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往事

编号:C28·2080104·0754
作者:伊沙
出版:远方出版社
版本:2007年7月第一版
定价:28.00元
页数:283页

本书是一部带有“自叙传”意味的长篇小说,通过童年-少年视角的目击,展现出上世纪70年代中国社会所经历的重要事件和重大转型以及时代变迁对于人民生活和心灵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一部真实有力的“个人编年史”暗含着一个民族的心灵史和一个国家的断代史。同时,这又是一部不同一般的“成长小说”,见证着大时代里也有个人的成长秘密,也有青梅竹马、青春萌动和性的困惑、迷茫与觉醒……


《中国往事》:世界开始了

刚会写我的大名时,我还老是有点儿纳闷:这“武文革”和“索索”有什么关系呢?我怎么突然就从“索索”变成了“武文革”了呢?我到底是“索索”还是“武文革”啊?
——《第六章 1975》

武文革是一种命名,索索是另一种命名,两种命名以相异的方式指向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武文革”是正规的姓名,是开始上学之后的大名,是被书写被点名的符号,它指向的是一种正式叙事;“索索”是小名,是上学之前的昵称,是属于童年纪事的记忆之名,它指向的是一种童趣叙事。当“我”被动完成了新一轮的命名,正式拥有了“武文革”这一大名,心中的疑惑更指向一种并不接受的现实,而这种疑惑甚至反抗,正是1975年这个时代的某种转向。

从“索索”变成“武文革”是一种突然发生的事件,突然的背后便是以“武文革”为代表的命名体系对以“索索”为代表的童年记忆的压制和篡改,两种命名、两个世界变成了一种对立,而充满了时代特色的“中国往事”正是在对立中展开的。书名叫《中国往事》,题辞是如下这句话:“以下是我最早认识的一组汉字(我相信你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伊沙用这样的方式赋予了时代一种国家主义的宏大叙事,“武文革”这一名字甚至也成为一个被打上烙印的名字。在这样一种环境里生存,到底会遭遇何种“成长的烦恼”?从1970年“世界开始了”,“我”无疑就是这个宏大叙事的一部分:父亲在西安的地质勘探队里,常年在外面工作,母亲则在上海,她所从事的是研制坦克上的激光瞄准镜,父母分居两地,而且都在为这个国家工作,无疑,“我”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是缺少完整性的。

之后母亲因为事故而逝世,“我”甚至连最后一眼也没有看见,整个70年代,“我”像是被抛到了一个陌生世界,而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具有时代特色的国家事件构成了“我”记忆中的宏大叙事:1972年,我开始识字,所认识的三组汉字就是“”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我第一次参加足球比赛是因为这一年举办了“全国五项球类运动会”,这是新中国体育史上特殊意义的大事,“它标志着:从1966年“文革”爆发开始陷于瘫痪的体育行业开始恢复正常,这届运动会的举办正是一个重新起步的信号。”1974年我看到学校的宣传栏上写着大标题:“将批林批孔的斗争进行到底!”后来在路边看到群众打出的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周总理陪同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我市!”1975年,“勇交白卷”的习小羊变成了学习的榜样,他成为了学校里涌现的“时代英雄”;1976年听闻了“敬爱的周总理去世”的消息,学校操场上开展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誓师大会,之后毛主席逝世,老师“苏太太”向班里同学发出了“给毛主席守夜”的倡议,肩负起“严防阶级敌人盗窃遗像花圈破坏灵堂的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后来的消息是:“四人帮”被粉碎了;1978年,这个属于父亲的春天,传来了在首都召开全国科技大会的消息,父亲作为代表受邀参加;1979年,开年就有了“大事”,这既是“国家大事”,又是“世界大事”:元旦《上海公告》发表,中美两国建交,接着邓小平访美,中美关系正常化,而父亲第二次结婚,我的继母生下了一个弟弟,他被取名叫“武开放”——一个和“武文革”一样具有时代感的名字,一个折射出国家宏大叙事的命名。

从1970年到1979年的时间轴上,全国五项球类运动会的举办、批林批孔斗争、西哈努克亲王芳华、勇交白卷成为时代英雄、周恩来逝世、毛泽东逝世、批邓反击右倾运动、“四人帮”被粉碎、全国科技大会召开、中美邦交正常化,这些事件构成了国家层面叙事,当这些事件发生,对于一个个体来说,无疑会产生复杂的情感,一种是被动状态下的体验感。对于“我”来说,1970年是“世界开始了”的起点,这一年对于我的第一次就是“狠狠摔在泥水里的惨痛一跤”,在被“三八式的老干部”刘书记的儿子刘虎子、习小羊等人的欺负下,这一跤开启了“我对周围世界的记忆之门”,而导致这一跤的便是“暴力”,而我也是用“以暴制暴”的方式赢得了第一个朋友习小羊,“我的第一个朋友是通过暴力的方式获得的,这让我对暴力有了初步的好感。”之后我通过钻入裤裆的“收编仪式”加入了刘虎子领导的“革命队伍”,开始了文革一样的革命体验。

这是一种主动融入,但是更多的体验却是一种被动的接受:远在上海的母亲因为“激光的辐射毁坏了他们的血液”而死去,祖母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叫我吃饭而踩滑,最后突发脑溢血告别人世,常奶奶在一个雨夜因为房子倒塌而被砸死,以及之后舅婆的去世,这些死亡构成了我的一种体验,它们如此直接,又如此猝然;死亡之外,由于父亲常年在外,我总是寄宿在别人家里,从常奶奶到舅婆,从刑阿姨到“娘娘”,从“六号坑”里的斗争到成为捡垃圾的孩子,以及从西安到成都,从成都返回西安,以及去往上海等生活空间的转变,都构成了这个时代的个人体验,它是一种缺少归宿、缺少爱的存在,而这也正是这个时代带来的某种苦难,它在“我”的成长中打上了特殊的烙印。

在这样一种体验中,“我”对之的反应有“以暴制暴”式的适应,有第一次参加足球比赛、第一次听《红色娘子军》、第一次看见彩色电视机、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的惊喜,更有一种保存个体意义的对抗,于是,这种私人性的经历就具有了对于时代的某种破坏性。第一次的惨痛摔跤留下的是痛苦的记忆,“到了三十五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那泥的滋味是一种怪怪的苦,叫人恶心欲吐!”之后的1974年,终于不再被“囚禁”在邢阿姨的禁闭室,和陈晓洁一起跑进了盛大的夏天,在阳光灿烂和麦浪滔天中感受自由;1975年,因为策划了“复仇之战”,当了一个学期的班长之职被撸掉了,还被勒令在全年级做检查,“我是一个灾星——这个巨大的阴影投进了我的内心!”而苏老太太对我的批评是:你到底对像你妈这样为国捐躯为党为人民牺牲了自己生命的革命烈士们有没有思想感情?有没有阶级觉悟?在浸透着他们鲜血的土地上,你怎么连饭都吃不下了?你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怎么成长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怎么对得起生你的妈?!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在天之灵怎么放心得下呀?!”1976年当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传来,我却没有感觉变回旧社会,“这种心理让我觉得必然会有大的灾难发生,不发生就不像话。”终于后来公开的消息是:“四人帮”被粉碎了。

在处处是国家宏大叙事的世界里,个体的生活都处在影子里,就像我对于“武文革”和“索索”名字的质疑,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时代,个体的体验、个体的命名、个体的生活,都无法逃离“武文革”背后的那个强大体系?所以要破坏,所以要自由,而对于“我”来说,真正具有意义的是成长性世界的开启,它是个体对私人生活的争取,而这种争取突出表现在我的性启蒙上。1974年,我住在了“六号坑”的常奶奶家,常红成为我性启蒙的第一个女人,五岁的我和常红睡在同一张床上,当我见证了常红被“八一”侵占,“活生生的最冰冷最残酷最丑陋的现实在我身边发生了”,而常红在受辱之后对我说的话是:“索索,你还想……摸小姨的奶奶不了?小姨现在已经……不干净了,也不金贵了,想摸你就来摸吧。”1974年,父亲又把我交给了邢阿姨,邢阿姨和大李叔叔要好,他们住在我的隔壁,当晚上传来“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当那张大床在摇晃中变成摇篮,“我便在这富有节奏的摇晃之中甜然睡去了……”后来我还亲见了换衣服的邢阿姨,看见了她自制的花布裤衩和白色胸罩,当然更看见了身上雪白的赤裸部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目击一个女人的裸体,“心里的感觉怪怪的:有一种从很深的深处所发出来的痒,像是跳进去了一两只蟋蟀似的。”

后来还和阿姨有了“共浴”的经历,阿姨的手似乎在为我做一次中国式的“割礼”,“是把我从一个小男孩朝着男人的方向上狠推了一步!”也正是一种仪式的进行,我朝着男人的方向上继续前进,甚至变成了一种主动的成长,1975年我发现了“百草园”,爬到那棵香气四溢的香椿树上可以看到女厕所里的友人风景;后来和冯红军妈在一起,被她脖子以下丰腴的身体所着迷,“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正是在这一个女人身上,我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再纯洁,开始有了‘贼意’……”到了1978年,在和父亲洗澡时,看到了父亲的男人身体,而自己那部位也“高高地硬了起来”,所谓发育,便是成为像父亲那样的男人的准备;后来在自己的家中发现了抽屉里的蕾丝花边胸罩,“捧到面前,用鼻子嗅着上面的味道,用嘴唇轻轻地与之发生接触,像得到一块骨头的小狗一般万分陶醉……”那是和父亲要好的“小谢阿姨”的物品;而到了1979年,习小羊通过私下里弄到了一本医学书,这本医学书成为了“性书”,我和他完成了“不可或缺的自我教育”……

在国家宏大叙事面前,个体的私生活是处在一种禁闭状态中,就像“我”成长所缺失的家和爱一样,就像我被改名叫“武文革”一样,当成长所需要的性教育也处在缺失的状态下,“我”便在一种争取中开始了成长,它既是私密的,也是合理的,它既是禁止的,也是自由的——伊沙正是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完成了个体意义上的命名,让“我”的成长趋向完整,所以这个“世界开始了”,既是一个时代畸形世界的开始,也是自我成长的私人世界的开始。但是伊沙在书写性教育的完整性、成长的合理诉求上,却又表现得太过了,常红、邢阿姨、“白骨精”白晓莹、冯红军妈、陈晓洁、小谢阿姨构成了“我”的性启蒙样本,他们用身体以及肉体打开了禁闭的门,但是“我”另一方面也主动打开了这扇门,甚至以“猎取”的方式窥视着女性身体,这似乎超出了某种道德约束,甚至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从大部头的“黄宝书”里知道了一条逻辑:“人一发育成熟,就需要性交,性交得以存在,光明正大的理由是:繁殖。”于是十三岁的我和十四岁的习小羊一起学会了“干搓”;甚而至于一个名叫王梅的女人收我为“学生”,开始让我打开“女人之门”,“她在夜里在床上教会我的那些本事全是真的!令我早早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名男人,让我一次学会受用终生……”不仅超越了道德,而且也违背了法律,这样一门男人的必修课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存在?

世界开始了,世界以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被打开,其实也缺少了所谓的批判意义,而伊沙似乎也沉浸其中,就像最后“今生今世的头一个女人”对我说的那样:“你……你要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要对别人去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这些都是人生中最美好最珍贵最难忘的回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的汉字中,在“中国往事”的叙事中,在压抑的时代中,当道德和法律之外的性行为成为秘密,成为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它在寻求补偿意义之外更是变成了一种畸形的成长,如那个时代,如那些孩子。

我纷纷的情欲

编号:S29·2080104·0753
作者:木心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07年1月第一版
定价:19.00元
页数:203页

木心,一九二七年生,原籍中国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一九八二年定居纽约。著作: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即兴判断》、《素履之往》、《马拉格计画》、《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The Windsor Cemetery Diary》。 本书是是木心的诗集,分为三辑。


《我纷纷的情欲》:那夜晚接连三次一见钟情

这是你从前爱喝的酒
爱吃的鱼,爱对的灯
这是波斯的鞋,希腊的枕
这是你贪得无厌的姿式
灵魂的雪崩,乐极的吞声
圣经虽已蔫黄
随处有我的钤印
切齿痛恨而
切肤痛惜的才是情人
——《肉体是一部圣经》

三辑诗歌,三次一见钟情,纷纷的情欲是地中海“伟大慢板的熏风”,是佐治亚州小镇“静得不能更静”的秋天,是维斯瓦河边“冻结的暗蓝浅滩”,是奥地利的多瑙河岸边“什么也想不起来地坐看夕阳西下”……那夜晚是静夜,情欲“纷纷飘下”,是飘在那些树枝和窗棂上,“唇涡,胸埠,股壑/平原远山,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自然之性和人体之性的结合和隐喻,从来不曾从这个安静的夜晚逃逸,而是有“更静,更大”的情欲,接连发生“一见钟情”,覆盖那山那水,那涡那埠那壑,以及那远行的“路和路”。

路和路是行走,是逗留,是风景,是历史,是美味。穿越欧洲,远非是一次简单的行旅,在地中海,可以在阳台“对食草莓”,“皆因口唇/咀嚼之际尤美”,而远方不远处的黑白方格帆迎面吹来“伟大慢板的熏风”;在小镇FARO,丝丝入睡的夜晚,“一切安善,没有谁放浪形骸”,只有路畔的“橘果坠地而裂,整夜芬芳”,这享受是一个人的,只“可惜葡萄牙人的舌头非我族类”;在莱茵河旁边,“贝多芬老了”,而坐在河畔观落日,是“四重奏第二乐章玄之又玄”,这又是一次慢板,“茫茫无着落的慈爱”;在普罗旺斯,可以“继续剪葡萄”,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开怀畅饮,而所饮的不仅是美味的葡萄酒,是“普罗旺斯夜晚”。而这些城市,这些乡村,这些小镇,这些夜晚的夜晚,美味的美味,都激发着身体,激发着欲望,激发着自然。

但并非是所见所感,也是一种安静的阅读,路在脚下,也在心里,那“寄回波尔多”的并不是枯燥的文本,《蒙田随笔》第三卷第十三章《论经验》中有一节,“写得如此伧鄙直率,令人莞尔慨允别有奇趣”,所以在纷纷的欲望下,完全可以进行一次重新的梳理,“盖东方之恬淡,欲辨已忘言,而西方之恬淡,忘言犹欲辨也,是诗之可念,殆古今诗薮中之最乏味者哉,中国晚明小品诸家亦将瞠乎其所以,故存之,有待顽仙之俦取乐耳。”消弭着东西方的差别,不论是“欲辨已忘言”还是“忘言犹欲辨也”,都是一种乐趣,一种顽皮,让味蕾在无国度的诗歌里绽放出芬芳之美:

我都是这样在轮换
白葡萄酒红葡萄酒
再回到白葡萄酒
我特别贪吃鱼
忌讳鱼和肉混淆
吃鱼的日子不吃肉
我认为是良心问题

“吃鱼的日子不吃肉/我认为是良心问题”,良心是回来,欲望是回归,爱什么和不爱什么,吃什么和不吃什么,总是会让人忘记很多的规则和禁忌,只是吃着,回忆着,轮换着,没有人阻挡。没有人阻挡,便是覆盖着的情欲,是“麝香之腋汗/涨满欲念的双股(《纸骑土》)”,那夜晚接连三次一见钟情,也只是打开了内心最纯真的记忆,打开了如圣经一般的“肉体”,尽管生活是颠簸,是飞行,而转换着的四季都有爱的“衬景”,即使远隔二十年,远隔着那些陌生的道路,但是只要打开肉体,打开爱喝的酒,爱吃的鱼,爱对的灯,蔫黄的圣经里还有着那些“贪得无厌的姿式”,灵魂退居在角落,而面前的只有“波斯的鞋”和“希腊的枕”,只有那“切齿痛恨而/切肤痛惜”的情人”。肉体是一部再次打开的圣经,仍然一见倾心的相遇,仍然是让人在皈依中感受爱欲。

所以在《一些波斯诗》里,除了“缅怀中古波斯的文学黄金期”之外,也是述录一个少年曾经在心里的感官想象,阿皮尔·卡尔说:“爱者,被爱者,爱,都是一个/美,镜子,眼睛也都是一个,就是我”,峨默·伽亚摩说:“我急于将瘠老的理性自床边赶走/好把葡萄的女儿入怀紧搂”,鲁米说:“我飞越灵魂和肉体,活泼泼地/住在我所爱的那人的心中”,而哈菲兹说:“拿酒来/酒染我的长袍/我为爱而醉/人却称我为智者”。为爱而醉,酒染长袍,却是一个智者,一个通往生命的智者,爱是美,是灵魂和肉体的结合,是赶走瘠老的理性,是饮酒的智者,这样的乖张和狂放对于诗人来说,是不是呈现着生命之真,呈现着肉体的美,这是每个人的情欲,这是人类的圣经。

而那个“金发·佛罗伦萨人”是不是也在书写一部自己的肉欲圣经?一三二一年九月十四日至十五日的行程记载在Mario Tobino的《BIONDO ERA E BELLO》第26章里,这个从从拉文纳到威尼斯,又从威尼斯返程的故事里有着那出发和返程的路,有驶越道马拉莫科港、贝勒特里港的经历,有“到基奥贾不得不改乘马匹”的艰辛,有投宿洛莱奥望见蓬波萨修道院的惊喜,有经过盛产鳗鱼的科马里奥的匆匆,也有回到佛罗伦萨的解脱,但是这三天的行程并不是简单的行旅,这是有关宗教的羁绊,到威尼斯,没有心情泛舟,只有“谈判讨价还价,休会,等待/照例是频繁的外交活动”,而再后来,又被疟疾和高温困扰,心力交瘁而几乎丧失了坚强的意志,最后的回归是“平卧着,家人围在床边”,还有匆匆赶来的方济各会修士,他们在商量着死后安葬在教堂后院,在疾病、痛苦中望见的是宗教的救赎,还是自我的肉体,“过去,过去,一阵阵过去/任何敌人和对手都不复存在”的是生命中的烦忧,而它们在时间里慢慢消失,最后剩下的是那一部“肉体的圣经”:“安然,安然/一切安然/黑党白党,远在天边/贝亚德上前整理衾枕/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安详的面容/焕发着青春的神圣光彩”。

安然的死,是在忘记纷争忘记敌人的释然里,是在安详的面容和身体里,那一部忏悔和救赎的圣经在自己一生的肉体里。可是打开的肉体并不是只在看见路上的“情欲”,看见酒和肉,看见鞋和枕,看见“贪得无厌的姿式”,那蔫黄的纸张里也还有一个故事,还有一段历史,还有另一个“良心问题”。

在俄国,在普希金逝世百年,在普格涅夫的法国别墅,在莱蒙托夫点烟时,在叶赛宁最漂亮的时光,在他看着田园,爱着革命,爱着自己的传说里,一段路被写上了有关自恋有关情杀的故事,“俄国纪事”是走进另一个国度,另一个肉体,圣经翻开在那里,读上几句。或者也看见“古拉格轶事”,我在其中,而且“被捕了”:“那角落的/扈从随员中/窜出两个人/四只手一齐/抓我帽徽/肩带腰带/地图箧/歌剧似的喊道/你被逮捕了”,“被捕”是不是有关肉体的最直接惩罚,我走进那条路,就是看见那些纪事,那些歌剧似的喊声,那不能从历史中去掉的沉重。什么是历史?在“HAROLDⅡ”中说:“历史,可不是男子汉的决斗年表吗/阳光慷慨,吉他缠绵,红酒低廉/醉意浓时哈罗尔德说/男子汉的小心眼儿竞赛,便是历史”,这是力量,这是生死,这是背叛与忠诚,这是伟大与渺小。在巴黎公社的一百春秋祭,能简单做一个弥撒吗?可是面对死者,生者已经在逃离历史,“这个巴黎,/再惫赖,离十九世纪近/别处更远更薄幸”,时间更近或者更远,巴黎还在那里,历史还在那里,所以对于圣经的救赎,对于时间的审判,有时候是壮丽,有时候是寒伧,有时候是最后,有时候没有最后,在延续,在伸展,而那千元美金买来的十四盎司鱼子酱,最后只是“街头喂鸽群(《论鱼子酱》)”而在英国,“羊和李尔王/在雷雨中叫/叫了很久”,历史的沉寂有时候的确是沉重而无奈的,那部圣经遗留在历史深处,而对于游离者来说,或者也只是被拖入到一个虚设的场景中。

“这是我呀/都被分散了的/一焰我/一粼我/一片我/一阵我/一缕我/散得不成我/无法安葬了(《湖畔诗人》)”被分散的自我,无法安葬,所以在这一焰、一粼、一片、一阵、一缕的片段中,似乎再也不能拾掇起那些历史,那些圣经,所以在沉重的历史面前,不妨让自己回归,用自己的肉体方式拼接另一自我,所以对福克纳先生说:“何必呢/何必一定要/使白菜欢天/萝卜喜地呢(《某次夜谭的末了几句》)”,而那次夜宿伯莱特公爵府邸的时候,喝到的是不称心的茶,看到的是“精致得未免太粗俗”的杯子,那要喝茶还是咖啡,要哈布莱还是阿萨姆,加牛奶还是加果汁,以及要查尔森种还是哈萨种或者是新西兰查尔森种的选择,让人有些不快,而这种精致的生活何尝不是对一种情欲的背离,何尝不是对生活的刻意解读,那沉重的命题如在“布拉格”一样,“擘一点布拉格/捺入我的烟斗/与事无损的/布拉格之燃烧”。

布拉格之燃烧,是历史的燃烧,是革命的燃烧,是沉重的燃烧,“悲伤是重量/我怎样也轻不起来”,所以不是因为要去悲伤而忘记了悲伤,是因为“现代人,算了/引不起我半点悲伤(《论悲伤》)”,所以在《论命运》、《论陶瓷》、《论快乐》、《论幸福》、《论物》的呓语中将我从那些沉甸甸的历史之路上拉了回来,那么对于充满肉体情欲的我来说,路在哪里?“我还在写/只有活着而死亡的朋友/没有死亡而活着的朋友/我音乐似的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急匆匆/哈代的慢吞吞/中间也许就是我走的路吧(《择路》)”“择路”在某些时候是逃避被设置的命运,是对于自然之性消失的黯然神伤,是情欲纷纷坠落在异乡的无奈。尽管有碎裂,有悲伤,有沉重,但是那故国的记忆却是回不去了,“中国的床帐”里有一些荒唐的戏,有悲凉的劫,是“一个人被拉进帐中就成了另一个人/两个人同入一帐就能化怨为恩”的陷阱,是长方形的紫禁城,“一床一个帝君/诞于斯,哭于斯,作乐于斯,薨于斯/中国的床,阴沉沉,一张床就是一个中国”。千古的故事,已经不能回去了,所以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隐喻就是如何让自己彻底走出这魔障和陷阱,走出这中国的床。

