冲突,在自身确定性中化解悲剧,在实践智慧中 “达到了更高道德阶段”。利科认为,必须从制度、尊重和自律中化解冲突, “我们坚持认为它是以 “善的生活”为视域,以审慎为中介,以 “phronimos”(审慎的人)为行动者,以各种特殊的处境为切入点的。”

“善的生活”是伦理的最终目标,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利科认为 “规范”的意义在于建立一种真正的良心意识,这是对于你我,对于他者的一种结合,因为良心所指向的本体论就是自身性的自我,也是作为自身的他者, “自身性都是以生命概念为中心”,在生命这个道德和伦理目标上,作为一个自身的他者便成为一体: “面向自身再现某个东西,就是把把它吸纳到自身中,把它包括在自身中,因此,这就是否定它的他者性。”

自身中的他者,作为一个他者的自身,在描述、叙事和规范中,在善的生活、公平的制度和良知中,最后指向的是道德实现,指向伦理生活,指向的是实践智慧,这也许是利科在自身性问题上探讨三种哲学意图的真正目的,而这也是他认为作为哲学家在自身的解释学中起到的作用:

哲学家作为哲学家,必须承认,他不知道、也无法说这个作为命令来源的他者是否就是我所设想的某个他人,或者一个可能凝视着我的他人,或者是我的祖先,没有任何有关他们的呈现,我欠他们的众多债务构成了我自身,或者是上帝——活着的上帝,不在场的上帝——或者是一块空地。面对这一有关他者的疑难,哲学话语中止了。

象征理论

编号:B83·2180520·1479
作者:【法】茨维坦·托多罗夫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04年05月第1版
定价:29.00元亚马逊14.20元
ISBN:9787100034678
页数:412页

象征是美学和文艺理论里的一个重要问题,它同时还涉及到心理学、逻辑学、语言学、符号学等同人类思维有关的许多学科。茨维坦·托多罗夫上世纪60年代初赴法随著名符号学家罗兰·巴尔特学习文学理论,博士论文为《文学与意义》,1967年在巴黎正式出版,托多罗夫在法国以介绍俄国的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开始出名,他的第一本书《文学理论》就是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的文集。1977年,他发表了《象征理论》,着重分析了历史上诸家有关象征的学说,1978年他又出版了《象征表达与诠释》,在分析了关于语言象征的看法后,他提出了诠释理论,介绍古代圣经注释家和语文学家的诠释策略。


《象征理论》: “理论”一词用的是复数

既非古典主义,又非浪漫主义,而是分类的、多功能的、异向的——我认为这就是今天我们用来对待过去的态度;或具体地说,这就是导致我写出这本书的观点。
——《几点考虑》

古典派说,作品摹仿的是自然,浪漫派说,摹仿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艺术家;古典派认为,作品中的诗具有不变的本质,浪漫派则认为,诗歌是个自足的整体,而且在任意性的整体中构成了自身;古典派在 “偏离主义”中寻找美学价值,浪漫派则在革新中建立象征体系——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间的差距,似乎在两本书的书名中得到了印证:1767年,博泽在浪漫主义转变前夕出版了古典语言学的最后一本著作,题目叫《普通语法》;而半个世纪后,当浪漫主义确定了自己的体系之后,威廉·冯·洪堡则出版了现代语言学的重要著作《人类语言构造的多样性》——从 “普通”到 “多样”,在茨维坦·托罗多夫看来,就是一种本质意义上的转变,甚至,从语法到人类语言的构造,也是把象征理论推向了一个多元化时代,而这个多元化时代的到来,则使得象征理论进入到了摆脱摹仿的 “复数时代”。

复数就是多元,就是多样,就是多功能,虽然托罗多夫还是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谈论象征,但是很明显,他希望在这种多元构建中为象征找到更多的通道,甚至在古典派和浪漫派观点和行动相异的判断上,他想要的并不是作出谁对谁错的二元性结论,而是希望寻找到 “既非古典主义、又非浪漫主义的第三种立场”,并且相信这第三种立场正在形成,而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建立 “真理的学说”,就如他在最后的 “几点考虑”中所说: “我今天却相信规范和话语的多元性:既不是一个,也不是无数个,而是好几个。”—— “好几个”就是建立一门即非普通语言学又非单纯象征理论的 “语言象征学”。

第三种立场,跨学科建设,托罗多夫显然只是一种设想,当他被这本书研究的对象确定为 “象征”的时候,他其实只是在时间维度里梳理象征这一现象,而非从本体论上阐述象征,所以很明显,托罗多夫书写的是关于象征现象的 “多种描写”,甚至只是象征作为符号的发展和演变历史, “我的研究则属于符号学史的范围。”但是即使是一种客观的历史学著作,特罗多夫也以一种多元化的思路来厘清象征、符号、语言之间的关系,而他所涉及的门类则包括符号学、修辞学、美学以及人类学、精神分析、语言学和诗学等几个人类科学—— “谈到象征的同时也要谈到符号与诠释、使用与享受、转义与形象、模仿与美、艺术与神话、参与和类似、凝聚和移置,以及另外一些概念。”

古典派和浪漫派真正分野的18世纪是托罗多夫考察的一个时间点,也是他组织 “复数”的象征理论的一个关键时期,在这跟时间轴之前,有符号学、诠释学、修辞学,而象征作为一种符号,则是从圣奥古斯丁开始的。符号这个概念在古希腊哲学中就不断被提及,亚里士多德在《解释篇》中说到: “嗓子发出的声音象征着心灵状态,书写的语词象征着嗓子发出的语词。”在他看来,词语只是象征的一种特殊关系,甚至认为声音和意义不构成依据,也就是说,声音符号和意义之间构成的是无理据关系。这是对符号进行思考的第一阶段,而到了斯多葛派,对象征进行思考则进入了第二阶段,他们把能指、所指和事物联系在一起,但是这种联系也是机械的,也只是涉及到语言符号而已。

同样,在符号的逻辑学阐释中,亚里士多德运用符号只是从一个命题转到另一个命题, “一种存在物的存在或产生导致另一种事物的存在或产生,则不论后一种事物出现的早晚,前者都是后一种事物产生或存在的符号”,而没有从一个谓词转到另一个谓词,也就是说,这种转移是实体和实体之间的转移吗,不涉及到事件,而当从实体转移到事件,则意味着符号的非语言象征现场开始出现。而在斯多葛派那里,符号理论和论证理论结合起来了,这种结合促使阐释学慢慢成形,他们建立了词语间的间接意义,也就是在讽喻基础上扩展了象征,这便出现了显示符号之外的追忆符号,伤疤对伤口,刺穿心脏对死亡,以及烟和火之间的关系就属于追忆符号。

虽然没有为诠释学加你直接的理论构架,但是在奥古斯丁那里,正是因为用于宗教目标,符号理论才慢慢成形。对于奥古斯丁的解读,托罗多夫集中在他写在《论辩证法》的两句话里,一句话是: “符号是把自己展现在意义之前,并且除自身之外还给精神指示出别的内容的那种东西。说话就是借助发出的声音提供一个符号。”托罗多夫认为,这一句话具有两个开创性的贡献,一是奥古斯丁认为符号有着和自身的非同一性,也就是可以提供符号之外的意义,而另一个符号性能则是强调词语只是符号的一个种类,这也构成了符号学的理论基础。奥古斯丁关于符号的第二句话是: “语词是事物的符号,当它被说话人发出时可以被听话人听懂。”这个定义突出了符号的两种不同的关系,一是符号和事物之间的关系,符号已经具有了指称和表意的作用,另外,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通过符号建立了交际的领域。

两句话,四个重要阐述,奥古斯丁已经成为符号学家,也奠定了西方符号学的基础,虽然奥古斯丁的诠释是为了宗教目的,在他看来,那个唯一的上帝也使得符号的所指染上了神圣的色彩,但是他却区分了象征和语言,并把语言看成是符号之一种,更重要的是,他明确区分了在语言分化之前的 “话”而我们了解的 “话”——当上帝具有神力,他的内心有一种 “话”,而把这种话变成外部的 “话”,就需要用符号来 “表达”,也就是说,词语作为符号,并不直接指示一种东西,而是表达。在总结古希腊哲学对于符号的认知,奥古斯丁根据自己的研究,将符号理论用到了神学和《圣经》的注释中去,这样在托罗多夫看来,在戏仿思想史上第一次创立了符号学科学体系: “别人以前在修辞学和语义学的范围里谈到语词问题,他却把它扩大到符号方面,而语词在其中只占有一席之地。”

这是象征理论的符号学应用,而在符号学之外,则是修辞学的兴起,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学是一种说服别人的艺术,他在《修辞学》开始就说: “修辞学就是在一定的场合通过思辨发现适当的说服别人的方法的能力”。在这里修辞学的对象是他人,目的是通过雄辩在他人身上起到作用,也就是说,修辞学所用的语言符号是一种行为,而这种行为是说服别人,所以具有了天生的实用主义特性,西塞罗也认为, “只有让自己的言语适合每一种情况的人才是雄辩者。”有用论在托罗多夫看来,恰恰是修辞学的危机,因为要让语言有用,要让言语具有力量,只有在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才有可能。这是旧有的雄辩术遇到的危机,而新的雄辩术在抛弃了实用主义之后,开始追求话语的内在质量,也使得修辞学走向了文学,昆体良到封塔尼埃,修辞学接受了诗这一新的对象,以期达到美的目的,而这无疑使修辞学走向了第二次危机,那就是把言语本身作为享受对象,最后甚至变成了谎言, “雄辩术就如美女一般,它的魅力太强大了,你是很不容易攻击它的。人们如果真觉得被欺骗是一种快乐,则即便揭露那些骗人技艺的毛病也枉然。”在危机中,修辞学其实走向了终结,即使古典修辞学在转义的道路上试图挽救言语本身,使得辞格也成为一种形式,最后一切能指都成了辞格,托罗多夫把古典修辞学的衰败原因归结为两点:第一是因为取消了赋予某些语言形式的特权,第二则是理性主义受到经验主义的排斥,思辨构思被历史研究所替代。

符号学是将象征从语言体系中挣脱出来建立自己的关系,修辞学似乎让象征又回到了语言本身,而在符号学和修辞学之外,象征理论还在美学上进行了探求,而在修辞学消亡之后出现的美学,则直指摹仿说,古典派拘泥于摹仿原则,力图展现和被摹仿的自然毫无二致的作品,则当然不是美学的初衷,所以在这个转折时期出现了偏离思想,一种是以施莱格尔和莱辛为代表的 “第一等级的偏离”,也就是对不完美的摹仿,而乔纳森·理查森、德·比尔、费奈隆、狄德罗为代表的则是 “第二等级的偏离”,开始摹仿理想,摹仿理念模式。而其实在摹仿的偏离中,重要的观念产生了,那就是摹仿必须有一种理据性,而这种理据性就是在符号的能指和所指间建立关系,正是这种理据性的提出,使得美学也纳入到了符号学范围。

于是,迪博提出了对艺术进行符号分类,他阐述了绘画和诗歌之间的对立, “绘画同诗不一样,它并不使用人工符号,而使用自然符号”;他把文学的表意过程也分为两个阶段,词语首先唤起它们作为任意符号的表达概念,然后这些概念在想象中组织起来让我们感兴趣的画面;所以,他区分了诗的三种美:只是由声音产生的、单纯意义产生的美、最后是两者的和谐关系引起的美。理据性成为摹仿学说的一个转折点,哈里斯认为,意象和语言是两个不同的系列,而狄德罗则把诗歌话语和日常生活话语对立起来,莱辛则把艺术摹仿和诗歌符号的任意性联系起来,从而使得理据性成为符号的一个重要特征, “隐喻是借助无理据符号构成的有理据符号。”

这些人的观点为浪漫主义的到来奠定了基础,而托罗多夫认为,勾画了浪漫主义美学轮廓的第一人是莫里茨,而且, “莫里茨进行的革新的确是彻底的”,这种彻底性包括:他把摹仿说从摹仿程度的副词变成了摹仿对象的濒于,而且认为,摹仿的终点不再是作品,而是艺术家, “ “天生的艺术家不能满足于观察自然,而应该摹仿自然,把它当作原型,同它一样行构造和创作””在这个基础上,他认为艺术作品就是一个世界,是一个自足的整体, “它所取得的同自然里存在的相似,据此,它又构成了一个存在于自身的任意整体。”也正因为和自然相似,他甚至不需要表明同世界的关系,所以美不需要外部的理由,它是 “不及物的”, “我们自己是存在的,这就是我们最重要、最高尚的思想。而把艺术创作当成是一种主动的活动能力,莫里茨甚至认为,对立才能构成美,因为艺术作品的目的就是实现对立物的融合和相对双方的综合, “高级的悲剧美是由对立面的并列构成的”。

莫里茨作为浪漫主义美学的第一人,就是在理论上提出了艺术作品的不急无心、协调性、综合性和不可言传性,而在施莱格尔的《雅典娜神庙》中,就有了浪漫主义的第一个宣言,而在《艺术理论》中,他引用谢林的话说, “美是对无限的象征复现”,而要让无限显示出来,就必须以象征的方式, “作诗(这是最广泛意义上的诗,它是一切艺术的基础)不是别的,就是不断地用象征来表示。”也正是这一理论阐述,使得浪漫主义美学就变成了一种符号理论。

浪漫派无论在象征的对象、主体、美的定义和艺术作品的整体性上,都解构了古典派的观点,而当象征成为一种符号学,在理论的复数意义上,又衍生出了人类学、精神分析、语言学和诗学上的符号理论,而这些学科的符号学运用,其实是将本义于引申义、寓意和象征、本义符号和移用符号等二歧式关系,统一纳入到大符号体系。人类学意义上,象征理论是为了在自称 “没有象征思维”的人身上发现象征思维,不管是原始语言还是野性语言,最后都是事物取代了符号,能指和所指具有了等值意义, “一个象征能指表示好几个象征所指,原因并不是缺乏系统,而是因为每个象征所指又可以转变成象征能指。”

在弗洛伊德那里,用 “语言的风趣”和 “思维的风趣”建立的象征体系,则通过凝聚、复因决定、影射、间接表象、统一、移置、谐音游戏、多用途、双关意义等方法使得精神分析变成了修辞学和象征学,不仅拓展了生理心理学的应用范围,而且在 “释梦”中建立了革命性的象征理论, “可以把弗洛伊德著作里阐述修辞学和象征学的漫长过程概括成一句话:弗洛伊德在这方面的贡献巨大,但它并不在他所想象的地方,也不在他的门徒所认为的地方。然而他的贡献并不因此而逊色。”在索绪尔的语言学里,符号最重要的特性是任意性,而且是根本特性,但是他没有区分语言之外的符号存在,所以象征的理论受到了限制。而在雅各布逊的诗学理论中,语言作为自身而被感知,从而把诗学语言当成了一种以自身为母的语言,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浪漫主义的传统,但是他更进一步,他认为诗学的对象不是文学作品,而是文学手段, “诗是一种逐渐变得不透明的言语。”这一定义就是把感知语言本身作为诗学的意义,所以托罗多夫认为, “雅各布逊自始至终在同各种各样的简化论者、同那些想把言语说成只有一种表达系统的人进行斗争。”

象征理论在后浪漫主义时期,运用在列维-布留尔的人类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雅各布逊的诗学中,很明显,这些多元的运用,以及理论和实践的再一次升级,都是象征理论本身带来的一种变革力量:从普遍性到多元性,从摹仿到创作。而从固守传统的古典派到革新的浪漫派,内在的力量就在于探索一种真理的学说,当托罗多夫站在复数的理论之上的时候,第三种立场,第三条道路,似乎又成为新的力量,在多功能、异向的象征之路上继续前行,而这种力量本身也成为象征的符号,就如施莱格尔阐明浪漫派观点时所说: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理想,艺术家的努力就是为了实现这种理想。

耶稣传(上、下)

编号:B82·2180520·1478
作者:【德】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3年11月第1版
定价:74.00元亚马逊36.20元
ISBN:978710007365301
页数:934页

“现在这《耶稣传》则是特意为普通人写的,我特别努力不使有一句话是任何一个有学识或有思想的人所不能理解;至于专业神学家们是否也愿置身于我的读者之列,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在德国,十九世纪宗教与哲学都经历了最深刻的发展和变革。青年黑格尔学派的代表人物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对于十九世纪德国宗教与哲学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是从黑格尔向马克思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是西方文化思想发展史上的一部转折性著作。在由它颠覆的西方传统基督教神学神圣世界的废墟上,现代神学、人类学、宗教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等现代思想逐步生成。书中批判了基督教的一些错误的观念,比如神迹的说法。


《耶稣传》:恢复历史的纯朴人性面目

加在耶稣形象上的每一神话色彩,不仅模糊了耶稣历史真面目,反而被遮盖在上面的神话色彩破坏得无影无踪了。

上下册,两卷本,《耶稣传》被合拢是今天的一个常规动作,也是今年阅读计划里的正常一步,但是当它接近一个特殊节点的时候,这种巧合是不是会被赋予某种神奇性——明天是平安夜,也许会听到 “在地上平安归与他所喜悦的人”的颂歌;后天是圣诞节,也许会有 “你们要看见一个婴孩,包着布,卧在马槽里,那就是给你们的记号了”的传说。颂歌和传说,早已在那里书写了神迹,而一本书只是一本书,既没有巧合意义下的神奇性,也不是在阅读中被赋予神话色彩,但是,当一本书的阅读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发生,最担心的不是沾染上某种神话色彩,反而是悖反意义中出现的妖魔化。

抵制洋节,已经愈演愈烈,各种相关活动以公开或者秘密的方式被禁止,甚至于有学校抛出了 “圣诞是一种耻辱”,声势之猛完全超出预料,这是文化自信?还是一种幼稚病?甚嚣尘上的消息其实都在我的见闻之外,他们的荒谬教育,他们的故步自封,他们逻辑上的混乱根本不需要辩驳,但是,这样一种妖魔化宗教的做法,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如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所说的,是一种 “不自由”?是不是也需要在返归历史的过程中寻找真正的宗教意识?神圣化和妖魔化是两个极端,当一本书被打开,被阅读,其实需要在冷静和客观中定义一个真正的人,就如施特劳斯所提出的: “拒绝超自然的援助,一切听凭人类自身和世界的自然秩序,这样的一种宇宙观,是否真正适合于人民和实际生活习惯?”

耶稣到底是谁?他是大卫的子孙、上帝的儿子、第二个摩西,或者是先知弥赛亚?当斯特劳斯将书名取名《耶稣传》的时候,其实已经充分表露了他的写作目的,那就是为一个人作传, “按照现代概念,传记的主人翁必须完全地、明确地是一个人。”耶稣是人,是一个出生到死亡的人,是一个活在历史中的人,甚至是一个普通人, “现在这本书则是特意为普通人写的”——改变29年前第一版《耶稣传》为神学家写的目的,这就是施特劳斯转变的态度。但是,他为什么要冒险把一个已经具有神话色彩的人物从圣坛上拉下来?为什么要突破教会和教徒的禁忌赋予他人的存在?为什么要把耶稣的神迹从宗教中驱逐出去?

“我们共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要恢复已经被湮没了的历史,而是要协助人类精神从教条的压迫奴役下进行自我解放;我完全同意,历史的探索和一般的哲学教育,是达到这一目的最好方法。”在序言中施特劳斯这样说,很明显,他这里有两重任务,一是要以为耶稣利传的方式破除人们对他的神化,解除在精神上的教条式奴役,也就是要打破人们对基督教的迷信和狂热;这是破的目的,而破的最终意义在于立:要让耶稣活在自己的历史里,并且在历史的教育中,恢复期哲学意义:人之为人,人性之为人性,是一种超越历史、宗教的力量,它指向的更是现在这个活着的时间: “我把德国人民看作是进行宗教改革的人民;我以为宗教改革不是一桩在过去已经完成了的事业,而是必须继续进行并在将来进一步完成的事业。”

耶稣是一个人,写《耶稣传》是为了人民,这就是施特劳斯真正的目的,所以在他 “写给我的兄弟威廉·施特劳斯”中说:

在把本书献给我的兄弟这件事上,我是把他看作人民的一个代表的,相信在本书为之而写的德国人民当中,有许多人正和他一样;许多人在二天的辛勤劳动之后,以阅读严肃的书刊为他们最好的慰藉;许多人具有异常的勇气,不为习惯的和教会的常规积习所囿,对于有关人类的最重要的问题进行独立思考;我还可补充一点,他们具有一种更为稀罕的能力,能够看到在德国,在把群众精神从迷信中解放出来,并引进一种纯粹人的教化以前,至少政治自由和进步就不会巩固。

已经很明确了,一本书并不只是一本书,是为了让人们理性地、独立地思考,是为了让人不迷信,是为了政治自由和进步——这些是人性中真正的宗教意识,既相信宇宙是由一个精神的和道德的力量在管理着,又体会到真正的 “服侍”是道德上和精神上 “意向和内心的崇拜”,也就是说,德国人要想在政治上只有,就必须在精神上、道德上和宗教上实现自我解放——耶稣是一个人,我们每个人组成的 “人民”也是独立、解放、理性和具有 “意向和内心的崇拜”人的群体。

但是这个目的并不是简单的,容易的,在通往人民的道路上甚至困难重重。曾经有很多人试写过耶稣传,1768年出版的赫斯的著作是赋予福音书故事以一种传记的形式最早的尝试质疑,但是很明显赫斯本身的信仰也带有唯理主义的色彩,赫尔达的尝试则是对于神迹的自然主义解释,其中还有象征主义的倾向;保罗斯遵从因果律,采取了斯宾诺莎和康德哲学的一些原则,施莱马赫从基督的宗教感情出发,把他作为一个历史存在,树立了某种人类的典型和理想,具有了历史性——这其中也有反动和妥协的代表。而在这并不系统的试写中,局限性也是明显的,所以从书写耶稣传的历史意义上,施特劳斯提出了自己的写作方式,那就是批判: “必须把全部都扔进批判的坩埚中去,以便看一看在掺进来的杂质分析出来之后,剩下来历史的黄金是什么。”而批判的唯一原则就是把耶稣放在历史中,把福音书的故事放在历史性的考察里, “只有当我们对福音书记载的可信程度加以不遗余力地充分考察以完成求实工作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具备一种求实的传记的概念。”

人们说到耶稣,一定是在神学意义上的耶稣,一定是伴随着圣经经文的耶稣,《新约》里有四部福音书,有人认为,四部福音书对应着世界是方的、世界有四种主要的风,而这无疑是另一种外在的神迹,施特劳斯认为,这种认识是 “和我们本身的时代——理智的或理性的批判时代——完全背道而驰的精神”,所以他考察了四部福音书的来历,他认为,其中的三部福音书在二世纪开始后就存在,而且从记载的故事来看,很可能是来自于同一个材料,或者是 “一人用了另一人的著作”,也就是说,它们具有某种同源性;而第四福音书,也就是《约翰福音》,在二世纪中叶的时候还没有出现,但是在末期的时候,却和其他三部福音书成为教会公认的作品,从这个过程来看,很可能这部福音书来自异国土壤, “在和耶稣生活在一起的那群人当时所不知道的哲学势力的影响下产生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特征,里面明显有和前三种福音书不同的观念, “犹太人总是大大地并且反复地误解耶稣和他的门徒的话,从耶稣幼年时即着手的对于他的生命的谋害,一再地遭到了失败,这一切在我看来,也都是一些虚构的东西……”也就是说,这部特殊的福音书 “完全可能是一种哲学的和有意识的虚构的混合物”,而这正是将耶稣从一个人变成神-人的推动者。