那原先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在“晚声”中离开,在战火熄灭中离开,在失恋、思乡和久慕的流浪中离开,而这样的离开其实在身体里划上了重重一笔,本来,“我喜看炊烟,闻水的腥味,野烧草香/都市中只爱听日夜不息的市声/耾耾然,盈盈然,平稳,低沉”,但是达到的城市里却是俗世的奏鸣,是和自己无关的声音,所以“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厌命而贪生”。这是一个在路上的年龄,这是一个怀念和失去的年龄,而那走向流浪的十九岁也是地球另一端的那个少年的传奇。兰波,火焰中的孩子,他写下了《彩图集》,那年,他和热尔曼·努沃的诗人住在伦敦,那年他对创作绝望而放弃了文学,那年,他梦想着奇遇,想徒步在欧洲游历、漂泊,那年,他也是19岁。

十九岁的少年,都是青春,都是离开,都是漂泊,所以在“一次庞德式的迻译”中,我们读到了木心眼中的兰波,那个在“洪水过后”被抛于涯滨长堤的孩子,一个看见“空空的废旅馆”南方的孩子,一个“匍匐/额头额触苍天”的孩子,而最后,“在我墓穴周围/是下水道,四面八方/哦,地球的厚度/除此别无所有”;十九岁的人生是悲叹:“我呀,一个极坏的怀疑主义者/就只是以后不再暴露我的怀疑了/我等待,到那天/变成一个万恶淋漓的疯子(《人生》)”;而那青春的定义呢?“啊,青春有说不尽的利己主义/勤勉,好学,乐观/今年夏季,世界怎么会有这许多花/曲体和曲式都快死了/合唱,失魂落魄/神经老是打滑打滑/组不成一支夜旋律(《青春 二十岁)》”。

这是兰波的青春,这是木心的青春,这是木心的兰波,一切格言都被废除,肉体已经变质,那些唱诗班里的安慰变成了逃逸,变成了失魂落魄,变成了没有圣经的肉体,而那个“守护神”呢,在自己的爱的世界里完成了救赎,:“他认识我们所有的人,因为他爱/冬夜,从海岬到海岬,汹涌以袭城堡/从这些方位视角到那些方位视角/气尽力竭,吆之,眺之,送之/潜于潮浪下,仆于雪原上/群起而追捕他的眼/他的息,他的肉,他的命”,这守护神就是自己的爱,自己的气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岁月,是“认识我们,爱过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灵。

自己的复活,自己的爱神,自己的肉体,自己的圣经,在离开在回归,在获得在放弃,在复杂在简单,在精神在食物,在一切的人生路程中,走过“仍然是一见倾心”,仍然是“切齿痛恨而切肤痛惜”的情人,洪水过后,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人生,另一些情欲:“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更静,更大、我的情欲”。

许三观卖血记

编号:C28·2071112·0752
作者:余华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4年1月第一版
定价:17.00元
页数:259页

故事发生于解放初的五六十年代,那时主人公许三观还是一个青年,他被周围生活不断地压迫,为了生活,不得不拼命地工作,但是依然无法保证生活,他只能用卖血来维持,每当无奈时,就会想到用卖血来解决。随着岁月的流逝,许三观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为了给儿子治病,坚持15天卖一次血,以还清欠债,最后导致大病不起。小说围绕着卖血的经历,展开许三观生活中的琐琐事事,体现出一个男人所应当承担的某些责任,或许这也正是一种人生的无奈。小说饱含辛酸的经历,但也不乏幽默之处。

我的名字叫红

编号:C39·2071010·0751
作者:【土】奥尔罕·帕慕克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6年8月第一版
定价:29.00元
页数:500页

1590年末的伊斯坦布尔,国王苏丹秘密委托制作一本伟大的书籍,颂扬他的生活与帝国。四位当朝最优秀的细密画家齐聚京城,分工合作,精心绘制这本旷世之作。此时离家12年的青年黑终于回到他的故乡——伊斯坦布尔,迎接他归来的除了爱情,还有接踵而来的谋杀案……《我的名字叫红》有三个层面:它是一个谋杀推理故事,一本哲思小说,也是一则爱情诗篇。

 


《我的名字叫红》:最先说我的人是撒旦

 

“红”的情况也一样:有一张纸被溅上了几滴红墨水,小气的说书人问我们能不能借此发挥。我们朝纸上多洒了几滴红墨水,接着各自在一角勾勒出了某样红色的物品,再轮流告诉说书人自己的图画有何故事,让他能讲述给大家听。
——《人们都叫我“鹳鸟”》

轮流说故事,必须在一种被勾勒出的红色里,说书人其实看到的是一张被画好的画,上面有树,有狗,有马,还有女人,蝴蝶、橄榄和鹳鸟,他们只是其中的画师之一,他们不讲述有关的故事,他们只负责用颜色来渲染情节,而那些故事里必定出现一些其他的人,区别于树、狗和马的人,或者还有那个女人,但是他们不是全部的人,只有头饰,教长、骑兵、法官、刽子手、财务官员和秘书,只有他们的称呼写在背面,像一个游戏,寻找能够凑成正确的一对。那么这个游戏最后一定会交给说书人,交给那个大家听到的故事,但是,当红墨水还没有浸透那些物品的时候,那个说书人就已经被杀害了。

还是一个游戏,在蝴蝶、橄榄和鹳鸟之外,没有了高雅,他也被杀害了,在枯井里有着他的尸体,上面有着一幅不知道是谁画的画,画里有一匹马,有着古怪鼻子的马,栗色的马,马会是唯一的线索,就像红墨水之于说书人的故事?“猜头巾”的游戏里隐藏着一个色彩的寓意,可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谁都不会站出来告诉我们故事会向那个方向发展。那么轮流告诉说书人变成了一种死亡的威胁,故事的背面也写着可能的谋杀,而那血也是红色的,像勾勒那些物品的颜色一样。

但是,画作不会那么明白地告诉背后的名字和可能隐藏的谋杀。比如一只狗,在高雅的“我是一个死人”和“我的名字叫黑”的自述之后,“我是一条狗”变成了另一个说书人,只不过和死人的自述一样,“狗会说话,不过它们只对听得懂的人讲。”是的,起初狗和说书人有关,“说书人扮演狗的角色说起了故事,不时地伸手指向图画。”狗的名字写在画作的背后,还是说书人的名字写在背面?说书人和狗都是游戏的一个部分,那么那个没有什么见识、呆头、很笨、但口才却很好、厚颜无耻的“胡斯莱特教长”就是一个隐喻,或者是黑眼中的那个在“贝亚泽特清真寺传道、并宣称是先知穆罕默德后裔的传道士努斯莱特”,作为埃尔祖鲁姆传道士,他扬名于世,但是他的出现是在“这段道德沦丧、物价飞涨、谋杀和抢劫盛行的时期”,在伊斯坦布尔的信教者眼中和狗眼中,完全成为不一样的人,像游戏一样必须在背面写上称呼才能让人看见。所以当把饮咖啡当成是亵渎宗教的严重罪行,说书人的悲剧命运就开始了,就像狗:“伊斯兰降临之前,十二个月中有一个被称为“狗月”。然而如今,狗却被视为恶兆。”而在《古兰经》里,那七个年轻人正是因为厌倦了居住在异教徒之中,才对劲了一个洞穴里睡觉,而真主安拉封住了他们的耳朵,使他们忘掉了异教徒的那个世界,整整三百零九天。而那个山洞口休息的正是一条狗,它是守卫还是象征?而据说在异教徒法兰克人居住的地区,每条狗都有一个主人。是的,狗只是《古兰经》里的一个游戏,只是异教徒的符号,但是当说书人以狗的名义指着画说出那个故事时,灾难就已经开始了:“对狗来说,成为敌人和成为异教徒是同一回事。”

那么树呢?“我是一棵树”的自述里也有一个关于异教徒的故事,坚持咖啡是魔鬼的产物,喝咖啡的人全都要下地狱明明写在“锡瓦斯的斗鸡眼奈德莱特教长与树”的故事里,而当一群土匪杀死了信差将一部叙事诗《七宝座》变成精致手抄本的时候,树其实已经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像秋天落叶飘零的故事还隐含着一个关于叶子的去向问题,或者其中的紫色隐含着某种毫无理由的归宿,当然这全是画师的作为,作为树,作为一种寂寞,最根本的原因是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故事,是帖木儿统治时期赫拉特城最伟大诗人贾米的七部叙事诗《七宝座》,还是细密画家的手抄本,而这只是某种材质上的区别,真正让树具有某种永恒意义的却是画着那幅画,一个关于爱情和弑君的画,菲尔多西《列王记》和内扎米的《霍斯陆与席琳》里都有记载,霍斯陆含泪潜入杀死自己的父亲就是为了和席琳的爱情,而当初,挂在美丽花园里的那幅画上,就是霍斯陆的画像,当席琳看见画像而坠入情网的时候,树变成了最后的见证者,而那些细密画家就在那里描绘了这有关爱情的“场景”:“刻画出了席琳仰头凝望霍斯陆的相貌时,脸上惊喜与爱慕的神情。”但那只是有关树的一个故事,只是说书人轮流讲的故事之一,所以即使有着爱情,也有无法赦免的杀父之罪,所以在树看来,那只不过是另一个游戏:“这么说不是害怕如果我是如此被画出来的话,伊斯坦布尔所有的狗都会以为我是一棵真的树,跑来往我身上撒尿,而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一棵树本身,而想成为它的意义。”

意义何来?不是挂着画像的爱情,也不是说书人的故事,意义只是它本身。而在马的身上,意义就转变成为一个谋杀的线索。起初也是和狗、树一样,在“我是一匹马”的自述中开始一个游戏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天底下没有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马。我只不过是一位细密画家想像中的马,被画在了纸上而已。”只是画上的一个物件而已,但是当高雅被人从井底打捞上来的时候,才发现上面有一幅绘有马的画,这幅画高雅从未说起过,他的妻子卡比叶也发誓说“没有任何人曾委托她已故的丈夫画任何马匹”,而这匹马的特殊在于鼻子,这是奥斯曼大师的判断,如果只是一匹骏马,它象征着苏丹陛下的财富与疆土,但是有特殊鼻子的马则是一件谋杀案的线索。为了在三天之内找出杀害高雅和姨夫的凶手,在奥斯曼的策划下,给画师橄榄、蝴蝶和鹳鸟布置了一个任务:各自画一匹马。橄榄变成了那匹骏马:“最后,再热情、慎重、毫不含糊地画出了它的睾丸与阴茎”;而蝴蝶则变成了画它的伟大的前辈绘画大师:“从这个角度,也就是侧面扬蹄的姿势,应该会看得见马的生殖器,不过我空下它们没有画,避免让妇女们过于分心。”而鹳鸟呢?“当我画一匹骏马时,我就是我,仅此而已。”这不是三种境界,这是三种习惯,而对于马的鼻子的线索其实一个陷阱,奥斯曼大师根本不是要从画师的技法中找到突破口,在没有任何进展的情况下,他把认为马的鼻孔“绝不仅仅是一位画家无意义的荒谬错误,而是一个记号,其根源可追溯至年代久远的其他图画、技法、风格或甚至其他马匹”。也就是马是一匹历史的马,是与画作的风格、技法有关,从而顺利进入了苏丹陛下的皇家宝库:安德伦沦禁宫,在杰兹米老爷管理书籍里寻找历史的线索,“尽可能地想看遍所有长年沉睡于宝库、远离觊觎的艺术杰作”,从而在这样的找寻中发现有关文明的冲突和裂变,有关帝国的战争和罪恶,以及那些财富背后的阴谋。正像同行的黑所思索的:“这里的所有财富,不知是打了多少仗、洒了多少血、劫掠了多少城市及宝库才累积起来的。”

这是不是打开了世界的演变?栗色的马只是一个线索,不是关于谋杀,是关于文明冲突,关于帝国的信仰,关于不为人知的那些战争和死亡,其实奥斯曼并非是要在这扇门里发现那个隐秘的世界,更重要的是重新建立一个充满异教和杀戮的独裁统治,正像苏丹陛下的那段历史一样。狗、树和马,在对应着宗教异教徒、被亵渎的爱情和一统的“文明”,所以奥斯曼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了原有的秩序:“我注意到一条狗,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张狗的画像更为意味深长。我见到一匹马,比我的细密画师笔下的随便一匹都还要糟糕。我瞥见竞技场里有一棵梧桐树,不久前我才用紫色调加强了它的叶子。”他们都被颠覆了,至少在画作的世界里,他们呈现了不同的符号体系,他们用虚假和被篡改的意义完成了对世界的命名。所以,从一开始就弥漫着的死亡气息,就是一出计谋:

或者甚至更有可够惹麻烦时,脾气同样火暴的咖啡馆老板和橄榄,便共谋做掉了这位倒霉的镀金师。高雅被谋杀点燃了埃尔祖鲁姆教徒的怒火,而或许因为高雅先生曾向他们提及姨父的书,因此他们视姨父为凶杀的主谋,把他给杀了。接着着,为了再次报仇,他们对咖啡馆发动了袭击。

说书人之死,高雅之死,以及姨夫之死,都成为“凶手”所干的事,而作为其中一个画师的凶手只是一个傀儡,他所承担的就是消灭现实中的这些意义。是的,在关于宗教、爱情和文明的阴谋之中,现实世界从来没有平静过,因为苏丹陛下的那本书的编写,高雅和姨夫被杀死,凶手说:“是我们杀了他,因为他见到了完整的那所谓的最后一幅画,确信它诽谤我们的信仰。”那本书最初是为了苏丹陛下的荣耀,为了帝国的那些财富和伟大统治,“内容正是苏丹陛下所要求的:他要一本描绘伊斯兰历第一千年的书。通过书中呈现的力量和伊斯兰的骄傲,加上崇高奥斯曼王朝的力量与富庶,让阅读此书的威尼斯总督心寒胆战。而且里面有苏丹的肖像:“这张肖像,必须隐藏在一本书的书页中。究竟它是什么样的一本书,由你负责告诉我。”而在另一个方面,这本书成为推翻苏丹陛下的王位的人的中伤借口,甚至在最后一幅画里,有着那种“厚颜无耻”的欧洲透视法,这种透视法被认为是根据肉眼来变现的形态,是法兰克人的画法,这也就意味着违背了真主安拉“心中的位置”,这是赤裸裸对于宗教的亵渎,而在《古兰经》里,“创造者”是安拉的属性之一。也就是说,“只有安拉才能创造,只有他才能无中生有,只有他才能给无生命者赋予生命。谁都别妄想与他比试。画家们试图做出他所做的事,妄想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创造者,这是最大的罪孽。”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

在安拉的创造中,是不会允许另类的透视法另类的创造者和另类的宗教文明存在,所以在关于绘画的三个问题中,其实都指向了某种被改变的悲剧,风格和签名代表着丑恶的贪婪,因为追求自己的风格,而在画作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那么这种掩盖画作真正含义的做法就是去掉安拉的创造性和完美性;绘画与时间的问题,则是关于永恒性的问题,当离开了完美的生活和信仰,当时间结束的时候,一切就会死亡;第三个问题是关于失明和记忆的,”缺乏记忆的艺术家们非但不记得安拉,也不记得他的黑暗。”也就是在传统的阿拉伯书法大师们看来,书本是永恒的,正像永恒的失明,因为“失明是幸福的境界,那里不受魔鬼与罪恶的侵扰。”。所以在很多画师看来,失明成了安拉恩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甚至到今天,因为害怕别人认为这证明他们缺乏才华和技巧,他们会假装失明”。

黑暗里的真主,是唯一的创造者,正像那些画作一样是不容许被改写被颠覆被融入另外的风格,而在那个关于弑君而产生的爱情里,也一样是玷污美德的,所以黑和谢库瑞的爱情更多是一种欲望的阴谋,或者在十二年前有着纯真的爱情,但是在谢库瑞的父亲、黑的姨夫看来,黑离开伊斯坦布尔而去东方,“有一段时间曾为奥斯曼的帕夏们、地方官员及伊斯坦布尔的客户们制作书本”,也是玷污了恒久的风格,所以当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谢库瑞已经嫁给了一个土耳其士兵,但是战争又让谢库瑞的丈夫失踪,但没有死亡的确切消息,所以谢库瑞尽管爱着黑,但是他们无法结婚,只有通过纸条的递送传达彼此的想念。姨夫想回来的黑完成那部书,但是没有想到在十二年之后的爱情,所以关于记忆和时间,一样陷入了某种无知之中,当然,他们的爱情必须得到丈夫的死亡证明,但是谋杀去降临在姨夫身上,凶手打死了姨夫,并且偷走了那幅画,所以在一个被隐瞒的场景里,他们完成了结婚的仪式,但是这种仪式本身就是一种颠覆,像那个霍斯陆和席琳的爱情一样,更直接的反映着社会的成见,而爱情中的欲望又在某种程度上覆盖了时间和记忆,所以在最后黑被凶手所伤的时候,他对谢库瑞说:“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正在给他们父亲的伤口抹药。”。“给伤口抹药”不是治愈疾病,而是欲望的一个注解:“这句话不仅象征了我们情欲的色彩一处于生与死、禁忌与乐园、绝望与羞耻的临界点——日后也成为了我们情欲的借口。”

“给伤口抹药”的结局也是挣脱死亡的一个象征,所以在关于爱情、欲望和宗教的“失明”中,红便在黑的一旁,开始了它具有象征意义的自述,“我的名字叫红”贯穿在那些说书人的故事里,贯穿在霍斯陆和席琳的爱情里,贯穿在三位画师的技艺中,也贯穿在狗、树和马的那些画作中,它是鲜血是画中勾勒物品的红墨水它是作画的红色颜料粉末,它是蝴蝶妻子掉落在一旁的红腰,它是谢库瑞穿着的红色细棉背心,它是凶手杀死姨夫时的墨水,它是哈桑杀死凶手的红宝剑……红便是一切,“真的,我无处不在:在围城军队的旗帜上,在举行盛宴的餐桌桌布上,在亲吻着苏丹脚背的使者的长衫上,以及任何描绘着宝剑的场景中,它们的故事深受孩童喜爱。”就像姨夫在死去被下葬的时候所感知的:“我感觉到四周涌人一股无以匹敌的红。”红色染透了一切,抚平了一切,而这红色也是生命的一种颜色,“相信我:生命从我开始,又回归于我。”只不过在更多的现实面前,红色是暴力,红色是死亡,红色是亵渎,红色是失明。

“颜色的意义在于它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看到了。”看到和不看到,这不是都是真主安拉的创造,而可悲的是:“我们无法向一个看不见的人解释红色。”解释是终点,而那些“不信神、不信教的人为了否定真主的存在,坚持说我们无法看见真主。”这是画马的一个瞎眼大师说的,异教也是在安拉的创造中失明,所以撒旦出现了,在失明者的眼里,在死亡者的眼里,在异教徒的眼里,在生命不能回归的红色里。这个在《古兰经》里被提及五士二次的名字其实并不只是罪恶,“我们的世界,邪恶与美德同等必要,罪行与正直更是缺一不可。”其实,撒旦才是“我”,才是每一个人,正像凶手橄榄说过的那样:“最先说‘我’的人是撒旦!拥有独特风格的人是撒旦。分隔东方与西方的人也是撤旦。”

每一个标题里的“我”是不是就是那个撒旦?是内心的邪恶和美德,是罪行与正直,是生命和死亡,是爱情和欲望,撒旦不是要带我们走向罪恶,是认识自己,“当时,你们杀了一个人,你们互相抵赖。”《古兰经》里说,而其实在这样一种“黑暗与光明不相等”、“背阴和当阳也不相等”、“活人和死人也不相等”的世界里,任何人都是创造者任何人也都是撒旦,任何人都活着任何人也死去,任何人在东方也在西方,就像那个横跨东西方文明的城市——伊斯坦布尔。

我和上帝有个约

编号:C28·2070825·0750
作者:北村
出版:长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6年6月第一版
定价:28.00元
页数:291页

本书故事以一个城市的凶杀案为背景,将这个城市的市长、教授、商人、记者、农民、凶手和各色男女拉到读者的面前,并抽丝剥茧般剥去他们的伪装,一寸一寸地逼近这些人爱恨情仇的心理成因:曾经的过错隐秘在心中,久而久之成为心理恐惧。进而影响到性格、命运、交往和身体的健康。为了拯救和自救,小说的主人公们采取了说出心中的真相,与社会、父母、情人和妻子达成了和解和原谅,从而摆脱了心中的不安、焦虑和恐惧,使生命从灰暗扭曲中矫正过来,呈现出和谐平安的健康状态。


悦·读:北村的背叛

“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北村1993年出版的小说《施洗的河》中的引用自《新约·马太福音》,这一年距离北村接受基督教只有一年,而13年后的2006年,北村在《我和上帝有个约》中,依然用这句福音来展示当代人虚无的生命状态以及整个时代的精神危机,并试图为人们指出精神救赎的道路。

我承认,自称为“社会改良主义者”的北村一直在坚守他的信仰,坚守他作为一个基督徒在关注心灵、人性和终极价值的探索上的努力,同时我也相信,在他变得通俗的文字背后,是指向大众的阅读期待,这是一个曾经先锋作家的蜕变,更是对精神以外那些文字外表的背叛,被大众接受的义才是上帝的义,北村说,先锋死亡一定要比文字快。

1992年3月10日,北村在厦门“一个破旧的小阁楼”的一个基督徒聚会中,通过北村评论是“一些活在上界的人”,接受了基督信仰,从《《施洗的河》到《最后的艺术家》,再到被改编成电影的《周渔的喊叫》和这部被改编成《如果还有明天》的电视剧,北村的文学创作转型是惊人的,他用“一个基督徒的目光打量这个堕落的世界”的创作理念在《我和上帝有个约》有了更彻底的阐释。

一个父亲无论孩子犯了多大的错,他仍然视他如自己眼中的瞳仁,惩罚是必须的,也是迫不得已的,爱却永远是第一位的。

“爱永远是第一位的”,这种爱当然是抵达上帝之义的爱,是感化和救赎那些迷路人的爱,是一种超越法律和道德的至高境界,这种爱包括自爱和爱人。自小丧失家庭之爱的陈步森在樟板合伙杀死了曾经的市长,沦落为一个杀人犯,而他却在这之后发现了自己丧失的那种人性,慢慢恢复了爱,接近受害者的儿子,继而帮助受害者妻子冷薇恢复记忆,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爱,也付出了爱,但是这样的爱却只能使自己的罪大白于天下,到最后被法律推上了断头台,爱在法律面前泯灭了,或者用另一种方式还原了上帝之义。

陈步森实现了北村对人类自身爱的解放理想,也同时悲观地批判了社会道德和法律的无发超越,一个“堕落的世界”仍然存在。陈步森的道路分成两步:一是自我良心的发现,按照北村的观点,恢复和上帝中断的关系,但是这不是全部,如何使社会宽恕一个犯过罪并且发现爱的人才是当下的难题,显然,社会还不能用理论和法律来证明悔改,所以在社会审判层面,陈步森是失败的,而北村其实就是想用陈步森个体的判处死刑来挽救社会大众罪恶的心,丧失的爱。

北村苦心经营的“爱至上”原则是“牺牲”陈步森为代价的,感化和救赎那些迷路的人,使社会实现真正的和谐是他的终极目标,而通过这部小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急功近利,想要拯救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北村,先锋语言的溃败甚至使北村在基督教义下丧失了对黑暗、绝望和救赎的探索,还原通俗对北村来说不是努力,而是妥协,宗教情绪充满整部小说,使人有一种压抑的悲伤,不是我们看不到希望,而是希望离我们太远,在神的天空中,我们甚至永远不能用自己的翅膀飞行。

兄弟(上)

编号:C28·2070825·0748
作者:余华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5年8月
定价:16.00元
页数:247页

《兄弟》是余华最长的一部作品,《兄弟》分上、下两部,讲述了江南小镇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重新组合成的家庭在文革劫难中的崩溃过程。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这是弥足珍贵的经历。连接这两个时代的纽带就是这兄弟两人,他们的生活在裂变中裂变,他们的悲喜在爆发中爆发,他们的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地天翻地覆,最终他们必须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兄弟》:窄门处的迷乱和荒诞

李光头喊叫了三次以后,决定送林红去上海的大医院做处女膜修复术。当林红重新是个处女以后,他要和她真正做爱一次,而且要把这次做爱当成是二十年前发生的。

处女膜修复术只是一个虚假且病态的存在,它是一道门,跨越二十年,从“不胖不瘦圆得卷起来的屁股”的处女到爱情走失到最后冰冷的铁轨,那扇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住,欲望变成了象征的符号,悲剧变成了荒诞的演出,在爱与恨的纠结,生与死的痛苦中,走投无路和“引得永生”都是因为选错了方向,都是因为走入了迷乱。

“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那是一道窄门?那个声音出现在被压制和覆盖的“后记”里,先听到的是活着的余华的,“起初我的构思是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可是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篇幅超过了四十万字。”这是对“五年前”写作计划的一次整理,但是那“望不到尽头的小说”只是逃避先锋之后的茫然,没有河边的错误,没有哑巴,没有谋杀,一切都是那么具体而现实,照片一样的封面就是真实的影像,《兄弟》横在中间,是一个时代的全部写意符号,向上的目光总是越过书页的边界,那两个红鼻子的“兄弟”是不是面带微笑却无助无力?笑不是存在的理由,也不是活着的方式,就如李光头在二十年的等待中真正做爱了一次,也只是在虚假而病态的处女膜修复中寻找到了自身男性话语的表达,但仅仅是表达,不是20年前想入非非的屁股,也没有了20年前生死与共的兄弟。“兄弟-Brothers”是一道划在两个人、两个时代之间的分界线,不可逾越。

所以,向上与向下,兄与弟、生与死,男与女,以及先锋的余华和现实的余华,都在那一条分界线的两边,甚至是出版、阅读,都被隔离在那个“五年前”开始叙说的《后记》里。当活着的余华说完那句话,便传来从羊肠小道出发的耶稣的声音:“你们要走窄门。”门是宽的,路是大的,所以也是最后的永生。这永生不是李光头最后的命运,也不是卧轨自杀的宋钢的救赎,只是因为走错了之后的幡然悔悟。如果再次回到余华,再次从救赎的路出发,那么最后一定是会看见那些修复后的处女膜,随时出现却隐藏在最隐秘处、虚假且病态的那道门,“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

迷惑是不是站在门外的人才能看见?是不是用四十年的时代跨度才能找到?四十万字,四十年,它们只是在不同的时间序列中相遇,上册下册,被人为划分为两种迷乱,“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是社会秩序的颠覆和迷乱?而“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是人性的荒诞和可怕?247页和475页是两个时代的数字厚度,但是他们同样以具象的的照片、向上的目光和不能逾越到门外的茫然找寻着那个窄门,但是在这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迷乱和不同的厚度人生中,一样有着李光头、宋钢的兄弟情,一样有着饥饿、性欲、金钱的压抑和荒诞,一样有着五年前望不到头的叙说,所以当它们最后被叠放在一起的时候,同样在没有救赎中看见“引到灭亡”的现实。

兄弟,李光头和宋钢的兄弟情从来没有血缘关系,要在没有血缘的关系中,他们被维系在一起在同一个封面上,甚至用同一种目光,一定是隐含着某种超越伦理的交集。这交集是对于食物、性欲、金钱的迷狂,是对于三鲜面、林红、火车站的现实追求。李光头和宋钢,没有相同的母亲和父亲,却在同一个家庭里结下誓言一般的兄弟情谊,这情谊跨越血缘跨越家庭,在社会和时代的底层成为一种裂变的象征。李光头没有见过父亲,作为缺失父爱的孩子,他却继承了父亲对于性欲的某种变态膜拜,“李光头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他的父亲臭气熏天地离开了人世。”因为在厕所偷看女人的屁股,父亲掉进粪池里淹死了,这是对于父亲变态性欲的惩罚,但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复制行为并没有让李光头也“重蹈覆辙”,相反在十四岁时的偷看女人屁股,让李光头解决了两大人生难题:一是对食物的需求,二是对女性的需求。虽然偷看女人屁股被抓,而且还游街,但是李光头从这一次变太的经历中获得了一种稀缺资源,那就是对于全镇渴慕的林红屁股的唯一窥视,“他十四岁的时候就拿着林红的屁股跟人做起了生意,而且还知道讨价还。”这种对父辈命运的颠覆也是一种迷乱,这迷乱映射着那个时代对于欲望的压抑,而对于李光头的直接意义便是以三鲜面为代表的食物,这是对于处在饥饿时代的一种物质救赎,“李光头耳朵里还在嗡嗡响着的半年里,吃了五十六碗三鲜面,从十四岁吃到了十五岁,把面黄肌瘦的李光头吃成了红光满面的李光头。”而在那个时代,一碗面当然代表着对饥饿的反抗,李光头和宋钢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就一起吃了一碗阳春面,而理光头当了福利厂厂长之后的第一个愿望是吃三鲜面,在落魄的时候,李光头吞着口水遗憾地说:“要是再有二角六分就好了,我就能吃两碗三鲜面了。”而当第一笔生意失败后,李光头对着那些“入股”的人说:“我以后有钱了,每天请你们吃一碗三鲜面。”

“三鲜面情结”是一个本能压抑时代的写照,在李光头和宋钢组合的家庭里,他们的童年始终在对食物的渴求中,37颗白兔奶糖成为他们最甜蜜的回忆,宋钢的父亲、李光头的后爸宋凡平被批斗而关进仓库里被拷打的时候,李光头和宋钢也是用一碗黄酒、一碗煎虾作为对父亲最好的生活照顾。所以在普遍缺乏食物活在饥饿时代的他们来说,这实际上是对人性的一种尊重。而对于李光头来说,偷看女人屁股的道德沦丧不仅换来了食物,而且也成为他揭开自身欲望的一个起点,“李光头从此明码实价,一碗三鲜面交换林红屁股的秘密。”屁股的秘密对于全镇的男人来说,都是欲望的直白呈现,对于李光头更甚。从偷看母亲李兰和宋凡平在床上“干活”到发现家里的凳子可以“擦几下”,性欲的激活总是在一种懵懂状态下,李光头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性欲”,只是听说的一个名词:“你们不懂,我小属擦得硬邦邦的时候,不是发育,是性欲来啦。”而在他之后对林红的追求中,那些“求爱使者”也将求爱说成了“性交”,如此赤裸裸的表白其实是压抑的人性的一次变态命名,而对于林红的追求也从来没有摆脱性的迷乱。

从十四岁厕所偷窥开始,林红在李光头的生活里就成为了一个意淫的对象,这是青春期少年的征服欲望,这也是一个缺少社会关怀的少年对自我的一次最底层的关照,一方面他赚取社会资本获得某种经济上的成功,从而开始追求林红,另一方面他则以兄弟的名义让林红喜欢的宋钢“让道”,而宋钢从一开始也遵照死去的母亲的遗愿主动退出这一场竞争,作为大李光头一岁的哥哥,宋钢“最后想到的是李兰临终前拉住他的手,要他好好照光头。”所以在痛苦的抉择中,宋钢“泪水涟涟,浸湿了枕头,这时他痛下决心,他一辈子会做出对不起李光头的事。”不仅退出,还主动作为“军师”,为李光头提供追求林红的决策。而在这种痛苦中,宋钢渐渐明白了所谓的爱情意义,林红只喜欢宋钢,而宋钢也喜欢林红,在兄弟情和爱情面前,宋钢最后听从了自己心底的呼唤,和林红好上了,并且最终结婚。

林红的婚姻宣告了李光头爱情的终结,作为一种惩罚,李光头不仅和宋钢一刀两断,而且主动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儿育女,我也绝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这是李光头的誓言,而这个誓言一方面泯灭了自己作为男性传宗接代的欲望,另一方面对于和宋钢的兄弟情也宣告结束,而这种欲望的泯灭又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他亲生父亲的人生轨迹,“有其父必有其子”也是一种宿命。但是作为兄弟的宋钢,在结婚之后去却也遭遇到了“性迷乱”,他是性无能,在和林红的婚姻生活中,却也在扮演着一个悲剧角色,二十多年没有孩子,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和李光头的命运走向了殊途同归的结局。但是在生存的压力下,宋钢不仅失去了与林红的爱情,也丧失了作为一个男性的所有话语权,当林红再一次投入李光头的怀抱,便成为了李光头不折不扣的报复,“她和宋钢结婚二十年,她的性欲沉睡了二十年,如今年过四十了,突然被李光头唤醒,她的性欲开始汹涌澎湃了,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终于知道自己有着多么强烈的性欲。”而李光头的身体插入林红的时候,也只是具备了某种形式,这不是爱情这只是赤裸裸的性欲,甚至是对于二十年无性婚姻的悲剧阐述,“林红手脚并用地抵挡赤裸裸的李光头,她哀求她叫起了自己丈夫的名字:‘宋钢,宋钢……’”

在这悲剧性的喊叫中,林红作为一个泄欲和李光头弥补创伤的工具,只是完成了肉体上的回归,但是宋钢身上具有的丈夫和兄弟的属性让这一场完全意义上的三角关系彻底走上了物欲的之路。宋钢的出走不仅是兄弟情终结的象征,也是在那个特殊时代在生存压力下产生的一次金钱迷乱。刘镇作为一个小城镇,是时代的一个缩影,不管是文革时的宋平凡、刘兰,还是文革之后的李光头、宋钢,就一直希望能走出刘镇,到更远的地方。而在这种出走的努力中,那个长途汽车站具备了符号意义。刘兰是从车站去往上海看自己的长年烙下的病,而宋凡平为了去上海接自己的妻子,逃离了关押他的仓库,而这种“越狱”的直接后果是没有出汽车站就被红卫兵活活打死。而对于李光头和宋钢来说,长途汽车站不仅是宋凡平被打死的伤心之地,更是通向外面世界的出口,这样的出口对于人性伦理慢慢丧失的时代来说,到底是宽广的门还是窄门?“李光头惋惜地点点头,转过身去,雄赳赳地走向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两代人的长途汽车站,是两代人的命运写照,宋凡平之死和李光头的财富梦在这里交集,是两个时代的象征。李光头从这里到上海,到日本,在金钱迷乱中找到了一条路,她不仅发了财,还赚取了更多的政治资本:“李光头成了我们县领导眼中的红人,他当上了县人大代表。半年以后,县长换成“竹下”西装的陶青后,李光头更上一层楼,当上了县人大常委。”甚至他成了刘镇的形象和代表,也就是说,在这场金钱迷乱的游戏中,李光头是主动参与者,所以他慢慢变成了人性伦理颠覆的制造者,举办处美人大赛、发展处女膜经济,他不断地解构那种爱和性,不断扭曲欲望,最终以林红的身体作为二十年的梦想完成了征服。

而作为林红真正付出过感情的宋钢,却在金钱的迷乱中失去了家庭,失去了自我。他从刘镇长途汽车站出发,走向的却是一个泯灭自我的不归路,“长途汽车的行驶,让宋钢眼中的刘镇越来越远,消失在了广阔田野之后。”这是离开。在江湖骗子周游的怂恿带动甚至欺骗下,他推销增强丸,推销丰乳霜,并且用身体做实验,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丰胸的男人,这种扭曲和变态的身体叙事让宋钢丧失了一个正常人的基本伦理,在林红和李光头以最彻底的肉体形式释放性欲的时候,宋钢却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人的尊严,所以最后回到刘镇的宋钢选择以最极端的方式卧轨自杀,“他向前走了四步,然后伸开双臂卧在铁轨上了,他感到两侧的腋下搁在铁轨上十分疼痛,他往前爬了过去,让腹部搁在铁轨上,他觉得舒服了很多。”死亡成为宋钢最后的仪式,而结扎的李光头和做了处女修复术的林红,也在某种仪式中完成了身体的最后命名,“这一刻李光头觉得自己回到二十年前了,久经肉体沙场的李光头也是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刺激,两具身体激动地互相推波助澜,林红夹紧李光头的时候,李光头抱紧林红,林红身体开始抖动时,李光头的身体也抖动了。”

最后的仪式之后,必然是悲剧的最后落幕。“我是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林红尖利地喊叫了,“你害死了自己的兄弟!”丈夫和兄弟甚至到最后也只是一种仪式而已。对于李光头来说,和宋钢的兄弟情一直伴随着庄重的仪式感,起先他追求林红要叫宋钢离开,就是打着兄弟之情的名义,当李光头落魄的时候,宋钢给予李光头的帮助,也是兄弟情的最生动阐释,但是他们的兄弟情总是伴随着人生的困境,伴随着人性的迷惘,他们既相互帮助又相互排斥,而这种矛盾就是因为在没有血缘的情感中为了母亲冤死的遗愿,所以最后宋刚之死反而使这种兄弟情超越了仪式,宋钢在死之前写给李光头的信的最后一句话是:“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而李光头在这种“感情”面前,最后剩下的也只是人性的最后迷乱:“宋钢的死讯让李光头炸开似的从林红身上跳了起来,瞬间的惊吓和后来的悔恨让李光头一蹶不振,从此阳痿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武功全废了。’”

食物、性欲和金钱的迷乱,在兄弟情的对应之下,是三鲜面,是林红,是长途汽车站。在社会伦理和人性伦理不断被颠覆中,不管是时代对本能的压抑还是伦理的颠覆,只有一样东西在裂变中保持着象征意义,那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情,看起来很坚固牢不可破,但其实脆弱、互相伤害,甚至自食其果。宽阔的门和窄门都在那里,通向未知的领域,而迷乱的或许并不只是在四十年生死之路上的兄弟,还有用四十万字的“世纪叙述”来消除迷惑实现救赎的余华。先锋已死,当回到现实的路上,余华用一种夸张、荒诞的浮世绘风格来展现那个迷乱和迷狂,李光头福利厂的两个瘸子、四个瞎子和两个会喊叫的聋子,以及三个傻子和三个不会喊叫的聋子组成的阵列;雇用的一百四十个农民、十个临时工和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搬运县政府门口的废品;法庭上三十多个女人带着三十多个孩子控诉李光头的风流韵事,诸如此类的数字迷狂,也将余华的叙述带有浓重的解构意义,但是这一切的解构都指向了更加不合理的叙事逻辑,而最后的出口到底在哪里,或许连余华自己也迷失了。

文化研究访谈录

编号:W16·2070516·0747
作者:谢少波 王逢振 编
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版本:2003年6月第一版
定价:20.00元
页数:282页

该书是加拿大华裔学者谢少波和中国学者王逢振对国外理论家的书面访谈,被访谈的对象是北美的一批著名的知识分子,访谈一共33个问题,涉及文化研究的含义,后现代性是否等同后现代主义,为何从始至终都根据西方的历史来限定现代性等。


《文化研究访谈录》:现在作为历史

明信片代表着对新电传制度的公开性和开放性的一种早发性预示。一张明信片对一个人都是公开的,正如今天的电子邮件决不是密封的或私下的一样。
—— J.希利斯·米勒

一张明信片连接着寄送者和收件者,在一对一点对点的传送和阅读中,构成了一种私密关系,但是米勒却否定了这种关系,他把明信片的对象置于唯一一个的公开性中,在何种程度上,单数的“一”会自行消解私密性?他举例今天已经习惯了的信息传递方法电子邮件,当一封邮件写完,然后发送,直到收件,整个过程都在因特网上完成,而因特网作为一种新传媒技术,它使用技术添加物形成了生产、储存、检索、传播和接受的语言或其他符号,也就是说,“我变成了另一个自我”,那个在因特网上的主体已经“不再是书写爱情信件并通过邮政将其寄送出去的那个人了”,“因为电视、电影或因特网的屏幕既不是客观的,也不是主观的,而是通过‘连接’而与其融为一体的一个活动的主体性的延伸。”在米勒看来,这种即使添加物的存在使得私密性被解构,明信片成为一种公开物,当自我变成另一个,当技术制造了新的语言,从笛卡尔到胡塞尔一整套哲学所依赖的主客体二分法消失了。

米勒否定明信片在新电传时代具有私密性,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回应了马歇尔·麦克卢汉的那个名言:媒体本身就是信息,而他更是将其命名为:“媒体就是意识形态。”而那个普鲁斯特笔下的电话、德里达缩写的《明信片》在米勒看来,“该书本身的格式就预示了正在出现的新的电传制度。”德里达的《明信片》就是一个人人可读、不具私密性的媒体文本,在这篇文章里,德里达更是把电传制度的出现看成是传统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爱情信件的终结,“所谓的文学的整整一个时代,即便不是全部的话,都不能活过电传的特定技术制度(在这方面政治制度是次要的)。哲学或精神分析学也不能。爱情信件也不能。……”一个写比较文学主题论文的美国学生询问德里达如何切入这个论题,德里达建议她写20世纪及其后文学中的电话,比如普鲁斯特作品中的电话女士,比如美国的电话接线员,然后从最先进的电传对残存的文学所发生的的影响提出问题——德里达在提出建议时特别强调了微型处理器和电脑终端机。

但是,德里达的“解构”让美国学生感到厌烦,它引起的不信任甚至蔑视之感,是德里达在《明信片》这篇文章给读者带来的普遍心理反应,正如那位学生所质疑的,新电传时代储存和传播信息的手段如此肤浅,如此机械,它带来的变化如此偶然,怎么会成为像终结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和爱情信件那样,成为一种普遍的存在?或者说,从手稿、印刷文化向数字文化的变化怎么会成为一种必然?女学生保持着对文学的热爱,德里达在回答她的疑问时用了“mais si,mais si”,这个“我也是”的回答是一种敷衍?“真想知道她对此作何理解。”德里达说。

“爱情信件也不能”是德里达对电传制度的一种预言,而在米勒看来,这种预言正在变成现实,技术添加物所制造的语言和符号已经像手稿和印刷文化一样真实,这种真实帮助文学、哲学和爱情信件走向终结,而它更关键的意义在于:在“媒体本身就是信息”中取消了私密性,最终让媒体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这种公开性和开放性带来的变革将政治制度放在了第二位,“在德里达看来,随着从书本时代向超文本时代这一划时代的文化移位的加剧,我们被从来没有如此迅速地引入了一个危险的生活空间。”这个新的空间是电视、电影、电话、传真、电子邮件、超文本和因特网的空间,它带来的改变是对德里达所说的“本体政治学”提出了挑战,那些技术添加物“以上千种方式占有、扩大地盘、解域、根除,即是说,在该词的词源上因而也在其最激进的意义上,连根拔除,因而也破解其词源,把政治与地域分解开来,把自身与始终被称作政治概念的东西分离开来,这种被称作政治概念的东西就是把政治与时事话题、与城市、与地域、与种族-民族边界联系起来的东西。”

政治制度是第二位的,技术添加物作为新的语言和符号创造了电传制度新的法则,米勒认为它导致了三个结果:民族一国家自治性的衰落或削弱,新的电子社区在电脑空间中的发展,具有新的人类感性的一代人的可能产生。当新传媒技术在生产和强加意识形态方面发生了量的飞跃,“媒体就是意识形态”成为了现实一种,而这些技术在意识形态上是中性的,“它们将传播让它们传播的任何东西。”从德里达的《明信片》到新电传时代“媒体就是意识形态”,米勒其实试图对两个问题进行阐述:第一个大问题:意识形态何时变成了一种不可逃避的牢房?在阶级社会里是否一切真理都是意识形态的?历史绝对拒绝再现的看法本身不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么?如果是,对于先于意识形态的历史我们使用什么术语呢?就意识形态的政治或争论而言,我们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一种意识形态优于另一种,或者比另一种更忠实于历史?第二个问题则是:在一个由强有力的意识形态控制的世界上,知识分子却断言意识形态政党已经过时?如果权力、欲望和局部利益是现实的实质,那么为什么谈到意识形态时仿佛有某种超越它们的东西,仿佛它们总是可以改变的?