而四部福音书都具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 “没有一本福音书是单纯以叙述历史为目的而写的。它们都是为了证明一些事情,讲授一些事情,并通过讲授而进行宣传,而且这种目的对于历史的描述不会没有影响。”这便是所谓神迹的记载,所谓神话的观念,而神迹和神话是历史之外的异质成分,是妨碍 “事物间的因果关系的”,而产生神迹的最大可能就是把犹太人对弥赛亚的期望转移到耶稣的历史中。在第二卷中,施特劳斯梳理了耶稣神话故事的形成和发展,从耶稣神话的早期历史,到耶稣公开生活中的神话故事,再到耶稣受难受死和复活的神话故事,通过福音书的对比和阐述,一一分组进行批判,他的目的就是发现神迹产生的根源,从而 “尽可能以耶稣生平的时间顺序为线索”寻找耶稣的历史存在。

比如,耶稣被捕拿的故事,过去基督教界的传说是,犹大作了捉拿耶稣的领路人,领路人的作用,就是向官员和犹太教统治集团致命耶稣所在地之路,而且还用 “接吻”的暗号,向他们显示了他们所不认识的耶稣。但是在福音书里,似乎情况有所不同,《约翰福音》作为第四福音书,上面记载说,当人们出现在园子里的时候,耶稣却问了一句他们找谁,这是耶稣超自然能力的体现,而当他们说找撒那人耶稣的时候,耶稣直接回到: “我就是。”——不是被犹大 “接吻”,而是自己自报家门,这里就暗含着一个关于神迹的线索,《约翰福音》在第10章18节上说, “没人夺我的命去,是我自己舍的,我有权柄舍了,也有权柄取回来。”而这句话不仅是对于耶稣 “我就是”的补充说明,而且应验了《旧约》中关于先知的寓言,也就是说,按照精神意义来说,凡是天父赐给他的,他一个也没有失掉;另外,施特劳斯认为,如果是犹大亲吻耶稣,意味着说出的话是 “就是他”,而 “我就是”这种说法赋予了耶稣一种伟大人物的品格,因为 “在伟大人物一句话或一瞪眼的情况下被差遣的凶手就收刀入鞘或拔脚逃跑了。”所以,《约翰福音》用这重复了三次的 “我就是”确立了基督全部丰盛意义和位格,也契合了《旧约》的精神,《申命记》第32章第39节就说过: “你们如今要知道,我,唯有我是神,在我以外并无别神,我使人死;我使人活,我损伤,我也医治,并无人能从我手中救出来。”

其实,关于耶稣的神迹贯穿在《约翰福音》的全部,也体现在其他三部福音书里,所以很明显,福音书是以耶稣的神迹为线索,构建了耶稣的神话故事,而在这个意义上,耶稣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先知,是上帝的儿子,是第二个摩西,这些神迹在宗教团体的推动下变成了耶稣的 “历史”,所以这样的历史是一种神话,远离了人的真实存在, “他的一生被笼罩在一种不断使他高人的要素之上的辉耀的云彩里,但在远离人的要素的同时,也就远离了自然和历史的真实性。”施特劳斯认为,耶稣神迹之出现并不是偶然的,从第四福音书中可以看出,其真正的原因是犹太教里迷狂的宗教倾向,这其中有政治因素,有热情和狂信,也有超自然主义的需求,而正是这些非理性的因素,使得耶稣故事偏离了其真正的宗教意义,甚至在政治上、道德上被 “顽固的、心胸狭窄的犹太腐儒”所利用。

神迹的背后是一个被历史湮没的神,而作为耶稣的人在哪里?施特劳斯认为,犹太教的目的是在追求上帝的存在,而希腊教所追求的的则是人——从希腊哲学的演进来看,他们把全部的努力都用在改善一切真正人性事物方面,从柏拉图哲学到斯多葛派、伊壁鸠鲁学派,再到西塞罗的折中主义,似乎都为基督教的人性化做着准备,而最具犹太教性质的耶稣是弥赛亚这一点,从希腊教人化的意义上来说,并不是说耶稣自动符合了弥赛亚的预言而成为先知,而是相反,就如施莱马赫所说,耶稣的这种自我意识是从相信自己是弥赛亚开始的,也就是说,他意识到自己是弥赛亚,不是第一,而是第二,不是原始的,而是派生的, “我们一旦承认耶稣的前世意识是他的真实回忆,则他的真正人性意识就不复存在了。”也正是这个派生的意思,所以耶稣从来没有说自己是大卫儿子,也不说是上帝儿子,他选择是是 “人子”—— “他选择了一个尚未被确认为弥赛亚合格称呼的词来描述自己。”

耶稣是一个人,是活在历史中的人,是一个普通的人,施特劳斯为耶稣作传的目的,并不是要否定其宗教意义,就像斯宾诺莎所说的,为获得幸福,绝不需要凭借着肉体来认识基督,康德也区分了历史上的耶稣和涉及人类理性的、讨上帝喜悦的理想人性,或者说,那种理性人性是 “和在一种其本质取决于人类需要和爱好的世界上所可能获致的完全纯洁的道德意识”。这里就明确了耶稣的存在既有历史意义,也有道德意义、宗教意义,特别是道德意义和宗教意义具有崇高的神圣性,但是这种神圣性不是依靠虚构的神迹来支撑,而是要通过人具体表现出来,也就是建立一种理想的人性,而这正是施特劳斯书写 “耶稣传”的真正目的: “耶稣一生中主要表现的忍耐、温和、仁爱形象并未从人类意识中消失,而我们现在所称之为人性的一切正是从这些中萌发和成长起来的。”

神圣性不是神话,不是神迹,不是超自然的东西,而是人性中的忍耐、温和、仁爱,是人类 “能够改进而且需要改进的”,是典范的理想,而这才是真正的信仰,也是近代精神、宗教改革中的崇高目标,所以还原耶稣的历史面目,既是历史意义的,也是现实意义的,既是宗教意义的,也是人性意义的:

他试图尽可能恢复历史的耶稣的纯朴人性面目,而把人类得救同理想的基督及其道德典范联系起来,在这些道德典范里虽然历史的耶稣最初揭示了许多主要特性,但这些主要特性作为一种基本素质,仍然属于人类的共同天赋,其改进与完善,只能是人类的共同任务和工作。

论原因、本原与太一

编号:B34·2180520·1477
作者:【意】布鲁诺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98年01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2.30元
ISBN:9787100020237
页数:189页

1600年2月17日,那一把被神学点燃的大火,在罗马的百花广场上熊熊燃烧,被称为 “日神崇拜的殉道士”乔尔丹诺·布鲁诺被烧死。这位 “继哥白尼之后的天文学家”在火刑之前说的话是: “你们宣读判决时的恐惧心理,比我走向火堆还要大得多。”《论原因本原与太一》是布鲁诺的主要哲学代表作。从十九世纪初到二十世纪中叶先后被译成德、英、法、俄、西、匈等多种文本。该书确证:宇宙即太一,它是无限的、永恒的、统一的,有无数可居住的世界在宇宙中运动,太阳系只是其中之一。从而有力地驳斥了地心说,发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说。它认为世界灵魂是形式本原,是万物的真正作用因,但形式 “内在于物质”,并 “被物质所规定、所限制”,形式离开了物质便没有存在。


《论原因、本原和太一》:宇宙在我们之中

如果像我们曾说过的那样,物质从自己的怀抱中产生出形式,因而在自身中具有形式,那么,你怎能断言,对形式怀着热烈的欲望呢?
——《第四篇对话》

一本书,书名叫《论》原因、本原与太一》,价格25.00元,商务印书馆1984年1月第一版,这是一种形式?开本850*1168,封面白色,这也是一种形式?译文据苏联敦尼克译自意大利文的《布鲁诺对话集》转译,由苏联国家政治书籍出版社1949年在莫斯科出版,还是一种形式?扉页之后是布鲁诺的画像以及立于罗马花卉广场、雕刻家费拉里作的布鲁诺雕塑像,更是一种形式?形状、色彩、开本、定价、设计和板式安排,当一切都成为一种形式的时候,它在自身中的物质是什么?当然不是外部性呈现的封面、纸张,但是 “自身中具有形式”又在哪里?它是不是不以满足读者需求为出发点,只在自己的物质世界里成为 “世界灵魂”?

20岁开始独立思考的布鲁诺是形式?不盲从而被斥为异端分子的经历是形式?1600年2于恶7日被罗马教会焚毙是形式?当一种生命的形式变成历史,变成象征,是不是那种可以自己产生形式的思想会成为世界灵魂?有形体物质,无形体的物质,有形体的肉身,无形体的思想,如何在一本书里找到本原?找到内在的统一?其实如果直接翻到第四篇对话,这个问题更直接地放在那里,一个总是自诩为学识渊博的哲学家,一个自称懂72种半语言的学者,却在关于有形体东西的物质和无形体东西的物质中陷于了困惑,波里尼说: “物质被那些最懂得事体的人叫做‘女人‘,但是,这些女人为什么不能从自身中产生形式?波里尼的困惑不如说波里尼的质疑,女人是有形体的物质,那么这种自身的形式如何让男人把握?当亚里士多德说女人没有积极性而最后成了 “畸形和丑陋的原因”当普罗塔哥说: “对于我的敌人说,没有比给他一个老婆更糟的了。”当那个有身份的外国人遇到海上风暴的时候,首先把自己的妻子扔进了大海,女人作为有形体的物质是不是反而陷入了悖论?

“是她欺骗了我,也就是说,她是所有罪过的根源。”是因为波里尼似乎在泰奥非面前再也找不到女人真正的形式,或者说女人再也无法满足自己对于形式的欲望。而这个悖论在相反意义上也带来疑惑,就像格瓦西嘲笑波里尼时说的那样: “有许多人由于他们的妻子而感到最最幸福呢。”女人之形体,似乎本能地建立了一个控制者,而正是这个控制者使她成为一个客体,波里尼说: “如果你由于不知道什么是物质而不知道什么是女人,那你就向逍遥派领教领教吧;他们在教懂你什么是物质之后,还将教懂你什么是女人。”逍遥派和柏拉图一样,把实体分成有形体的和无形体的东西,而形式也分成了两类,一类是超验的,它们被叫做本质、本原、太一、物等,另一种形式属于 “一定的钟”,比如实体性,比如偶性。截然而分开,就是把自身中具有形式的物质和形体分开,就是把女人的形式当做是满足男人的存在,而在这样一种二元说里,男人的欲望自然成了某种物质,它控制形式。

所以泰奥非指出了亚里土多德的荒谬: “物质处在可能性中,你问他:它什么时候将处在现实中呢?许多人跟他一起回答道:当它将具有形式的时候。你再追问他一个问题:这重新具有存在的某物究竟是什么呢?他们懊丧地回答道:是复合物,而不是物质,因为物质永远是物质,它是不更新、不变化的。”物质只有在可能性中处在现实里,只有在可能性中具有形式,却又说具有了形式的物质又不是物质,因为 “物质永远是物质”,它又是不变化的,那么按照这种逻辑,女人作为一种形式存在,她到底是可能性的结果,还是必然的存在? “既然物质不从形式取得任何东西,那你为什么断言它对它怀有热烈的欲望呢?”这是泰奥非对波里尼的第一次质问,否定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观点, “如果像我们曾说过的那样,物质从自己的怀抱中产生出形式,因而在自身中具有形式,那么,你怎能断言,对形式怀着热烈的欲望呢?”这是第二次质问,却是在肯定女人不是形式这一种观点, “所以,如果你记得:它得到多少形式,也就抛开多少形式,那你就一定会允许我说:物质对形式是厌恶的,就像我也允许你说她渴望他们一样。”

物质和形式到底是什么关系?有形体物质和无形式物质是不是有着本质的区分?被切入到第四篇对话之前,在讽刺嘲笑波里尼之前,泰奥非其实就在阐述形式实体和物质实体的区别,就在论证世界灵魂的存在,而在第四篇有形式和无形式的对话之后,他再一次归纳总结了太一的性质。而其实,一切的讨论来源也是太一,只不过在提出问题的狄克森来说,是第一本原,而和第一本原在一起的则是第一原因,从第一本本原和第一原因又衍生出本原和原因。 “那么,泰奥非,您认为,任何东西,凡不是第一本原和第一原因的,都有一个本原和原因?”泰奥非提出的第一个观点是: “当我们把上帝称作第一本原和第一原因时,我们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同一个事物;当我们谈到自然中的本原和原因时,我们则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不同的事物。”也就是说,当上帝是第一本原和第一原因的时候,它们是同一的,即使在上帝身上具有种种偶性,也依然可以被认识,这似乎是一种神学的观点,但是当泰奥非说出 “避开不谈这个崇高的对象,将是正确的”的时候,其实已经将上帝放在了第一本原和第一原因同一的位置上,从而把话题置于神学之外,它是无限的,它是神圣的,它也是虚无的,也是偶性的,对于认识真正的本原根本没有用处。

那么回到没有上帝的地方,第一本原和第一原因不同的世界,其实就首先要区分本原和原因的区别,泰奥非说: “凡为本原者,未必都是原因”。点是线的本原,但不是它的原因,瞬间是行动的本原,开头的静止是运动的本原,但不是运动的原因,所以本原是比原因更为一般的概念,也就像狄克森理解的那样,本原是 “以内在的原因促进事物的构成,并存留在结果中”,而原因是 “以外在的的方式促进事物的产生,并存在于成分之外”。本原是促成事物的构成,且成为事物内在的一部分,而原因在外部产生了事物,在事物外在表现和形式之中。而这种具有形式意义的原因还可以分成作用因、形式因,作用因是和作用连在一起的,而形式因则是造成事物形式的原因。

在狄克森的理解之上,泰格非更进一步指出,促成事物具有作用的作用因是关键,它产生自然万物,而这个作用因就是普遍理智, “这是世界灵魂的第一的和主要的能力,世界灵魂是普遍的世界形式。”泰奥非提出世界灵魂,其实就是建立了一个世界理智,而这个世界理智是在神的理智之外的,神的理智是一切,而世界理智是 “创作一切”,另外还有单个事物自身的理智,它 “成为一切”。这一观点便完全变成了布鲁诺的思想,布鲁诺认为,存在着 “世界灵魂”,它具有真正作用因的性质,而且,不是从外部而是从内部起作用,也就是说,实质上,布鲁诺在他的自然观中消除了上帝。 “世界灵魂”没有意识,并且不具有个性。

“理智作为世界灵魂的一种能力,已经被称作自然万物的最近的作用因了。”上帝是最远的第一本原和第一原因,而世界理智成为自然万物最近的作用因,在这个世界理智中,宇宙灵魂 “赋予灵魂并提供形式,所以它是宇宙的内在部分和形式部分”,也就是说,自然万物不仅具有所有形式,还具有灵魂,具有生机,包括鞋子、靴子、马刺、戒指和手套也都有生机,但是这种生机指的是 “包含着物质和形式”,物质是精神实体,它只要找到合适的主体, “便力图成为植物,成为动物,并受理任何一个物体的肢体,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有了生机。”万物在自身中灵魂,这便是世界灵魂, “它在一切之中操纵着物质,并在一切复合物中占支配地位,它造成诸部分的组合与一致。因此,适用于物质的那种永恒性也同样适用于这种形式。”而这便是万物中的太一, “物质也好,形式也好,都是最最永恒的本原。”

布鲁诺:宇宙处在我们之中

所以在永恒的本原里,在万物的太一中,世界灵魂具有了了原因,也使万物有了生机,正如狄克森所说: “您视为本原的这个形式,乃是实质性的形式,它构成一个完满的类,存在于自身的种之中。”自身的种,去除了单一性,而在创造一切的属性中具有世界理智,具有普遍形式,所以泰格非更进一步,提出了统一论: “世界灵魂和普遍形式存在于一切之中,这并不能理解为在形体方面和在空间方面如此,而是说它们以精神的方式整个地处于一切之中。”这一切其实在实体意义上,分为了物质和形式,物质具有 “创造”的可能性,形式具有 “被创造”的可能性,但是它们并非如的模克里特所说,物质和形式相反,只有物质才是万物的实体,而是物质本身就可以区分为两种,一种是和形式对立的物质,另一种则是 “最高意义上的物质,它凌驾于物质与形式的这种对立之上”。

凌驾于对立之上,是不是就是统一?泰奥非认为,把物质从形式意义上分离开来,只不过一些技艺的操作办法,他们建立了对象, “从它、用它、并在它之中发生自己的作用、进行自己的工作”,并赋予它们以形式,但是这种只是记忆物质,真正的自然物质不是靠技艺的肉眼来看,而是考理性的眼睛来看。所以这种凌驾于形式之上的物质才是万物存在的统一体,甚至它超越了可能性,把可能性作为可能性的一切,而这一切便成为了宇宙, “宇宙是个宏伟的肖像,是个独一无二的自然,借助于全部物质的种、主要本原和总和,它也是它所可能是的一切,既不能给它增添什么,也不能从它拿去任一形式。”

“万物皆一”,万物的本原是太一,太一即使物质也是形式的第一本原,所以在物质和形式抹除了内外之别之后,有形体和无形体的物质也便不具有任何区别, “在绝对可能性和绝对现实中,丝毫没有差别。”所以就想男人和女人,欲望作为作用因对于形式的控制,便自动破解了。而破解的更大意义在于建立一个对立之后的统一体, “绝对可能性是统一的,现实是统一的,形式或灵魂是统一的,物质或物体是统一的,事物是统一的,存在是统一的,最大和最好是统一的。”它不生不灭,它不是物质也没有形状, “因为,它是一切,是最大,是太一,是宇宙。”但是这个宇宙不是静止的,而是变动的,而变动本身又是它的一种存在样式, “万物是怎样地处于宇宙之中,而宇宙又是怎样地处于万物之中;我们是怎样地处于宇宙之中,宇宙是怎样地处于我们之中。这样,一切便汇集于完善的统一中了。”

我们处在宇宙之中,我们也是宇宙,宇宙处在我们之中,宇宙也是我们,所以在统一之中,哲学所追求的智慧便出现了, “那些找到了这个统一的哲学家,便得到了智慧为其女友。智慧、真理、统一实际上是同一个东西。”波里尼自认为学识渊博,自认为懂得72种半的语言,却只是一种外在形式,是 “亵渎神圣”——而这种神圣便是真理,当波里尼这样的人被批判,就在和谐统一的太一里找到了真理,因为真理是美,是智慧,是众神明: “美归于众神明,愿一切活着的都来赞扬无限的、最简单的、最单一的、最崇高的和最绝对的原因、本原与太一。”

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

编号:B72·2180520·1476
作者:【美】艾尔伯特·鲍尔格曼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3年07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2.30元
ISBN:9787100095556
页数:247页

本书从中世纪开始,描述了科学技术、科学方法、经济发展以及宗教对现时代产生的重大影响,着重说明所谓的现代化规划利用技术与经济这两个利器,造成了 “一种以侵略性的现实主义、有条理的普遍主义和含糊不清的个人主义为特征的社会秩序”,这种社会秩序中的人变得冷漠、消极、不负责任、愠怒不快、自私自利、精神空虚。从 “结束和过渡”到 “后现代主义”,再到 “后现代主义”,最后到 “超现代主义”,艾尔伯特·鲍尔格曼以历史为脉络,梳理了社会秩序的演变,提出应实行 “后现代现实主义”,即恢复小社区的务实精神和富有韧性的精神,鼓励公众从事庆祝活动。此书为 “现代性研究译丛”系列之一。


《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肯定性正在出现

他们都赞美并且感谢这位即将离任的主教,称他是这个国家希望的化身,是一位具有婆罗门教特征与遗产的人,他已经成为穷人与无权势者的代言人,他向他们敞开教堂,他和妇女、少数民族、同性恋者拥抱。
——《第5章 后现代现实主义》

诵读了圣经,唱起了赞美诗,感谢主教,并且拥抱他。圣约翰大教堂,纽约,美国,1989年6月11日下午的这个活动,是用歌声、爱和信仰构建起的仪式,当主教保罗·穆尔即将告别主教区的时候,大家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神性和现实性的结合, “他把会众拥抱在他的歌声里,笃爱上帝的人们依次拥抱他。”其实,在这样的仪式中,穆尔对大家的拥抱并非仅仅是宗教意义上的,而是在 “现实主义”上的,艾尔伯特·鲍尔格曼称之为 “后现代现实主义”——当后现代贴上 “现实主义”的标签,或者当现实主义拥有 “后现代”的标签,这样的仪式后面是不是一种对技术时代的后现代主义的妥协?

“基督教就是这个活着的群体,因举行圣餐仪式庆典从而生气勃勃。”在艾尔伯特·鲍尔格曼看来,基督教是 “活着的群体”,而基督教所指向的是一个天国的城市,作为对现实的超越,这个天国的城市是一种理想构筑,而那些 “神性与现实性激励鼓舞群体”便成为通向这个天国城市的主体。在星期日下午的这个仪式上,与其说主教在完成一种个人意义上的告别,不如说是这个群体在创造和实践艾尔伯特·鲍尔格曼所说的 “焦点的现实”。

“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仪、与世界相联结以及起中心作用的力量,是焦点事物的标志。”主教是一个人的主教,告别是一个人的告别,但是他面对的是他们,面对的是 “与世界相联结以及起中心作用的力量”,星期日,大教堂,纽约,本身就具有焦点的现实所应有的 “共同的庆祝”的特点,而在这个仪式上,这种共同的庆祝又在群体意义上发挥了它的意义,诵读圣经用的是英语、西班牙语和法语,;吟咏赞美诗的是圣奥古斯丁的新约福音唱诗班、大教堂学校唱诗班、詹姆斯·泰勒;讲话的是黑人男议员、女议员、耶鲁大学校长和一位主教;而最后是妇女、少数民族和同性恋者代表和他拥抱……一切都是多元的,都是群体性行为,而他们就这样在仪式中成为 “会众”,成为 “笃爱上帝的人们”,就是在这样一个公共空间里,在群体性仪式中,在神性和现实性结合中,走到了 “焦点的现实”里,在 “共同的庆祝”中走向了 “后现代现实主义”完满结局。

一个片段,一个样本,代表着艾尔伯特·鲍尔格曼 “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从理论迈向了实践,在他看来,当身处于后现代环境中的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反叛,不是抵抗,不是躲避,甚至不是 “不停地到别处寻找超现实”,而是 “耐心地、充满活力地使自己顺从自然与传统”, “我们必须努力养成极大的耐性,以便在典型的后现代环境中找到种种焦点事物的位置,并加以培育。”而这正是化解后现代状况的一个有效手段。当艾尔伯特·鲍尔格曼以 “后现代现实主义”这个理论体系和实践样本来化解后现代状态,是不是真的可以跨越?那些歌声、拥抱和赞美诗,是不是真的具有神性的力量?或者说,这样一个焦点的现实是不是真的是一种 “肯定性”?