这两个关于意识形态的问题是由中国的王逢振和谢少波提出的,他们向北美的12位著名批评家提出了33个问题,这些问题以书面的形式发给他们,米勒是其中的被访问者,面对问题,“我感到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一样被迫开口,讲述我自己的故事,或像乔治·艾略特笔下假想的小说家在证人席上发誓叙述他或她的经历。”被迫开口的米勒还是用大篇幅回答了他们的问题,而集中在这两个问题上的其实就是意识形态,米勒认为,只有鲁莽的知识分子才敢于证实“意识形态的终结”,意识形态不会轻易消失,新电传制度下的社会现实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媒体就像明信片,它具有的意识形态特征正是意识形态走向新的维度的证明。

意识形态的“牢笼论”似乎来源于注明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的《意识形态的终结》,在这部书里,丹尼尔·贝尔宣称,在“后工业社会”里当技术理性和“市民政治”出现后,政治意识形态便隐退了,回到王逢振和谢少波提出的问题,意识形态是不是具有历史性和优先权?对此同样回答这个问题的杜克大学历史系教授阿里夫·德里克认为,意识形态的终结是与主体的死亡、历史的终结以及乌托邦的终结紧密相连,他拒绝了贝尔提出的意识形态理论,但是他把意识形态看成是一个乌托邦,“如果宣称所有的真理,无论它们多么相互矛盾,都是有效的,那么,这些真理也就不可能是真实的,并且必定是意识形态的。”在他看来,这种乌托邦表现在将意识形态的现实性意义置于任何理解的体系之外都使得“真理不再成为可能”。由此他认为,现在的意识形态不仅具有物质关系的超结构意义,而且作为日常物质关系的一部分,自身也是物质性的,所以对意识形态问题的探寻必须站在文化的社会话语体系里,既看到它作为整体的意义,又看到作为部分的作用。

纽约大学英文系特丽萨·埃伯特同样认为意识形态具有“十分特殊的唯物主义意义”,他认为唯物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核心是工资-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关系看似是自由平等的关系,但其实一种“虚假的意识”,甚至是一种“斗争概念”,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说,工资-劳动与资本之间的交换是在“经济关系不声不响的强迫下”进行的,这种强迫“确定了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虚假的意识是一种认识论,是试图将意识形态看成是认识论的一部分,然后将对与错、正确与不正确、真实与不真实变成彼此对立的存在,对意识形态的解构本质上变成了是资本主义关系重新合法化,而这正是意识形态理论在知识分子中形成的“牢笼”,“我们眼下在意识形态理论中所目睹到的危机就是知识分子话语中一种不公正的关系合法化的危机,这些知识分子在其正式理论中宣称自己反对资本主义,是人民的朋友。”

美国拉特格斯大学英语系 芭芭拉·弗莱也认为意识形态不完全是牢笼,但它无处不在,而且还有“无产阶级立场”;杜克大学的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则认为意识形态的终结是一个过渡阶段,重要的是它提出了历史的终结论,这种历史性地终结“伴随着可能是集体行为感的衰减”,由此出现了信仰的衰减,所以应该从社会的、政治的、历史的观点来审视,而不是从“相当愚蠢的主张的经验主义的真理”来审视;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英文系 帕米拉·麦考勒姆认为,意识形态的终结一般指的背景是东欧集团的解体,当资本主义优于共产主义,当冷战期间两大阵营斗争终结,意识形态也宣告结束,但是他认为,历史本身不是一个文本,“在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能否‘真实’或‘完整’地再现历史,这个问题无疑令人颇费脑筋。”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布鲁斯·罗宾斯反其道,他认为意识形态的再现方式必须站在历史性中,因为“真理”依赖特定的历史和社会因素,“真理隐含着意识形态”,所以,要想挣脱意识形态牢笼,就必须置于具体的历史、社会和人的差异中,把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之外的存在进行区分;圣克鲁兹加州大学思想史讲座教授 海登·怀特则肯定又超越意识形态的东西,“意识形态编码游戏就发生在权力、财富和社会不公的世界里。”

意识形态的“牢笼论”和终结论其实都无可避免地涉及到历史性问题,意识形态根植在和阶级、国家、政权有关的历史现实中?还是历史绝对拒绝再现也是一种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是普遍的真理?还是一种可以被超越其上的东西改变?而历史性的问题在33个问题中涉及更为广泛,比如“后”性的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以及新东方主义,比如反霸权、社会革命、民族主义、国际主义,比如本质主义、微观政治学、总体性。杜克大学历史系的阿里夫·德里克认为,历史有两重意义,一种是指过去发生的事,另一种则是指那些历史学家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历史必然是一种阐释活动,他引用俄罗斯历史学者西德尼·莫纳斯的一句话是:“所有历史都是思想史”。历史的阐释学是不是在现代主义中具有意义,而到了后现实主义,是不是如福柯所说“历史摆脱了十分贫乏的指涉概念”?——后现代主义暗中破坏指涉的观念或非常有害的指涉物。指涉性何以必须重新思考?是否在破坏了指涉性之后现在应该重构指涉性?

德里克认为福柯的论述更适合实证主义历史,而且不是所有历史事实都是指涉的,历史就是一种阐释活动,“就历史叙事而言,一方面,宣称获得了有关历史的最终真理是愚蠢的,另一方面,因为文献的有效性而对历史学家进行贬抑也同样是愚蠢的。”纽约大学英文系特丽萨·埃伯特认为福柯误读了后现代主义和指涉问题之间的关系,后现代主义用新的指涉和指涉性方法和形式取代了那些已经在资本主义中“失去历史用途的所指对象观念”,新的指涉理论是以劳动语言理论为基础的。对于历史的指涉问题,海登·怀特站在一种变动的观念中提出了“现在作为历史”的概念,在他看来,历史应该像资产阶级社会科学中其他那些公认的“用意识形态进行解释”的学科一样,要接受同样的结构分析技巧,这种结构分析技巧就是要形成“现在的历史”或“现在作为历史”的概念,“历史研究产生了话语,就跟任何别的学科一样,作为一个话语聚集体,历史或者更具体一点说,‘历史化’的学科跟别的学科一样是一种建构。”

这是面对现代化有可能带来“真实而新奇的事件”的一种建构,当“现在作为历史”,它是再现,它是阐释,它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现代性的一种体现。和现代性、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问题很多,批评家在回答这个问题时都站在“现在作为历史”的维度上对现代性进行了阐述。阿里夫·德里克认为既要认识到现代性是欧美的产物,是资本主义的产儿,又不否认其历史遗产与社会内在结构的重要性,这个社会是现代的,即使抵制资本主义的现代性也是为了寻找另外的现代性,而这也构成了现代性,他甚至提出,后现代性包涵着对现代性的超越,但又是现代性的继续;纽约大学英文系特丽萨·埃伯特认为,在处理历史问题与人在历史中的地位时,决定性的因素不应该是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而是穿越现代与后现代,将人放诸到层次密集,错综复杂的历史中的东西。”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则认为现代性是未完成的现代化的社会状态,而后现代性则对应于其现代化趋于完成……

阿里夫·德里克说,“后现代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的关系在某种程度表明了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统治。”特丽萨·埃伯特认为,“东方主义是一个围绕阶级问题的迂回,它将劳动译成文化,然后又将文化还原成推论。它并不是不加批评地接受仍在支持殖民主义延续的西方,这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的剥削性劳动关系。”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说:“我认为民族主义可以是一种肯定的或乌托邦的力量,就像本尼第克特·安德森所描述的那样,但条件是它仍然是一种反抗的运动。”海登·怀特认为,“至于革命,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但是闹剧也是在‘运动’。”在文化、意识形态、历史、现代性、后现代性、后现代主义、全球化以及大学和知识分子的作用等主题中,学者站在不同的立场论述着不同的观点,他们或构成了一种补充,或形成了一种矛盾,而这也是谢少波和王逢振进行“文学研究访谈”的用意所在:“从最近各种文化政治、思想情绪和社会历史现象来看,今天的世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二律背反和悖论。”在他们看来,二律背反和悖论主要表现在:人人难以容忍宏大叙事,然而人人似乎都在接受并兜售宏大叙事,而其中最宏大的就是资本的宏大叙事;马克思150年以前所界定的无产阶级已不复存在,但与此同时,今天世界上有些地方整个地区和整个居民又正在被无产阶级化;世界看来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而世界又从未像今天这样对革命感到厌倦和恐惧;人们声称意识形态已经终结,然而意识形态又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所以不同的回答甚至完全相反的答案都构成了对于文学研究的文本,而这些文本的意义在于提供“回到未来”的思路——“回到未来”其实就是建构在“现在作为历史”的概念之上,就是在“历史化”中终结“意识形态的终结”。回到米勒对于德里达《明信片》的解读,回到“媒体就是意识形态”的理念,当新电传时代解构了单一民族-国家结构,当新技术添加物让政治制度变成第二位,当私密性在电话、电影和因特网中具有了开放性和公开性,意识形态所连接的历史-现代也成为另一个自我,“这些新电传技术,以新的方式唤起鬼魂的无数新方法,也产生无数新的意识形态母体。比如,它们打破了主体与客体、意识与意识客体之间的障碍,而这正是黑格尔的《现象学》所预设的障碍。”一个最大的改变是不同媒体之间的界限被抹除,视觉形象、听觉序列和词语符号都被数字化为零和一,最终意识形态指向了未来:“这些行为是对来自一个提前的未来的一种要求的回应,这个未来就是作为一种可能的不可能性的‘未来民主’。”而这种未来民主在米勒看来,就是实现了独立宣言中的模式:“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从那个即将到来的民主的地平线上,一个提前的未来,这些诺言的更完美的实现,在向我们招手。”——也许,米勒太过于乐观了。

摩西与一神教

编号:B37·2070516·0746
作者:【奥地利】弗洛伊德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89年6月第一版
定价:6.00元
页数:153页

1919年,弗洛伊德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积蓄;1920年,他26岁的女儿去世;也许最为严重的问题是由于两个独生子参加战争所带来的恐惧。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弗洛伊德在1920年他六十四岁时,建立了死本能理论,即死的愿望,生本能或存活本能的对立面。弗洛伊德在《摩西与一神教》中把反犹太主义归咎于对犹太人严格道德准则的愤恨,弗洛伊德说:“象我这样的人,活着不能没有嗜好,一种强烈的嗜好——用席勒的话来说,就是暴君。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暴君,并将无条件的为之服务。这个暴君就是心理学。”


《摩西与一神教》:被压抑意识的再现

谋杀摩西的罪恶可能成了一种刺激物,在这种刺激之下产生出了关于救世主的愿望和幻想。
——《第三章 摩西,他的人民和一神教》

当“伟大的父亲式的人物”摩西被犹太人谋杀,当他所创立的一神的宗教被抛弃,为什么在巴比伦之囚的末期,犹太人又希望被自己无情杀害的摩西从阴间归来,并且要带领人们进入永恒的极乐世界?他们起先是贫困的犹太劳工,在摩西的带领下成为“被挑选的民族”,在被给予一种信仰的时候已经认为自己的上帝更威严,那么,之后的悔罪思想从而而来?而悔罪之后那个回来的摩西为什么变成了基督教中的基督?

当基督教替代犹太教,摩西这一父亲式的伟大人物,也在刺激下创造成为了儿子神——基督,于是,从摩西到耶稣,形成了替代和继承关系,而弗洛伊德据此得出结论:“如果摩西是第一个救世主,基督就成了他的替代者和继承人。”这仅仅是宗教信仰的转变?弗洛伊德希望回答的依然是刚才那两个问题:犹太民族为什么会有悔罪思想?摩西为什么会成为基督?刺激之下出现的愿望和幻想在弗洛伊德看来,就是“受压抑的意识的再现”,受压抑意识已经让犹太教变成了一具化石,但是其中却又着被称为“原罪”的东西,在保罗的看法里,原罪是一种负罪感,而它的直接表现形式是自我牺牲,当保罗创造的新教义从犹太教中分离出基督教,并构建了救世主,便是从原罪到牺牲的一条救赎之路。

但弗洛伊德显然并不支持原罪说,在他看来,杀死摩西的确是一种罪恶,在这种罪恶之下产生的幻想是为了拯救他的人民,并且履行他统治世界的诺言,而当那个叫基督的人成为保罗新教义中的替代者和继承人,并没有解释父亲式宗教到儿子神宗教的必然转变之路,所以弗洛伊德在原罪说之外提出了另一个观点,那就是“唯一上帝的思想”本身就是一个永恒真理,它只不过是在长期被埋没,而当这种原始经验遇到一种契机,它就会变成;另一种力量,“终于以席卷一切的力量重新显露出来。”

永恒真理成为一种经验,只是在被压抑的情况下,才如摩西那样“被谋杀”,但是在潜伏期之后,在压抑之后,当以席卷一切的力量再现,便完成了从自我到超我的命名,而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弗洛伊德在摩西身上得到了精神分析学学说的支持,“这种类似之处可以在精神病理学中遇到,也可以在人类神经病的产生过程中遇到;也就是说,在属于个体心理学的规律性中遇到。而宗教现象当然必须被看成是群众心理学的一个部分。”这是弗洛伊德真正出的出发点。但是在对摩西宗教进行解读的过程中,弗洛伊德寻找的那个真理首先在于一个惊骇世俗的观点:摩西,一个埃及人。

这个观点就直接变成了第一章的标题,摩西,“出埃及记”的重要人物,带领犹太人离开埃及,为什么不是犹太人而是一个埃及人?在弗洛伊德看来,摩西是人民的解放者,是为他们带来宗教和法律的伟人,但是为什么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认为摩西其实是一个埃及人?——甚至弗洛伊德本身也是犹太人,“要证明一个被其民族赞誉为最伟大儿子之一的人其实并非该民族的成员,这的确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当证明者本人也是这个民族的成员时更是如此。然而,任何维护所谓民族利益的考虑都不能使我将真理置于不顾。”如此冒险,弗洛伊德的根据在哪里?

提出这个观点首先在于有怀疑思想,弗洛伊德从摩西的名字入手,Moses这个名字据说是埃及公主为他取的,从语源学的解释是“因为我从河水中救起了他”,但是弗洛伊德认为,按照《犹太百科全书》的解释,“圣摩西这个名字的希伯来文主动语态形式本身与这种解释不一致”,Moses充其量只能被理解为“外出的提水人”,而一个埃及公主怎么会具有希伯来文的语源学知识?另外,弗洛伊德怀疑摩西被救出水的很可能不是尼罗河。从来没有人这个名字的背后和埃及文化有关,弗洛伊德似乎也不打算去证明,他提出这个疑点,其实是为了论证摩西真正的身世铺垫道路。

按照神话模型来看,英雄之降生和被弃的神话总是遵循着这样一条规律:他总是从高贵家庭沦落为卑微家庭,然后开始成为真正的英雄。因为英雄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大丈夫似地挺身而起反抗他的父亲并取得胜利的人”,也就是英雄人格是从违背父亲意志而开始的。而摩西神话则完全不同,他出生于犹太族的利未人家庭,而抚养他长大的却是埃及皇室,这种对英雄模型的颠倒,在弗洛伊德看来,具有“民族的目的”,因为这个传说起源于犹太人,他们把摩西塑造成领袖,这样就符合犹太民族的目的,那么,这样岂不是离弗洛伊德“摩西,一个埃及人”的观点越来越远:一个民族的传说怎么能把自己的英雄说成是外国人呢?

弗洛伊德提出的一个看法是,如果摩西是历史人物而不是传说人物,那个历史必须符合真实性标准,而摩西出生和成长的两个家庭其中只有一个是真实的,“伟大人物真正降生于其中并被养育成人的家庭;其它的一个是非真实的,是这种神话为了追求自己的目的而创造出来的。”也就是间接否定了那个“民族的目的”,否定了他出生于犹太人家庭的观点,真实性标准是为了真实的历史人物的存在:“在所有可供比较的情况中,正是第一个家庭、也就是把婴儿摩西抛弃到危险之中的那个家庭,才是非真实的一家;而第二个家庭,即收养摩西并把他抚养成人的家庭,才是他的真实的家。”

当然,在证明材料甚至历史文献大量缺席的情况下,弗洛伊德的这个观点只能看成是理想主义,甚至也有某种推测的成分,如果把推测当成真理而认定摩西是埃及人,也并非是弗洛伊德的作风。弗洛伊德在关于身世的怀疑中继续向前,他从反向来推论一个观点:如果说摩西就是埃及人,那么他为什么要放弃自己显赫的身世,而自愿充当一群不开化移民的首脑,并且和他们一起离开自己的祖国?摩西为犹太人创立了宗教,这里的一个问题是,单独一个人能够轻而易举创建一种新的宗教?当摩西想要成为犹太人的首领,他应该做的事是不是为他们新创造宗教而是要改变自己的宗教——从犹太教和埃及宗教的对比来看,他们之间有着很多的不同,最重要的一点是犹太教是一神教,它有一个唯一的、全能的、无法接近的神,而在埃及宗教中,“不同地位和起源的神却多得叫人数不请”。另外两种宗教在对死亡问题上也有本质的区别。

犹太教和埃及宗教有着本质的区别,而弗洛伊德认为,正是其有着鲜明对比,才使得摩西“给予犹太人的新宗教是一种埃及宗教”,在弗洛伊德看来,摩西并不是新创制了宗教,他传给犹太人的宗教其实是埃及的赫那顿的阿顿神教。阿顿原本只是太阳的象征,埃及新王国时代被神格化,第十八王朝的埃赫那吞法老又将其奉为绝对的,唯一的神,代表着阿顿无处不在,给万事万物带来生机,第十八王朝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看到了阿蒙神庙祭司们不断增加的财富所构成的威胁,决定推行宗教改革,奉行一神论,并将阿顿奉为至高无上的主神,太阳神。弗洛伊德认为,“在人类历史上,这是一神教宗教的第一次出现,而且也许是最纯正的一次。对它发源的历史条件和心理学条件作更深入的了解将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埃及宇宙神阿顿的思想衍化成了埃及一神教,但是这场改革过于激烈,不符合民情,以失败告终。当从犹太教回顾阿顿神教,在一神教这个核心中弗洛伊德找到了摩西“创建”宗教的内在逻辑:摩西其实就是阿顿神交的忠实信徒特摩斯,特摩斯名字的后半部分就是“摩西”,当阿顿的一神教失败,摩西便带着自己的亲信和随从,离开了埃及,并且让他们接受了起源于埃及的割礼风俗,为他们建立了法律,并且使他们皈依了刚被埃及人抛弃的阿顿神教。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摩西就是埃及人而不是犹太人,摩西宗教是一种埃及宗教,“我们能够理解,这是反抗命运,从两个方向来弥补他在埃赫那顿灾祸中蒙受的损失的英勇努力。”

所以,摩西出埃及记就是为了寻找一片安全的乐土,但他带着这些埃及人离开埃及,也就开始造就一个“神圣的民族”的努力,“他把这个风俗介绍给他们,作为他们献身的标记,使他们至少可以成为与埃及人不相上下的人。”弗洛伊德也承认,在没有找到充分依据的材料之前,这只是一种“臆测式的构想”,自然会遭到责难。但是之后的学者在研究摩西时也为弗洛伊德提供了某些佐证,比如厄恩墓斯特·塞林在1922年找到了一些线索,说明犹太教的创立者摩西在他的倔强固执的人民的一次反叛中遭受了厄运,他所创立的宗教也同时被拋弃。而在这之后,巴比伦囚徒末期,犹太人却又希望被杀的摩西归来,带领悔罪的人民进入极乐世界——在保罗看来这是一种原罪思想,并且这种原罪思想变成了基督教中的基督。但是在弗洛伊德看来,摩西和基督,或者打着埃及一神教烙印的犹太宗教和基督教,其实有着某种镜像关系,“我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埃及人摩西的肖像适合于犹太人历史的镜框。”他认为,在这段历史中,两个民族融合而为一个民族,这个民族又分为两个王国,他们的神有两个名称,这只不过是一种“二重性”:“在那两种新宗教的建立中,第一种被第二种取代了,但又重新出现并获得胜利;该宗教的两个创立者,被称为同一个名字:摩西,而我们又必须把他的个性一分为二。”

“二重性”的最重要意义是一种替代性关系,也就是基督代替了摩西成为救世主,但是作为本源意义的摩西,却是这个二重性的核心:“这个民族的一部分人经历了一种可以恰当地称之为创伤体验的阶段,其他的人则免除了这种体验。”提出创伤性体验,其实就是进入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学说的框架中,也就是说摩西作为一个埃及人,无论是他继承了埃及的一神教,还是被杀害之后归来后成为被替代出的基督,其实都是一种创伤性体验的结果,创伤性体验首先当然应用于个体病理学,幼年时期经验过又被遗忘的印象被称为创伤,它在经验中,却又被遗忘了,但是遗忘并不是清除,而是储存在记忆中,这种遗忘是暂时性的,弗洛伊德称为“潜伏期”。创伤的作用有两个,它通过努力回忆被遗忘的经验而使它变成真实,并在生活中重现,正面的作用称为“创伤固定”,反面则表现为“强迫性重复”,所以弗洛伊德得出了一个公式:创伤——防御作用-一潜伏期——神经症发作——被压抑材料的部分再现。

弗洛伊德从个体的病理学特征看到了这种分析在宗教上的意义,他认为,宗教现象也必须被看成是群众心理学的一个部分,而在宗教意义上,固定作用就是对古老家族历史及残存物的固定,而另外则是再现早已遗忘的记忆。在对摩西的分析中,潜伏期之后的创伤性复活其实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摩西继承阿顿神教的一神教思想,在这个宗教失败之后他以英雄的名义选定那些人成为“上帝的选民”,带领他们逃出埃及:

法老帝国是一神教思想产生的外部原因,我们就能看到,这种思想被从它产生的土壤里连根拔起,移植到了另一个民族中间,这个民族经历了一段长长的潜伏期困扰之后,终于把这种思想当成了自己最宝贵的财富来珍视;对于这个民族来说,这种思想使他们坚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使他们感到自豪并得以生存下来;这种思想与那种原始父亲的宗教,那种获得优待和报偿以及最终赢得世界统治权的希望有关紧密的联系。

而另外一种创伤性的复活,则是摩西被谋杀之后,宗教思想也进入了潜伏期,但是带着创伤性体验,最终则变成了复活后的宗教:

摩西的宗教并没有无踪无影地消失,一种对它的怀念,一种也许被混淆和歪曲了的传说存留下来了,而正是这种关于过去伟大年代的传说继续在暗中起着作用,它慢慢地在人民头脑中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最终成功地把耶和华变成了摩西神,并且成功地复活了摩西在许多世纪之前创立而后来被拋弃了的宗教。

基督之出现,基督教之产生,在弗洛伊德看来是一种替代性满足,替代性满足去除了创伤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痛苦,它只是为自我带来一种愉快,所以当基督教冲破了犹太教的桎梏,却抛弃了一神教的特征,或者说,基督教和原先宗教的关系只是一种妥协,“它的主要教义是与上帝父亲重修旧好,是补赎因反抗他而犯下的罪恶;但是这种关系的另一面又表明,上帝的儿子已经承担了这种罪恶,成了上帝父亲身旁的另一位神,并且实际上取代了父亲的地位。”起源于一神教,起源于父亲宗教,最后变成了儿子宗教,“它无法逃避必须废黜父亲的那种命运。”所以在弗洛伊德看来,基督教不再是严格的一神教,它接受了其它民族的象征仪式,它树立了伟大的母性神祇,它为多神教的众多神祇找到了容身之处,实际上不再像摩西神教那样禁绝迷信、巫术和神秘因素的渗透,所以在两千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基督教正是允许了这种渗透,才形成了对于精神的巨大阻碍。

论证摩西不是犹太人而是埃及人,论证基督教来自于摩西一神教却又变成多神教,甚至用精神分析法阐述宗教现象,其实并不是弗洛伊德的真正用意,他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破除宗教专制带来的精神压抑,他在第三章“摩西,他的人民和一神教”中开篇就说:“精神分析学的研究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受到天主教组织的怀疑和注意。”而对于弗洛伊德本人来说,不仅仅是怀疑和注意,最后变成了“极大仇恨”——正是他的相关学说遭到排挤和打压,所以在第一章和第二章提出惊世骇俗观点之后,不得不进行了妥协,将最重要的第三章搁置起来,而当战争期间来到英国之后,才将这一篇章拿出来出版。在弗洛伊德面前,似乎总有无法摆脱的幽灵,总有反犹主义的恐惧,而这些似乎就像基督教本身一样,被渗透进了太多的迷信、巫术和神秘因素。而重新发表文章的弗洛伊德就像在潜伏期之后的复活,就像受压抑意识的再现,终于看到了自己像英雄人物摩西一样,用思想完成了对于宗教传说的颠覆:“在那些更黑暗的日子里,曾经生括着一个像你一样思想的人。”

思想自由史

编号:B62·2070516·0745
作者:【英】J·B·伯里
出版:吉林人民出版社
版本:1999年12月第一版
定价:6.80元
页数:133页

本书追溯了自由思想从古代希腊到二十世纪初期的发展历程,是J.B.伯里这一作为英国研究古代世界文明与思想发展的重要学者的重要著作,篇幅不长却具有重要的阅读价值。值得一提的是,伯里所称的“思想自由”是一种狭义概念上的定义,其范畴并不越于西方的宽容理念之外,而并非我们平素所理解的这一概念。作者力图说明,人类思想的历史,是由蒙昧走向文明、由压制走向自由的历史。其间纵然多有黑暗时期出现,企图以思想权威的专制精神取代思想自由,而思想自由的光芒势必冲破黑暗,建立理性与自由的王国。

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

编号:B83·2070516·0744
作者:【法】西蒙娜·薇依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2003年1月第一版
定价:15.00元
页数:270页

《扎根》是体现西蒙娜·薇依社会与政治思想最为成熟的著作。在该书中,通过对人的权利与人的义务的研究,人的灵魂各种需求的分析,西蒙娜·薇依揭示了如今依然流行的空话和谬误,而这些空话和谬误往往被用作道德激励;她对君主制原则的审查则体现了其敏锐、均衡和良好的判断力;而她对法国政治史的简短回顾,既是对法国革命的谴责,又是对王权复辟之可能性的有利驳斥。T·S·艾略特认为,这本书是年轻人应细加以研究的书籍之一,也是希望其影响下一代人的心灵中日益彰显的书籍之一。


《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它必须是其灵性核心

法兰西得救与强盛的惟一源泉,就是重新与埋在其不幸深处的非凡才具(genie)相接触。这件事必须现在就办、马上就办!
——《第三部 扎根》

“现在就办、马上就办”是一种急切的呼唤,当1943年的法国还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中,当法兰西民族的未来尚处于模糊状态的时候,如何得救?又如何强盛?34岁的西蒙娜·薇依也许没有想到,那一声声渴望法兰西民族走出拔根状态的呼唤竟是自己生命中最后的声音,但是在那个8月,当她的健康状况恶化的时候,从伦敦弥德赛克医院转移到肯特郡阿什福德的一座疗养院,她或许已经意识到了生命的微弱呼吸,也许正因为感觉自己时日不多,感觉已经无法看见法兰西的崛起,她才会如此迫不及待,才会尽自己的努力为这个民族指出一条未来之路。

这是她应戴高乐自由法兰西的内务部之约,为法国光复之后如何从事建设而拟的一份报告。一份报告,也是一份草案,对于艾略特所说“难对付的、暴烈的、又是复杂个性的人”,西蒙娜·薇依在这份报告中的确显露了她的某种任性的本性,片段的,散乱的,甚至自相矛盾的观点在其中,而且,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几乎采取了一种决绝态度——艾略特说她是“自我苦行的结果”,因为她拒绝接受多于法国民众官方定量的食品,做出这个举动的唯一原因是:“她会愿意被派遣回法国,为她的同胞而受难死去:她不得不死去——”一个急于回到法国的女人,却不想被照顾而延长生命,一个想要法兰西得救与强盛的女人,却拒绝活着,为什么西蒙娜·薇依要以如此矛盾甚至对立的方式走向生命的末端?死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无奈还是一种超脱?

或者,西蒙娜·薇依的生命最后时刻的矛盾也是法兰西命运的写照:要重新找回属于法兰西民族本真的东西,是不是要将英雄主义灌注到国家解放运动中?当英雄主义成为一种解放的原则,是不是更会导致一种暴力和极权?要想使法国得救是不是需要重新投入战争从而“以鲜血的代价”获得和平?当法国采取军事和政治行动的时候,是不是会去除“埋在其不幸深处的非凡才具”?一个民族在困境中,一种现实凸显了矛盾,而一个人也在肉体的无和精神的在之间走向对立,如何寻找到一条真正光复之路?

但是,当西蒙娜·薇依认为,法兰西只是暂时的颓丧,它的最终结果一定是“使法兰西获得世上的伟大强盛”,当她看清了法兰西运动的真正使命不是政治和军事方面,而是“灵性使命”,当她清晰地指出:“必须在法国有一个接受组织,之后要有能塑造国民灵魂的行动。”她的内心其实并不是矛盾的,而是以她几乎以“圣徒”的身份完成了“与一颗伟大的灵魂相接触”,她是法国人,是犹太人,更是基督教徒,她的所有努力就是恢复灵性,恢复本真,恢复责任,“由这些命令所实现的行动、所涉及的人员在法国越多,法兰西就越有机会重获一种灵魂,它能使法兰西在战争中凯旋——不仅是军事上的凯旋,也同样是灵性上的凯旋——并且能在和平中重建自己的祖国。”

所以,一切的扎根行为都是为了终极的目标:告别拔根的状态。拔根是一种暂时的现实,当它指涉到灵性层面的时候,扎根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满足“灵魂的各种需求”,而这个灵魂的需求在西蒙娜·薇依看来,就是那个大写的责任:人类责任。西蒙娜·薇依抛出责任之前,先阐述了义务,在她看来,义务的落脚点在个人,义务相对应的是权利,一个人的权利不是凭空拥有的,它是建立在义务之上的,或者说,“义务的概念优先于权利的概念,后者从属于它也相关于它。”权利并不是因为其自身有效,而是因为其所对应的义务在付出,权利的实现也不是源于对它的拥有,而是其他一些人在某些事情上已经完成了义务,所以,义务的对象,总是因为人的存在,义务是永恒的,是无条件的,“一个人,就其自身而言,只拥有责任,其中有某些对他本人的责任。从他的角度看,其他人则拥有权利。”

这是西蒙娜·薇依创新式地建构了义务和权利的关系,也是在这个无条件、永恒的义务层面上,一个人才可以拥有永恒命运,而这种永恒命运所对应的义务就是:尊重。如此,义务是和需求相联系的,这也就可以从最低层面理解为什么在疗养院她会拒绝更多的食物,这是她恪守义务的写照,“这样,人类义务表必须与至关重要的人类需求表相对应—一与饥馑相类比。”而当人有了这样的义务观,有了对命运的尊重,那么才会有对于集体的奉献,而这些奉献就能完成对于灵魂意义上需求的满足。西蒙娜·薇依列举了对应于身体和灵魂的不同需求,其中有秩序、服从、责任,有自由、荣誉、惩罚、安全,种种的需求其实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个体的,另一类则是集体的,当这些需求都需要满足的时候,其实会出现冲突,一方面是个人的义务可以为他人带来权利,而他人之权利是为了拥有永恒命运,但是在集体中的时候,尤其是“处于危难中的集体”,个人如何奉献,又如何限定自己的需求?

“人们必须尊重一片麦地,不是为了它自己,乃因为这是人类的营养。”这其实已经指明了集体对个人需求进行限定的必要性,而集体之义务只有在个人需求被限定的情况下,才会变成权利。比如在考察秩序这一需求的时候,西蒙娜·薇依就指出,“人们在履行一些义务时,不可破坏其他一些严格的义务。”需求不是一种无限的欲望或幻想,而是有限的存在,在集体的秩序层面,各种不同的需求所达到的理想状态,就是一种平衡,也即是“中道”。而对于服从这一需求,是完全为了集体的运行,“服从是灵魂所必需的营养,任何人,若真的丧失了它,都是病人。”只有个人服从集体,才能避免一种奴役,避免极权;言论自由,在西蒙娜·薇依看来,是“理智活动的绝对需求”,但是一旦是个人无理智的需求,言论自由就会使灵魂得病,另一方面,作为集体的国家和政党用犯罪的方式打击言论自由,那么就会形成一种公共安全,就会走向极权。

个人义务是集体运转的保证,而集体之义务所表现的责任、平等、等级制度、安全、惩罚、荣誉、集体财产,也都是为了个人权利的实现,从而达到平衡,所以西蒙娜·薇依又对集体的需求作出了限定,在责任上,她认为,“整个集体,就其种类而言,若不能为其成员提供这些满足,便是有缺陷的,需要改革。”在平等方面,她认为1789年的大革命虽然以平等为目标,但实质上是一一种不平等取代林一种不平等,真正的平等在于“给予所有的人以等量的尊重和敬意”;这种平等似乎是在取消“程度之别”,但西蒙娜·薇依又认为等级制度是必不可少的,“真正的等级制度的前提是,位居上方者须意识到这象征的作用,并知道它才是其臣民之忠诚的惟一合法对象。”也就是说,在等级制度作用下,每个人“合乎道德地暗喻其所占据的位置”,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个人才会有被敬重的荣誉,才会有“抹去了犯罪耻辱”的惩罚,才会有“灵魂不在惧怕或恐怖的重负之下”的安全,才会有私有财产占有的可能,也才会保护民众免于对真理的损害,使人真正热爱真理。

西蒙娜·薇依:世界秩序就是对上帝的服从

种种的灵魂需求,种种的义务,似乎是西蒙娜·薇依构筑的理想状态,而其实在现实意义上却陷入在“拔根状态”中。拔根是因为没有扎根,“扎根也许是人类灵魂最重要也是最为人所忽视的一项需求。”所以,当根处于义务的分离状态的时候,就是一种危险,而这种危险就在于集体的一种失责,“一个人通过真实、活跃且自然地参与某一集体的生存而拥有一个根,这集体活生生地保守着一些过去的宝藏和对未来的预感。”西蒙娜·薇依概括地指出,目前的拔根状态最重要的因素是军事征服,“征服总是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金钱和经济的支配力量强化了外来的异在影响,从而激起了拔根状态的疾病。西蒙娜·薇依又从城市工人和农村农民这两个群体分析拔根的存在原因。在工人中,由于薪酬制度的推行,工人开始关注自己的收入,从而弱化了在集体中的义务观念和责任意识,另外,他们因为远离了自己的故土而强行安排这工厂里,是一种被放逐和重新接纳的过程,在道德上也出于拔根状态,所以没有家园感,没有对集体组织的归宿感。而在农村,由于乡间的人口流失造成的失业危机,使得农民们也失去了依赖感,失去了劳作的动力,于此处在拔根状态中。

从工人和农民的现状出发,西蒙娜·薇依也分析了民族的拔根状态。在她看来,民族是“由集体对个人的最高使命所构成”,所以它是现存于现实世界中的唯一集体,它不是冷酷的国家,却是充满了归宿意识的“祖国”,“我们的民族诚然是独一无二的。但其他人的民族,考虑到他人对它的爱,也同样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在独一无二的民族-祖国体系里,就需要个体的忠诚,就需要独一无二的义务,而当一个国家陷于征服的欲望,陷于党派斗争,陷于无限的需求,就会出现以爱国主义为幌子的拔根状态,所以要让民族-国家重新回到扎根状态,就必须发挥集体的作用,保证需求的满足,回到灵魂的需求上,西蒙娜·薇依认为:“所有打算成为统治者的人,都必须公开承认某些与民众的基本愿望——这些愿望镌刻在灵魂深处——相符合的义务;民众必须在其言语和能力中对此有信心,并且获得表现这一点的手段;民众必须知道,一旦接受了他们,就该服从他们。”

工人、农民和民族身上存在的拔根状态,都是危险的,她认为,真正的拔根的表现有两个,一个是灵魂落入了惰性状态中,几乎无异于死亡;另一个则是“总是倾向于投身于——常常采用最具暴力的方式——那些不是尚未被拔根的,就是已经被部分拔根的人拔根的活动中”,所以在构建一种可以扎根的社会,就需要从这两个表现上下手。人投身于尚未拔根或已经拔根的活动中,其实需要的是组织的力量,其中有教育,有激励,有示范,有表达,“集体行动非但不会压制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隐秘源泉,相反,因其本性,它所不可避免地产生的——-不管其追寻的目标是多么高尚一却是唤起、激励、并使人相信这些源泉。”在她看来,目前的现实是最好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戴高乐将军不是普通的领导,而是一个象征,“这是法兰西对她自己之忠诚的象征,在某个时刻这象征几乎只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尤其是人性中一切反抗对暴力的奴性崇拜者的象征。”

不是将戴高乐看成是一个领导,一个统治者,而称其为忠诚的象征,是反抗暴力和奴性的象征,这本身或许是一种偶像崇拜,而这一份报告正式为戴高乐将军的自由法兰西内务部拟就的。西蒙娜·薇依将之上升为一种象征,就是为民族法兰西的得救和强盛找到了一种寄托,也是让英雄主义注入国家运动的一种期望。但是这并不是唯一的办法,真正重要的是针对第一个拔根的表现,也就是灵魂的惰性状态,要去除这个病灶,就必须找到“比行动更高的实在性”,就必须重新唤醒被埋没的“非凡才具”,就需要发掘政治和军事使命之外的“灵性使命”,而这一切在西蒙娜·薇依看来,就是一种“永恒真理”。

她考察了走向永恒真理的四个障碍:“我们对伟大强盛的虚假概念;正义感的贬损;我们对金钱的偶像崇拜;以及在我们身上宗教激励的缺席。”这四个障碍使得与真正有价值的文明形式所隔绝,而真正的危险在于远离了善,远离基督教的真理,作为一个基督徒,西蒙娜·薇依就是要回归这种传统,“只有对完美的欲望,才有力量在灵魂中摧毁那使它受到玷污的恶。”所以在她看来,要去除虚假伟大的强盛概念,就必须在纯粹法兰西内容之外,吸收罗马艺术、格列高利平咏、宗教礼仪诗,以及黄金时代的希腊艺术、诗歌和散文,尤其是基督教精神,可以使人走向完美;正义感的缺损是因为科学尤其是现代科学的发展,使得人们更注重于实用主义,最后远离了宗教,“宗教如今只是星期天上午的事务。一周的其他时间由科学精神所主宰。”而科学也带来了对于金钱的偶像崇拜,侵袭并玷污了信仰观本身,“我们实在吃尽了偶像崇拜之疾病的苦头;它是如此之深,竟然去除了基督徒为真理作见证的机能。”而宗教激励的缺席则更进一步远离了真理,“相信多个且相互独立的善,如真、美、德,就构成了多神教的罪”。

四个障碍,都可以归结为对真理的异化,而这种异化正如艾略特指出的,其实是西蒙娜·薇依本性的一种反应:“另一方面,她本性上是孤寂的,是位个人主义者,对她所说的集体——现代极权主义所创造的怪兽——怀有深深的恐惧。”即使她把戴高乐看成是反抗极权和奴役的象征,把集体意义上的民族和祖国看成是拯救法兰西的依靠,但是最后还是回到了个体意义上的皈依和服从。在她看来,真理的意义是一种正义,是一种秩序,是一种服从,是一种爱,是一种灵性,是真正灵魂的需求,“真理是实在的一道光芒。爱的对象并非真理,而是实在。渴望真理,就是渴望与实在有一种直接的接触。渴望与某一实在的一种直接接触,那就是爱。我们之渴望真理,只是为了在真理中爱。我们渴望我们所爱者的真理。与其说是对真理的爱,还不如说爱之中的一种真理精神。”所以最后西蒙娜·薇依又回到了她最初设定的灵魂需求框架之中,而一切的人类活动,在她看来都是一种具有“灵性核心”的活动,就是服从最完满的境界,就是体现一种“圣灵”精神。所以扎根就是进入永恒状态,即使在满足饥馑的欲求之外达到死亡,在西蒙娜·薇依看来,也是独一无二的选择,也是对于神意召唤的响应:

神意并非世界秩序中的一种麻烦、一种例外。它是世界秩序本身。不如说它是这一宇宙的规整原则。这就是永恒智慧,它独一无二、在某一关系的最高网络中延伸至全宇宙。

神话与现代

编号:B56·2070516·0743
作者:
出版:新世界出版社
版本:2005年1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
页数:282页

《神话与现代》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精选讲座集子“聆听智慧——在文学馆听讲座“系列,收录了徐葆耕、郑家栋、格非、舒乙、冯其庸、郭小聪等人的作品,探讨在东西方传统文化下对“神话”的憧憬和对“现代”的思索。


《神话与现代》:重新回到文化自身

“五一”长假,这么好的季节,这么好的天气,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可是诸位选择了这里!
——郑家栋《传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2002年五一长假,是这么好的季节,这么好的天气,是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2021年五一长假,也是这么好的季节,这么好的天气,是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隔了19年,一边是在“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里进行的文学馆讲座,一边是在书房里读一本叫《神话与现代》的书,讲者和读者,听者和读者,仿佛消弭了时间的存在,共同在“选择了这里”的生活中面对知识,面对文化,面对传统,面对现代——当19年前的郑家栋阐述着“传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当19年前的普通读者阅读这一变成文字的讲座,是不是意味着一种叫做传统的东西保持着它的恒定性?

仅仅是对一本书的阅读,在宏大主题的“传统”中,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是正如当时身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研究员的郑家栋对传统的定义一样,它“是一种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而且,“这种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没有将传统说成是传统文化,而是把它看成是一个与日常生活和个体生存相关的问题。什么是传统?郑家栋认为,传统最基本的区分就是大传统和小传统,大传统是以“典籍文化为代表的精英传统”,小传统则是“体现在民众生活中的世俗化的传统”,但是这样的区分容易走向一种误区:仿佛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所以郑家栋认为,当我们说传统的时候,它指的更多的是整体性和贯通性。

当然,所谓的传统,不管是精英传统还是世俗化传统,它必然会遭遇到“变革”的问题,传统和变革的关系,在郑家栋看来,一方面变革并不是对传统的否定,也不是传统外在的东西,“任何变革都是传统自身的变革。”变革在本质上是对于传统来说意味着接受或容忍某些本来所不具有的东西——变革是一种补充,是一种纠正,是一种发展,所以即使在2002年新世纪的开端来审视90年代的变革,更多体现的是在市场化下进行的改变,但是这种改变是丰富了传统的广延。郑家栋从“父亲”这一角色的塑造和象征意义的演变来说明传统和变革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父亲在五四时期是一种“弑父”的对象,在“新启蒙”的80年代,则是隔阂、麻木的代表,到了九十年代“父亲”又变成了一个强者,而在影视文学作品中——举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来说,父亲则是一个“君父”形象。

“父亲”的角色塑造和象征意义在发生着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并没有破坏传统,所以传统在他看来更多表现为如英国柯林伍德所说的“活着的过去”,它是一种过去的历史,但是它不是死去的历史。但是传统必然走向变革的同时,也存在着一种“断裂”的表现,他考察了传统的“断裂”历史,认为更多是一种外在表征,比如中国科举制的废除,比如传统书院的衰落,比如很多做事方式的改变,当然还有在政权的转移中体现在政治生活里。郑家栋把传统的“断裂”看成是外在的表征,实际上这里有着一种时代背景,当西方文化以一种入侵的方式对传统施加影响的时候,很多人认为传统就是“我们身上需要洗去的污垢”,所以断裂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对传统的否定和颠覆,所以在这样一种“剧烈变革”的时代提出传统要保持其整体性和贯通性,郑家栋显示了某种文化自信,他认为以儒家为代表的文化传统依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无论是今天还是将来,“中国人”依然是“中国人”,“我们的祖先所留下来的那些古老的教训,对于我们的生活仍然是重要的。”儒学让“中国人”依然是“中国人”,就是因为传统还是传统,就是因为“儒学在本来的意义上是最贴近生活的,最大众化的,最具有人民性的”,所以面对这个变革的时代,面对西方文化,郑家栋最后提出的观点是:“更重要的和更艰难的,是如何成为一个人,而不是成为某种人。”成为一个人,就是成为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感受到生活的快乐的人,成为用传统来指导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的人——“儒学就是关于‘使人成为人’的学问。”

郑家栋在东西方文化交汇和碰撞的时代中提出了“使人成为人”的学问,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回归。而在“在文学馆听讲座”的主题中,很多就涉及到传统。原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在题为《老舍的爱好》中,就对恪守传统文化的老舍进行了解读,2002年8月18日正好是老舍去世三十六周年忌日,舒乙不仅仅是从儿子的角度来解读老舍,更多是从传统研究者的身份来评价老舍:舒乙认为老舍的定位有几个方面,他是东方文化的巨人,他是文学界最全才的一位,他是最晚的一位类古典文人,他也是一个文化的创新者;而谈到老舍的爱好,舒乙挑选了老舍十九个爱好中的几点:打拳、唱戏、养花、说相声、爱画等等,所以在舒乙看来,他的爱好正是诠释了他的这几个定位,不管是文学相关还是文学以外,老舍都是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

同为作家,国家关系学院教授郭小聪则从读者的角度解读了“路遥的诗意”,在他看来,路遥已经逝世十年,这十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路遥依然是一个“不断拥有新的读者和愿意走近她的热心人”,路遥的这种永恒性正是因为在他身上有着一种不被改变的传统,这话传统在作品中就表现为一种生命的诗意,“贫穷不是罪过,寒酸并不低贱,落魄依然纯真,这正是作品主人公心灵的诗意,也包含着生活的真理。只有明白了作家对待贫穷的这种诗意的态度,才容易看出路遥小说美感的独特之处。”正如路遥的一部小说《人生》的书名一样,路遥所揭示的人生就是“活着而不断思考人的生活”。

无论是传统文化集大成者的老舍,还是用生命和作品诠释人生意义的路遥,他们都坚守着人的永恒意义,而这就是郑家栋所说的“使人成为人”的学问:使人成为人,是人的一种本位回归,是人的一种诗意存在,是人的一种价值构筑,就如赵凝在《女作家·女人·作家》讲座中所说的,女作家的写作应该是身体写作和头脑写作的总和,甚至于女作家应该去除标签化去写作,那就是要爱,“作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不光应该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还应该爱男人。”爱男人,爱生活,爱生命,在爱的世界里,人就是其成为人的一个关键。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的冯其庸在《谈谈<红楼梦>的思想》的讲座中,站在中国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对照的维度上,对《红楼梦》的思想进行了解读,他认为,曹雪芹的时代,西方工业革命已经进入了高潮,但是在中国的内部世界,并不是封闭和停滞的,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其实是《红楼梦》思想的一个物质依据,它主要表现在这几个方面:贾宝玉不走仕途,也不求名利,他只要和姐妹们吟诗作对,只要自由自在过一辈子,这就是对统治阶级安排仕途的某种反抗;《红楼梦》里体现出了婚姻自主和婚姻自由的观点,这是一种不可能产生于封建社会的平等思想;林黛玉的《葬花吟》里构建了一个叫“香丘”的理想世界……所以冯其庸认为,《红楼梦》中出现的叛逆思想、反传统的自由、平等思想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曹雪芹对于现实社会的批判而做出的清醒认识——“背父兄教育之恩”,贾政毒打贾宝玉和他说的这句话,就体现了新旧思想的不可调和性,而《红楼梦》正是在这种背叛中追求自由、平等,或者说,实现着“使人成为人”的理想。

使人成为人,是传统坚守传统,使文化保持自信,不管何种说法,在世纪之交举办的这几期讲座其实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面对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时,如何选择文化和文学未来的方向。格非的讲座就是想要拨开迷雾,《经验·想像力和真实一—全球化背景下的写作》的题目提供了一种解读的背景:全球化,尽管格非开宗明义说自己“不是喜欢全球化”这样的提法,也不喜欢所谓的“消费主义”社会,在他看来,这些概念本身就是西方中心说的产物,就烙上西方的影子——这一种不喜欢是并不明显的抗拒态度,但其实隐含的逻辑是两者处在天生的对立中,但是格非显然没有采用二元分立的观点来解读,他认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真正需要的是“对话”,“我觉得中国的很多的文化现实、文化传统,能够提供出一条跟西方不太一样的解释。”

传统不一样,观念不一样,面对的现实也不一样,所以在文学创作的实践中,格非认为需要经验、想像力和真实性:经验就是你成为作家的一个资源,“毫无疑问,要不你凭什么写小说?你凭什么当作家?就是因为我的故事比别人多嘛!”想象力存在着一种商业化的倾向,但是对于自身文化的重构也有重要的影响;而真实性问题上出现的则是追求虚幻,这是一种文化侵略的结果,也是自我迷失的表现。所以格非认为厘清这三者,需要的是重新面对我们的文化背景,需要的是把中国文学放在更大范围里去考察,但是不管怎样,格非所强调的还是回归文化自身,在对西方的学习和与世界的对话中学习,“因为我们学西方学了很长时间,我们当然不能说就把自己封闭起来,还是需要了解外面,但是更多的,我们应该把经历放到自己的文化本身来。”

开放其实是一种回归,回归到文化传统,回归到人自身——这种回归在清华大学教授徐葆耕那里则以古希腊神话的视角,来审视人类文化的另一种走向。他解读了希腊神话产生的过程,从最初的泛灵论,到人格化神的出现,然后是人类起源的神话,再后来则是关于人和自然、人和社会、人和人、人和自身的这样四个关系之间的一些神话,宙斯为代表的新谱系其实就是人格化神出现的标志,而在荷马史诗中,神都带有了人的性格,而且完成了从单性的人变成完整的人的过渡,其中重要的代表便是阿克琉斯,他既重视自己的荣誉和尊严,甚至为了荣誉和尊严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他又富于冒险精神,这种精神又衍化成了残暴和鲁莽,而第三个方面,他又比较善良,对朋友对父亲都一样,所以黑格尔认为,阿克琉斯身上表现出的是“高贵的人的多面性”。

这种从神到人的转变,其实就赋予了一种现代性,徐葆耕认为,在古希腊神话中,另一种现代性表现则是通过酒神和爱神完成了人对于欲望的探索,特洛伊战争就是从一个金苹果而起;而俄狄浦斯故事中有一个形式上的命题,那就是愿望与后果的背谬;美狄亚则是现代女性初夏的标志,“离婚对于我们女子是不名誉的事情,一个男人同家里的人住得烦了,可以到外面去寻欢作乐,可是我们女人就只能靠着一个人。”这无疑就是一份女性主义的宣言;古希腊神话中还有诗歌创作的“迷狂说”,这是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源头……如此种种,古希腊神话中表现出的现代性具有重要的意义,而当人类从远古走向现代,这种现代性反而越来越衰落了,甚至走向了异化之路,所以徐葆耕认为,现在出现了一种“返回神话”的潮流,其实意味着神话作为一种思维,一种技巧,一种创作形式,在今天依然有很大的生命力,而这种“返回神话”的现象也正说明人类开始了一种走向人类自身的回归:“在每一个时代,他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着吗?为什么人类历史的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地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

伊斯坦布尔

编号:C39·2070430·0742
作者:【土】奥尔罕·帕慕克
出版: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07年3月第一版
定价:29.00元
页数:352页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书写的既是一部个人的历史,更是这座城市的忧伤。对帕慕克而言,伊斯坦布尔一直是一座充满帝国遗迹的城市。这个城市特有的“呼愁”,早已渗入少年帕慕克的身体和灵魂之中。如今作为作家的帕慕克,以其独特的历史感与善于描写的杰出天分,重访家族秘史,发掘旧地往事的脉络,拼贴出当代伊斯坦布尔的城市生活。跟随他的成长记忆,我们可以目睹他个人失落的美好时光,认识传统和现代并存的城市历史,感受土耳其文明的感伤。


《伊斯坦布尔》:沉醉在我自己的倒影中

这是不是伊斯坦布尔的秘密——在辉煌的历史底下,贫困的生活、对外的古迹与美景、贫穷的人民把城市的灵魂藏在脆弱的网中?但我们在此处折回原点,因为不管我们提起有关城市本质的什么,都更多地反映我们本身的生活与心境。除了我们本身之外,城市没有其他的中心。
——《36 金角湾的船》

“这本书的内容是关于命运……”一本书,呈现着灰色的封面,一本书,是一座城市的记忆,那么,命运是不是就是灰色的?灰色的封面是不是覆盖了整个城市的背景?那世界里,是有一个背向的男孩,他孤独地站着,朝着无限广阔却一色而成的灰暗,那里就是土耳其,就是伊斯坦布尔,就是博斯普鲁斯?灰暗中看见和看不见的一切都组成了命运,关于童年,关于城市,关于历史,关于现在,关于一个男孩的成长,关于一个帝国的落败,伊斯坦布尔就在这“呼愁”中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忧伤之美。

而我,一个以奥斯曼苏丹的名字命名的奥尔罕·帕慕克,必须在出生、在成长中看见所发生的一切,但母亲取名是想让我变成一个从不追求任何宏伟计划,从不喜欢出风头,适可而止地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恭敬而节制似乎成了我的无法改写的宿命,就像这个城市在千年前之间形成的历史,总是以她的废墟、她的“呼愁”、她的忧愁形成一个抒情的中心,我在里面,是被包裹的,但是当有一天从灰暗的世界里看见她的命运时,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叛逆和反抗,变成了一种创作和逃离,变成了自己的中心——而整个城市似乎也要在这样的成长中纳入到我们“本身”里,无论是辉煌的历史,还是贫困的生活,无论是古迹还是美景,从起点回到终点,也不过是一个无法突围的宿命。

个体的我,其实一定首先是一个宿命主义者。生于1952年6月7日深夜,生于莫鞑的一家私人小医院,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时空坐标,父亲、母亲、哥哥以及家,这是和个体出生有关却无法逃避的世界,看起来是幸福的,是应该陶醉于“活在世上是为了喜乐的幻觉中”,但是父亲没有权威,和哥哥争夺母爱,以及母亲为我设计好的人生,都像是我幽暗生活的一个起点,而在这个起点上,天生已经具有了某种失落的阴影,父亲和伯父一次次破产,家庭陷入破裂,大家为钱的问题争执地越来越厉害,而这一切也注定让这个城市变成个了“幽暗博物馆”:“虽然姗姗来迟,虽然迂回而至,奧斯曼帝国的瓦解给伊斯坦布尔蒙上的那层失落阴影终于也席卷了我们的家。”

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会陷入在关于命运的抉择中?奥尔罕·帕慕克似乎就是要把自己的那种成长变成整个伊斯坦布尔甚至土耳其的历史,所以关于一座城市的记忆首先是自己的回忆,“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了今天的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并不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在我的记忆里,其实无处不在的就是反抗,就是逃避,就是再造另一个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便相信我的世界存在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在伊斯坦布尔街头的某个地方,在一栋跟我们家相似的房子里,住着另一个奥尔罕,几乎是我的孪生兄弟,甚至我的分身。”分身无非是要告别一切命定的东西,无非是要颠覆一切宿命的成分,但是林一个地方在哪里?另一个房子在何处?另一个奥尔罕是谁?

或许分身的我在那一张廉价的“可爱孩童”相片里,相像是可以激发某种想象的,但是那是欧洲带回来的相片,不出生在欧洲,注定这张相片只能成为一种贫穷的想象,就像那些曾经背井离乡的人一样,他们从远方带来文明,从欧洲带来财富,从西方带来技术,但是这样一种回归,却只具有无根性,只能增长某种无用却危险的想象力。而我的想象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甚至相同的景色,这是“通过根部”的分身,是消除无根性的努力,是撕碎廉价相片的行动。

但是,会指向自己生活的现实吗?似乎还是要通过另一种虚构,我便在自我世界里逐渐将想象变成了另一个自我。四岁时阅读的书,是自土耳其经典史诗《阔尔库特老爹》的删节本封面,那个跟红番一样的巨人赤裸着身体,主宰着世界,就像美术馆里那幅戈雅的画,“萨杜恩吞噬自己的孩子”,巨人的恐怖是将人类抓在手上,尽管害怕,但是足可以使自己充满颠覆的力量,使自己的乐趣和内心的邪恶得以自由驰骋,“当我只因纯粹无聊而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在另一个扎地方,我便进入这个世界。”这里有冒险,有骑马,有放火,有杀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和现实不一样的。

还有黑白影像的电影世界,土耳其每年出产七百部电影,排名世界第二的电影生产量足可以让我沉浸在这样的黑白影像里,在这里,有着古老的街道,有着废弃的花园,有着倾颓的宅邸,观看黑白影像里的城市,仿佛是透过晦暗的历史来观看这个城市的过去,“由于我是以黑白影像来理解这城市之灵魂,因此少数目光独到的旅人的线条素描——例如柯布西耶,以及任何一本以伊斯坦布尔景色、附黑白插图的书都令我着迷。”沉浸在历史中,也就是忘记现实,忘记现在。

除了绘画和电影,似乎还有那个“歌咏生命、欢乐和幸福”的博斯普鲁斯,“和我童年的时候一样,我们仍将她视为我们的健康之泉、百病之药、良善之源,支撑着这座城市以及城里所有的居民。”因为这里有丰富文化的痕迹,有放眼望去的辽阔海面,有美丽的水域风景,甚至还有奧斯曼政府的达官显要们曾经建造用以避居的别墅,无论是历史的遗迹还是海岸的尽管,其实都是一种隔绝,“虽受西方的影响,却不失创意与活力。”而西方代表的梅林关于博斯普鲁斯的那些画,是美丽的,也是忧伤的,他似乎像一个伊斯坦布尔人那样看待这座城市,却又以西方人的锐利目光画它。实际上,梅林在这种双重身份中也在创造着另一个城市,和我关于分身的欲望一样,让我看见了另一个博斯普鲁斯,另一座城市,另一个自己。

在想象中成长,其实不是找到了另一个自己,而是遗忘现在的自己,学校生活是快乐而单调的,而我也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中——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从窗外欣赏我的画,这是一种乐趣,“仿佛画画证明了有另一种东西存在,仿佛另一个人进驻了我的身体。”甚至还有爱慕着自己的女生,在她受罚死我还会有一种想去援救她的冲动。而后来的那场初恋,是自己完全变成一个成年人之后的快乐,我仿佛就是画家,而她是我笔下的模特儿,在简单、隔绝的世界里他们表达着那一种懵懂的爱,一种可以抛弃所有的爱。

世界仿佛就是如此呈现出它美好的一面,而不管是想象成的巨人,还是黑白影像,不管是自己的绘画,还是充满激情的初恋,不管是美丽的博斯普鲁斯,还是学校生活,我只是在寻找另一个分身,寻找另一个自己,在阅读、观看、绘画和恋爱中远离现实,但这实际上是最大的不现实,波斯语的意思是“黑玫瑰”的年轻模特有着父母争执、兄弟打架的家庭,有着父亲出轨的故事,而最后也是无奈地离开伊斯坦布尔,退学而去往瑞士。欧洲的瑞士,就像是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面对的方向一样,是遥远的,也是解构的,“我写给她九封长信,七封装进信封,五封寄了出去。我不曾得到回音。”

初恋最终石沉大海,漫画里的冒险故事最终合上的时候,也是另一种绝望:“那是因为我无法隔墙观物;朝窗外看的时候,我痛恨看不见隔壁的房子,看不见底下的街道,只看见一道窄窄的天空。”而黑白影像呢,透过它我却看到了1958年著名的“萨拉札谋杀案”,博斯普鲁斯,这个过去两百年建造夏宫的绝佳地点,和伊斯坦布尔一样,“诉说的失败、毁灭、损失、伤感和贫困”。而我的这个家,不仅继续展示它幽暗的客厅,也将父母推向了一种消失的边缘,父亲似乎以一种逃避的方式离开了母亲,而我肯定总有一天母亲也会永远消失。父亲去了哪里?他是去了梅西迪耶廓伊,会见了情妇,在那个公寓里,“父亲在家穿的一套睡衣摆在这另一间卧室的枕头上,床头桌上放了一叠桥牌书,就像他在家里的床头放得一样。”一样的卧室,一样的书,一样的环境,“仿佛他做的事正是我未能办到的事情——他找到他的分身,他的孪生兄弟,他天天去另一栋房子不是为了会他的情人,而是为了跟这个家伙在一起。”

这是使我“毛骨悚然”的描述,它一样在我那里变成了想象的现实,所以父亲的“消失游戏”似乎将发生在渴望有一个分身的我的身上,“沉醉在我自己的倒影中”,对于我来说,这何尝不是早就注定的命运?或者说,这就是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被写好的宿命。一个小小的家无非是这个城市的投影,而这个城市也无非是所有家庭的集合,所以在我的命运里注定会有伊斯坦布尔幽暗的客厅、昏暗的阳光和灰暗的未来,伊斯坦布尔面临的问题是西方化还是土耳其化,是维持帝国的没落,还是在痛苦中走向共融?

欧洲和亚洲的交汇处,并不仅仅是指伊斯坦布尔的地理位置,而是它的历史际遇,“我出生的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在帝国的斜阳里,家附近的官邸故居变成了市政当局,从前帕夏、王储和高官的宅子变成老朽破旧的怪物,甚至,我在出门的那一刻,被帝国的斜阳刺痛了双眼。在伊斯坦布尔这个废墟之城里,奥尔罕·帕慕克把命运归结为两种,一种是“呼愁”,不管是在意世间的失落,还是悲悯中的精神苦闷,其实都指向一种体验:自愿承载的忧郁,而这种自愿承载也不是个体的,而是所有人共有的,“‘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是某种整体的感觉,某种氛围,某种数百万人共有的文化,它不提供清晰的情绪,而是遮蔽现实,“它带给我们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日里的茶壶冒出蒸气时凝结在窗上的水珠。”

在这样的“呼愁”里,四位孤独忧伤的作家是其代表,不论是大诗人雅哈亚,还是著名的历史学家科丘,不论是小说家坦皮纳,还是记事录作者希萨尔,他们都在过去和现在,都在“东方和西方之间”的舰长关系里取得创作的力量,曾经迷恋于西方的艺术与文学,却在伊斯坦布尔的废墟中找到失落和忧伤,似乎是用西方化的观念来理解和描绘伊斯坦布尔,而其实他们在这样一种“呼愁”中却只是孤独,他们都终身未娶,他们都独自生活,他们最后也独自死去。

这像是一种极端的命运,所以这个城市的选择往往会呈现起单一性:要么是土耳其化的君士但丁堡,要么是西方化的伊斯坦布尔,就像我出生后一年的1953年是“伟大奇迹”五百周年纪念,对西方人来说,1453年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而对于东方人来说,则是伊斯坦布尔的征服。陷落和征服,是一个城市的两种说法,也是两种命运的命名,而在500年后这个城市的复杂已然不能用这两个简单的词加以抉择。东方和西方,其实在伊斯坦布尔的历史中,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单一选择,而这座城市面临的最大问题,则是如何寻找适合自己的那条路,那不是像我一样找到分身的自己,也不是像父亲一样在消失中逃避。

“我最恐惧的不是神,而是过度信仰她的那些人。”对于土耳其化的君士但丁堡还是西方化的伊斯坦布尔,所要避免的都是过度信仰,在伊斯坦布尔,我所看见的许多西化、现世主义的有钱人,他们的心灵空虚,“人人公开谈论数学、学校的好成绩、足球,热热闹闹,但他们却与基本的存在问题格斗——爱,怜悯,宗教,生命的意义,妒忌,憎恨——颤抖而迷惘,痛苦而孤单。”无论是奈瓦尔,还是戈蒂耶,无论是纪德,还是福楼拜,无论是向往还是寻找,在这些西方作家的世界里,伊斯坦布尔也表现出它的复杂性,土耳其民族主义者似乎在抗争着西方的目光,土耳其国父凯末尔抵制一切非西方服饰展的服装改革似乎是最重要的标志,以及后来政府对少数族裔实行各项制裁措施。而在这样命运选择中,奥尔罕·帕慕克看到的是一种残酷的“共生关系”:“西方观察者喜欢点出让伊斯坦布尔别具异国情调、不同于西方的事物,而我们当中的西化者却把相同的每件事物看做障碍,应当尽快从城市表面铲除。”所以,在我的成长中,在西方化的浪潮中,有时候得到的只是自卑:“在欧美,快乐的人过着像好莱坞电影中美好、有意义的人生,至于世界其他各地,包括我本人,我们注定在破旧、落魄、平庸、漆得拙劣、东倒西歪、质量粗劣的地方过日子,我们注定过着微不足道、二等公民、受人歧视的生活,我们的所作所为永远得不到外界注意——我慢慢地、痛苦地让自己准备接受这命运。”

这不是伊斯坦布尔应有的命运,奥尔罕·帕慕克在经历了种种的矛盾和忧伤之后,他指出,“伊斯坦布尔最伟大的美德,在其居民有本事通过西方和东方的眼睛来看城市。”看起来是一种出路,但实际上在我的世界里,这只不过是一种理想化的城市构想,因为,“当城市的忧伤渗入我,而我的忧伤亦渗入它时,我开始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像这座城市,我是个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的浑蛋,走在使自己想起下流与失败的街头巷尾。”在我看来,我从未完全属于这座城市,博斯普鲁斯、船只、太过熟悉的夜晚、灯光和人群,对于我来说,是熟悉的,但也是陌生的,在自己的成长中,我依然在寻找另一个分身的自己:“十六到十八岁之间,部分的我就像激进的西化分子,渴望城市完全西化,我对自己也寄予相同的期望。但另一部分的我却企盼归属于我凭本能、习惯、回忆而渐渐爱上的伊斯坦布尔。”

所以,沉醉在自己的倒影中,渴望着原先的自己消失,渴望着分身的自己出现,只是不再按照母亲的想法成为一个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找一份工作娶妻生子,而是在城市的废墟中,城市的斜阳里,城市的破落中,寻找和父亲不一样的分身,那是一种融入其中的创造,那是一种通过根部的想象,那是一种去除过度信仰的热爱,所以在寻找自我中,我对母亲的那一句话“我不想当画家,我要成为作家”,也是对于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母亲说的一句宣言。

去吧,摩西

编号:C55·2070430·0741
作者:【美】威廉·福克纳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1996年5月第一版
定价:19.70元
页数:365页

《去吧,摩西》是威廉.福克纳的第十七部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三部长篇小说。人们常把这部小说视为他从1929年的《喧哗与骚动》开始的鼎盛时期的最后一部作品。小说的主人公是艾萨克.麦卡斯林。他所属的麦卡斯林家族是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几大庄园主家族之一。这部小说就是写这个家族的两个支系(白人后裔包括女儿生的“旁系”,以及黑白混血的后裔)几代人的命运的。