实际上,艾尔伯特·鲍尔格曼的范本只是提出了一种 “过度活动”的 “治疗方案”,而这个方案 “倾注于过度活动的奉献精神、宗教热忱”,过度活动曾经是属于经济和技术发展前线上的先驱们的职责和特权,当它开始走向多元群体的时候,是不是会导致平民百姓和先锋的脱节,或者当百姓生活在过度活动的支配之下,后现代的破坏是不是会加剧?虽然艾尔伯特·鲍尔格曼也有过担心: “过度活动是一种生活方式,它和本文前面考虑的关于预见与控制的谈论本质上是一致的。这种对正常秩序的破坏,始于现代。”破坏性似乎是过度活动先天的标签,但是当社会从现代主义走向后现代主义,当后现代主义在道德普遍性中渐渐陷落的时候,过度活动反而被艾尔伯特·鲍尔格曼当成是一种 “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并非是艾尔伯特·鲍尔格曼特别乐观,而是他选择以奉献精神和宗教热忱来妥协后现代社会带来的危机感。

其实并非是危机,艾尔伯特·鲍尔格曼甚至只是将后现代出现的状况称之为 “困难”,这无疑是弱化了整个时代的焦虑,甚至他从中还发现了那些肯定性的东西, “为了要超越现代的框架,我们必须允许超出现代性控制范围的事物,凭它们自己的合法权利说话。”后现代主义,包括现代主义,在鲍尔格曼看来,都有着自己的合法权利,也就是它们都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所以很显然,当困难出现,当危机还没有到来,真正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它们自己说话,用肯定性的回答实现 “结束和过渡”,在自己的轨道上实现 “跨越”。

这看起来像是社会行进方式的一种自然主义,鲍尔格曼如此大度地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置于合理性范围里,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对它们误解太深,当旧时代终结,当新时代在转变中到来,我们对于未来的描述总是带着一种主观性, “关于我们社会的未来占支配地位的话语,却都是用预测、投射、推断、方案、模型、程序、刺激、鼓励等这些空洞无意义的词语来进行,仿佛我们已把我们从现实中拿了出来,仅仅把我们自己对象化了的、推卸责任的变体留在宇宙之中,而这个宇宙理应是我们要设法了解与塑造的。”鲍尔格曼当然把我们的行为看成是一种对现实的侵略,也正是用这样强加的方式,使得我们面对未来出现了 “无权过问和无能为力的情况”,而这种结局的造成,就是因为我们身上带着像是癌症的个人主义, “我们生活在自我中心主义的时代,追求孤独。”所以在彼此隔阂的世界里,我们都变成了单独的人,而这个社会也变成了单向度的社会, “我们没有共同的生活,把我们捆缚在一起的乃是冷漠的、不具人情味的设计。”

个人主义、被设计的生活、无能为力的状态,如果用这样的方式结束和过渡,我们甚至会陷入比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更深的困难中,所以鲍尔格曼提出了 “超越现代的框架”和 “跨越后现代的界线”,让它们自己用自己的合法权利说话,而我们不再是控制的主体, “我们可以把即将出现的后现代主义,想像为一片峰峦叠错的山脉。”即使想象,对于鲍尔格曼来说,也是合理的想象,也是要回归到它们既有的轨道。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到底拥有怎样的合法权利,它们又如何说话?

要找出它们的合法权利,就要溯源现代主义产生的现实,在鲍尔格曼看来,现代主义的上一个篇章就是中世纪,9世纪欧洲进入了中世纪,鲍尔格曼把中世纪归结为三大特征: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的文化和学问;德意志传统的封建秩序;以及最重要的,基督教的精神幻想。地区的封闭性、宇宙的中心所在与上帝的律令使得中世纪其实是一个地区间隔绝、自认为处于宇宙中心、以神命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秩序在15世纪出现了塌陷,其中最具有冲击性的也是三大事件: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推翻了中世纪人所共知、一目了然的地理学;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把地球排除其居于宇宙中心的特殊地位;路德的宗教改革通过确立《圣经》和其信仰者为基督教的最终权威,致命地削弱了神性的教派力量。

哥伦布、哥白尼、路德摧毁了中世纪的宏伟大厦,打开了探险与建设的广阔天地。而现代主义就是在这样的构建中出现,鲍尔格曼把培根、笛卡尔、洛克看作是新时代的奠基者,现代规划的设计师,培根的《新大西岛》、笛卡尔的《方法谈》以及洛克的《政治论下篇》成为论及现代主义的三个奠基性文件,所以现代主义到来,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人可以驾驭自然,政治权力得到了改革,科学和民主变成了自然科学和道德科学的上层建筑。现代主义终结了中世纪,但是当新的时代来临,它一样造成了困难,当自然被支配和驾驭,征服活动便开始了:现代初期航海的发现;贸易路线的扩大;风力和水力的广泛应用;大规模消费工厂的建立,以及记账方法和财务工具的发展……

征服和掠夺不断增加,工业和科学形成了自己的权威,新的规则建立起来, “现代的反应就是建立合理的、机械的和包罗一切的设计,今天我们称之为公司。”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自由社会造就了个人主义,鲍尔格曼区分了强健的个人主义和享乐的个人主义,在一个公司化的社会里,就是企业的创始人和成果的受益者,但是公和私分野模糊,它们都在个人主义中强化了现代主义的弊端。后现代主义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遏制个人主义的泛滥,但是它无中心扁平化的社会形态甚至比现代主义的建设性更具有危险性和破坏性,而实际上,在鲍尔格曼看来,现代主义本身具有的建设性正试图用道德普遍性来拯救个人主义。

“只按照那样一个准则去行动,凭借这个准则,你同时能够要它成为普遍法则。”康德提出的绝对命令等同于绝对理性, “康德用这样的推理,把个人主义和普遍主义用轭连在一起,这就为自由民主理论以及它的自律与平等的理想,提供了基础。”但是道德普遍主义的最大弊病是它的支配地位, “支配的后果使道德生活变得贫乏,郁闷,难以忍受。”用道德拯救看起来更像是海市蜃楼,而当社会进入后现代主义,在技术时代的机器面前,道德甚至被抛弃。鲍尔格曼认为,从现代主义过渡到后现代主义,体现在很多 “进步”上, “从相信明显的命运转向尊崇土著美国人的智慧;从白人安格鲁-撒克逊新教的霸权转向种族多元主义;从男性沙文主义转向多种女权主义;从自由民主理论转向共产社会主义的思想;从诉讼转向斡旋;从冒险的医疗技术转向为晚期病人设立临终关怀医院;从工业主义转向环境主义;从硬解决方式转向软解决方式。”但是问题也在加剧, “也一直存在从光明向黑暗的转变:从开明转向独断;从宽容转向种族争斗;从自由主义转向惟我独善;从自由转向新闻出版等的检查。”

鲍尔格曼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是基于社会态度的一种建构,当现代主义的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后现代主义似乎接踵而至,为此,他在社会学视野提出的问题是: “后现代主义将是采用其他方法的技术呢,还是能够变成另一种真正更优雅高尚的生活方式?”这实际上是保留了一个可能的回答,而这个可能的回答就是鲍尔格曼所说的 “肯定性”: “因为对每一个现代原则来说,一种肯定性正在出现:信息加工代替侵略性现实主义,灵活的专业化代替方法上的普遍主义,以及宁愿要消息灵通的合作而不愿要强健的个人主义。”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认为以计算机、自动装置和电子文本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具有自身的合法性权利,甚至完全可以解决现代主义对现实的侵略,为此,他提出了两种让后现代主义说话的机会:一种是 “超现代主义”,另一种则是 “后现代现实主义”。

超现代主义就是发挥它的超现实性,从工具开始,遵从技术的承诺, “从事物的顽抗、环境的混乱与人的弱点中解放出来。”当鲍尔格曼开始遵从技术。实际上就开始了他的妥协,他认为超现代主义的意义就是 “使技术纯净”,也就是说,还技术的本来目的,让人忠诚于技术, “超现代主义的活力主要得自于它所想像的可供选择的方法,即对现时代衰落抱一种愠怒不快而无可奈何的忍耐态度”, “忍耐”便是他的主张,在这种态度之下,人其实弱化了自己的主体地位,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削弱了英雄般的个人主义,而技术被遵从,是代替个人主义的现实, “超现实是技艺高超的。超现实是丰富的。超现实是能变通的。”不管是模拟装置还是电子化,它们都在变通中实现了与人的融合,即使技术不具有完成本体论的、道德的、审美的、神学的和政治的任务,鲍尔格曼也建议用过度活动,让人进入到一种游戏或比赛中,既与周围世界分开,又能遮风避雨,这样就建立起了安全和自由的后现代基础设施,当它被如此 “合理地整体化”, “它将在作用范围、敏锐度、能量及准确性方面,大大超过人类智力。”

这是一种解决方案,而另一种则被鲍尔格曼称之为 “后现代现实主义”,与超现代主义不同的是,后现代现实主义不是 “愠怒不快”,不是 “忍耐”,而是 “重获富有表情、形象的事物的世界,接受后现代批评并且实现后现代的种种渴望。”也就是说, “使技术发展为一种生活方式,使它为现实服务,为那些令我们尊敬我们的生活、使我们的生活高尚、增色的种种事物服务。”看起来是让技术为我服务,增添生活的趣味,但其实,当鲍尔格曼说 “接受”的时候,内心里也还是一种忍耐,还是一种退让,只不过用替代的方式去应对。如何替代?鲍尔格曼认为,要接受后现代的批评,解决后现代环境, “为建立以共同庆祝活动为中心的公共秩序而努力。”无非是重提道德普遍主义,只不过放在了公共秩序上,撇出了人类中心主义,在他看来,这其中包括公共庆祝活动,包括在机器之外表达感人的东西,包括制定公共政策, “肩负起现代主义已对之丧失信心的重大职责,履行公正的义务,以及建设性地对付超现代的幽灵。”当然也包括在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仪、与世界相联结以及起中心作用的力量中发现 “焦点的现实”,而所有种种,最后还是回到那个忍耐的起点: “无论如何,关键性的任务不单纯是抑郁、怨恨地忍受现实的不顺从,而是要即使不是愉快地也是勇敢地忍受它。”

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既有从征服和霸权到种族多元主义,从男性沙文主义到女权主义的进步,也有从从开明转向独断、从宽容转向种族争斗、从自由主义转向惟我独善的问题,但是鲍尔格曼跨越它们的界线,寻找肯定性的东西,给予合法性权利,必然会弱化人的主体地位,甚至以机器来表达人的情感,在焦点的现实中重建公共秩序,不管是超现代主义还是后现代现实主义,其实都在隐藏现实的真正矛盾,甚至在回避危机,无论是宗教、政府还是艺术,种种手段似乎都变成了为技术让步,为妥协正名: “我们需要的并非激进的改革,而是从推进超现代的机器强有力地转向支持建立现实、群体与神性得以在庆祝活动中融为一体的场所。”

萨德侯爵夫人

编号:X72·2180514·1475
作者:【日】三岛由纪夫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6年04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16.60元
ISBN:9787532771288
页数:103页

三岛由纪夫的戏剧代表作,关于十八世纪的法国,六个女人,三幕剧和一个关于道德与情感、他人与自我的难以言说的迷。萨德入狱之后,萨德侯爵夫人一生坚守贞节,为营救丈夫出狱奔波,到了老年,萨德获得自由之时,却突然与他分手的谜一般的故事。这一谜团中隐藏着人性中真实存在而又不可理解的东西。以萨德夫人为中心,剧中的六位女性角色分别代表贞淑、道德、神、肉欲、天真、民众,她们像行星一样交错运转,理念的冲突形成戏剧高潮。在当时,几乎没有日本剧作家写法国的故事以及18世纪的风俗,这在当时可称为胆大妄为,三岛之所以胆敢涉足这个领域,是因为他体验过日本话剧这剧种的特殊性,并在这基础上做过诸多仔细的探索。该剧荣获日本第二十届艺术节奖。


《萨德侯爵夫人》:他从邪恶中捻出光明

勒内 圣光虽然没有错,但这似乎是从别的地方照射进来的……
西米阿纳 说什么来着,圣光之源只有一个呀。
——《第三幕》

圣光之源只有一个,它会放射出光芒,它会照见每一个灵魂,它甚至会救赎罪恶,可是,这无非是一种理想的模式,圣光从何处来?道德?法律?正义?或者信仰?它又会照见谁?迷途者?暴力者?罪恶的人?还是那些在街头以暴制暴的革命者?当西米阿纳想要让侯爵夫人勒内告别世俗生活进入修道院的时候,为丈夫萨德侯爵坚守了十八年贞淑之德的勒内却疑惑地问出这个问题:圣光是不是仅仅是从别的地方照射进来的?别的地方似乎否定了圣光的纯正来源,它不来自于母亲孟特勒伊所坚信的法律和正义,也不来自西米阿纳所说的宗教信仰,而当法国大革命的旗帜终于飘扬起来的时候,它甚至不来自于可能出现的新秩序, “是的,也许就是同一个光源,但是说不定是从什么地反射过来,或者打另一个角度照射过来的也未可知……”

反射或者折射,西米阿纳最后的回答已经变得不确定,而这种不确定在某种程度上使得所谓的圣光也没有了足够的拯救力量,就像孟特勒伊对于革命洪流的恐惧,对于新秩序变化的彻底改变, “你母亲已经迷失于现实的黑暗之中,她一定已经忘记这世界和神之间的羁绊。”迷失在黑暗中,是现实带来的黑暗,而这个现实便是谁也看不到最终结局的法国大革命。第三幕,一八九〇年四月,距离第二幕十二年,距离第一幕十八年,而距离法国大革命爆发九个月。曾经说出 “阿方斯就是我”的丰内已经在去年春天马赛的暴动中死去,在黑暗的后街上她是被当成妓女而卷入了暴动,与民众唱起《把贵族吊在路灯柱上》并没有让她也成为革命者,相反,她成为革命的对象,当死亡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发生的时候,似乎一切的秩序都发生了改变,孟特勒伊对于改变最担心的是罪恶变成了正义: “在这场革命的洪流中,稍一疏忽,阿方斯那无耻的罪孽就会成为众人喝彩的情种。只要风向一变,他就会受到尊敬,过去世上对他的鄙视就会成为清白的证据,在皇家监狱里坐牢的经历,说不定就能化为一枚尊贵的勋章。世态的变化就是如此。”

口口声声要用法律和正义来惩处罪恶的孟特勒伊陷入在现实的黑暗中,她当然看不到那光源,或者她从来不曾离开自己家族的视线而寻找和信仰有关的光源,而勒内呢,在革命此起彼伏的时候,甚至当关在监狱里的萨德侯爵可能被释放出来的时候,也陷入了圣光 “似乎是从别的地方照射进来的”疑惑,西米阿纳希望想要进入修道院的勒内救救自己的母亲,但是在这信仰动摇的时候,她甚至自己都无从拯救, “我长期的辛苦、帮助越狱、努力请求赦免、贿赂狱卒、向长官哭诉,这一切都化作徒劳而变得毫无意义。”所谓的贞淑毫无意义,所谓的信仰发生动摇,所谓的法律和道德受到怀疑,那么,这 “没有错”的圣光到底是什么?

是潜伏在暗处的罪恶,西米阿纳的手还是像十八年前画出十字架的动作,她的嘴里还是说出十八年前一样的 “我的天啊”,她其实看不到上帝,而在西米勒内看不到上帝和孟特勒伊同样迷失在黑暗里的时候,勒内却找到了那一处 “圣光”, “阿方斯——我在这个世上见到的最为奇特的人,他从邪恶中捻出光明,污浊里造出神圣。”阿方斯就是曾经的萨德侯爵,就是自己一直以来的丈夫,就像十八年前被告发一样,他其实一直没有登上舞台,没有站在这些女人面前,所以他是舞台后面的人,但是当女人们在三幕十八年的时间中总是谈起他,就如戏剧的题目一样,萨德侯爵才是真正的主角,这是隐含的一条线索,而当妻子勒内说出他 “从邪恶中捻出光明,污浊里造出神圣”,他就真的变成了那道 “圣光”,只是它不是来自于对上帝的皈依,而是肉体的罪恶,它不是为了救赎,而是为了照见每个人身上的邪恶:

他又一次披上正统的侯爵之家的铠甲,成为一名虔敬的骑士。在遍照这个世界的紫微之光里,他的甲冑闪耀着光亮。血迹斑斑的钢铁浮雕图案,玫瑰替代了蔓草,绳索替代了花纹。而且,他的盾牌映照出被大铁镘的烈火炙烤的女人们血红的肌肉。那高贵的银质头盔上的锋锋棱棱,耸立着人的恼怒、人的痛苦、人的惨叫!他把嗜血成性的刀剑贴着嘴唇,斗志昂扬地宣读誓言。他的金发从头盔里滑落下来,缠绕着那浑圆而白皙的脸庞。他那攻无不克的铠甲被人们的呼吸熏蒸成了一面银色的镜子。

这是勒内最后的感慨,披上正统侯爵之家铠甲的是萨德,成为虔诚骑士的是侯爵,用甲胄、盾牌、头盔制造统治力量的也是侯爵,只是他的权威、名望、生育和男人的力量不是为了保护什么,而是制造痛苦,听见惨叫,炙烤女人们的肉体,而这一切的罪恶就是为了以 “一面银色的镜子”照见人们的虚伪、谎言、欲望。一面银色的镜子,从来不藏在暗处,只是女人们在十八年里不敢正面瞧见它,所以当革命的风暴终于汹涌袭来而颠覆所有秩序时,他们终于看见了银色镜子里的光,照进来,仿佛是从哪里照射进来的圣光。

“我感到,这个为了恪守妇道而反复遭受不幸的人的故事,阿方斯他不正是为我而写的吗?”勒内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是被这邪恶的 “圣光”照到了自己,当阿方斯打造成了银色镜子,他就是作者,让勒内成为舞台上的人,也让孟特勒伊、西米阿纳,甚至死去的圣丰都成为这罪恶之书里的人物。那本书在十八年前写出了最惊世骇俗的一章,圣丰对划着十字架的西米阿纳说起萨德侯爵的故事,当他带着男仆去马赛,不是为了生意,不是为了家族,而是把四个妓女带到了一间房子里,在那里,他用金币让妓女脱光了衣服,然后用鞭子抽打她,从早上到下午,再到第二天,在萨德侯爵的故事里,有钢针的鞭子,有日本虎甲虫晒干后混斑蝥做成的媚药,有鞭打在身上的八百五十九下鞭子,还有和男仆互换角色的虐待游戏……

“那个人很喜欢数字。唯有数字最可靠,只要数字不断增大,罪恶就会变成奇迹。”八百五十九下鞭子,打在姑娘的屁股上,打在自己的身体上,也打在每个听说故事的女人心里。这是 “一面银色镜子”的初始阶段,在这个镜子面前,西米阿纳一直划着十字架,一直说着 “我的天啊”,而圣丰绘声绘色说着,甚至她自己也仿佛进入到这个故事中,献祭于这种罪恶, “明白地说,我是光裸着身子,被当作弥撒的祭坛使用。”以致在六年后当在一次谈起萨德侯爵,圣丰依然认为大家误解了侯爵,在他看来,他本来就是那面镜子,照见了自己的欲望,而且这个欲望的实现正是通过肉体的痛感达到的, “侯爵只不过是我的伙伴,我的同党。在睡午觉的懒狗周围,有执鞭者,也有被鞭打者,有处罚者,也有受罚者,只不过都是同样的可怜的挑战者。一个用鞭子挑战;另一个用挨打挑战。一个使人流血;另一个自己流血……然而,狗还是不睁一下眼睛。萨德侯爵和我是一伙的。”所以她喊出的那句话是: “阿方斯就是我”: “在场的阿方斯以外的人,那些受到阿方斯欺侮的女子,就是阿方斯;那些鞭打阿方斯的女子,也是阿方斯。你们所称呼的阿方斯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每个人都有像西米阿纳一样对于上帝的皈依感,都会把肉欲以及变态的肉欲当成是一种背离信仰的罪恶,每个人也都有像圣丰一样的欲望,都想在奇特的游戏中感受刺激。所以西米阿纳和圣丰尽管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但是对于他们来说,都在这场游戏中成为了一个听者。但是对于孟特勒伊和勒内这对母女来说,萨德侯爵之存在,并非可以让自己成为旁观者和故事的听说者,他们必须面对他,面对丑闻和罪恶吗,面对一个和自己有关的男人。

孟特勒伊更注重的是法律和正义,而她所谓的法律和正义其实是站在贵族立场上的秩序, “当然,贵族的堕落,最近受到社会空前的责难,不过这是因为人们总是把贵族看作是道德的模范。”站立在民众的对立面,去除了所谓的道德,而她所追求的法律和正义却维护了自己的利益,让女儿勒内嫁给阿方斯就是为了家族的荣誉,像圣丰所讽刺的: “凭着这层关系,你们这个家庭从此和波旁王朝结了亲。”所以在阿方斯和女儿结婚之后,她一直在奔波,一次次为他的放荡行为消除影响,看起来是为了维护萨德的名声,其实是为了女儿的荣誉,说是为了女儿的荣誉,其实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声望,在这个 “法律和正义”的逻辑里,只有唯一一样东西, “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名誉。”

三岛由纪夫:一出 “女性的萨德论”

但是当萨德侯爵在马赛的丑闻被妓女们控告之后,所谓的名誉似乎岌岌可危,孟特勒伊于是调转了风头,她想让勒内站出来,和她离婚,而这样的要求也是为了自己家族荣誉不受玷污。曾经在暗处帮助,是为了不让阿方斯的丑闻被公开,现在要女儿废除婚约,无论从何种角度,何种方式,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用自己所谓的法律和正义来维护自身的声誉。但是勒内似乎陷入了一个悖论,孟特勒伊对她说的是: “你父亲是税务法院的名誉院长,作为贵族,虽说地位低下,但家中财产为萨德侯爵的家族所望尘莫及。我们做父母的精心培育你,使你具有不逊于法兰西王妃的高贵、美丽和教养。不管多么幸福的生活,你都有资格享受。”他们希望勒内有教养,他们所谓的幸福就是建立在这种教养基础上的,但是当萨德露出了可怕的真面目,他们要求勒内和他离婚的时候,勒内的理由是: “我的坚贞的价值并不因对方而改变。这不正是妈妈对我的训导吗?”

仿佛打了自己的脸,也打了所谓家族的法律和正义,勒内或者就活在这种家族秩序之中,贞淑成为她的唯一的 “法律和正义”,忠于丈夫是女子的美德,甚至, “丈夫的罪行要是超出了分寸,那么我的贞淑也要跟着丈夫一起超出分寸。”所以是和必须丈夫命运一体: “女人的贞淑不是对丈夫亲切言行的报答,而应该同丈夫的本质直接连成一体。被蛀蚀的船只和蛀虫,共同分担着大海的本质。(我心中,阿方斯和罪恶一体同心,他的微笑和愤怒,他的温柔和残暴,他那从我的肩头褪下香纱睡衣的手指尖儿,和握着鞭子抽打马赛妓女脊背的手指尖儿,也全都一体同心。”在勒内的 “一体论”后,还有另一种一体论,那就是她的妹妹安娜,这个天真的姑娘竟然和姐夫一起去外地游玩,当女人们正在谈论阿方斯的变态行为时,她却正在回忆和阿方斯在拉科斯特城堡的美好故事,天真的背后是放纵,所以未婚少女安娜就成为放纵的一个符号。

西米阿纳划着十字架,活在所谓神的世界里;圣丰说: “阿方斯就是我”,她一样是肉欲的代表,孟特勒伊维护着家族的声誉,她是革命前这个所谓贵族社会的象征,勒内坚守贞淑的品格,是一种异化的道德,安娜沉浸在放纵的天性中,如此,则构成了革命前夕的众生态,而当六年之后再次面对失去了自由的萨德侯爵,女人们在谈论中似乎改变了一些,但是所有的信仰、法律、正义以及肉欲、道德、天性,都在那面罪恶的镜子面前,看见了照过来的光,像是救赎,像是醒悟,像是解脱,却始终无法真正看见那 “圣光”从何处而来。

六年后的《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高等法院判决书》中的判决是: “被告多纳西安·阿方斯·弗朗索瓦·德·萨德,因鸡奸和败坏风俗罪受训诫处分,罚金五十里弗赫,另,三年之内不得离开马赛。支付罚金的同时,将其姓名从囚犯名册上删去。”似乎是用金钱得到了自由,但是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一个判决,蒙在鼓里的勒内不知道一个半月前萨德再次入狱, “而且这次转到单人牢房,比以前更黑暗、更寒冷、更潮湿,看不到外面的景色。”而这一切的幕后策划就是自己的母亲孟特勒伊。 “我千方百计要把阿方斯关起来,你想尽办法使他变成自由之身。”这便是孟特勒伊的想法,把他关进监狱,让他失去自由,勒内就可以和他解除关系,所以家族的荣誉就可以保住。

“勒内,要拯救恶,只能依靠法律和正义的力量。我和你父亲都是这么过来的,因此才会有这样的好报。”这是六年后孟特勒伊的说法,但是对于勒内来说,这并非是一种在 “法律和正义”框架下行使的事,她甚至觉得只有萨德的恶存在,自己的坚贞才能表现出来,自己的道德才能被命名,就像六年前所说的 “同一性”一样,是不可分割的,而这次更进一步,她甚至把恶称之为 “神圣”的东西:

他的欲望因冒渎而燃烧,正如马踏寒霜,勇往直前。从此,他总是小心翼翼,等污秽的土地上渗出的水在早晨寒冷的空气中结晶成为险峻而圣洁的霜柱,只是为了将它踏碎。因为他,那些娼妓和女乞丐一时成为圣女,然后,只是为了被鞭打。紧接着,她们的梦碎了,他把这些女乞丐和娼妓,照着屁股一脚踢出了大门……他从这些快乐的瞬间里渐渐积聚起来的满肚子蜜糖,找不到一个赠予的对象,最后回到我的身边,为我注入他的全部的温柔。他是一只快乐的工蜂,在夏天强烈的阳光下,流着汗水采集温馨的花蜜,送给等待在阴凉窝巢里的我。那些能酿出蜂蜜、染着血色的花朵,绝不是他的恋人,它们只是为了被神圣化,被践踏,被采蜜……仅此而已。他所做的,不正是这些吗?