《去吧,摩西》:仅仅是因为他喜欢森林

他仿佛看见了他们两个是同龄人——他自己和这荒野,他自己的一生,作为猎手、林中人,虽然并非与荒野同时呱呱坠地,而是传给他的,他兴高采烈地承袭了下来,又谦卑,又骄傲,通过那个老德·斯班少校和那个老山姆·法泽斯,此人教会了他打猎;他和荒野一起走向生命的尽头,不是进入忘却与虚无,而是进入一个摆脱了时间与空间的“维”。
——《三角洲之秋》

生命里注定会有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注定会有涂满鲜血的仪式,注定会有死亡和背叛,可是在这生与死构筑的时间和空间里,遗忘绝非是逃避,离开绝非是虚无,当生命走向一种自然的尽头,在身体的血液里流着的却是一种骄傲,自由的骄傲,勇气的骄傲,舍弃的骄傲,当战争还在“当时”没完没了地发生,当巨大的轧棉机成为这片土地上人类活动的永恒标记,进入森林和荒野便是一种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摆脱,而摆脱即使在别人看来是是一种背叛,却在艾柯的生命里,成为一种继承,融入到荒野之中,融入到森林之中,是一种生命的本真,是一种抵达自我的方式,是一种真正的“进入”——那些种族和财产,那些肤色和争斗,那种名誉和地位,以及诸多毁灭和罪恶,乱伦和规则,都变成了生命之外的“喧哗与骚动”。

艾克已经快八十岁了,耄耋老人应该会看见自己的一生走向死亡,就像自己的祖先,在老去中会抓住生命中的那一点微弱的火光,给自己一个安定的名分。可是为什么他要摆脱时间和空间,进入到自己构筑的那个维度里?带着曾孙在这片熟悉的荒野里狩猎,不是为了唤醒自己的激情,也不是为了建立自己的权威,只是用生命体悟的方式看见自己。“那种感觉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熟悉,是因为十岁那年,他就加入了猎人队伍,进入了这片森林;熟悉,是因为十二岁那年,他就用自己的力量和果敢杀死了第一只鹿;熟悉,是因为十六岁那年,他见证了那只叫“大班”的熊死去;熟悉,是因为在十八岁那年,他最后一次去大森林中已经被卖掉的营地……熟悉是因为他在时间和空间组成的人生故事中进入,也因为他在时间和空间组成的另一个维度里离开,而现在,当他再次在死亡之前进入这片土地,他或者看见了自己没有忘却和遗忘的一生。

“他觉得自己长大到十岁时竟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诞生。”进入森林,就是进入自己真正的生命,从十岁诞生,从没有带枪的那一刻诞生,从带着棕色的酒的那一刻诞生,从心、脑、勇气、计谋和速度最紧张、最美好的一瞬间诞生,而诞生就意味从父亲手中“又谦卑,又骄傲”地继承,可是父亲是谁?Father指向的是“山姆·法泽斯”,“Sam Fathers”,是复数的父亲,意味着多元的父系,一个印第安酋长,一个黑奴,作为麦卡斯林家的仆佣,山姆·法泽斯身上流淌的却是奴隶的血液,甚至还有“一点点正是奴役这种血液的别种血液”——“他自己就是他本人的战场,是他本人被征服的舞台与遭到失败的陵墓。他的牢笼可不是我们”,所以在这个“Fathers”身上,永远有着矛盾而对立的血统,而以这样的血统成为父系的隐喻,对于艾克来说,却是一种超越,一种勇气,一种背叛,一种抉择。

红色、黑色和白色,混合在血液里的是忠诚、忍耐、谦虚和仁爱,而当山姆带着艾克进入到这片森林里的时候,所有的背景都改变了,甚至所有有关的出生家族都在向着另一个方向变成新的自己。十二岁,第一支枪,第一发子弹,第一只跑动的兔子,人生的第一次虽然是颤抖的手,是寒冷的身体,甚至是害怕,但是他的身后是山姆,是“Fathers”,是优秀的猎人,是流淌着多元血液的父亲,当艾克终于扣动扳机,杀死那只鹿的时候,那一片热血就涂在了他的脸上,这不是一次杀生的胜利,是一种回归的仪式,“于是他不再是小孩而成了一个猎人,一个大人。”血之为血,是一种标记,是一种仪式,是真正进入到自己诞生世界里的涂写方式。

是山姆将他带进了荒野和森林,带进了勇气和荣誉的世界,也带进了自我成长的时间和空间里,枪、子弹和血液,组成了艾克面对自我世界的武器,可是当他六年之后,再次进入这片森林的时候,当他面对那只“大班”的熊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枪?甚至不带枪的狩猎对他来说,不是一种冒险?“他没有带枪;这是出于自愿的一种舍弃,不是一种策略,也不是自发的抉择,而是他接受的一个条件,他这样做后,不仅老熊迄今为止未被打破的神秘性可以消除,而且自古以来存在于猎人与被猎者之间的一切规则、一切均势也可以废去。”也是山姆的选择,也是父系的一种教导,不带枪,是拆除了人和熊之间的隔阂,拆除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规则,甚至拆除了生与死之间的隔离状态。而这种隔阂、隔离状态,无非是一种虚无,是对生命的漠视,是对自然的亵渎,是对规则的破坏。

一只追踪了四年的老熊,一只等待了四年的猎物,却在最好的机会面前,放弃了手执的火器,放弃了子弹,放弃了作为一个猎人的武器,难道不是一次冒险?“仅仅为一只小狗——可是早在这小杂种狗冲过那二十码朝大熊等着方扑去之前,他是可以开枪的,而在老班用后腿站直身子俯向他们那似乎是永无尽止的一分钟里,山姆·法泽斯也是任何时候都可开枪的呀……”那个叫山姆的黑人,那只叫“狮子”的小狗,在熊和人之间,在生和死之间,却以一种打破常规的方式杜绝了枪声,拒绝了屠杀。老熊是凶猛、残暴的,但是在它身上,却有着一种对于自由与解放的“剧烈的骄傲感”,而这种骄傲感也是一种真理的呈现方式,打破神秘,打破了杀生取乐,也打破了获利和炫耀武力的狩猎唯一功利的目的,而实际上,就是在这种打破的规则中看见生命的本质,“勇敢、荣誉和自豪,怜悯和对正义和自由的热爱。它们都与心灵有关,而心灵所包容的也就变成了真理,我们所知道的真理。你现在明白了吧?”

真理统驭一切与心灵有关的事,关于荣誉、自豪、怜悯、正义、勇敢和爱,都是真理的一部分,它是一种永恒,是一种态度,是一种选择,所以为什么山姆会在“狮子”冒险冲过去的时候没有开枪,为什么在大班俯向他们的时候没有开枪,为什么追踪了四年却最后以自我的死亡成全了真理?因为在真理面前没有对立,没有炫耀,没有征服,没有建立起来的规则,就像山姆一样,作为黑人,对于所有的白人,都那么庄重,那么自尊,“从不卑躬屈膝地依赖那堵黑人总在自己人与白人之间设置的用随时咧嘴嬉笑来筑成的不可逾越的墙”,在这个和家族有关的“古老的部族”里,山姆身上流淌着被奴役的血液,但是在这种破坏了那堵墙的行为里,在没有拿起枪的狩猎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真理,建立了自己的规则,“他没有孩子,没有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同一个部族的人。”于他来说,或者死并不是一种孤独,而是平等,平等地对待生命,平等地对待自然。

所以见证了大班的凶猛和残暴,见证了“狮子”的死亡和山姆的受伤,以及最后“fathers”的死亡,对于艾克来说,却完成了关于自我的诞生,“他甚至都不会感到害怕,即使在惊恐完全把他控制住的那一刹那:控制了他的血液、皮肤、内脏、骨头以及记忆,久远的、早在成为他的记忆之前即已存在的记忆——总之,是一切,只除去那一星微弱的、明亮不灭的心灵之火,仅仅是因为有了这一星微火,才使他和这只老熊有所区别,和他今后近七十年里将追踪的所有别的熊和鹿有所区别”——是一种心灵之火,燃烧起来,是一种新生的仪式,确立起来,那片土地,那片森林,那篇荒野,难道不是应该在这样的平等和自由中,变成生命的延续?“这儿并不是死者的葬身之地,因为世上本来就没有死亡,这儿没有‘狮子’,也没有山姆;他们并没有被土地紧紧地围裹住,而是自由地呆在土地里,不是栖身在土地里,而是本身就属于土地,生命虽有千千万万,但每一个都密切相关,不可分离。”

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也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可是这一种救赎的死并不是全部,甚至森林和荒野,也只是一种象征,就如自己十二岁诞生的生命一样,在这个“古老的部落”组成的世界里,在这个血液里有着标记的家族里,处处充满了规则,“他们讲的是关于荒野、大森林的事,它们之大,之古老,是不见诸任何文件契约的——文件记录了白人自以为买下了哪片土地的狂妄行为,记录了印第安人的胆大妄为,竟僭称土地是自己的,有权可以出售”——在荒野和森林之外,是文件,是契约,是占有,是出售,是血统,是家族,是肤色,是称呼,所有的一切都远离那些真理,远离自然,远离生命的本真。艾克,姓爱德蒙兹,白人,老麦卡斯林女儿的后裔,而在爱德蒙兹之外的布钱普呢,黑人,儿子的后裔,“可采用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姓,谁也不会管,就是不能用自己父亲的姓,而他父亲是根本没有姓的”,甚至还无从摆脱那乱伦的历史,谁能摆脱这种束缚,谁能超越这种规则,谁能避免这种争斗?

是的,麦卡斯林家族有着传奇式的辉煌历史,那个老卡洛瑟斯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的其他拓荒者,他历尽艰险从印地安人那儿获取土地,在荒蛮中建立了秩序和文明,也建立了父系的规则,在衰落中似乎只有这些规则还无法撼动,老麦卡斯林和自己女儿乱伦,其家族本身就带有了某种不公平的烙印,他们所拥有的布钱普就像是一个刻进生命里的符号,无法涂抹,所以在路喀斯·布钱普那里,他只是守住自己那块土地,“他啥时候干,咋样干,是犁、是种还是锄,都由他自己说了算”,他不想自己去获得别的土地,也不想让耕耘了四十五年的土地变成别人的财产,而在他的内心深处,黑人和白人之间的隔阂,从来不会因为有共同的祖先而融合,甚至四十三年前,他拿起了那把剃刀,对准了爱德蒙兹家族的扎卡里·爱德蒙兹,“不过他路喀斯,一个男性的麦卡斯林后裔,却是把他(扎克)当作对手看待的,以致曾起意要杀他,一直到了这个地步——当时他所有的事务均已料理定当,就像赴死的人那样——一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早晨,他手执卸去套子的剃刀,站在那个睡得正香的人的面前。”剃刀终于没有换来谋杀,而对他来说,拒绝向白人妥协,拒绝消融与爱德蒙兹家族的隔阂,几乎成为他生活的准则,当妻子莫莉去给爱德蒙兹刚生出来的洛斯喂奶时,他心中也是无法扑灭的怒火:“他站在她上方往下看,见到的不是他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个白人小孩的脸,正偎挤向她隆起的黑乳房…——那乳房不是爱德蒙兹妻子的而是他自己老婆的,他曾一度失去这个老婆;那小孩也不是他的儿子而是那个白人的”。

在“当时”的1941年,路喀斯已经是镇上活着年纪最大的人,他已成为老麦卡斯林的传人,其实也成为一个原型,“是产生了老卡洛瑟斯和我们其余的人以及我们这个族类的所有的地理、气候与生物因素的传人与原型,我们的族类已数目繁多,难以胜数,变得菌目不清,甚至名姓不详,但只有他是自成体系、不受外界影响、完整无缺的,对所有的血统不论是黑是白是黄是红,包括他自己的在内,全都不放在眼里,老卡洛瑟斯当年想必也是如此”,而在这个传人和原型的生活里,除了在这片土地上老死之外,却无意发现了金币,一千块的金币从泥土里挖出,仿佛是挖到了祖上的荣光,探测器,推销员,甚至完全变成了在一种疯狂的作业,而其实这种疯狂的行为就像他独守那两套蒸馏设备酿造、出售威士忌“足足有二十年了”的行为一样,完全变成了一种暴发户,沉湎其中而无法自拔。

“在那片土地上他的白人祖先可以按照自己的怪念头今天承认他明天又拋弃他,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连与白人祖先脱离关系的想法都不敢有,除非是恰巧碰上白人此刻也正好这样想。”而对于路喀斯来说,不仅仅固守自己的土地,固守自己的梦想,而且把艾克看成是“他姓氏与家世的背叛者”,因为早在1886年,艾萨克去阿肯色州,设法将1000元给已出嫁的索凤西芭——路喀斯的姐姐。而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甚至放弃了祖产,搬到了镇上去。这样一种行为自然在路喀斯看来,就是一种违法规则的可耻行为,“居然会软弱地放弃了名正言顺属于他的土地,住到城里去靠自己甥外孙的施舍为生”。而对于艾克来说,或者正是从荒野和森林中体悟到了生命的意义,体悟到了自己的责任,体悟到了真理。

是的,山姆之死在艾克生命中完成了一次救赎,在森林之中那种剧烈的骄傲感,那种对自由的向往,那种驾驭荣誉、自豪、怜悯、正义、勇敢和爱的真理,都让艾克重新找到了自我,而在这自我诞生之时,那一本布克和布莱抄写的账本却又被发现,那里记载这1833年尤妮丝自溺而死,记载着1859谭尼·布钱普的逃跑,记载着用“五张顺子对看得见的三张三点没有叫牌”而赢得的女奴,记载着1859年谭尼·布钱普与托梅的图尔的结婚故事,家中的老账本是一个家族的历史,也是祖先的罪恶,就像那一幢错综复杂的大厦,由无情的贪婪构成,而在不断的营造过程中,“有时甚至用一种不仅是对人类而且对值钱的动物来说是极端野蛮的方式,然而又是有偿付能力与高效率的,而且不仅仅如此:它不仅仍是完整无缺的甚至还有所扩大,有所增长;经过千年前那场十个庄园里差不多只能有一个留存下来的大混乱与大灾难”,庄园由麦卡斯林完整保存下来,而且还在不断扩张,不断增长。发黄的帐页是档案,是遗产,却也是贪欲、情欲,是邪恶,是长着肉的骸骨,是骸骨连成的铁线,“强韧有如真理,不可逾越:有如邪恶,比生命本身还要久长”——比生命还要长,也就是比死亡还要长,为什么在“当时”,作为南方人的洛斯,还要在那片森林里捕杀母鹿?那无非是无法摆脱的占有欲,无法更改的家族史,使得每个人身上流着的都是卑劣的现代人习性,他们将动物和森林当成自己的征服物,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正在永远地消失。

一场随性的赌博能换回一个黑奴,一个金币能让人丧失离开的决心,一双沾血的手会毁灭那些自由的动物,而在这个家族里,这样的时间和空间似乎永无止境地轮回着,即使在“当时”,在艾克近八十岁的时候,洛斯的情妇竟然是路喀斯长兄的孙女儿,一种罪恶在延续,在轮回,而就在前一年,莫莉的外孙赛缪尔因为犯罪被处决。“在埃及卖掉了他。法老得到了他——”那么摩西在哪里?布蒂大叔开门进去时,是看见狐狸钻出去的,而”老摩西脖子上仍然套着大半只筐,还是布蒂大叔帮摩西把筐从它身上踢开的呢”,而现在,那种呼唤在时间和空间逝去的家族故事里,必须迎来新生,那是自由的森林,那是平等的荒漠,那是自我诞生的生命,“他去那里打猎、猎熊、钓鱼,有时也不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喜欢森林。”

长安乱

编号:C28·2070430·0740
作者:韩寒
出版:中国青年出版社
版本:2004年8月第一版
定价:20.00元
页数:298页

作者在序言里说:虽然长安是故事里国度的首都,当当初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因为“长安”和“乱”是反义的,和首都完全没有任何关系。韩寒提到了出版和封面设计,在这样一种反中心的试验里,为他以后在出版界遇到的尴尬开启了方向。小说中说:“我说,我只看出一个逗号的差别。师父说,你已离答案很近,但是离答案越近,便越容易找不到答案。”

我的千岁寒

编号:H77·2070430·0739
作者:王朔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07年3月第一版
定价:28.00元
页数:337页

王朔在自序《我是谁》中,自称偏爱本来写给张元的《我的千岁寒》,并强调“这部作品让汉语有了时态”。《我的千岁寒》取材于《六祖坛经》,以六祖惠能悟道的故事为内容历经三版,王朔自信地说,这部作品“全是文字的精华,要说美文这叫美文,这可是给高级知识分子看的”。《我的千岁寒》实为王朔近年来的五部作品合集,其中包括《我的千岁寒》、北京话版《金刚经》、《唯物论史纲》、《宫里的日子》以及剧本《梦想照进现实》的小说版。


悦·读:如是我闻

“灵魂,每秒三十万公里,轮回,地球吸引力;涅磐,黑色拉子云,热均衡,孤独的坚持,直至无量无劫无边黑暗中那一声无人听到的自颓。我原来姓卢,卢惠能。我可以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必须知道我不是谁。”

王朔的《我的千岁寒》折腾了我几个月的时间,在枕边,我咀嚼呓语,感觉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压抑,甚至不能呼吸,这很奇怪,以往看王朔的小说很轻便,坐在马桶上能看完一个中篇,还轻松自如得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看过去就会忘了前面,到转过来再看,又记得了后面的语言,索然,找不到根据地,只好掩卷,睡觉,做恶梦。

六祖惠能的故事几乎耳熟能详,甚至成了我《如是我闻》小说的题材,可是被王朔先下手为强了,所以只好放弃,千年轮回,遂成《我的千岁寒》。起初还是为他可以创造的文字吸引,有着时态,有着解读,支离破碎,不成系统,大概就是对禅宗“不立文字”的最好阐释。

是啊,不立文字,何来这《六祖坛经》?经,作为思想、道德、行为等标准的书,亦称宗教中讲教义的书,或称某一方面事物的专著,这是权威的说法,当然别于月经、经络之意,也就是经必须是语言的一种归纳,这就是悖论,虽是后代整理,但这些弟子也是违背了六祖禅宗教义。

所以,坛经版本较多,真实性也就打个问号。我想,不能说不会说的惠能也许在某一时刻灵魂附体,让王朔发出“无量无劫无边黑暗中那一声无人听到的自颓”。无人听到,也就无人阅读,掩卷也许是最高的阅读境界。

王朔自信地说,这部作品“全是文字的精华,要说美文这叫美文,这可是给高级知识分子看的”。我想也有道理,这书是2006年杭州夜行时所购,正版。三年时间王朔也出了新书,但没什么波澜,这本书像是给他竖的一墓碑,隽永。网上看到恶搞的《我的万年龟》,连起来很像在我近处那陵园里的贔屃

按照音乐的术语,《我的千岁寒》是该书中的主打,另外还有充满“科学味”的北京话版《金刚经》第二版与《唯物论史纲》。“连金刚那样坚固都能打破的通向彼岸的智旅”、“历史——现实阴影重重掩映回声隆隆的时光大道。”一个完全融入北京贵族语言系统的人,实在离我们蛮夷之地有很长的距离,空间之外,时间更远,所以我在懵懂之中没有看进去一句话,这伟大的哲思便离我远去,呼呼声也仿佛天籁,只是王朔这老头充耳不闻。

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宫里的日子》,取材于《资治通鉴·唐记》。这个小说完全不像王朔写的,笔调很冷峻,后果很严重,小武是个面带微笑的魔鬼,大唐天下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了许多,人心从来不向善,细节繁琐但有趣,情节完整但简单。

《妄想照进现实》:两个人,一间房,惟一可利用的道具是一个厕所–我敬佩王朔给自己制造了难度,这难度几乎难以想象。一部电影,全靠两个人的对话来推进,那它必须在语言和细节上下大功夫聚起魅力,善于无事生非……然而,王朔在现实和世俗的场子里浸渍太久了,他缺少上升的能力,所以它最后仅仅是一男编剧和一女演员之间的日常对话实录,特别是后半部分,王朔又虚脱了,将它变成了简单的文字游戏,脱离了叙事核心一路卖弄下去……

《与孙甘露对话》:绕的是电影,剧本创作,和钱。只有王朔自言自语,孙甘露呢,生活在别处。

听说你最近很神秘。
来不来给句痛快话。
路太长水太深你慢慢趟吧。
——《Chanter 04 妄想照进现实》

王朔让我很虚脱,这不是语言问题,这是宇宙观的问题。“我把过去自己的东西全部砸碎,这才能绝处逢生。我放眼的是宇宙。”绝处逢生,王朔的死,让我们很开心。

声音的诗学

编号:W71·2060502·0738
作者:张闳
出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版本:2003年10月第一版
定价:
页数:308页

书名很文化,内容有很诗学的一面,也有很当下的一面,如在此书的第三辑和第四辑中,有一些极为精彩的短文,像《革命中的医生》《霓虹灯下的上海》和《小资的精神幻象》等。张闳学的是医学,也是弃医从文。《革命中的医生》说的是两个外国医生的故事,不是白求恩和柯棣华大夫,而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和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医生,因这两个医生跟中国的读书人有一种亲缘性。《声音的诗学》是“先锋批评文丛”中的一本,同期出版的还有崔卫平的《积极生活》和敬文东的《被委以重任的方言》。


《声音的诗学》:“代圣人立言”的权力书写

我猛地喊了一声:
“你好,百一花一山——”
“你好,孩—子—”
回声来自遥远的瀑涧。
——北岛《你好,百花山》

没有面对面,是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看见;也没有猛地喊了一声“张教授”,当然也没有得到转过头的回应;不是来自遥远瀑涧的回声,而是来自遥远的回忆——那是2006年5月初,一场全国范围和文学有关的活动正在举办,作为组织者之一的我,和作为嘉宾的张闳保持着某种距离,他参加了座谈会,他在研讨会上发言,在网络文学刚刚兴起的时代,张闳的确不是最合适的受邀者,甚至身为高等院校的教授来参加活动,纯粹是一次疗休养。这是一种误读?而保持距离的看见,似乎把记忆也带向了某种偏离的轨道:看见的是光头的张闳,看见的是带着美艳女人的张闳——是不是这些和形象有关的遐想就是一种低俗的臆想?