这似乎又是一个悖论,而从来生活在悖论中的勒内甚至在圣诞节亲历了萨德的鞭子,普罗旺斯的城堡,年方二八的五个少女,天花板上的烛台,光裸着的甚至,带着钢针的鞭子,那一出丈夫的罪恶演出,妻子成了主角:

你的手被吊在天花板的蜡烛台上,赤裸着全身,疼宿得昏了过去。你身上的鲜血,就像金雀花树干上流下来的雨滴,映着炉火闪耀着光辉。侯爵用鞭子威吓那少年,叫他为侯爵夫人净身。那少年个子太矮,只好站在椅子上,才能接近你那吊着的身体……他到处(伸出舌头)……用舌头为你净身。他舔到的不光是血……

而且就在神圣的圣诞节,这是一种戏谑?这是一种亵渎?而勒内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用道德代替所谓的 “法律和正义”: “我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他的理解者、保护者、拐杖。我为丈夫策划越狱,幻想做他的贞淑妻子,以治愈他的傲慢之心。光是这些还不满足……妈,我之所以动辄‘贞淑’、‘贞淑’的挂在嘴上,就是为了要挣脱这世界上常规的所谓贞淑的桎梏。伴随着贞淑而来的傲慢之心,打从那可怕的一夜起,就消除得无影无踪了。”挂在嘴边变成实际行动,爱变成同谋,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站在孟特勒内为代表的体系之外: “你的唯一的骄矜,是你自己终于没有被你诬蔑过的人所伤害。人们所能持有的骄矜之中,还有比这更渺小的骄矜和更卑贱的骄矜吗?”

圣丰曾说 “阿方斯就是我”,那是一种想象式的放纵,而勒内亲身实践,她不是为了让萨德和自己在身体里满足欲望,而是摧毁社会的所谓道德,而这种摧毁方式让自己也成为了恶的代表,所以在这个舞台上,当女人们站在各自的角度和立场来面对萨德的时候,萨德就是那复杂的 “圣光”,他是中心,他是原因,他是主角,而在他身上所体现的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两面性,就像萨德家族的家徽,双头鹰高昂着两颗头颅, “一颗是十二世纪以来作为名门贵族傲视一切的头颅;一颗是来自人性本源的罪恶的头颅。”孟特勒伊无法砍掉一颗,圣丰和勒内甚至要让它昂得更高,而这社会和人性双面性的罪终于在一七九〇革命爆发之后流下了鲜血。

其实是因为革命的火焰让圣光现出了真面目,圣丰被当成妓女打死,孟特勒伊感受到了恐惧, “可上个月,制宪议会上国王下令宣布逮捕令无效。我多年信奉的法律和正义已经死亡。所有的罪犯、疯子这两天就能见到阳光……”勒内所谓献祭的道德也变得不安, “不错,我所面对的正是人世最深最深的深渊,是那最稳定的一丝不动的一潭死水!这就是我的命运。”西米阿纳为她开启神的世界, “浮世的水面上闪耀鱼鳞,神的眼睛里闪耀着严酷的夕阳,你在夕阳里扭动着,闪耀着,巴望自己能够被钓上去。”但是,正如那个剧本是阿方斯为勒内所写,正如 “从邪恶中捻出光明,污浊里造出神圣”,正如圣光 “似乎是从别的地方照射进来的”,当一种秩序正在改变的时候,背后的真正原因才登上了舞台, “阿方斯,他也许就是这种光明的精灵。”

萨德侯爵终于回来了,终于可以上台了,终于要站在她们面前了,但是这 “光明的精灵”,这制造了 “银色镜子”的光源,这曾带来名誉和罪恶的符号,这制造了一切剧本的作者,在革命时代始终是一个无法出场的人, “模样大大改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穿着黑呢子上,胳膊肘打着补丁,衬衫的领口上脏兮兮的。说句失礼的话,我开始还以为是个老乞丐哩。可是他很胖,一张苍白而肿的脸孔,穿的衣服也不合体。他显得又丑又蠢,差一点家门口晃过去了。眼睛里含着惊恐,下巴颏微微颤动,不在叨咕什么,嘴角露出几颗黄牙来。”他只活在佣人夏洛特的口中,一切度改变了,唯有那个象征声望的名字还带着威严 “忘记了吗,夏洛特!我,是多纳西安·阿方斯·弗朗索瓦·德·萨德侯爵。”

他在外面,舞台的外面,时代的外面,一七九〇年春天的外面,也在醒来的勒内的外面: “让他回去吧。就这么对他说:‘侯爵夫人绝不会见你。’”

东京人(上、下)

编号:C41·2180514·1474
作者:【日】川端康成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5年02月第1版
定价:79.00元亚马逊41.10元
ISBN:9787544276184
页数:726页

《东京人》是川端康成长篇小说代表作,分上下两册,描绘了战后东京一户平凡人家的悲欢离合,展现了日本社会的众生相。《东京人》洋洋洒洒60万字,直面美的残缺与毁灭,生存的艰难,人的欲望与孤独。住在东京的人,都是没有故乡的人。丧夫的敬子认识了岛木俊三和他的女儿弓子。俊三的妻子因病长年在外地疗养,敬子和俊三便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敬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她不但撑起全家开支,还承担俊三妻子的医疗费用,但俊三的公司却濒临破产。有一天,俊三忽然不告而别、销声匿迹。在有如两片破碎镜子一样重组的家里,敬子同她的亲生儿女、养女一道,在离合悲欢中体味着世间人情与善意,讲述着一个饱含爱与孤独的东京故事。


《东京人》:住在东京的东京人没有故乡

敬子无法把自己的孩子与朝子的孩子分开。正确地说,朝子的孩还没生出来,自己的孩子没生成。然而此时此刻,敬子感觉就像怀里抱着一个热乎乎的婴儿。这不是幻想,不是记忆,也不是现实,也许是女人的本能。
——《为谁落泪》

生下孩子是渴望,却也是幻想,是爱的结晶,却也是道德的羁绊,而当一个孩子真正降生,最为重要的是让一个女人成为了 “母亲”,这是一种归宿,是女人被确定的证明,当敬子感觉自己怀里就抱着一个热乎乎的婴儿,她便在自己的臆想中完成了这样的证明,但是无情而残忍的是:她其实已经流产,甚至连流产都几乎是一个人承受的巨大秘密,无法公开,无法讲述——那个和她有了 “孩子”的男人昭男还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

“这不是幻想,不是记忆,也不是现实,也许是女人的本能。”似乎一下子将她对孩子的渴望变成了一个能超越现实的存在,它的后面是炽热的爱情,是相守的感情,是一个家的希望,但是当女人的本能最后沉寂在一个人的痛苦之中的时候,它赤裸裸地取消了 “母亲”的合理性和合法性。而不管是合理还是合法,都不是两个人之见的事,而成为一种公共事件:一个是风韵犹存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个是和自己女儿同龄的男人,一个是丈夫死去和俊三同居了几年的女人,一个是和继女弓子有着暧昧关系的男人,这一段能够带来归宿感的情爱,终究会像这个孩子一样,走向流产的境地。

生下孩子是女人最大的本能,但是对于敬子来说,这个上升到精神层面的爱的结晶,其实面临着现实意义的悖论,她其实有着三个孩子:儿子清和女儿朝子是和自己的丈夫所生的孩子,和俊三同居之后,俊三的女儿弓子又亲切地教她 “妈妈”,而且母女之间的融洽程度超越了自己和亲生孩子之间的感情,当三个孩子在自己身边,当俊三选择失踪之前还维系着一个家,为什么敬子最后会在 “女人的本能”中渴望另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为什么要以另一个假象的婴儿为自己 “母亲”的角色定位?

“住在东京的东京人没有故乡”,这是在火车上敬子听到乘客的议论,火车从一个起点驶向另一个终点,其实只是从一个站点开往另一个站点,它们都不是最终的目的地,离家东京也罢,去往东京也好,最终都是经过,而敬子的命运就像这一列火车一样,在经过的现实里始终没有归宿,而这种没有归宿的感觉就是一个女人在战后的现实写照,而从一个女人到一段感情,再从一段感情到一个家庭,没有归宿感的现实,就如风一样: “但无论是俊三、昭男,还是敬子本身,都如随风消散的影子一样虚幻缥缈。夫妇、情人、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不过一时的结合,脆弱得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敬子的第一个丈夫,也是唯一的丈夫,死于战争,对于敬子来说,他是自己第一段感情的归宿,无论是爱还是家庭,还是生下的清和朝子,都让敬子成为真正的女人,成为真正的母亲,当然,也满足了女人的本能。但是战争的到来,以及丈夫的战死,最后破灭了这一种归宿感,甚至把敬子这样一个女人推向了另一个困难的境地,所以她在战后遇到了出版社的岛木俊三,进入了 “同居状态”,起初两个人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找到了一种归宿感,但是这一归宿感只不过是对于现实的妥协。岛木俊三和妻子京子结过婚,但是京子身患疾病,但是俊三却带着女儿离开了她,后来遇到了敬子,也在某种程度上是喜欢敬子的美貌,于是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他们同居在一起,而正是这种不稳定的同居关系,造成了敬子之后的矛盾,甚至把这个临时组成的家庭推向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战争中失去丈夫,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完整的家,这似乎是敬子的宿命,当她面对还没有离婚的俊三,面对自己的孩子和俊三的女儿弓子,面对这个临时组建的家庭,她其实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依靠,也让她在现实中,成为一个 “住在东京的东京人”,像一列火车只是经过那些站点,却始终没有目的地。而对于俊三来说,严酷的事实也来自于战争带来的后遗症,他的出版社起先通过出版发行通俗性杂志生存,但是渐渐销路不畅,之后随着纸张费、印刷费、稿费的增加而无力开支,俊三为了摆脱困境,投入了新的资本,改出单行本,但是还是遇到了滞销问题,最后负债累累,无力偿还。

这似乎属于男人的问题,当一个家即使是临时组建的家,男人也必须承担起责任,但是对于俊三来说,除却自身性格原因,临时组建家庭的某种疏离感,让他整天愁绪满怀,又不想告诉敬子,只能靠安眠药来维持睡眠,而这一种恶性循环终于使他走向了绝境,当公司的员工病逝消息传来,对于苦撑着的俊三来说,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战后的现实会打垮他,于是他选择了一条犯罪之路,偷偷从保险箱里拿走了钱,还给死去员工家属拖欠的钱,然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这是在现实中失踪的男人,俊三选择失踪在某种程度上比敬子战死的丈夫更为窝囊,他以自己的方式躲避现实的困境,也把敬子、弓子和这个临时家庭推向了另一种深渊。

但是,俊三作为一个躲避现实的男人,他导演的失踪事件却为女人主导自己的命运创造了可能。在男人缺席的情况下,最直接的影响当然是俊三自己亲生的女儿弓子,这个纯洁、美丽的女孩,并非如外表一样,生活在一种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在俊三遇到敬子之前,她其实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有着很大的疏离感,或者说,在一个并不和谐的家庭里,弓子是迷失的,父母并没有给她提供足够的爱,所以当她把敬子叫做 “妈妈”,两个人却奇异地找到了一种共鸣,他们经常一起洗澡,一起聊天,相互照顾,像是姐妹一样, “敬子觉得,即使让俊三回到妻子身旁,也不能放弓子走,她对弓子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执着感情。”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对于亲生母亲仿佛陌生人,而对于这个没有和父亲结婚的 “妈妈”却心生依恋。

实际上,无论是敬子,还是弓子,在她们内心世界里都有着一种对于美的天然追求,而这也是返回到女性本能的一种反应, “长期以来,弓子甚至含着一种同性恋的感觉,对敬子修长的粉颈、浑圆的窄肩、丰腴的胳膊无比羡慕。”而敬子又在弓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弓子被敬子娇生惯养,这样的养女在自己身边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其实对敬子起到一种 “嫁接”的作用。这一点,不仅弓子没有发现,恐怕连敬子也没有觉察到。”敬子和弓子超越了年龄,成为情深意笃的朋友,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我投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但她们在内心呼唤一种爱的时候,会暧昧地喜欢同一个男人:昭男。

川端康成:一曲悲哀美的颂歌

昭男作为一个医生,在弓子曾经患病期间曾经为她主治过,当他看见弓子的身体,似乎完全去除了疾病的生理影响,也不是以医生的身份发现一个女性的美,而当有一次没有回家,在敬子家留宿的时候,他第二次看见了弓子的身体, “无论是昨夜隔着蚊帐看恍若天仙的弓子,还是今晨羞答答的弓子,对于昭男来说,似乎映丽旖旎得难以高攀。”其实弓子的身体并没有让他进入到欲望层面,反而让他以欣赏的方式看待一种美,也正是这种暧昧的关系,是他从理性上拒绝了弓子,认为自己和弓子不在同一个世界。像是柏拉图的爱,在自我拒绝中,他却爱上了弓子的 “妈妈”敬子,这像是一种移情,但其实,当敬子主动去争取这份感情的时候,在昭男的内心深处,却是对于弓子付出的一种高贵的爱——就像弓子对他一样,当朝子结婚时弓子将那一束康乃馨送给昭男,内心世界两个人其实已经走在了一起,它超越了肉体, “弓子送给自己的康乃馨的花色比敬子洁白的肉体更鲜明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朝子婚礼上插在新娘子腰间的小小花束。”

但是,高贵之爱本身也是一种虚幻,在现实面前昭男选择了妥协,而他选择和敬子在一起似乎是退而求其次的表现,但是对于敬子来说,这一种跨越年年龄的爱恋,又仿佛让她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并进而想在满足女人的本能中变成爱之意义中的 “母亲”——弓子叫她 “妈妈”而不是 “母亲”,这本身就是隐喻,一方面是因为弓子的父亲俊三没有和敬子真正结婚,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俊三还没有和京子离婚,所以敬子其实是一个处在婚外情尴尬境地的女人,另一方面来说,她们之间的 “嫁接”和自我投影,也弱化了 “母女”之间的关系维系。但是更深意义上,不是母亲而是妈妈,也将敬子和昭男的关系推向了尴尬的处境,甚至让敬子背负了道德的负罪感。

敬子真正接触昭男是在俊三因为公司债务失踪之后,丈夫死于战争,同居者失踪,对于敬子来说,是爱的现实缺失,但是对于她来说,缺失只是一个表象,她有着强烈寻找自我归宿的欲望,而这种归宿就是爱——他爱的意义是为了自爱。她感慨自己年龄在增加,忧郁自己头上长出的白发,所以洗浴成为她挽救青春的一种努力,那些庭院里的蔷薇,是她对于青春之美的另一种寄托,而在弓子身上,她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在那株名叫 “二八年华”的蔷薇花前,她看着橘黄色和红色的花朵,对弓子说: “可爱的二八年华……弓子,这花名叫十六岁的少女。”

所以敬子不想让青春流逝,不想让爱沉寂,不想让自己枯萎,所以当他们看见昭男那道清澈的目光时,再也无法抵御自己内心的渴望,而昭男在另一种投射中也找到了弓子的影子,于是两个年龄差距在母子级别的男女以一种不合理也不合法的方式在一起。不合理也不合法,命名为爱,其实遭遇到的最大问题便是现实,敬子和俊三没有结婚而同居,当俊三失踪之后,敬子去海湾寻找他,当她听说那天有人选择了自杀,敬子几乎没有深入调查,就认定自杀者就是俊三,于是匆匆让公司为他办了葬礼,这是缠绕在敬子心中最大的负罪感,似乎只是自己宣布了俊三的死亡,而在葬礼不久,她就投入了昭男的怀抱,成为了一对偷情的情人,在害怕孩子知道,害怕社会舆论的谴责中,敬子又承受了第二重压力,而她和昭男之间的年龄差,似乎又让她在第三重压力面前无法释然,他们在朝子即将出嫁的那个晚上走到了一起,在身体火热的接触中,敬子甚至有一种做母亲的感觉, “敬子被抱着放在长沙发上,她搂着昭男的头闭上眼睛,搀杂着一种母亲般的甜蜜静谧的喜悦。”但是她还是把这一种感情叫做爱,但是面对这种爱,她必须承受第四重压力,那就是面对弓子, “这是敬子人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的恋爱冒险。一方面神魂颠倒、情肠炽烈;另一方面岑寂无奈、清醒冷静。”无奈的背后是弓子和昭男之间秘而不宣的暧昧, “敬子由于和昭男的关系,觉得面对弓子时罪孽深重、苦不堪言。”更为要紧的是,弓子一直觉得昭男貌似自己的父亲俊三, “我心爱的男人必须是像父亲的化身那样的人。”弓子希望在深沉朴实的爱情中宁静地生活。她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昭男五官端正的脸庞。他那双眼睛像父亲,声音也像。”

敬子爱上昭男,是为了所谓的爱,为了女人的本能,而实际上在这样的爱情里,弓子的嫁接和投射却愈发强烈,昭男在敬子身上看到了弓子代表的纯净和美,弓子在昭男身上看到了和父亲一样的亲切感,无论哪一种投射,敬子都成为一个符号,甚至在现实面前再也无法回头的符号,所以当这一种微妙关系在现实中越来越难以维持的时候,她甚至畸形到想和昭男生一个孩子,也只有这个更具有符号意义的孩子,才能让她有真正做女人的感觉,真正找到归宿感。这是一种近乎荒唐的想法,而在现实面前,敬子最后只能接受一个女人飘离的哀伤, “作为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被男人刻骨铭心地爱过,最后连一个男人也没拴住,现在在神户的街道上独自彳亍。”

流产是对于身体的打击,更像是一种臆想,而这种失去爱的保护就是把敬子变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东京人。但同样是战后现实的无情打击,弓子和昭男也无法在所谓爱的世界里在一起,敬子因为 “自私”,她只想自己的儿子清和弓子成为夫妻,这样她就可以为自己赎罪,的确,清一直喜欢弓子,这是一直在生活在一起产生的情愫,尽管清爱着弓子,但是弓子却无力承担这份爱,从小失去父母之爱的她在内心深处更渴望这原本应有的爱回归,所以她和敬子保持着非常规的母女之情,她暧昧地喜欢上了和父亲相似的昭男,也是投射而已。所以当清在那个晚上要逼着弓子说出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弓子说出的那句话是: “爸爸死后,现在我非常懦弱。”跑出了门的弓子甚至一头撞在了柱子上,而这也彻底将清拒绝了。

这是另一个战后现实的映照,清是敬子的儿子,是这个家里唯一应该承担起职责的男人,但是作为战后的一代,清似乎一直处在迷失的状态中,他的忧郁,他的愤世,他的无奈,使他不仅在这个家庭也在这个社会里呈现一种游离的状态。而这种不承担责任的游离状态还在另一个男人身上体现,那就是朝子的丈夫小山。他们是在演戏的时候结识的,当那一场宴会之后发生关系,当朝子未婚先孕,小山都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他让朝子把孩子做掉,而且即使在他们结婚之后,朝子怀孕,小山也依旧不接受这个孩子。和清的游离一样,小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自动取消了 “父亲”这个身份,对于他来说,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也只有一个身体,一种欲望,一种没有归宿的现实。

而小山作为一个男人的虚空状态,却正反映了战后女人的另一个现实,那就是以朝子为代表的女性。 “朝子二十岁,深蓝色的裙式大衣,饰带紧束着婀娜细腰,长相略显严厉,似乎带着几分不悦的神色。”与弓子清纯雅静不同,朝子喜欢西式打扮,喜欢自由,所以朝子是战后全盘西化的一代,她在物质上贪婪,在感情上放纵,但是当那个晚宴将自己的身体给了小山之后,她却把自己推向了命运的束缚之中,或者说,朝子的自由和放纵只是一种表象,在内心深处她还是一个传统的女人,正是这种错位,使得她两次打掉了孩子,承受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戕害,而只要当她终于和小山离婚,主动舍弃了那些看似反叛的性格,她才第一次主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但是这种对自我命运的掌握,在现实里又变得如此地残忍, “朝子不想结两次婚。所以,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她就成了无儿无女的女人。”

敬子、弓子、朝子,都在这个战后社会里,在这个临时家庭里,面临命运的抉择,她们是 “住在东京的东京人”,在她们面前,站着的是男人,作为父亲的男人,作为情人的男人,作为丈夫的男人,当这些男人在现实中同样徘徊同样无奈的时候,那个归宿到底在哪里?俊三之失踪是这个混乱世界的一个出口,而俊三的复现又提供了他们选择的机会,但是在这个可以轻易失踪的现实里,复现也只不过是一种心理的安慰,最后,不管是男人和女人,都重新面临了一次抉择:昭男终于要离开这里,他既无法面对敬子,也无法面对弓子,所以即使最后敬子在机场的人海中看到了昭男,也终于不再有最后的归宿, “敬子仿佛自己也被黑暗的天空吸引上去。在极目的远处,飞机似乎依然没有离开地面。” “真想随他而去”成为自己最后的渴望,但终于没能跨过最后的障碍,飞向那个远离地面、远离现实的天空。

而俊三呢?在医院里,他见到了女儿弓子,见到了敬子,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最后那一张不辞而别的纸条是他执意离开的证明,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了女儿,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家,回来只不过是另一种失踪,而身边那个一直陪伴他的美根子呢?不离不弃,甚至把他叫做自己的 “上帝”,在同样不为社会所容的畸形之爱里,她和他一起消失成为一种必然,当俊三被船票改成 “岛木美根子”,把年龄改成 “二十四”,似乎把美根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这一种投射里其实也没有真正同等的爱,而他真正的用意在于消失, “不过,他这一回说不定是为了明确告诉敬子和弓子自己死了。”在《萤之光》的音乐声中,在开船的锣声里,他对美根子说的那句话是: “谢谢你。去年乘的就是这条船,那时候真想一了百了……”

去年没有远去,离开一直在持续,告别现实,告别东京,去往那里已经不重要了,留下谁也不是关键,在 “住在东京的东京人没有故乡”的游离状态中,无论是在女人本能意义上没有得到真爱的敬子、朝子、弓子,还是游离的清、昭男、俊三,他们都成为了那一列没有目的地的火车,飞机在天上,轮船驶向大海,空旷的世界里,永远没有那个叫做家的目的地。

动物集

编号:C57·2180514·1473
作者:【墨西哥】胡安·何塞·阿雷奥拉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5月第1版
定价:28.00元亚马逊14.60元
ISBN:9787532774555
页数:119页

《动物集》是阿雷奥拉的一部精彩的微型小说集。在书中,阿雷奥拉用散文诗般的语言描绘了二十三种动物。阿雷奥拉表面上写的是动物,但文中折射出的却是他对人的看法。每篇故事的篇幅都非常短小,但阿雷奥拉总是能够用寥寥数笔表达出丰富而深刻的寓意。阿雷奥拉的比喻直接、干脆,不带丝毫犹豫,有时甚至是定义性的,密度极大的比喻交织结成动物凿实的轮廓线条,《长劲鹿》里说: “上帝发现自己把喜欢的树上的果子挂得太高了,祂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拉长了长颈鹿的脖子。” “看得仔细些的话,蛤蟆就是一颗心脏”; “(斑马)受困于自己光亮的围栏,活在由不被理解的自由所造的飞驰的牢笼里”; “海豹是灰色的,是气味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被磨光了的肥皂”。书中配有23副精美动物插图,以及精美书签一枚。


《动物集》:爱那像猪和鸡一样的人吧

现在我们在动物园看到的它们,像是一面羞辱性的镜子:它们嘲讽地看着我们,可怜着我们,因为我们还在观察它们的动物行为。
——《猴子》

它们嘲讽地看着我们,我们观察它们的行为,在交汇的目光了,各自读出不同的意义,看见,是在主体意义上的看见,看见,是给对象留出了位置的看见——甚至,看见变成了对立。在动物园里的猴子,在森林里的猴子,猴子之存在,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动物,所以是 “它们”。但是人类在观察它们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远离了动物世界,是不是去除了动物行为?

其实在看见的目光里,读出不同意义的交错却被连接在那里,如果按照进化论,人只不过是走在了从动物向高级动物递进的路上,他解放了上肢,他开始制造工具和利用工具,他开始了劳动、说话,于是他变成了人,当他独立行走甚至昂首阔步向前的时候,身后是有着那一群的猴子,而向前和向后,便构成了物和影子的对应关系,但是在猴子世界里呢?那个被人称为影子的动物,又如何看待人类? “早在几千年前(是几千呢?),关于自己的命运,猴子们决定拒绝诱惑,反对成为人类。”胡安·何塞·阿雷奥拉把命运之不同看成是自我选择的结果,而猴子反对人类就是一种主动行为,因为它们拒绝诱惑,因为它们忠于自我。

选择和不选择,在人和猴子具有共同祖先的背景下,猴子的拒绝诱惑和忠于自我,在胡安·何塞·阿雷奥拉那里成为了否定理性的一种写照, “它们没有落入理性的设计中,而是留在了天堂里。”人类用理性的选择让自己成为人类,从而远离了猴子的世界。而猴子当初拒绝诱惑,但是在所谓的天堂里,它们却又成为讽刺漫画的主角, “淫乱又为所欲为”,这里其实有一个角度问题,当猴子成为讽刺漫画的主角,那么绘画者一定是人类,也就是说,它们的 “淫乱又为所欲为”是人类对于它们品质的评价,那么猴子无可避免地进入到了人类的体系里,所以当猴子在动物园里的时候,羞辱性的镜子便照见了它们,以及他们——猴子也在看着人类,并且再次把人类当成理性的迷失者,或者一如既往地猴子根本没有改变对人类的看法,最终它们在自己的目光中,永远嘲笑者我们,可怜着我们。

我们与它们,人类与猴子,理性和非理性,以及建造动物园里和被关在动物园里,最后的命运似乎说明了一切:当猴子还保留着动物行为,它们已经无法逃脱人类的目光,比嘲讽和可怜更含有深意的目光是:它们远远落后于文明,它们无法走出动物的牢笼。但是这就是一种进步?当胡安·何塞·阿雷奥拉把人类安排在动物园笼子外观察猴子的动物行为时,人类也被他关进了另一个牢笼,而在那个牢笼之外,观察者则是胡安·何塞·阿雷奥拉。

这其实是一个隐喻,牢笼之外还有另一个牢笼,嘲讽的目光之外还有另一道目光,胡安·何塞·阿雷奥拉的观察就是在思考人类是不是具有真正的理性和选择之后的优越性。像那部《人猿星球》的电影,当曾经的人类文明只存于地层中,当现在的人类像野兽一般,当人猿成为星球的统治者,其实就是一种逆向文明的过程。所以和时间的进程相反,文明又回到了原始社会,回到了冷兵器时代,人类的统治地位不复存在,所以理性和控制,反倒是一个乌托邦,甚至最后人类寻找属于自己的文明,也无能为力,因为那具有标志意义的自由女神已经坍塌在大海边,于是人类文明最终被炸毁。

胡安·何塞·阿雷奥拉或者在建造另一个文明世界,那里的主角不是人类,而是动物,当那头犀牛长长的角顶在封面上,传递出的是某种力量,某种破坏的力量, “它顶着披甲的、近视的、愤怒公牛的独角,带着完全属于实证主义哲学家的澎湃信念,像冲车—样进攻。”实证主义哲学家,需要的是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所以它朝着自己的目标向前,但是这一种形态并非是犀牛命运的唯一写照,当它被圈起来之后, “犀牛是一种忧伤地生锈了的野兽”,由力量的零部件组成的身体早在史前的险境中被武装起来了, “任不同的地质层在它身上压下了层层的皮。”无论如何,这还是一种力量的象征,但是当它被 “一位知晓分寸的处女征服”,它的肉身变了形, “那阳刚好斗却迟钝的角在少女的面前变成了纤长的象牙般的哀伤。”

犀牛也会被征服,经历了地层的险境而活下来最终还是被征服,甚至永远活在了哀伤中。犀牛的命运证明了动物的两面性,胡安·何塞·阿雷奥拉笔下的《昆虫》也是如此,可怜的昆虫被处于顶端的雌性统治, “她们精力旺盛、嗜血成性,数量又少得可怕。”一只雌虫就会带来二十只弱小痛苦的雄虫,当雌虫开始追击的时候,雄虫们只能逃跑,那时候的雌虫是贪得无厌的,但是当最后雌虫疲惫了, “没有力气把骑在自己身上享乐的雄虫的头咬下来时,她便会和这最后一只幸存者完成结合。”最后一只雄虫是幸存者,但是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而对于具有决定权的雌虫来说,从先前的贪得无厌到最后的无奈,和雄虫结合只能被视为一种和现实的妥协。

两面性便是矛盾体, “猫科动物”看起来威严可怖,但是这只是它身体的写照, “和它的灵魂一样,郡很像狗,很瘦弱。”作为食肉动物,它的生存法则 “全靠某些属下了替它做刽子手”,但是这样的威仪最后还是在远离了森林之后成为了一个符号,大理石刻出来,用铜铸造,或者印在马戏团的海报上,它们看起来都是幸福的,但是这种幸福已经远离了它们真实的存在。猫头鹰的两面性在于它既是和谐的也是阴暗的,但是不管是何者,都是符号意义的, “它是和谐的绣花羽毛组成的塔尖,支撑着一个希腊隐喻;它是不祥的阴暗时钟,在灵魂之上刻下了中世纪坐术的某个钟点:这就是这种禽鸟的双面形象,它总在傍晚起飞,并且一直是西方哲学书籍的最佳装饰画。”而熊呢?它有节制的友好,可以跳舞,可以骑自行车,可以变成小孩手中的玩具,但是,它也 “可以越过界把我们搂进怀里撕碎。”而且,现在的熊洞依旧是所有猛兽居所中最舒适的。

还有 “海豹”,胡安·何塞·阿雷奥拉说: “它们是肢体残废的狗、没有翅膀的鸽子。是橡胶做的沉重压载物,抻着艰难的步带游泳疾驰。是只想交配的家伙。巨大的微生物。上帝赐予生命的、活在泥土最初形态里的生灵,那泥土本也有可能成为鱼、爬行动物、鸟类或四足动物。”而 “鹿”之存在,却在双面的象征里解决了人类的哲学悖论,它行走者,带着敏捷的迟缓,像是静止的,也像是在运动,于是, “它们将这二者结合得那么好,让我们不得不把它们放进永恒里。”永恒就是在时间和空间之外,正是这种排除了时间和空间意义,所以鹿解决了人类的最古老悖论, “鹿同时是阿喀琉斯和乌龟,同时是弓和箭:它们奔跑着,却永远追不到自己;它们停下来,有些东西却永远留在身外继续疾驰。”

永恒之意义就是把现实放在身外,而且永远不在时间空间里被如此定义,胡安·何塞·阿雷奥拉其实在寻找动物的隐喻,那些动物的两面性从深层次来看,其实也都是在人类的视野中,它们变成了 “永远留在身外继续疾驰”的动物,所以胡安·何塞·阿雷奥拉确立了一个人类的坐标:被人类看见,被人类驯化,被人了征服,被人类观察,最终成为了人类的影子。而这种影子化的处理,更大的意义是一种类比:当动物变成人,或者当人类成为动物,他们一样是那些 “永远留在身外继续疾驰”的可怜者。

胡安·何塞·阿雷奥拉:二十三种动物是二十三类人

蛤蟆的跳跃 “就是一颗心脏”,斑马总是 “饶有兴致地无限发展个体间的差异”,河马无聊的时候 “像躺在空酒杯边的披着巨大披风的醉汉”……甚至,当胡安·何塞·阿雷奥拉觉得海豹是灰色的, “是气味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被磨光了的肥皂”,它们还是动物,只不过具有了某些人类的生理特征,也就是从生理意义上找出和人类的共同点,并非是批判性的。但是,当蛤蟆具有 “斯芬克斯式态度”,而且里面藏着隐秘的交换命题,那么蛤蟆就是丑陋的人类, “像镜子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猛禽中有独眼的老鹰,也有掉光了毛的雀鹰,它们的共同特征就是具有 “食肉动物的血统所享有的名望”,当他们站在夜晚的栖木上,依次侵犯下面的小鸟尊严,那么它们就是人类等级制度的写照;于是,当鸵鸟把头埋进土里,它不再是凌乱的、性感的、骄傲的鸵鸟,不再拥有优雅,而是在装饰自己的丑陋中变得更为丑陋, “它总是不知羞耻地移动着,跳着一种诱人的恐怖舞蹈。”就像在人类社会中,当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在不正派的女人头上插上羽毛,她们就像鸵鸟一样,在裸体游行总被讽刺,被消遣;而鬣狗,具有嗥叫、恶臭和暗斑三重特点,但是作为凶猛王国的看门狗,它却有着很多的崇拜者,而且它的传道活动并不是一场徒劳,从这里看出的社会人类的荒诞: “也许它是在人类中获得新信徒最多的动物。”

动物和人类进行类比,胡安·何塞·阿雷奥拉在动物身上找到了人类的隐喻,或者说人类具有某种动物性,所以它们和他们,变成了只是因为选择不同而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就像人类和猴子,在本质上他们是同等的,无关理性,也无关诱惑。所以在这种同等命运中,如 “一座千年的细末垒成的小山”的野牛在人类面前,就成为了牺牲品, “人并没有被那角、蹄与厚唇的波涛卷走,而是埋伏着,射出一箭又一箭,于是一头又一头的美洲野牛倒下。”当它们被人类的箭射进 “第四纪的最后的牲口圈里”的时候,人类和野牛其实在同样的命运中,和平协议便是这一象征, “战败了的粗壮的牛向我们奉上了它们的反刍类动物的秩序,以及它们全部的肉和奶。我们还为它们加上了轭。”而人类则从原始社会开始, “在阿尔塔米拉洞穴里借野牛的形象完成了他最好的画作。”

《美西螈》在动物集里唯一出现了一个 “我”,而且是具有个体意义的 “我”:一是关于美西螈,我从两个途径获得了可靠的信息,一是《新西班牙博物志》的作者,另一个则是 “我的生活的作者”——胡安·何塞·阿雷奥拉故意将两个 “作者”采取了不同的性别,一个是阳性,一个是阴性,所以 “我的生活的作者”实际上指的是 “我的母亲”。而就在下面关于美西螈的故事中,就出现了 “我的母亲”,母亲告诉我的是,在一个离我们很近的村子里,有一个女人怀上了美西螈孩子。这像是一个传说,但是正像全神贯注的修士所说,美西螈 “像女人”,墨西哥水塘里的美西螈,就像是小美人鱼,所以当女人毫无戒备地在有美西螈的水里沐浴, “这难以察觉的明澈的生灵会在水中滑来滑去。”最终进入女子的身体而使她怀孕。

而美西螈的来源也与此有关,有一些长者告诉我,美西螈的祖先就是一个女人,当有一天一个男人在她月事间强占了她,而她不想要她的孩子,于是跳进了湖里,最终她便成为了一条美西螈。是一个传说,但是却像是真实发生的,所以当胡安·何塞·阿雷奥拉以 “我”这个个体作为讲述者讲述美西螈的故事,实际上就是把美西螈放在和人类相同的命运上,所以这种同一化就消除了人类的特殊性: “内米洛夫和让·罗斯坦德也同意,他们指出,美西螈是动物王国中第四种大约每月都得经受生理灾难的。其他三种分别是雌性蝙蝠、女人,还有某种雌性类人猿。”

所以胡安·何塞·阿雷奥拉的意图很明显,这本用一个星期口述的《动物集》并非是在记述动物故事,并非是在描绘动物的特性,而是将动物人化,或者将人动物化,在同等的命运中接受现实,正如前言所说:

爱那不配的和没用的人吧。去爱那散发恶臭、破衣烂衫、满身油污的人吧。
去真心问候那丑陋可笑的人吧,尽管他以人性之名,把他黏稠的信任、他死鱼般的手交给了你,还把他那狗的目光投向了你。
爱那像猪和鸡一样的人吧,尽管他们正欢快地跑向那动物占据的油腻腻的天堂。
爱那突然来到你身旁的人吧,尽管她身着母牛睡衣,按照家畜的习性,开始永无止境地倒嚼牧草球。

人类理解论(上、下)

编号:B35·2180514·1472
作者:【英】约翰·洛克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59年02月第1版
定价:55.00元亚马逊28.60元
ISBN:978710001137201
页数:778页

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所提出并要解决的中心问题是关于人类知识的起源,可靠性和范围。本书一开始他批判了笛卡尔主张知识起源上的所谓 “天赋观念”以及莱布尼兹的所谓 “天赋实践原则”这样一个在认识论上的唯心主义观点,并且从而提出了他的那个有名的白板论,即认识的唯一来源是经验这样一个有巨大意义的唯物主义论点。洛克的哲学观点不仅影响了后来的唯物主义者,特别是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启蒙思想家,同时也被唯心主义者,特别是贝克莱和休谟有隙可乘地加以利用和歪曲。这部书从1671年写起,直到1687年才完成,在1690年出版。这一著作在西方哲学史上曾经发生过承前启后的作用,洛克作为唯物主义路线上的一个哲学家是西方唯物主义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环节。


《人类理解论》:人必须自己来思想

我们既然发现了一个悠久的心的必然存在,因此,我们就可以充分知道有一个上帝存在。因为有了上帝,我们才能说,后来开始存在的一切其他含灵之物,都是依靠于他的,而且他们的知识的途径或能力的范围,亦不出于他所给予他们的。
——《我们对上帝存在的所有知识》

上帝是存在的,而且是永久存在的,是全能全知的,当上帝超越了一切的时空成为唯一存在物的时候,他是不是知识的一部分?当上帝是知识,当信仰成为真理的命题,那么这个知识是人从经验中来的,还是上帝本身就构成了一种经验?经验是知识的组成部分,知识是一种知觉,那么上帝的经验如何主宰人的观念?上帝之永恒如何得到证明?

对于这些疑问,洛克其实采取了一种悬置的做法,他把知识分成三层,一种是关于认识自己的存在,凭借的是人的直觉,一种就是认识上帝的存在,凭借的是解证,第三种则是认识事物的存在,凭借的是感觉,三层知识其实并非是并列的,自己的存在,事物的存在,凭借的直觉和感觉来源于经验,也就是说,这两种存在是由人心的观念认识到的,而上帝的存在则是一道证明题: “我们只要能自己留神,就能明白地证明他的存在;他还知道虚无不能产生出一个存在物来,因此,一定有一种永久的东西;悠久的主宰必然是全能的,而且是全知的。”而这个存在就是上帝,也是从人心的观念而来,但是却是预设的:因为必定存在一个造物主,必定存在一个永久的东西,必定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存在,而他就是上帝——这种解证其实就是一种自明,而自明的命题就在确定性中成为了真理,所以上帝是真理,上帝是信仰。

而正是这种自明性,让这个知识的层级凌驾于人心之上,甚至因为是主宰,从而影响了人类知识的体系, “人们实在应该满足于上帝所认为适合于他们的那些事物,因为上帝已经给了人们以‘舒适生活的必需品和进德修业的门径’。”洛克这样阐述人和上帝的关系,也就是说,上帝给人类创造了一种认识事物的必然途径,只有沿着上帝打开的门,只有发挥上帝赋予的力,才能正确获得知识,才能看见真理的确定性,而如果有人因为有些东西在知识的界限之外而 “贬损知识的利益”,并且不肯发挥知识 “使之达到上帝赋予知识时所怀的目的”,那么他们则是暴躁的,是幼稚的,是不可原谅的,上帝似乎就像一个容器,他设置好了知识的边界和框架,人只是按照上帝赋予的能力,从观念中获得知识,获得真理,获得科学的公理。

但是,洛克所说的上帝存在论以及给人 “舒适生活的必需品和进德修业的门径”,是不是一种 “天赋论”?而其实,洛克所提出的人类理解论出发点就是驳斥笛卡尔开启的 “天赋观念”,他认为,笛卡尔所说的 “我思故我在”是站在这样的角度,认为人类理解带着天赋的原则,那些 “原始的意念同记号”刻印在人心上,从而使人去认识事物,去理解世界。我思故我在,我是绝对的主体,但是这个主体是按照天赋的原则来获得知识的,在这个意义上,主体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主体,而他获得知识的过程也脱离了唯物主义。

为此,洛克进行了驳斥,他认为,人类在认识事物过程中,似乎有一个所谓的 “普遍的同意”——什么能干,什么东西具有何种特性,什么本身就具有那种颜色。但是洛克说,人类其实并没有公开承认的原则,就像命题上说: “凡存在者存在”,又一种判断逻辑是: “一种东西不能同时存在而又不存在。”也就是说,从命题推断,最后是一种矛盾,甚至是对立式的解构, “要说一个真理是天赋的,同时又说它是不能得人同意的,那就无异于说,一个人知道一个真理,同时又不知道它是一样的,都是一样不可理解的。”所以人类之间不存在 “普遍地共许”,就像儿童和白痴,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也就是说,那些所谓的知识并没有自然地印于人心——从这个推论出发,洛克提出了 “白板论”:人类在没有感觉、经验之前的心理状态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上面并没有任何字迹,这就是说,没有任何观念。

白板论驳斥的是天赋论,洛克从思辨和实践两个维度论证没有天赋的原则,从思辨上说,并不是天赋具有理解能力,而是感官和经验,再由理性的运用, “由已知的原则或命题,来演绎它所未知的一些真理”,这就是反省理解的作用,所以从思辨的角度,洛克厘清了获得各种真理的步骤:

感官在一起初就纳入一些特殊的观念来,以装备尚在空虚的那个小室。人心渐渐同它们有的相熟悉了,于是便把它们保存在记忆中,给它们定了名称。随后,人心又可以进一步,来把那些观念抽象化了,渐渐会运用概括的名词。借着这个方式人心便储备了各种观念和语言,并且在这些材料上,来运用它的推理能力;这些能促动理性的各种材料愈加增长,则理性的运用亦日益明显。

在道德实践原则上,洛克同样驳斥 “天赋论”,看起来,道德依靠公道和信义来维系社会,那么它就是普遍的,按照赫巴特勋爵的说法,天赋本能的公共意念有六种标志,一是先在性,二是独立性,三是遍在性,四是确定性,五是必然性,六是契合的方式。按照这种说法,这个天赋的本能就是世上最高主宰赋予的,它是上帝?还是上帝的观念?无论是人类实行德行和教义,还是从罪恶之徒返回的能力,或者是越过之后遭受的惩罚,都是主宰控制的,但在洛克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上帝的观念,而非自己认为的上帝的存在。如果有这种天赋的观念,有这种普遍的原则,那么,为什么亡命之徒和盗偷者会破坏规则,为什么他们会靠欺骗和抢劫来度日?普遍的原则为什么不对他们产生约束力?或者他们是不是丧失了对于上帝的虔诚?甚至洛克考察了不同地区因为社会风俗的不同,每个人的实践原则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而这种相异性完全推翻了天赋的普遍性。

所以从道德实践来看,也不存在天赋的原则,他认为,所谓的普遍倾向只不过是 “趋向善事的一种欲念倾向”,而不是和知识有关的理解,因为道德只是因为有利,所以人们才会赞同,而正因为有利性,最后 “发生快乐分歧错杂的各种意见”。不管是思辨和实践,都不存在天赋的原则,自然就进入了洛克所说的 “人类理解论”,但是在阐述之前,或者在驳斥的过程中,洛克同样运用了上帝的存在,在思辨方面,他反问的一句是: “要假设人心中有天赋的颜色观念,那是很不适当的,因为果真如此,则上帝何必给人以视觉,给人以一种能力,使他用眼来从外界物象接受这些观念呢?”在道德实践方面,他提出的观点是: “道德的真正根据自然只能在于上帝的意志同法律,因为上帝可以在黑暗中视察人的行动,而且他亲手操着赏罚之权,足可以有力量来折服最傲慢的罪人。”他否定天赋的普遍性,又设置了上帝的存在,这是不是就是他的矛盾点?但是洛克在 “其他一些考虑”的时候,其实真正道出了自己的上帝和天赋的上帝的不同,那些天赋原则所说的是上帝的观念,观念导出命题,命题引向真理,如果一切都是天赋的,那么真理就应该是自明的,何来理解?何来探寻?何来思考?

所以洛克更进一步指出,观念不是天赋的, “一种观念,尤其是属于原则的那些观念,都不是与生俱来的。”不管是同一性还是全体和部分,不管是礼拜还是上帝,所有的观念都不是天赋的,正因为上帝的观念从来不是天赋的,所以任何别的观念也无从从天赋的原则说起——当上帝从观念中清除,那么上帝必然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是一种经验,当然就是一种知识,一种真理,以及真理意义上的信仰。所以,从观念的上帝到存在的上帝,便是洛克唯物主义的一次飞跃,但是这个飞跃只不过是建立了有关上帝的确切实体知识,当它以经验的方式给了人们以 “舒适生活的必需品和进德修业的门径”,它依然是普遍的,自明的,而在洛克的阐述体系里,这种白板论上的上帝存在,也使得唯物主义终于变成了不彻底的唯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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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我感觉,我经验,我思考

但是如果悬置上帝的存在,而仅仅从人类理解论来看,洛克的关于观念,关于知识,关于真理,的确开创了一条唯物主义之路,他在献辞中说, “我想,要单刀直入,把虚荣和无明的神龛打破,那一定对于人类的理解,是一种功劳。”表达了一种打破过往说法的坚毅态度,而着力探讨人类知识的起源、确度和范围,从而为人类高贵的理解力建立一套体系,最终为真理、信仰找到本质和根据, “要想来满足人心所进行的各种研究,则第一步应当是先观察自己的理解,考察自己的各种能力,看看它们是适合于什么事物的。”

知识体系,需要的是材料,洛克认为这就是观念,而观念来自感觉, “如果人们要问,一个人什么时候才开始有了观念?则我可以说,真正的答复,一定是说,他在开始有感觉时,才有观念的。”他驳斥了 “灵魂能自己思想”的观点,就是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来谈观念。观念可分为简单观念和复杂观念,可以分为感官的观念和反省得来的观念,可以延伸出各种情状,可以扩展出各种能力,而在此基础上也产生了复杂的实体观念,而上帝就是其中之一: “因在我们企图对于崇高的主宰,形成最恰当的观念时,我们便以无限观念把这些观念各个都加以放大,因此,把它们加在一块儿以后,就成了我们的复杂的上帝观念。”

各种实体结合成一个观念,就是世界,而在各个观念之间,必然有着不同的关系,无论是时间关系、场所关系,数目关系,比例关系,道德关系,当观念是 “强烈的结合”,也就意味着观念的不同会导致人心的不同, “各人的心向、教育和利益等既然不同,因此,他们的观念联合亦就跟着不同。”不同的观念,意味着可能形成不同的知识,但是要真正成为知识,就必须依靠文字语言的 “标记”作用。文字语言是一种命名,不管是对于观念,还是对于实体,洛克认为,这样的命名必须有一种原则,那就是为了真理的确定性,所以他指出了文字的缺陷,指出了文字滥用的危险,最后认为,在情状方面,各种文字要有清晰的观念;在实体方面,各种文字必须与外物相契;必须尽力把自己的文字应用在平常人用这些文字所表示的那些观念上;必须把它们的意义指点出来。

四个必须,就是为了达到知识的确性,而洛克对知识下的定义,就是突出了这种确性: “所谓知识,就是人心对两个观念的契合或矛盾所生的一种知觉——因此,在我看来,所谓知识不是别的,只是人心对任何观念间的联络和契合,或矛盾和相违而生的一种知觉。知识只成立于这种知觉。”在这个基础上,洛克提出了观念的契合有四个层次:同一性或差异性,关系,共存或必然的联系,实在的存在。他认为, “蓝不是白”就是论同一性的; “两条平行线间等底的各三角形是相等的”,就是论关系;说, “铁可以受磁力的影响”,就是论共存的;而 “上帝是存在的”,就是论实在存在的。

知识由感觉和经验而来,所以只是不能超越观念本身,也不能超过 “我们所认知的观念的契合或相违而外”,所以知识比观念狭窄,而实在的知识也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而这个实在的知识最大的特点就是和观念的契合,而也正是契合,才能走向为真的真理,才能拥有确性,才能衍化为定理、科学公理——在这个意义上,洛克的知识其实是混杂的,不管是概括性知识还是概然性知识,不管是必然的只是还是随意的知识,他唯一为真理提供的入口是:要得到明白而清晰的知识,就要用最好的、最妥当的方法,而这种方法就是 “同意”——洛克建立了同意的各种等级,而在其上的是理性,理性的最高处则是信仰: “信仰也只是建立于最高理性上的一种同意。”

理性是人的一种能力,所以他区别于畜类而具有知识的反省能力,但是在洛克看来,理性虽然 “可以把我们的思想提到星宿一样高”, “可以领导我们在大宇宙的广厦阔屋中游行”,但是 “发现出人心由各观念所演绎出的各种命题或真理的确实性或概然性”,而真正达到最高级同意的则是信仰,但是信仰和理性不能对立——如果信仰缺失了理性,那么这种同意就会演变成狂热,甚至妄诞,而导致这样的结果,在洛克看来,是对于真理寻找的一种违逆: “一个人如果没有信仰的理由,就来信仰,则他亦许会爱好自己的幻想;可是他并不是在找寻真理,服从造物主的,因为造物者所以给他以那些分辨的能力,正是要使他应用它们,免于错误的。”很明显, “服从造物主”又一次回到上帝这个论题上,只不过在洛克那里,上帝永远是知识的一个实体,也是命题的传递主体: “信仰则是根据说教者的信用,而对任何命题所给予的同意;这里的命题不是由理性演绎出的,而是以特殊的传达方法由上帝来的。这种向人暴露真理的途径,就叫做启示。”

上帝是实体的上帝,信仰是理性的信仰,洛克已经清除地表明了,人类的理解一定是在理性基础之上从上帝这一知识实体中得到的能力,而这当然也是一种契合,也正是有这种和上帝的契合,才使得人类的理解达到了最大的快乐, “人的理解可以说是心灵中最崇高的一种官能,因此,我们在运用它时,比在运用别的官能时,所得的快乐要较为大些,较为久些。”洛克驳斥了 “天赋论”,开创性地建立起了经验论,从认识的起源和途径、认识的等级、认识的可靠性、认识的范围等探究知识的性质和人类探究真理的能力,虽然无法摆脱上帝作为知识的先天存在,但是在悬置起来的人类理解中,的确提供了另一种思路,而这种思路对于之后的近代认识论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就如洛克在《献辞》种所说: “我所赠的礼物,恰如贫窭之人对富贵之邻所敬的一样;富人以一篮花果见赠,则他亦不能不乐意接受。”

浮世画家

编号:C38·2180420·1471
作者:【英】石黑一雄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05月第1版
定价:28.00元亚马逊16.50元
ISBN:9787532754373
页数:258页

《浮世画家》是石黑一雄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获Whitbread奖并进入布克奖短名单。《浮世画家》同样以主人公的会议为基调,以非凡的小说技巧生动地展现了主人公的回忆与思考,写作笔法含蓄委婉,耐人寻味。主人公曾是位显赫一时的浮世绘画家,随着二战日本的战败,他才恍若大梦初醒:原来整个日本民族的过去竟是在为一种荒诞虚幻的理想献身,他的艺术理想也真如其名称一样毫无根基,虚浮于世: “画家有希望捕捉的最细微、最脆弱的美,就漂浮在天黑后的那些娱乐场所里。而在这样的夜晚,小野,那种美也会飘到我们这里。可是挂在那里的那几幅画,它们没有表现出一点那种虚幻的、转瞬即逝的特征。严重的败笔,小野。”


《浮世画家》:这些都有致命的败笔

现在每天都在施工,日新月异。川上夫人的酒馆外面,以前是寻欢作乐的人们摩拳接踵,现在正在建造一条宽宽的水泥马路,路的两边已经打好了一排排大型办公楼的地基。
——《一九四九年四月》

以前和现在,似乎就在一条路的两端,两端不是终点,它们以各自的方式向自己的世界延伸,甚至延伸的两端也不是被隔阂在两个彼此独立的状态下,它们会交错,会纠葛,会在有形和无形之中变成一个世界。而当小野增二站在高处,看见变化的城市时,它仿佛像一个上帝检阅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上帝的视角似乎可以超越自身的存在,超越时代的疑问,超越众人的困惑,但是那一道自上而下的目光却只从现在延伸到了未来,无论是新建的马路还是办公楼的地基,无论是现在的日新月异还是未来的真正新生,这种单向度的俯视方式似乎注定把自己误读为一个已经走出了过去的人。

这是一九四九年四月,按照小野增二的注视方式,那个在未来到来的一九五〇年六月,他必定沉浸在喜悦之中,也是在高处,也是俯视, “看到我们的城市得到重建,看到这些年一切迅速得到恢复,又让我由衷感到喜悦。看来,我们国家不管曾经犯过什么错误,现在又有机会重振旗鼓了。我们只能深深地祝福这些年轻人。”小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就是这种注视的终点,即使未来再向前延伸,那种重建的喜悦也溢于言表,那种对年轻人的祝福也发自肺腑。但是当对未来只有一种心情,当终点已经被注解,那些国家曾经犯过的错误,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了?那些民族和人们遭遇过的伤痛,是不是可以彻底抹除了?

甚至,小野也曾经以回首的方式看见路另一端的过去,一九四九年四月之前是一九四八年十月,从川上夫人的酒馆出来,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片荒凉的废墟,一些喝酒买醉的顾客,以及几座楼房的背影,在这个远离文明的地方,小野看到的就是颓废,就像酒馆的老板川上夫人一样, “战争前,她或许仍可以被称为‘年轻女人’,战争后,似乎她内在的什么东西破碎、萎缩了。”而当看到这些场景,川上夫人说这是 “战争的破坏”,这一句话不仅是对于这一片废墟,也是对于生存在其中像她一样的人的感慨。如果再向前,是一九三三年或者一九三四年,作为当时已经有些名望的画家,小野代表那些艺术家向政府提出了建议,就是要把这一带作为 “本城画家和作家的聚集地”,不仅仅是饮酒,而是让这个酒馆成为颂扬日本正在涌现的 “爱国热情”,甚至要排除异己, “酒馆的装潢将会体现这种新精神,如果顾客与这种精神格格不入,就坚决要求他离开。”正是这个建议,在新干线开通大约两年半,这个创作 “坚定地效忠于天皇陛下”作品的艺术家们有了这个叫 “左右宫”的聚集地。

现在是日新月异的激动,未来是重建恢复的喜悦,过去是踌躇满志的信心,那么一九四八年十月的那片废墟是不是被忽略了?在这个小野 “单向度”的世界里,他甚至用那座 “犹疑桥”来命名那些颓废的人, “我们之所以还这么叫它,是因为就在久之前,过了桥就进入了我们的逍遥地,你会看见那些所谓良心不安的人在那里犹豫不决地徘徊,不知道是寻欢作乐地度过一晚上呢,还是回家去陪老婆。”这是战前就开始的命名,而当这个名字在战后的一九四八年还保留的时候,小野似乎用鄙夷的目光注视徘徊者,他们和这片废墟一样,无法以超越平庸、颓废的方式面对自己的未来,也无法成为这个国家的 “年轻人”。

故意延伸到未来而不是真正的回头,故意要抹除废墟的存在而忘记徘徊的岁月,小野的单向度代表了战后一类人的生活方式,但是,他的激情,他的喜悦,他对未来的憧憬,似乎和战争无关,这种要把颓废从自己身上抹除的想法和行动,或许就是在寻找年轻的力量。曾经的小野还没有走上绘画之路,那年父亲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客厅里让他把自己偷偷画的画作拿出来的时候,父亲的态度很明确,不能从事绘画,他引用许多年前云游僧说过的话,说小野的性格里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懒惰、不切实际、意志薄弱,所以父亲认为,如果小野变成了画家,那么他的生活将是 “肮脏而贫穷”的, “这样的生活境遇,使他们容易变得软弱和堕落。”

这是小野第一次感受到颓废,从父亲口中说出,又注解在画家的生活里,这个颓废的未来是关于身体,关于性格,关于个体的现实,也正是这种对于未来的颓废注解,成为了小野超越自我的一个契机,他似乎在违背父亲的意愿情况下开始了自我超越,最终是通过了自己的努力走上了绘画之路。摆脱颓废的自我,是小野走出的第一步,而之后,他就是沿着这条道路走向了未来——自己的未来,国家的未来。他离开竹田大师看起来是对于自己追求技术精进的又一次努力, “尊重老师是没有错的,但是一定要勇于挑战权威。在竹田的经历告诉我,永远不要盲目从众,而要认真考虑自己推往哪个方向。如果说有一件事是我鼓励你们大家去做的,那就是永远不要随波逐流。”不要盲从,不要随波逐流,就是要自己认清道路和方向,这是自我成长的需要,但是小野的这句话里却含有对于颓废天然的敌意, “要超越我们周围那些低级和颓废的影响,在过去的十年、十五年里,它们大大削弱了我们民族的精魂。”

提到了 “民族的精魂”,这是一个重大而特殊的转变,绘画当初是自己告别意志薄弱的选择,是纯粹面对个体的努力,但是当上升到国家和民族层面,你是为了告别战前那些颓废的思想。从竹田大师那里出来,跟着毛利君学习绘画,这种观念得到了强化,而其实那时的颓废思想已经影响到了那些画家,毛利君告诉小野的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和仪三郎经常光顾艺伎馆,那是一个充斥着娱乐、消遣和饮酒的地方,这种叫做 “浮华世界”的生活是颓废的象征,也成为绘画的背景, “人们所说的浮华世界,小野,就是仪三郎知道如何珍惜的那个世界。”但是之后的毛利君却幡然醒悟,并称这是他 “致命的败笔”,年轻人对于快乐经常会产生犯罪感,估计我也是这样。我想,我当时认为在这样的场所虚度光阴,用自己的技巧去绘如此短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实在是一种浪费,是一种颓废。当一个人对一个世界的美产生怀疑时,是很难欣赏它的。”

也正是因为看见了 “致命的败笔”,毛利君开始改变生活,转变画风,而这种转变也影响到了小野,当小野开始教授学生时,他对学生说的是: “作为日本新一代画家,你们对本民族的文化负有重大的责任。有你们这样的人做我的学生,我深感自豪。自己的画作不值得多少夸赞,可是当我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我在事业上培养和帮助过你们在座各位,那么没有人能使我相信我是虚度了光阴。”个人告别颓废,是为了寻找到国家的精神,民族的精魂。而在日本处在一个特殊关口的时候,这种所谓的国家精神就变成了对于战争的鼓吹,正像松田说的那样, “我们是新生的一代。我们团结起来,就有能力做出真正价值的事业。正好,我们一些人对艺术情有独钟,希望看到艺术能响应当今世界的呼唤。”在他们看来,日本是一个生病的孩子,是一个颓废的人,这样的国家会让自己的人民越来越饥饿,越来越病弱,所以为了使日本摆脱现状,就必须成为强大而富有的帝国,而这个渠道最直接的便是 “利用我们的力量向外扩张”。

松田所说的 “我们的力量”一方面是在绘画中注入那种精神,另一方面通过绘画唤醒他人,所以小野才会向委员会提议让左右宫成为艺术家构建未来的聚集地,所以才会让学生绅太郎创作 “中国危机”的宣传海报,才会自己用实践表达自己的决心。那一幅《得意》的画是小野最为投入的作品,当初和松田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从那一片废墟中得到了启示,废墟象征那时的日本,废墟上的不幸孩子象征当时的日本民众,所以在反对颓废、重建信心的画作上,三个男孩像准备作战的武士,而画作的左下角写着一句宣言: “可是年轻人准备为尊严而战。”而以这幅《得意》为原型,小野之后创作的《放盐地平线》则更进一步, “其中两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中间站着一位宫,举着长剑指向前方——西边的亚洲。他们身后不再是赤贫的背景,而是一片太阳军旗。”那句宣言也变成了: “没有时间怯懦地闲聊。日本必须前进。”

从告别意志薄弱的个人颓废状态,到告别娱乐消遣的群体颓废生活,再到告别饥饿贫穷的国家颓废现实,在小野看来,是一个画家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是未来的方向,所以当战争爆发,当日本侵略,画作变成了美化的艺术品。但是,这场战争到底带来了什么,小野似乎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而当日本战败,当另一种怨恨的情绪滋生的时候,小野又把它看成了新的颓废思想,于是在通往未来的单向度目光中,他再一次要重建国家精神,再一次希望超越平庸。

一九四八年十月,已经是战后了,小野的大女儿节子已婚,作为一个老人,他似乎更应该把精力放在另一个女儿仙子的婚事上,而未婚的仙子却也成为他在战后寻找新的责任和精神的一种象征,面对发生变故的退婚事件,个体的生活和这个国家的未来纠葛在一起,而小野最终做出的决定其实依然是单向度的,依然缺乏反省。战争到底带来了什么?或者战败的日本到底影响了谁?当上川夫人变得苍老,当杉村明的女儿变得消瘦,战争绝不仅仅只是戕害了人们的身体,曾经和小野一样要重建日本精神的松田为什么喊出 “战争把一切毁了”?曾经跟小野学画创作了 “中国危机”的绅太郎为什么要小野给委员会写信证明自己的清白?战前战中唱战歌、模仿政治演说的 “平山小子”为什么会被人揍打?或者三宅家为什么要和仙子解除婚约?

小野把一切都归结为怨恨, “如果你仔细研究每个人对你说的每句话,似乎都会发现其中贯穿着同样的怨恨情绪。”而这种怨恨情绪在他那里又再次被解读为颓废,所以实际上小野一直没有思考过战争的本质,他尽管认为战争是一次错误,甚至是一种罪过,因为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在战争中丧生,亲人的死去对于他来说应该更深刻思考战争的本质,思考日本战后的未来,但是面对这些怨恨情绪,他根本没有从内心深处反省自己,有的甚至只是敷衍,如此,对于未来的种种设想,最后却以讽刺的方式回到了可怜的原点。

战争之后,其实提供了不同的选择,那些经历过的人也表现了不同的态度,这其中有小野所谓的怨恨者,三宅解除了和仙子的婚约,并不是因为自己和小野家的名望有着差距,而是不认同小野的战争态度,当卷入过战争的公司总裁选择以自杀的方式谢罪的时候,三宅认为这是一种正确的态度,只有这样才能忘记过去的罪行,才能展望未来,而他看不起甚至愤怒于那些不肯承认自己错误的人,称他们是懦夫, “而且那些错误是代表整个国家犯下的,就更是一种最怯懦的做法。”而小野正是这样一种人, “如果你的国家卷入战争,你只能尽你的力量去支持,这是无可厚非的。有什么必要以死谢罪呢?”

怨恨者还有节子的丈夫池田,当小野儿子健二的骨灰从满洲运回日本,小野举行了仪式,他认为健二 “死得英勇壮烈”,但是池田却提早离开了仪式,他认为, “勇敢的青年为愚蠢的事业丢掉性命,真正的犯却仍然活在我们中间。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不敢承担自己的责任。”也正由于此,小野和池田之间产生了矛盾。怨恨者还有 “乌龟”,那个跟着小野学画、小野又处处维护他的学生,当小野再次说起《得意》这幅画作的时候, “乌龟”愤而离开,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 “你是个叛徒。请你原谅。”怨恨者,还有黑田的学生恩池,黑田以前是小野的学生,也是最为吹捧的人,但是战后他的画作因为是 “有害作品”而遭到警察的搜查,黑田也被审讯,当小野去黑天的寓所寻找黑田时,遇到了恩池,恩池希望他不要去找黑田,因为在他看来,黑田这几年所受的苦是小野导致的,他对小野说: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叛徒。他们许多人仍然逍遥法外。”

怨恨者之外,还有逃避者,绅太郎要小野帮忙写信,就是为了洗清自己的错误;还有松田,曾经雄心勃勃的松田现在已经变得病病恹恹,住在自己几乎与世隔绝的房子里,当小野去找他,松田答应他的一件事就是隐瞒真相, “关于你的过去,我只会说好话的。”除了怨恨者和逃避者,当然还有那些谢罪的自杀者,公司总裁自杀了,曾经在战争期间唱过那些歌曲的野口也自杀了,而对于他们的自杀,小野的态度一致,就像他对节子承诺恶那样, “我绝对不会考虑采取野口那样的行为。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说,我当年也是个很有影响的人。”

怨恨者、逃避者、自杀者、被审讯者,其实当战争结束,当日本战败,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但是,当小野面对这一现实的时候,他尽管也认为战争带来了危害,也在黑田事件之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是,他把这一切和自己撇清了关系,就如松田所说: “ “军官,政治家,商人,他们都因为国家的遭遇而受到谴责。至于我们这样的人,小野,我们的贡献一向微乎其微。现在没有人在意你我这样的人曾经做过什么。他们看着我们,只看见两个拄拐棍的老头子。”正是这种无关论,使得他们能安然站在战后的时间节点上,并以从小就具有对于颓废思想的痛恨为支撑,在面向未来时,依然希望能重现国家精神,依然能凝聚民族惊魂,甚至还沉浸在曾经的自我超越上。一郎是节子的孩子,他没有经历过战争,作为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他接受了多元文化,特别是美国文化,已经渗透到他的生活里,他喜欢看怪兽电影,学唱牛仔的歌曲,和大力水手一样吃菠菜,就像节子所说: “池田认为,一郎与其崇拜宫本武藏那样的人,还不如喜欢牛仔呢。池田认为,现在对孩子们来说,美国英雄是更好的榜样。”

但是,在小野看来,这种对于美国文化的崇拜是违背国家精神的,而在这种否定方面,他却在一郎身上看到了自己儿子健二的影子,他让一郎学着喝酒,当节子和仙子反对的时候,他甚至说: “你们女人有时候不能充分理解一个男孩的自尊心。”虽然是 “一小滴就够了”,但是在小野看来,一郎身上的男子汉气概就是健二的化身,健二曾经就是这样喝酒,所以在战后一代身上他又看到了国家精神, “我承认,看到孩子们继承了家里其他人的这些特征,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希望我的外孙能把这些特征一直保留到他成年。”成年而成为年轻人,或许正是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正可再建国家精神,所以当松田病逝之后,他却找到了自我慰藉的理由: “他当然更没有理由在幻灭中死去。也许,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确实看到某些瑕疵,但他肯定也认识到,他能够引以自豪的正是这些方面。”

战败之后当然需要重新建设,当然需要重塑精神,但是当小野以一种继承的方式在战争中寻找力量,却一定是一种可悲,一种顽固,甚至他把这种力量看成了告别颓败的不二法则,从而美化了它,当一九五〇年六月他坐在高处俯视这个城市的时候,他依然像上帝一样, “乌龟那样的人,绅太郎那样的人一一他们也许很勤勉,有能力,没恶意,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那天感受到的那种幸福。因为他们不知道勇于冒险、超越平庸是什么滋味。”而小野的观点也是石黑一雄的思想,在没有反思,没有反省的文本里,在 “献给我的父母”的题辞中,这种告别 “浮华世界”的方式完全变成了讽刺,就像毛利君评价自己的画作时说的那句话: “这些都有致命的败笔,小野。”

拍电影

编号:S37·2180420·1470
作者:【意】费德里科·费里尼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7年01月第1版
定价:45.00元亚马逊22.10元
ISBN:9787544284646
页数:236页

“我的生活就是拍电影,那是我,那是我的生命。”腰封里的这句引语把费里尼的电影和生活合一的状态表达出来。费里尼先后拍摄《大路》、《甜蜜的生活》、《八部半》等二十余部影片,他执导的电影4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他本人也在1993年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在《拍电影》这部人生自述中,费里尼追忆了自己的似水年华,讲述了对电影的奇思妙想,以及电影与生活之间千丝万缕的羁绊,出生在意大利的小城里米尼的费里尼,与小伙伴用书本做武器排演《伊里亚特》,用黏土和纸壳做人偶,还躲在屋子里给自己化妆,钦佩世界上每一位真正的小丑。他从不觉得自己会长大,更没想过能拍电影,然而当喊出那句 “预备,开机,停”,便仿佛天生就应该干这一行。


《拍电影》:我是尤利西斯,有点孤僻

人生也是如此。如果以为可以在坚定自信的保护下度过人生的每一刻,那就太天真了。也正因如此,我每拍完一部电影就不想再看它了。
——《电影是什么》

850mm×1092mm开本,左手拿住书脊,右手拇指和食指就可以轻易翻过精装的封面。一种传统的打开方式, “FARE UN FILM”就会呈现在你眼前,你就可以进入到阅读状态。但是,在没有真正进入费里尼叙述世界的时候,如果有可能,你完全可能像拿着一部手机,从竖屏过渡到横屏——只需要旋转九十度,但必须顺时针,必须把精装之外的那个封面放上去,于是,那个闭着眼睛注视着镜头的意大利老头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专注、认真、夹带着一点的疑狐,戴着黑色礼帽,穿着皮毛外套的费里尼在镜头后面到底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影像,看见了故事,看见了电影,还是看见了梦?只有镜头,只有目光,在旁若无人的情况下,当他喊出 “预备!”喊出 “开机!”喊出 “停!”的时候,他在命令谁?仿佛是一个人的镜头,一个人的片场,一个人的电影,一个人的梦,从镜头后面看见镜头里面的世界,费里尼是不是会自问一句 “电影是什么?”

传统阅读的竖屏,转变为费里尼式的横屏,似乎只是一种打开方式的不同,而《电影是什么》却从方法论变成了本体论,当1958年的安德烈·巴赞写下《电影是什么?》这本书的时候,他也是在向自己设问,但是从电影的 “地质学”和 “地理学”谈论电影是属于巴赞的理论化解读,而当巴赞的 “?”在这里被抹除,费里尼似乎用他的自信和肯定解答了这个问题,自问也是自答,似乎没读者,没有观众,甚至没有从竖屏到横屏意外发现的翻阅者,只有一个作者,镜头后面的作者。他说: “永远不要谈论电影”,因为电影是不能形容的, “就像你不能奢望叙述一幅画或逐字逐句地转述一份乐谱一样。”这是不可谈论的电影;他说:一部电影 “十分接近于一个友善却并不令人期待的梦”,需要的是保持神秘感,在朦胧中令人向往;他说: “我没办法分辨这部电影与那部电影的不同。对我来说,我的始终是同一部电影。”只有影像的不同,所有的电影都是同一部电影;他说: “我只知道我又说故事的欲望。”拍电影就是在说故事,说故事是唯一值得玩的游戏,所以电影只有唯一一部电影;他说: “电影不允许偶然性。”好摄像师、好编剧、好演员放在一起,制作出的电影不应该具有偶然性,但是这样的必然性却把电影美学的开放性破坏了,甚至电影从观众的无知中牟利, “有一种电影导演深谙此道,他越谦虚朴实,裁缝店、偶然性和拼拼凑凑就对他越慷慨。”

电影是什么?所有电影是同一部电影,唯一的一部电影,像梦一样的电影,无法解读的电影,被偶然性破坏的电影, “永远不要谈论电影”就这样把巴赞的那个 “?”去掉了,当费里尼说: “我每拍完一部电影就不想再看它了。”是不是就是把电影看成是私人性的东西?是不是把无知和阐述的观众和读者扔给了电影院?或者是不是在拒绝别人进入他的那个梦境? “友善却并不令人期待”像是一种悖论的说法,那么,费里尼为什么要从一个记者再到一个编剧再到一个导演去拍电影?

在中学时代,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我无法想象我的未来。”和父亲去看电影,发现电影院里是 “一种世界末日般茫然无序且遍布陷阱的氛围”: “人来人往演出的一出杂耍剧———到乐团报到的演奏者、和弦、丑角的声音,还有布幔后蹑手蹑脚的女郎;或是那些冬天从紧急逃生口离去的人,他们在小巷子里有点冷糊涂了,有的哼起电影主题曲,有人大笑,有人撒尿。”一九三八年或者一九三九年,干记者的费里尼在采访奥斯瓦尔多·瓦伦蒂的时候,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 “我不适合干导演。”因为缺少飞扬跋扈的气势,缺乏一气呵成的连贯性,缺乏吹毛求疵的习惯,缺乏辛苦劳动的能力,甚至缺乏威信。而当他真的站在镜头前拍摄第一部影片,也遭遇了教堂里祈祷时看到灵柩台、去奥斯提亚的路上车子爆胎、到达外景现场迟到了45分钟、记不起情节等尴尬事,但是最终却成为了必然,最终喊出了 “预备!开机!停!”

“总之,我重新把我的电影收归己有,而且从那时起,在不懂镜头、不懂技术、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我变成了一位专横的导演,挑剔、吹毛求疵、任性、要自己想要的,具备我以前痛恨或嫉妒的那些真正的导演的全部缺点和特性。”不懂镜头、不懂技术却成为专横、挑剔、人性的导演,从必然的不可能到必然的可能,费里尼的转变其实并非是彻底的颠覆,以为当初人为不适合当导演,是觉得电影是他们的事,而自己还没有想象自己的未来——这是对自我的某种迷失,但是当喊出 “预备!开机!停”的时候,却是把 “电影收归己有”,电影不是他们的,不属于摄影、技术、演员,而只是自己的, “我怎么能做其他事呢?那是我,那是我的生命。”

必然的不可能到必然的可能,费里尼在寻找电影的私人性,或者把电影当成了私人的一个梦,那么谁是启蒙者?费里尼的回答是:罗西里尼。从 “充满了噪音、汗臭、面具、炒栗子和小孩屎尿的大厅”的电影院,到成为常去片场修改剧情和台词的编剧,费里尼终于认识了正在拍《战火》的罗西里尼,在那里他发现了意大利,发现了时代,发现了自己,发现了拍电影的奇妙旅行,但最重要的是,从电影世界里他发现了 “自由与轻盈”: “一面拍电影,一面享受它、经历它,如此日复一日分分秒秒,不必太担心最终的结果。”拍电影就是进入一个奇妙的世界,他可以制造它,也可以修改它,当然也可以毁灭它,目的只是在其中找出抓不住、摸不着、隐藏在千百种可能中的东西,这种东西是自由的,是享受的,却也是痛苦的, “这种神秘、渴望、兴奋的关系,也同样出现在精神病患者身上。”也就是说,费里尼在罗西里尼身上领悟到的是这样一种电影观念: “在最对立、最悬殊的情势下平衡迈步的可能性,并运用本能来扭转劣势,使这些对立化为一种感情、一种推动力、一种观点。”

它是神秘的,却可以开放,它是自由的,却具有动力,它是对立的,却制造着可能的和谐,所以它是不确定的,却注定进入到生命中。罗西尼里是费里尼心目中的 “先驱”,而他只不过让费里尼进入到一个现场,而在这个本来就是为了发现自我、 “收归己有”的世界里,费里尼其实在他的童年生活里,在里米尼的记忆中,就展开了这个私人的梦,那个朦胧、意志消沉、不稳定的阶段才是他真正的启蒙者, “从出生那天起到第一次踏入电影城,我的人生仿佛就是由另外一个人活着,偶尔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那个人会突然决定与我分享他的记忆片段。”

自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生活在里米尼,另一个人被记忆的幽灵袭击,另一个人创造了破碎而具有灵幻的梦。 “里米尼是什么?它是一个记忆的世界,而我利用它如此之久,以至于心里没有一丝尴尬。”记忆是虚构的记忆,是掺假的记忆,是被侵犯的记忆,却是让另一个人不想走出的世界。那里有利帕大楼里的家,有靠近火车站的房子,有排演恐怖剧的剧场,有第一次看火车疾驰而来, “几乎就要碾过一名被绑在铁轨上的女子”的镜头,有 “朵拉之家新来的女人”。幽暗的布景,沉重的布幔,神秘的面纱,吸烟的女人,似乎打开了费里尼对于现实般梦境的探求,而这似乎只是形式上的刺激,真正给费里尼带来冲击的是那些象征性的符号。

断腿人纳西,走路时像一只青蛙, “他的动作跟鱼鳃一样起起伏伏”,像极了罗马古代滑稽戏的面具;那个阉猪人据说跟全镇的女人上床,有一次他让一个可怜的白痴怀了孕,大家都说那是恶魔的孩子;乡下的吉卜赛人那里,常常传说着爱情迷药和巫术;在马雷奇亚的小市场里,有一位老人可以使鸡和羊生病或痊愈;俱乐部附近有一个铁路工人的老婆,她的本领是会 “恍惚出神”;还有那一个传说住着幽灵的鬼屋……这是呈现在费里尼眼前的里米尼,那种魔幻、诡异、神秘,当然制造了一个个虚幻的梦,脱离于现实。但是对于费里尼来说,不仅仅是听说,他和镇上的孩子组成了抢劫三人小组,策划并窃取了邻居贝特拉梅里上校的鸡;闯入冬天会结冰的塞尔维教堂里,并在那里得了感冒;回去那个前辈聚会的拉乌尔咖啡馆;会到监狱前面的大广场看马戏团的表演;还会围着懂鸟语、没完没了放屁的老法芬农;当然,在欲望的驱使下,甚至会把手伸向 “传奇的大胸脯在几乎透明的衬衫下”的格拉蒂斯卡丰腴多肉的臀部;还有那个墓园,死亡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开心,好玩……

恶魔、幽灵、妇女、怪人,里米尼提供了一个文本,费里尼就是在这样的文本里寻找到了梦最初的样子,而当他接触电影,这些破碎古怪的形象和记忆就变成了符号,最终成为费里尼那个8½的梦。电影世界似乎是一种对于记忆的归类,绘画和做人偶,是最初设计的电影人物;为里米尼的四家剧院命名,是把它们纳入到自己的世界;认识异能人士,在 “灵媒”中打开了梦境:能人罗尔,能够自觉灵魂附体的帕斯夸琳娜·培左拉,参加招魂会,研读荣格 “灵魂的真实”的书。在费里尼看来, “重要的不是永远沉浸在童年幻梦里,而是在意识的领域重获幻想的能力。因为它是人类的天赋,没有理由放弃。”

所以里米尼打开了费里尼的电影世界,也从启蒙意义上回答了电影是什么的疑问, “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光彩夺目的幻影世界,一个光点、球体、光环、星星、火花、彩色玻璃星罗棋布的银河系,一个刚刚开始闪耀的夜间宇宙,一切静止不动,随后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并开始缠卷,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或一次令人眼花的高空盘旋。”也正是这个魔幻世界让费里尼开始真正建造自己的梦,自己的电影王国, “我是尤利西斯,有点孤僻,老是望着远方。”里米尼靠近打海,童年时代在海边他看见的是浓雾,像低垂的铁卷门,是关闭的旅馆,是极端的静默,但是听到了海的喧闹——浓雾中听见,便是一种想象的开始,便是一个象征世界的打开,于是望着远方的费里尼,想要看见海那边的东西,但是,他却问自己: “巨大的我从小小的、狭窄的港湾出发,想游到大海去。我告诉自己:‘我如此巨大,但大海终究是大海,要是游不到呢?’”

出发想游到大海深处,如果游不到大海,或者说想游回又回不来该如何?费里尼似乎预料到了一种结局,尤利西斯最终经过了千辛万苦回到了故乡,而费里尼却似乎在大海中迷失了,他被梦包围,被象征包围,却在美学、幻想和冒险的的世界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大海之上,他寻找到了 “舞台艺术中的贵族”的小丑,爱上了 “那个可笑、难看又极其温柔、我取名叫杰尔索米娜的小丑”,无论是《大路》,还是《卡比利亚之夜》,他沉浮在扑朔迷离的个人命运中;在大海之上,他创造了一个8½的梦, “他的一天分两个层面:真实层面由在旅馆和疗养院的约会、从罗马来探望他的朋友、藏在小旅馆里的情人和某天突然出现并留下来陪他的妻子组成。还有一个是幻想层面,里边有梦、想象和回忆,在我们觉得需要时便会现身骚扰他。”在大海之上,他找到了世界的隐喻, “《萨蒂里康》之所以神秘,主要是因为它的片断性。不过它的支离破碎从某方面来说是具有象征性的,象征着今日出现在我眼前的古老世界的零散与不完整。”在大海之上,他感受到了《朱丽叶与魔鬼》中的梦幻色彩: “在梦境里,颜色是思想、概念和情感,一如真正伟大的画作。‘梦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许多人这么问是多余的。”

费里尼的大海,是 “信手涂鸦”的大海,那些素描记录,那些女性胴体,那些红衣主教衰老的面容,那些大蜡烛的火苗、胸脯和屁股,以及写满电话号码、地址、狂热呓语、税款公式、约会时间的设计图,就是一个混乱的战争时代的缩影;费里尼的大海,是区分了电影与文学的大海,电影无法复制文学, “电影叙述它的世界、它的故事和它的人物,用的是影像。而这正是梦的属性,”梦不正是用影像令你神魂颠倒,让你惊慌,使你兴奋,令你焦虑,给你滋养吗?”他也区分了电影和电视,电视是平庸的, “看电视不过就是参加一场假装成音乐会的没完没了的葬礼。”而电影是神圣的,它只在自己恶教堂里;费里尼的大海,有自己的罗马, “当罗马以她这种古老魅力笼罩你之后,你对她所有的负面评价就消失无踪了,你只知道能住在这里真是莫大的福气。”像水一样呈现出梦幻的色彩……

但是,但费里尼坐在谈话者面前,用一个半小时谈论电影的种种,他那片海是不是仅仅是抽象的符号?他这个尤利西斯是不是永无返回的可能? “无人不问、无所不问、无处不问的习惯,在资讯体系里占据了惊人的比例,正成为最猖獗的模式:报纸、收音机、电视,不论白天或夜晚,任何时刻都用来自各地的各式各样的信息追捕我们,戳痛我们。”就像从竖屏变为横屏,当现实的阅读方式被移动世界改变的时候,费里尼或者预言了未来这个时代的荒谬,而对于那个梦幻般 “收归己有”的电影世界,费里尼也许也在镜头前成为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只剩下那句有些苍白的 “我记得”成为他想要返回的信号。

也只是 “我记得”,一九三九年离开里米尼,那个魔幻、诡异、神秘的世界也已经在战争中被删掉了,当一九四六年重新回来,尤利西斯其实再也找不到家, “我走到只剩断瓦残垣的海边,什么都没有了。”不只是地理空间上被删除,连可以归为自己的梦也破碎了,他被推到了放射室,像一个物体,被寒冷的灯光照耀着;修女的针注入身体,如刺客一般在黑暗中悄无声息;那掺有仅一毫克微量迷幻药的半杯水被喝下,于是象征性符号体系失去了意义, “突如其来地,在我鼻子前一毫米的地方,有块两千五百吨的石块崩落。”医院,疾病,迷幻药,它们不再是那个梦的组成部分,不再可以看见里米尼的记忆,只剩下体积、颜色和透明的概念,只剩下界定事物的一组符号、一张地图、一本教科书,另一种恐惧袭来,再无摆脱的可能,而 “我记得”也最终变成了一个逝去的梦: “‘我的电影,’”我想,‘会害死我。’”

荷尔德林诗集

编号:S37·2180420·1469
作者:【德】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6年01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28.40元
ISBN:9787020110841
页数:528页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诗人。十四岁开始写诗,年过三十便精神失常。他的诗歌大量使用精巧、自由的表达,大胆的隐喻,以及对传统准则的突破,使他成为德国现代诗歌的先驱。荷尔德林生前默默无闻,死后作品才逐渐为人所知,尤其是进入二十世纪后,尼采和海德格尔等哲学家和诗人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视其为精神导师。《荷尔德林诗集》以德国古典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注释本《荷尔德林诗全集》为底本,收录了荷尔德林的绝大部分诗歌,共计177首,包含了诗人所创作的颂诗、悲歌、短诗和箴言诗等各种体裁的诗歌,是国内迄令为止最完整的《荷尔德林诗集》。


《荷尔德林诗集》:再没有别的更好的居处

他们都将沉默。时间如此与人结缘
或诀别,于他们我已死,诚如他们于我。
——《游子》

时间的结缘总是不期而至,一个晚上在左手,一本诗集,一个诗人,以及最后沉寂在事件中的死和死后的荣耀;另一个晚上在右手,一篇文章,一个诗人,以及最后在铁轨上冰冷的尸体和尸体背后的诗意。一个晚上和另一个晚上,左手和右手只隔着不到24小时,却以奇异的方式共同抵达了诗歌和死亡。

“海子一生推崇的诗人”是写在《荷尔德林诗集》腰封上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开始,但是这个开始一定被我忽视了,从阅读1788年的第一首诗《男人的欢呼》开始,到诗集最后一首,写出了 “在多彩的大自然的时光里/心的安宁与深邃合为一体。”的《冬》,甚至读完了附录里《在可爱的蓝天下……》,被引用最多的那句 “诗意地安居”似乎就像这个1806年9月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诗人一样,在自己的大地中 “诗意的安居”。但是腰封里的 “海子”在哪?一开始就是忽略的,甚至把它当成了对于死亡的某种消费,但是当一个晚上在右手里展开《九棵树的夜晚》,才知道海子为什么一生都在寻找这样一种诗意:时间的诗意,死亡的诗意。

“一生推崇的诗人”其实这句话是残酷的,因为在身体已死的过去式里, “一生”已经没有了延伸的可能,这是生命走向终点的注解,就像一个晚上和另一个晚上, “凌晨是个界线,在它之前都是活着的,在它之后都是死去的。”但是以偶合的方式看见 “九棵树的夜晚”,却以向死而生的方式打开了另一种生命的样子, “我想,那上面一定如跳伞塔一样,是一种至高的俯视,是一座山的高度,有山峰,还有 “远远的/只有九棵树”,故乡或者也可以一起瞥见,还有父母,或者爱过和被爱的人。”那 “远远的/九棵树”在北方起伏的山峰上,在仅仅的跳伞塔上,当自上而下俯视的时候,是不是都有一种 “幸福的门”被开启的欲望?心醉的屋子仿佛就在眼前,于是迅捷地、沉重地、却充满诗意地和九棵树归于一处,看见故乡,看见父母,看见爱过和被爱的人,从此安息。

但是,与海子 “一生”不同,当1806年荷尔德林被送进疯人院的时候,他没有看见九棵树,没有看见山峰,没有看见故乡,当然也远离了带给他 “神祇的青春”的 “狄奥提玛”,偏执而疯狂,甚至将这个 “高贵的疯子”的灵魂永远地沉入了黑暗。一直到1843年最后逝世,精神失常的荷尔德林在最后36年里甚至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何来诗歌,何来 “诗意地栖居”,何来如海子最后的幸福,又何来 “一生”的俯视?诗人和诗人的经历不同,诗人和诗人的感受不同,诗人和诗人的身体也不同,但是一个晚上和另一个晚上,却在这死亡的诗意中却走到了一起。

为什么1806年的荷尔德林看见了 “他们的沉默”?为什么濒于疯狂的荷尔德林自称是个游子?为什么呼唤神祇的荷尔德林想到了 “诀别”?游子是一种游离状态,当故乡成为一个记忆中的词,当母亲和大地 “像寡妇”,当徒劳地寻找父亲和母亲,一切都变成了沉默——不是无声的沉默,是消逝的沉默,是死去的沉默,是再也没有诸神的沉默, “既不生儿育女,也不爱抚照料,未老/先衰,连自己都不想看见,形同死者。”作为神之子、大地之子、自然之子的诗人在这样 “形同死者”的世界里,还能带来怎样的颂歌?所以,即使 “为众神和英雄的怀念”干杯,即使为水手们干杯,即使为最信赖者干杯,即使 “忘却今天和明天的辛劳/和所有苦痛”,最后的结局依然是: “很快地沉入故乡的泥土”——就像自己的灵魂不久之后沉入黑暗一样,死亡是游子回到故乡的最后方式。

自称为 “游子”,本身就是对于现实的某种无奈,就是在预言最后的命运,而在1796-1798同题的《游子》中,一切却充满了美好, “你曾把我的心胸从童年的梦中唤醒/并用轻柔的伟力把我推得更远更高,/柔和的太阳!我诚挚而智慧地向着你归来,/我将静穆安详,在鲜花丛中愉快地安息。”那里有童年,有太阳,有鲜花,这才是诗意的栖居?那时是什么力量将游子推向了更远更高的地方,又是什么让自己重新归来愉快地安息在鲜花丛中?沉默的游子沉入故乡的泥土,而被唤醒的游子却享受着美好,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而这就呈现了荷尔德林与神对话、与自然对话、于大地对话的不同自我。

从童年的梦中唤醒,把自己推向远方和高处,那力量来自于 “柔和的太阳”,而在上面的太阳就成为一种精神之父,这便是高高在上的崇高,他们俯视着大地: “谁敢于,堆起那雄伟的山脉,/观看你们崇高事业的开始?/谁揭示出那最深处,向/你们俯首屈从,崇高者们?”崇高者之崇高,是用俯视的方式,而那些在大地上的人自然成为了 “崇高者之子”。这是荷尔德林1788年用阿尔开俄斯颂诗体写作的《男人的呼唤》,当男人自称 “崇高者之子”,当他们俯首屈从于崇高者,自然荷尔德林预设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世界。他们 “在那高处/在最高的天之天上,/在天狼星之上,/在乌拉诺斯头顶之上”,这是至上之地,这是空间的顶点,这是时间的起点, “那里自太初以来/那神圣的蛇/怀着对不可称谓者的圣地/五体投地的颤栗的崇拜而嬗变。”所有的预设其实是为了让诗人成为 “神之子”,以自上而下的方式传递神的声音,而最终的意义是要像上帝之子耶稣基督一样,在被钉上十字架之后去拯救人类。那一部史书上写着 “人类的时日”,那里有大屠杀,有战争,有独裁者,有废墟,厌恶、黑暗、弑父、毒药、饥饿、罪恶贯穿着人类的历史,所以面对 “人间的万恶”时,需要的就是 “神之子”的救赎, “那上面写着——/人民被赐福,/面包充足,/处处皆是/乐园——/无所不及的快乐/从善良的/诸侯手中/缓缓流出。(《史书》)”

这是身为蒂宾根神学院学生,荷尔德林为自己寻找到的使命,他看见了完美的目标,看见了神圣的轨道,他要为现实 “戴上桂冠”,他要为哀悼者寻找智慧,所以他唱起那些颂歌,他发出了《和谐女神颂》: “哦精灵!以女神之名,/她在太初时创造我们,/我们是她种子的幼芽,/我们是她高雅的继承人”,他唱起《缪斯颂》: “看!你的气息如旨意/催促如飞而逝的万古,/鬼向你的神力致意,/尘埃和以太向你匍匐。”他称颂 “不被妄想蒙骗,不向灰暗虚空屈膝”的自由,称颂 “为在墓地上创建仙境,新的力量向神圣升萦”的人性,称颂 “人都应享有爱情,如我们般快乐自由!”的爱情,称颂 “在青春的光焰中所有的心其乐融融”的青春,称颂 “乐于用枷锁制服猛虎”的勇气,称颂 “每个人都像我们/自由快乐,惺惺相惜”的爱。

从 “途经自由的各处圣地”的旅行致 “亲爱的希勒”,到 “你的明眸注视崇高勇气,/崇高勇气使你满意,/善良和伟大一如你”的 “致丽达”,从渴望 “废墟上再无独裁者专制,/永无枷锁把思想禁止”的精神的崇高祖国,到 “神化的创造/华美又尊严”的民族守护神,个体到国家和民族,荷尔德林都唱起了颂歌,这是神圣的自由,这是快乐之光,这是奇迹,这是爱、包容,还有花朵,花朵上的蜜蜂……在这些称颂中,浸润在神学院宗教之光中的荷尔德林反复也成为崇高者,而他就是带着这些声音把世界变成美好的乐园,所以在这个阶段,荷尔德林身上体现的是一种英雄主义,就像他写给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的诗,这个率领军队参加三十年战争的国王,虽然最后殒命,但是在荷尔德林那里,成为英雄的化身, “大海见证这功绩,/波涛涌起,/风暴召唤/一首颂歌赞美这个人的功业;/赤裸你们的头,你们条顿的孩子们!/因为在这里——在这里那个人死去”^条顿人就是德意志民族的祖先,英雄就是 “神遣”的象征,所以荷尔德林高呼: “感谢自由的拯救者!感谢寡妇杀手的判官!感谢利普西亚的胜利者!感谢莱库斯的胜利者!感谢死亡峡谷的胜利者!”

荷尔德林:人即被称为神性的一个塑造

这是对英雄的呼唤,这是男人力量的象征,雄浑、有力、神圣而崇高,正是在这样的 “崇高者”面前,正是自己渴望成为 “崇高者之子”,荷尔德林以自上而下的传递方式使自己担负起神之子、自然之子、大地之子的使命。自己是孩子, “我在树林的/悦耳歌声中成长/我在花草中/学会了爱。”作为一个 “在神的怀抱里我长大了”的诗人,荷尔德林就是以对应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的 “父亲”,这个三岁就失去生活中父亲的孩子,更渴望一种保护自己、让自己成长的父亲,而 “以太”便成为他精神和信仰上的父,以太,就是西方文化中统摄一切的自然力量,也是世界灵魂和精神的含义, “父亲以太!安慰我这激越奋发的心吧,/我宁愿像从前,活在大地的鲜花丛中。”受到斯多葛主义的影响,在荷尔德林看来,父亲以太就是自己世界的中心,而这就是泛神论思想的表达,所以他在父亲以太那里呼吸到神圣的气息: “哦父亲以太!众神和人/无一像你,抚育我成长;在母亲把我/抱人怀中并用她的乳汁哺育我之前,/你温柔地抱着我,用天空的养料喂养我,/让神圣的气息第一次吸人我生长的肺腑。”

有了这个提供神圣呼吸的父亲,也便需要一个 “她”,在1796-1798年的诗歌里,出现的那个 “她”似乎将荷尔德林带向了一个新的世界。 “她”是命运女神, “我只要一个夏天,你们女神!/还要一个秋天让诗歌成熟,/我的心渴求着,能尽享/甜美的演奏,然后就死去。(《致命运女神》)”是美好的生命, “生命!世界的生命!你如圣林伫立,/我说,谁想夷平你,就用那柄利斧,/我却要在你之中幸福地居住。(《闲情逸致》)”是故乡,是自然,荷尔德林从非洲 “干涸的平原”、 “混沌的凝结”的冰极,回到莱茵河边,感受到的是温柔的风、安宁的树、微笑的花丛、奔放的群山、友好的阳光, “故乡的大自然!你如何保留了对我的忠诚?”所以,她心怀雄狮般果敢的胜利,她用正午的阳光照耀我们,她源源不断奉献出最佳者,她用希望使我们重返青春…… “你认识她,她赐我们桂冠,赐我们异域他乡的娱悦,/在我们进入坟墓之前,把/最圣洁的爱的渴望作为报答,/我们已开始的最美好祈愿,/她不费心机地在瞬间实现?”

对于荷尔德林来说,那时真正打开心灵世界找到圣洁之爱的其实是一个人,她就是苏赛特·龚塔尔特。1796年至1798年,荷尔德林经朋友介绍到美茵河畔法兰克福银行家雅科布·弗里德里希·龚塔尔特的宅邸担任家庭教师,被美貌的女主人苏赛特·龚塔尔特吸引,于是发生了爱情,而荷尔德林用取自柏拉图《宴饮篇》中苏格拉底遇到的 “爱的哲学”女祭司 “狄奥提玛”,为心目中的女神命名——这是属于他的 “爱的哲学”,这是归属于他的女祭司:

她枝繁叶茂,花蕾绽放,
生命之力重焕生机;
哦!我也重归生命,
如出自清风和光明,
我的花蕾快乐挣扎,
从干枯的苞壳萌发。

从已经紧闭的心道打开美丽世界,从干枯的苞壳到花蕾开放,从 “死气沉沉啼哭的病人”到内心涌起神性,这似乎是一种救赎, “唯有你才能/在你的和谐中生成/这天性的快乐完美!”不管是早期稿本,还是中期稿本,乃至后期稿本,这个 “狄奥提玛”一直以 “神性”的方式存在于荷尔德林的世界里,她唤醒了金色的童年,她给予了澄澈、圣洁和坦诚,她创造了高贵的生命,最后这种神性降落在凡人世界里,而荷尔德林似乎第一次从高处走向了地面,从英雄变成了凡人, “我要离开神衹的高处,/重被赐予美好的幸福,/愉悦地吟唱和观看,/现在重新回归凡俗。”

这是一次转变,对于荷尔德林来说,似乎更接近了大地和生命,也更深切地感受了国家和民族的现实,那些出现于颂歌体之后的箴言诗,其实闪烁着深刻的哲理,《索莫林的灵魂器官和公众》中他写道: “他们喜欢用它透视高雅的身体大厦,/可要由此到达塔尖,楼梯却太陡。”索莫林是德国著名的解剖学家,荷尔德林似乎要在他的解剖世界里看见灵魂的真正样子,看到德国民族的本质, “很多人和牧师结伴,因他在前庭逍遥,/但极少有人敢去圣地冒险。(《索莫林的灵魂器官和德国人》)”甚至有一种悲叹的情绪: “因为一旦头脑向前,尾巴就会跟随,/而德国诗人的经典时代已不再。(《出人头地者》)”。从神到人,从神性到人性,从崇高之处到大地之上,一切才变得真切, “笃信神性者,唯有/那自身即神性的人。(《众人的喝彩》)”那个具有神性的人是谁?它是瓦尼尼,一个意大利哲学家,因为其泛神论的思想最终于1619年被宗教法庭判为异教徒并以火刑处死,这对于荷尔德林来说,是重大的打击,所以他愤怒地喊道: “神圣的人!哦,你为什么不//从天空返回这火焰中,击中那恶棍们的头并呼唤风暴;/把这些野蛮人的灰烬/从大地清除,从家乡拋弃!(《瓦尼尼》)”

而这样的转变在1798-1800年的诗作中体现的更为充分,那时他已经和苏赛特·龚塔尔特分开,在悲歌体《阿克琉斯》中,他的失落溢于言表: “显赫的神之子!因为你失去心爱的人,/你去了海滩,你的泪水汇入了潮水,/向那神圣的深渊里悲诉着渴望,/在那宁静里,你的心远离舰船的喧嚣,”这种失落又归于众神的远离, “善良的众神!听一听人的每一个乞求吧,/啊!我忠实虔诚地喜爱你的神圣之光,/我生来就爱着你大地和泉水森林,/以渴慕和纯净之心感受着天父以太/和你——哦以你们的善良,减轻我的痛苦,/不要让我的灵魂过早地归于沉寂,”诗人在祈求,是因为诗人迷路在大自然中国,是因为失去了方向,是因为大地不再自由,是因为故乡远离而去,而高高在上的神祇呢, “赫里俄斯在我们头上微笑,/神明身单影只,也闷闷不乐,/因为他们永恒地居住/在璀璨的星空,神圣自由。”

诗人在迷失,神祇闷闷不乐,这是神性和人性的一种背离,所以从这个时期开始,荷尔德林显然从曾经作为神之子、大地之子、自然之子自上而下的传递,变成了自下而上的呼唤——这是实现泛神论的两条道路,而对于荷尔德林来说,两条道路并非是自由的选择,当一切人世和现实的迷失越来越重,他其实已经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他看到了众神,但是却远离了自己, “我靠近了去看天空之神,/他们自己,他们把我深深地扔进生者之下/在那些虚伪的祭司之中,在黑暗里,我/对那些饱学之士唱起了警示的歌。/那里(《如同在节庆的日子……》)”他走向了大地,大地却像母亲一样成了寡妇,不再生儿育女;他渴望大自然,却在那森林、绿地、小路旁,不见了自然的踪迹;他想唤醒爱,可是狄奥提玛已不再, “看!我们坟丘,哦爱情已沉沦”;他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海德堡,回到了内卡河,但是, “我是大地的/一个儿子;要爱,即要痛苦。”

那么众神在何处?父亲以太在何处?崇高者在何处? “可谁在忠诚心中深怀神性,/却眷恋家乡,只要许可,我将/自由地使用你们天之语言!/诠释和吟唱!(《在阿尔卑斯山下歌唱》)”这是荷尔德林作为一个诗人的矛盾, “诸神,你为何要/远在天边?现在/我的灵魂里充满了悲伤,”这是作为一个曾经神之子的哀伤,而这一切是因为 “时代已终结”: “因为大地之父亲已准备坚定地站在/时代的风暴中。但时代已终结。(《唯一者》)”而在这个时候,荷尔德林在自上而下相反的道路上寻找着 “诗意的栖居”,他要用诗歌的力量重新寻找超脱和拯救的力量,在他看来,我们都是 “大众的歌手,”,即使是 “盲歌手”,内心也有神的力量, “哦收下我承受的生命,/那是神从内心赐予我的。”诗人需要在严肃的生命中 “美丽的死”的勇气,需要具有 “不断更新”颂歌的天职, “他无所畏惧,他必须如此,人/孤独面对神,纯真护佑着他,/既不需武器,也不要诡计,/持久,直至神之缺失有助。”诗人提供的是另一个大地, “在内卡河的草场,在莱茵河畔,/那一切都意味着,再没有/别的更好的居处。”

诗人需要歌颂,需要写作,需要寻找,而这语言里的神性是不是带往自由之地? “我们却不知,天父是慈爱的,/大多数时候,他凌驾一切之上,/照料那些/坚硬的文字,并使现存的/语义明了。此后才是德意志歌声。”在《帕特摩斯》里,荷尔德林为诗人的拯救提供了一个文本,只有在这个文本里,德意志才能唱起属于自己的歌声,但是 “帕特摩斯”却注解了一种乌托邦的存在,它是地中海靠近小亚细亚的小岛,在历史上,古罗马时代将它为重要的流放地,后来便成为逃亡者的避难之地。诗人世界里的 “帕特摩斯”是个避难所,何来那改变一切的力量?何来注视众生的目光?何来栖居大地的诗意?

而荷尔德林也终于在最后的乌托邦世界里走向了孤独,走向了疯狂——当一种语言变成酒神的狂欢,甚至变成失去理性的妄语,那德意志的歌声也慢慢消遁于天空之下、大地之上,而诗人也最终成为一个 “游子”,在漫长而黑暗的36年时间里成为一个悲叹的符号,而那远去的世界里只留下依稀可闻的声音:

人辛勤劳作,却诗意地安居在这大地上。
然而,星夜的暗影并不比人更纯净,
如果我能这样说,
人即被称为神性的一个塑造。

文稿拾零

编号:E63·2180420·1468
作者:【阿根廷】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6月第1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34.20元
ISBN:9787532770007
页数:543页

曾经出现在《博尔赫斯全集》第一卷的目录中,但是后来在整套本的全集里消失不见了,或者是《文稿拾零》难以归类,又或者是出版社的疏漏,但是当这一个孤独的文本收入书库,也算是一种完成了关于博尔赫斯文本整体性的构建。《文稿拾零》收录了博尔赫斯担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家庭》杂志 “外国书籍和作者”栏目主编时所写的短文二百余篇,内容涉及作家生平、创作、作品评论和新闻性的 “文学生活”。这些 “豆腐块”式的文字从梦魇、隐喻、时间谈到《神曲》的修辞意图、侦探小说的叙事法则,从莎士比亚、卡夫卡谈到曹雪芹、紫式部,是读书笔记和作家札记辑录。博尔赫斯相信许多 “二三流”作家的作品乃或街谈巷议中都可能有着堪与经典媲美的东西。


《文稿拾零》:突变和混合最富诗意

理解侦探小说这一样式如所有的文学样式一样,存活在不断的、微妙的违法之中。
——《理查德·赫尔<良好的意愿>》

那时我把一部作品称作 “隐者”,那时我把一种做法叫做 “乌龙”:《博尔赫斯全集Ⅰ》购买时被套装在一个匣子里,外面是透明的塑封,一种整体性的构筑仿佛封闭为不可打开的景观,但是在整体性观望几个月之后,终于还是被 “解构”了,一册一册拿出,一本一本阅读,除了《私人藏书:序言集》之外,它们都成为分叉的小径,让我通往博尔赫斯的迷宫。但是目录中分明列着那一本《文稿拾零》,在整体性的盒子里为什么却不见?

仅仅是存目?列入全集而被抽出,文本的 “隐者”实际上就是编排的乌龙, “国内最为完整、最为权威的博尔赫斯作品系列”,也变成了一种据说。但是隐者是需要献身的,当一本书以孤独的状态被挑选、被购买、被打开,以及被阅读,它又该以何种方式成为 “它们”中的一员?《博尔赫斯全集Ⅰ》之后是《博尔赫斯全集II》,小说散文之外是诗歌,一样是匣子,一样是文本组成的整体,但是当单本的《文稿拾零》夹在16册的虚构和12册的诗集之中,它又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连阅读时间也呈现为一种尴尬的夹击状态:2017年完成阅读的《博尔赫斯全集Ⅰ》已经完全被打开,2019年将要阅读的《博尔赫斯全集II》即将开启,而既不属于昨天也不列入明天的《文稿拾零》,就这样在孤立的状态中成为 “别册”,一种没有归宿感的存在,就如书名一样,只是 “拾零”而已。一本书的 “隐者”的命运并非只是中国出版界的尴尬,甚至也成为博尔赫斯文本的一种遗忘现象,这不是博尔赫斯的创作计划,也不是他苦心经营的迷宫,而仅仅是推介:1936年,博尔赫斯在担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家庭》杂志 “外国书籍和作者”栏目主编时,亲自撰写外国文学的介绍文章,而这些涉及作家生平、创作、作品评论和新闻性的 “文学生活”,当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在父亲健康恶化时增加家庭收入。

于是,这些简单、碎片化的文章,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功利的产物,文章短小,对于作家和作品几乎没有什么深入研究,甚至连题目都是简约得只有名字和书名,而在专栏持续三年时间里,博尔赫斯竟书写两百多篇文章,经常同一期内有数篇文章发表——无法深入,数目众多,当博尔赫斯的议论变成一种平面化的 “简介”,当 “文学生活”变成一种 “文稿拾零”,仿佛博尔赫斯这个标签也被解构了,像一本书,只能从整体性的世界里退身而出,成为全集之外的补漏,成为尴尬的 “隐者”,甚至成为消失的 “乌龙”。

但博尔赫斯毕竟是博尔赫斯,即使短小,即使碎片,即使为了赚钱,也闪烁着某种思想的光芒,介绍作者和作品,并非只是平面化的阐述,在博尔赫斯的注视下,他看到的也是内在的思想,也是革新的力量,也是犀利的笔法,也是个性化的评价。他说卡尔·桑德堡是 “美国第一位诗人”,也许,因为, “桑德堡的诗歌所使用的英语有点像他的嗓音和讲话方式;一种口语,交谈性的英语,他用的词汇在字典中是没有的,那是美国马路上的语言,充其量不过是英国的土语。”他说弗吉尼亚·吴尔夫是 “目前正在对英国小说进行有益尝试的最为聪明又最富想象力的作家之一”;他说,里昂·孚希特万格打破了德国只有形而上学研究人才、抒情诗人、博学者和预言家、翻译家的怪圈,成为 “德国小说”的开启性人物;他说尤金·奥尼尔的每一个新剧本都是一种新尝试, “一个人常常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可怕的。于是,从这里就产生了与音乐的联系,一种直接作用于我们的艺术。”他说,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光彩耀人的风格是 “无可争议的”,因为他是改变英国和法国哲学家直接关注宇宙和宇宙现象研究模式的德国哲学 “建筑师”——把 “伟大的、辩证的高楼大厦中的一个简单的动机”,看成是 “系统良好的对称性”……

卡尔·桑德堡之于美国诗歌,弗吉尼亚·吴尔夫之于英国小说,里昂·孚希特万格之于 “德国小说”,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之于哲学辩证,都有一种开创性意义,除此之外,他认为,吉卜林的神秘主义,阿道司·赫胥黎作品中的 “不纯洁的乐趣,艾略特诗歌中的 “阴郁和无能”,罗曼·罗兰的 “泛人道主义”,弗兰茨·卡夫卡的感染力,西奥多·德莱塞的作品酷似他 “忧郁的面孔,粗犷得像高山、大漠,且互不关联”,格雷厄姆·格林透露出的悲剧性,也都赋予了文学另一种景观,而从欧美回望阿根廷文学,他认为米格尔·德·乌纳穆诺是 “我们西班牙语世界首屈一指的作家”—— “他肉体的消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尽管他本人备受争议、饱经折磨,有时甚至让人难以忍受,但他的确与我们在一起。”

对作者进行评价,必须通过作品得以阐述,所以对于博尔赫斯来说,评价作品更体现了他的独特风格,而具有革新力量的作品在他看来构成了强劲的冲击力,他认为古斯塔夫·梅林克的《法兰西百科全书》具有 “不正常的情况”:一是拒绝按照字母顺序排列,而尝试按照内容进行 “有机”分类;二是, “可以卸下旧页并换上订阅人以后定期收到的新书页”;他认为弗吉尼亚·吴尔夫的《奥兰多》是最有分量的小说, “也是我们代最独特和最令人不耐烦的小说之一,其中的英雄生活了三百年,有时他也是英国的象征,特别是象征着它的诗歌。”而全文没有情节、没有对话、没有动作的《海浪》,却 “充满了活生生的事实”;他认为阿道司·赫胥黎的《目的与手段》 “重新挑起了十八世纪初的著名争端——它产生了赫尔曼·布森鲍姆的格言或规则:‘目的证明手段。’”他认为,约翰·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 “是它那一类粗野作品中的代表作”, “它简短明了,能一口气读下去,没有像爱伦·坡说的那种打破作品连贯性的停顿。粗野也有感人之处。”

但是在推荐的同时,博尔赫斯也从来没有忘记对作者和作品进行批评,在他看来,泰戈尔的写作只是在铺陈 “可怕的浪漫主义的陈词滥调”,是对含糊言辞不可抗拒的偏爱, “在他那一千零一首诗中,缺乏抒情诗的感染力,也缺乏起码的语言精炼。”对于发表了超现实主义宣言的布勒东,他认为他是矛盾的,一方面主张 “艺术应该拥有任何一种通行证”,另一方面却谴责 “对政治的无动于衷”,认为纯艺术 “常常被用来实现反动派最不纯洁的目的”,主张 “要有意识地、积极地参与革命的准备工作”,但是在博尔赫斯看来,这种把艺术工具化的做法最后变成了一种功利主义: “可怜的独立艺术变成了一个卖弄学问的委员会”;博尔赫斯说福克纳是首屈一指的小说家,他的能力远在其他作家之上,但是《野棕榈》这部小说里技巧却 “使人不适”,道理诗人发闷;在他看来,海明威通过《有钱人和没钱人》向 “垮掉的一代”展示屠杀,其目的是对他们进行教育, “这样的小说只能使人感到沮丧,在我们心中连尼采式的寓言的寓意也没有留下。”他认为,乔伊斯耕耘十六年而写下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只是 “把英语梦呓中的双关语串连在一起。很难说这种串连不是失败和无能。”

和他小说中营造的迷宫一样,博尔赫斯相当多的篇幅涉及到侦探小说、幻想小说、寓言小说,他推荐了具有 “生物学的幻景”之誉的赫·乔·威尔斯作品《新人来自火星》、 “厚厚的预言小说”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人》, “对宇宙进行了一次想象的探索”的奥拉夫·斯特普尔顿小说《造星者》, “继承了‘凶杀’一词令人生畏的传统”的菲尔波茨的《一个无耻之徒的画像》;他认为,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 “有着无穷的分解和无穷的黑色淫欲”,那些被妒忌心、酗酒、孤独和仇恨瓦解了的人们把密西西比州变成了一个大剧场;而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爵士的《原始宗教中对死亡的恐惧》虽然不是侦探小说,但是它在人类的既有理性之外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它已经不是原始人轻信程度的遥远明证,而是人类学者轻信程度的直接文件。”

他特别介绍了马尼斯·惠特利、约·格·林克斯等《迈阿密城外的凶杀案》,因为在不仅仅是单纯的文本,而是一个大案卷, “它包括西部联盟的传真文件、好几份警察报告、两三封手写的信件、一幅地图、证人签过字的声明、证人的照片、一片带血的窗帘和几个信封。好奇的读者还要知道,在其中的一个信封里有一根火柴,另一个信封里是一根人的头发。”这一切是寄给佛罗里达的警察约翰·米尔顿·施瓦布的,是有关案子的事实,但是当这些证据变成文本的一部分,让读者去查看这些证据和照片,甚至研究人的头发,发现火柴的秘密,研究带血的窗帘片,最后让读者猜测或者推断出罪犯作案的方式,找出犯罪人。这的确是一种创作的革新之举,文本超越了文本,实际上将读者也纳入到案件里,甚至在这种打破规则的做法中,让读者的某种恐惧心理达到最大值,所以他认为,侦探小说分两种,一种是蹩脚的,就是用那些物质组织破案的线索:一扇秘密的门、一把假胡子,而物质仅仅是物质,它们游离在作品的整体性之外;而另一种则是心理意义上的,一句谎言、一种思维习惯、一种迷信都可能成为侦探小说的内在线索, “侦探小说如果不想成为一本难以卒读的书,那么也应该成为心理小说。凭一个个悬念就写上三百页,那是荒唐可笑的,三十页已够多了……”所以他把出版于一八六八年的威尔基·科林斯《月亮宝石》称作是 “第一部载入历史的侦探小说”,原因在于它就是一部优秀的心理小说。《迈阿密城外的凶杀案》虽然呈现了那些小说中的物品,甚至将案件的线索物化在读者面前,但已经超越了物质,渗透到现实里,或者把读者拉进了小说中,谁不在这样的现实化虚构中看见那些凶手,看见了杀人的场景,看见了死亡的可怖?

侦探小说必须在心理意义上打开一扇窗口,而对于博尔赫斯来说,东方文学也成为西方文学之外的另一扇窗口,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博尔赫斯看到了那一座迷宫, “我们好像在一幢具有许多院落的宅子里迷了路。”无论是第五章里的魔幻,还是第六章的 “初试云雨情”,一直到最后,博尔赫斯认为, “全书充斥绝望的肉欲。主题是一个人的堕落和最后以皈依神秘来赎罪。”迷宫带来的是如梦境一样的世界,但比梦境更显精彩, “因为作者没有告诉我们这是在做梦,而且直到做梦人醒来,我们都认为它们是现实。”而对于施耐庵的《水浒传》,他认为这部创作于十三世纪的 “流浪汉体小说”超越了十七世纪西班牙同类小说, “它完全没有说教,有时情节的展开像史诗般广阔(有围困山寨和城市的场面),以及对超自然和魔幻方面的描写令人信服。”而在阅读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时,他认为,这就是一部心理小说,而且, “愿向所有阅读这段文字的读者推荐这部小说。”

《红楼梦》和《水浒传》,博尔赫斯所阅读的版本是根据弗兰茨·库恩博士的的德文译本翻译的,《源氏物语》则是东方学家阿瑟·威利翻译的,这似乎就存在着不同语言的翻译问题,小说或者并没有太多显出翻译带来的问题,但是在阅读《诗经》时,这种问题似乎就很突出了,他讲到在一九一六年的时候,带着热情和虔诚攻读一位中国哲学家的英文版作品,因为一句话在不同的译者中产生了争议,于是,在他看来,翻译变成了 “神秘的疑团”,于是在他心里变成了一种影子, “每当命运让我面对中国或阿拉伯文学的经典著作的‘忠实译本’时,我都会回想起那件痛苦的往事。”于是面对《诗经》,他开始自己翻译,《诗经·国风·终风》说: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终风且瞳,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而对抗韵脚的博尔赫斯翻译成了一段述说爱情哀怨的诗:

那天狂风大作,你对我既看且笑;
但那神色不无嘲弄,我心痛如绞。
那日沙暴横行,你与我诚心相约;
可你并未如期来到
我思绪万千。
风吹得昏天黑地,白昼如同黑夜;
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欲火中烧。
忧伤的阴影,随着轰鸣的雷声;
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欲死不能。

在翻译中失去了什么,又营造了什么?文本和翻译之间,一种语言和另一种语言转换中,到底失去得比获得的多,还是在遗失和对抗中反而打开了新的窗口?引用诺瓦利斯的那句名言就是: “突变和混合最富诗意。”不是语言不可更改,不是翻译必须终于原著,而是如何在突变和混合中找到诗意, “包罗万象使一些名作具有特殊的吸引力”,那部长达三百多页的《龙之书》里,有谚语,有鬼怪故事,有庄子梦蝶,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或者就是另一种文本,甚至翻译更像是构建了另一座迷宫,如梦,如 “小说中的小说”:那孩提时代硕大的饼干盒、塞万提斯《堂吉诃德》里短篇小说之外的另一个短篇小说、阿普列乌斯《金驴记》里不断插入的著名故事,以及《一千零一夜》、《哈姆雷特》、古斯塔夫·梅林克的《假人》,都是 “小说中的小说”的实践,而循环、无限的可能性把现实带入到梦境中,正如引用叔本华所说, “做梦和生活是同一部书中的书页,逐页阅读是生活,随意浏览是做梦。画中画和书中书有助于我理解其含义。”

侦探小说把读者带入案件中,翻译中自己创造可能的梦,这其实更可以认为是博尔赫斯在介绍作家、作品时展现了他作为虚构作者的一面,所以在这两百多篇的 “文稿拾零”中,博尔赫斯并非是一个永远站在编者、读者的位置上,有时候他就是一个作者,而那些文本也成为他的迷宫,在介绍哈利法克斯爵士的鬼怪小说时,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两位先生同坐在火车的一节车厢里,一位说:‘我不相信鬼魂。’‘真的吗?’另一位反问道,随即便消失了。”博尔赫斯翻译了亚历山大·莱恩《闹鬼的公共汽车》,其中一段就是 “魔幻小说的可能结尾”: “‘我的天!’男子说,‘门上好像没有把手。我们被关在里面了……’‘不是两个,只有一个人!’姑娘说着,穿过了厚实的门不见了。”这是博尔赫斯的文本,这是博尔赫斯的小说,这也是博尔赫斯制造的噩梦, “是噩梦产生了怪物,而不是怪物产生了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