大约是因为没有和张闳有过面对面平等的对话,大约是缺失了文本之外解读个人的那些声音:既没有“猛地喊了一声”,也没有从瀑涧传来遥远的回声——连《声音的诗学》这本书上的签名也是批量购买图书之后批量签上去的。于是就如北岛诗中所说,在声音呈现的分离中,万物应和带来的是骚动不安,作为教授的张闳用一个个签名制造了在上的感觉;喃喃低语之后则是“手中的雪花飘进了深渊”,于是有了误读,有了臆想,有了偏差的记忆——当25年后回到这本有着张闳的签名的文本,对于“声音的诗学”的理解完全成为了一种遥远的回声。

以北岛的“声音”为样本,2006年之前写作了这本书的张闳认为,北岛这一代人的诗路历程,可以看做是一个时代的“自我意识成长史和精神档案”,《你好,百花山》的喊声和回应隔着遥远的距离,大自然没有与“主体”完全同一化,甚至异化为一个“他者”的声音,而且在张闳看来,这个“他者”完全是一个“父辈”,正是从这里开始,北岛开始制造声音神话,他喊出了“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这个声音是曾经撒娇和哭闹的孩童喊出的独立的、自我的声音,它是向父亲发出的挑战;他写下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是北岛对声音的自足及永恒性的信任,这是对“自我”成熟性的自信相一致的态度……但是,无论如何,北岛的声音世界里这个“他者”是永远带着影子的,他在自我反思中获得的“自我意识”,其实是因为发现了“自我”与历史之间的同谋关系,“我们不是无辜的/早已和镜子中的历史成为/同谋”,所以北岛要摧毁这种同谋关系,而最后的结果是摧毁了自我意识——上世纪80年代北岛离开中国,似乎在割裂这种和“他者”的同谋关系,在张闳看来,只有在这种状态下,北岛才成为自我声音的倾听者,“域生活将北岛抛掷在与世界的疏离状态中,也将他抛掷在语言的真空中。只能是自己成为自己的倾听者。”

张闳把作为一代人成长小说的北岛放在“抒情的荒年”专辑里,似乎也只有在北岛身上,那种自我倾听的意义才会凸显,声音的诗学才会成为可能——尽管一开始是以遥远的回声作为回应的。在这一专辑里,“抒情的荒年”是被大众传媒打扮成文学奇迹的舒婷成为“世纪末的诗歌口香糖”;是以今天派为代表的介入诗歌在追求“纯诗”中走向丧失自身艺术性的危险;是海子之死作为象征性事件而开启的“昏暗的诗歌”,“非非”的“晒谷场”、“口语”的“餐桌"、“知识分子”的“粮仓” 组成了这一诗歌现象;是民间派和知识分子派之间的争论制造的“分边游戏”,它是权力阴影下的闹剧……

但是,在“抒情的荒年”,张闳在批评诗人对“声音的诗学”自我丧失的同时,也批判了社会意义上的昏暗,也正是这种昏暗,使得原本具有自我意识能够发出声音的抒情诗人变得“贫乏”:1995年43岁的胡宽因慢性支气管哮喘逝世,他是在张闳眼里“只需通过诗歌的声音,我们就可能分辨出诗人的面貌”的诗人,但是诗人最后发出的是呼吸道里痉挛的声音,在“卡夫卡式”的疾病和克尔凯郭尔所说的“致命的疾病”中最后窒息了诗人;“新生代”诗歌运动先驱者之一的钟鸣,长期蛰居在诗人杜甫隐居过的地方,他出版的3大卷、150万字的《旁观者》是一部作者个人的“成长小说”,更是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的档案;“知识分子写作”倡导者和最重要的阐释者之一的欧阳江河,把虚构的纯粹性看成是世界的最高真实,从而超越现实身份和立场的局限性;在萧开愚的诗歌里,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嚣,戏谑的嘲讽,夸张的吁告和充满异国情调的优雅,但是他的宽厚之心来源于悲悯,而这种带给诗人强大精神力量的悲悯是中国式的;小海不属于任何诗歌群体或帮派,但是,特立独行的小海用纯净的口语制造了声音诗学;还有蓝蓝,“蓝蓝的诗显然是微不足道的。蓝蓝关注的是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

“致命的呼吸”的胡宽、“旁观者”清的钟鸣、“虚构的立场”的欧阳江河,有着“简朴的力量”的萧开愚、“像河流一样抒情”的小海、“无奈叹息的美妙”的蓝蓝,张闳在“抒情的荒年”中为他们留着一个位置,而他们构成了荒年里不同的“声音诗学”——“荒年”是一个时代的特征,贫乏的诗人只是发出了零星的声音,那么这个时代为什么在整体上不再有北岛那样的喊声?为什么没有了声音的诗学也没有了倾听者?“沉默与倾听”是张闳对整个时代汉语写作困境的概括,他认为在这个时代,感官在萎缩,欲望在衰退,心志已荒芜,创造力已丧失,这种种的失落乃至堕落就在于写作已经不再是“代圣人立言”,而是变成了代权力立言、代君主立言——这就是“圣”的没落。

从字源学上解读,张闳说文解字:“聖,从耳,从口,表示一个人在倾听,并在言说。”在他看来,只有能听能言者,才能成为“圣贤”。倾听和言说,是圣的基本标准,也是最高意义,而在汉语文学的发展历史里,听与说都变成了问题史的一部分。这个问题史的起点是孔子,《论语》是中国历代读书人的“圣经”,实际上却是一部孔子的教学记录,“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孔子提倡学习的重要性,却成为圣人之言的解释者,“尧舜时代的那种刚健有力、自强不息的声音,到了孔子这里变成了温柔醇厚的鹦鹉学舌;那种‘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奇观,变成了一种‘勃如战色,足蹜,如有循’的卑微。”张闳将此看成是圣人之“志”的沦丧和萎缩,而当权力不断渗透和强化,“圣”的没落便成为事实;相对于孔子“中心话语”,庄子的话语是“结构式”的,他是在证明言说的不可能性中为言说的可能性划出了疆界,这种双重性导致了“道”对言说的废止,在抽空了权力对言说的渗透之后,也抽空了自己的生命,这便是“道的空虚”;而在鲁迅那里,当他以倾听作为重建民族“自我意识”和言说机制的出发点,却忽略了欧洲精神文化中的理性主义,这是“听的误差”;还是鲁迅,他既是倾听者,也是言说者,但是在《野草》中,鲁迅却以一种带有自杀倾向的语言制造了恐怖主义的言说,最后的结果是言说者和敌人以及作为武器的语言同归于尽,这便是“言的窘迫”;从孔子建立的文化记忆机制导致个体生命本身的“遗忘”,到庄子关于“道”的记忆是对记忆本身的“遗忘”,再到鲁迅披露国民劣根性中的“记忆缺损”,再到寻根文学追忆集体的文化记忆而遗忘自身的生命感知,这种种的过程都导致了“记忆的缺失”。

圣已没落,道成空虚,听是误差,言在窘迫,记忆已缺失,这便是声音的“沉默”——但是在这样的声音问题史中,张闳还是听到了一些声音,那就是鲁迅发出的声音,尤其是在《野草》中,鲁迅以“自言自语”的方式表达者心声,这是这个民族所不曾有过的心声,是废除“恶声”之后的“新声”,“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张闳把这“声音”看成“是对个体生命本身的最高礼赞,是‘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最本原、最纯粹的生命歌唱是自我意识的“声音诗学”,但是并没有走向“代圣人立言”的目标,或者说,这样一种声音诗学在当代的先锋文学中就成为“自我意识”的练习,是想要摆脱“中心话语”的奴役,要寻找汉语文学言说更自由空间的努力,但是它是未完成的,是不定式的,甚至是一种涂鸦的“作业本”。

但这至少是一种努力,至少是对生命本身的体悟,而张闳的忧患并不仅仅在于这些,在一个“圣的没落”时代,沉默之后是“抒情的荒年”,荒年之后则是“感官王国”,“感官王国”之后则是“情欲时代的神话”——从沉默到荒年,再到“感官”,再到“情欲”,汉语写作的没落已经越来越趋向于建立赤裸的文本,它像一次次剥落了汉语文学身上的外衣,最后抵达的是肉体世界。在张闳看来,“感官王国”里有着莫言小说建立的关于生理学、伦理学、政治学肉体性的“自我”;是从鲁迅作品作为祭品的血到余华作品作为物品的血和作为商品的血,“血的精神分析”最后没有了精神;是李洱的“虚幻之约”、行者的“南阳梦”、刁斗现实生存的“证词”和墨白“偶然的命运”构成的“虚构与梦幻”世界……而在张闳所描绘的“情欲时代的神话”中,“霓虹灯中的上海”成为当下文化粗鄙又俗艳的象征;卡布基诺、哈根达斯、BOBOS为代表的品牌消费是全球化可以制造出来的饮食神话;卫慧、九丹的小说,小女人散文、70年代后写作等策划下的文学运动完全是一种骗局;还有卡拉OK的空洞声音,流行歌曲对革命词汇的解构,全球化这个幽灵带来的欲望和想象,带来的是幻觉,更是将声音的诗学彻底解构:一种声音的标本是电影配音,西方声音的汉化,汉语声音的装配,虚构了西方的语境和言说艺术,“由配音所构建起来的虚拟的声音世界及其所映射出来的西方幻象,像雾气一样迅速地消散在新时代的喧哗与骚动中。”

从倾听沉默到抒情的荒年,从感官王国到情欲神话,张闳带着批判的目光,审视着汉语文化“声音的诗学”被湮没的当代困境,这种审视是俯视意义的,作为学者、教授,他当然自我定位为知识分子,但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书写有着太多仿写的痕迹,“声音的诗学”是不是让人想起“梦想的诗学”?“血的精神分析”是不是对于“火的精神分析”的一次摹写?而“声音”也是他试图恢复“代圣人立言”的宏大叙事,“应该努去恢复我们古代‘圣人’的那种‘耳’和‘口’的功能,恢复‘圣’所包含的‘天人合一’的最古老的智慧和荣誉,并同时抹去‘权力’的污迹。”但是当站在高处,当俯视众生,这种“圣”的形象以及“代圣人立言”的方式依旧是一种“权力观”,张闳希望重建的“声音的诗学”也是在他的言说中希望他人倾听,“你们的眼睛是有福的,因为看见了。你们的耳朵也是有福的,因为听见了。”如上帝一样。

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两册)

编号:W71·2060502·0737
作者:朱大可 张闳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04年5月第一版
定价:
页数:377+437页

《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用较大篇幅以索引的方式汇集了文化关键词和文化事件。语词是文化心态的具体表征,语词的活跃不断扩展着新的话语空间,体现着小资、中产阶级的生长态势。诸如波波族、村上春树、“白骨精”、半糖、布列松等新生事物以及“死得难看”、“做人要厚道”之类的流行语言,在无形中更改着传统的话语模式。大众文化是一种生存方式,更是一种话语方式。新新人类以自己的说话方式与保守的、虚伪的力量区分开来,他们通过改变语词的形式和分量来重构与现实的关系。大词依旧存在,却更多地注入了嘲讽意味。


《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戴着口罩突入文化精神的现场

【口罩】在2003年SARS大流行中最先出现的公共卫生学装备就是口罩。它被用以阻挡飞沬和病毒。但不久之后,口罩的功能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它从嘴的卫士转变为一种美学物品,一种用于脸部的装饰物,用以替代五官(鼻子、嘴唇和脸颊)的表情功能。

橘黄色的封面,蔚蓝色的封面,它们层叠在一起,当被标注为第一卷、第二卷的时候,它们打破的是我曾以为只是上下卷的整体性思维。不是完整的合集,而是在设置了一个起点之后,通向无限延伸的某个终点——第一卷的时间标记是2001-2002年,第二卷则是2003年,“本书今后每年一卷,旨在密切追踪中国文化流变和未来动向。”内页的注释这样说,如此,当第一卷展现出“国风”式双年展之后,这套立志“成为人们巡视中国文化现状的精密地图”,则以2001年为起点,横贯整整100年——也就是说,会组成21世纪完整的文化地图。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也许在朱大可、张闳开始编撰这本系列丛书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蔚为壮观的文化景象,它是“采风”备忘录,它是文化学习的导读文典,它是批评和研究的珍贵档案。21世纪开局之年,这一幅文化地图便以展开了卷册,而到21世纪结束的时候,它们或许就可以被称为历史巨献。但是,这个涵括整整一个世纪的文化地图,这个预期会有100年的文典,记录的是一种在场的时间,还是一种回望的历史?

2019年百花盛开的春天,打开书册的时候,的确有一种回顾历史的体验感,它们在2005年的时候进入到我的视野,在一次朱大可、张闳参加的采风活动中,他们携带它们而来,作为最新的出版成果,这两卷图书凝聚着他们的心血,而当它们被陈列在书橱里,文化地图的确成为了一种静态的摆设,而在14年后真正打开,能强烈地闻到旧时的气味:2001年,蒋方舟还只有12岁,他的《正在发育》引起了“少年作家”的争议;2001年,九丹刚出版了被称为“妓女文学”的《乌鸦》,并引发了卫慧和她之间的恶斗;2001年,臧天朔还在和将其评为“国内歌坛四大丑星之一”的北京某网站对簿公堂;2001年,谢晋的新片《女足九号》刚刚开始公映,首映式上他强烈呼吁社会支持国产影片振兴。而2002年,重现大众视野的汪国真一纸诉状将百家媒体告上法庭;2002年,《大家》文学奖由于把金庸列入候选人而备受争议;2002年,诗人们正在天门山山顶完成集体裸体行为,这是中国诗人首次裸体行为艺术记录;2002年,“新北京,新奥运”大型演常会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演艺明星正为6年后的北京奥运会摇旗呐喊。而在2003年,随着非典的爆发,中国作协八位作家深入一线,创作“非典文学”;2003年,网络写手木子美性爱日记《遗情书》引起轩然大波,每天20万次访问量成为中国点击最高的私人网页;2003年,巴金度过了自己100岁的生日,“我要为大家活着”成为百岁寿辰的巴金一句名言……

按月份书写的文化事件,都成为当时的新闻,新闻展现的是即时性,是在场的时间,所以当打开那一条条记录,仿佛进入了正在发生的时间内部,但是,当九丹、卫慧、木子美都已烟消云散,当汪国真、谢晋、金庸、巴金、臧天朔都已走完了生命历程,当奥运、非典、博客都已成为历史名词,进入时间内部是不是反而有了一种虚幻的感觉,退出,掩卷,进入到现实,才有某种活着的真切感——2019年至之于现在,是一种在场,而2003或者2004年,对于这些事件,是不是也是一种在场?对于朱大可、张闳,是不是更是一种对于时间的见证?

很明显,这一本“采风备忘录”的确是一种在场和见证的证明,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更像是有着时间性的杂志,而当编者立志每年一卷的计划时,他们的确用自己的努力体现着时代性:从第一卷开始,一直到2008年,他们保持了这个出版习惯,即使从最初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更换为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商务印书馆、上海大学出版社、同济大学出版社等不同出版社,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了某些风格,但是这七卷图书毕竟成为了一种关照文化现时性的见证,毕竟用历时性构筑了整体性的文化图景。

但是,问题当然也很明显了,在2008年第七卷之后,再没有看到“中国文化地图”,仅仅七年时间,在辗转不同出版社之后,这个计划便被搁浅——与其说搁浅,不如说最后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或者有了相同性质的出版物代替,或者是资金、人员甚至批评文献的缺乏,总之,当初雄心勃勃的计划,最后在那个横跨百年的“21世纪”大帽子下消失,不管是无奈还是尴尬,本身就构成了一次文化事件——当它最后被取消了和时间同步的文本,时间就必然会成为一种静态的记录,在若干年后打开,除了闻到浓浓的旧时气味,到底还剩多少必然的坚守?

我当然无异于对此进行讽刺,而其实,当这个计划被冠以几乎看不到时间边际的“21世纪”的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谁能成为永远的在场者?谁能保持一种统一的风格构建中国文化版图?——不是谁能一直继续这个计划,而是谁永远会在场?冒险是对于时间变异的一种茫然,而当初雄心勃勃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并非是没有估量到这样的风险,实际上是表明了一种态度:到底如何构建现时意义的文化批评?构建是需要寻找一个基点的,而这个基点便是新世纪,2001年是他们出发的原点,过去的一切都可以看成是进入这个起点的背景,而未来则是他们行走的方向,所以在第一卷的扉页中说:“编选立场更倾向于民间和自由个体,突破传统年鉴体例,展现出更为开放和前瞻的状态,是一本民间的重大文化‘采风’备忘录。”为了展现开放和前瞻的状态,就必须进入到时间内部,而在第二卷相同位置,这种态度更为明确:“编选者突入文化精神的现场,独立立场和批判精神作为这张‘文化地图’的基本坐标系。‘文化事件’的经线,以年度时间区划为单位,展现各文化领域的重大事件。‘关键词’的纬线标识出公共文化空间中各个层面的关键记号,而‘批评文选’则刻录着年度文化批评的精神标高。”

文化地图中有“文化事件”的经线,有“关键词”的纬线,有“批评文选”的标高,有独立立场和批判精神的坐标,如此,时间被格式化了,然后突入这个格式的时间里,便可以到达现场,便是一种在场。在场的身份认同除了能突入现场之外,重要的是带着何种立场突入——或者这个问题可以变成:为什么21世纪一开场,我们就需要突入现场?《前言》就是在回答这个问题: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知识分子的蜕变和分化,已经成为最重要的文化景观。知识分子从庞大的国家主义话语体系中分裂而出,经历剧烈的动荡和改组,分化为诸多拥有不同的价值观念、立场、利益份额以及话语方式的群体。这些变化为21世纪文化话语形态及文化批评勾勒出混乱的轮廓,也为新的话语运动的崛起提供了重要契机。

不是以2001年起始时间为原点,而是回望的目光再向前,延伸到一个具有某种症候的时代:20世纪90年代中期,像是西方所谓的“世纪末情结”,这是一个转折期,也是一个萌芽期:知识分子内在地进行了蜕变和分化,他们在剧烈的动荡和改组之后,出现了不同价值、不同立场、不同观念的群体,其中最主要的是三类,一类是学院官僚主义,它是国家机构映射在知识界的一个权力摹本,是国家主义在新文化格局中寻找到的知识代言人,他们是学院精英,掌握着主流话语权,在学术官僚化中,他们触发了道德腐败,在陈腐的学院体制下,创造力出现了衰退;第二类是媒体消费主义,它是以大众传媒为依托的批评群体,没有重建国家理性的雄心,却在商业利益支配下展示了消费时代的奇妙景观,即使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恶俗与鲜活、谄媚与攻击性、敏锐和失察、反应快速和用过即扔的特性”,也无法真正建立“公民社会”这一批评空间;所以真正的希望寄托在第三类身上,那就是网络游击主义,它是以网络为阵地,敌视学院批评,也对媒体批评构成为威胁,当它们逐步融入日常生活表现了咖啡馆里的当下性,“网络批评为自由言说体系开辟了未来道路。”甚至在互联网时代的数码语境中,它们逼近了哈贝马斯的梦想。

学院官僚主义者、媒体消费主义者和网络游击主义者,是三类不同的观念群体,当21世纪真正开启,新的时代似乎正扑面而来,而构筑中国文化地图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在三种观念群体中找到真正的文化批评,他们将之称为“民间文本”,称为“独立叙事”:“建构批评者敞亮的独立叙事以及自主的话语权,正是本书编撰者的基本理念。”民间的、独立的批评话语,是相对于官方的、国家主义的层面而言的,但是什么是真正的民间文本,如何具有独立叙事,似乎是模糊的。在前言中,对民间的阐述是:“民间是国家主义领域的边缘地带,也是非国家主义话语诞生的主要语境。一个健康的理想化的民间话语体系的构架应当是:以民间资源为基础、民间团体为核心、民间话语为主要言说方式,并成为公众发表言论和采取公益行动的话语形态容器。”什么是民间话语?它在解释时却又强调了“原创性”:“在保持了话语的原创性以及批评家个人独特风格和原创意识的同时,它们比较明晰地表达了独立的非国家主义立场。”原创性和原创意识似乎是一种话语风格,而立场必须是“非国家主义”的,所以这种含混性和模糊性,在具体界定上却陷入了某种矛盾:“民间是否意味着一个道德完美或话语优越的空间?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民间知识分子?一个学院里的教师和国家公务员究竟是不是民间知识分子?或者说,使用了民间话语的是否就应当被视作一个民间知识分子?”

如果参考“关键词”条目的注释,这种矛盾性会更加突出。“民间写作”条目将其分为狭义和广义,狭义的民间写作强调肉体化的感受,反对沉思和理性,语言倾向于口语化,而且多出现中国人名,甚至是自己的熟人——狭义的民间写作是知识分子写作的对立面,“知识分子写作”条目这样注释:“20世纪90年代初由一般诗人首先提出。主要意思是主张写作的纯粹性和独立立场,强调理性和批判性。近年来开始风靡诗歌界。其特点是:耽于沉思和冥想,经常出现一些理性的格言和不乏机智的反讽,语言比较欧化。”当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仅以理性与否、风格是口语化还是欧化作为区分标准,显然是一种表象,它们都无法真正抵达独立叙事的立场,所以“民间文本”更在于广义的定义:“指在官方文制度之外的写作,或者是写作者带有较明显的民间立场,或者是在其作品中有较浓厚的民间色彩。”

其实一样是含混不清的,官方制度之内文化就没有独立写作的立场?那些撰稿的王晓渔、赵毅衡、崔子恩、孙昌建、尹鸿就不是在官方制度之内?甚至朱大可、张闳就独立于体制之外?民间的歧义性其实是一种多元文化的体现,它真正对抗的是一元化的价值体系,是逻各斯中心意义的叙事立场,是偏隘、机械、专制式的文本写作,他们所努力的就是构建哈贝马斯提出的“公共空间”——宽容、多元甚至民主化的写作立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并不存在主流和非主流的区别,不存在口语化和学院化的界定,不存在原创性和经典化的对立。所以选用的批评文选,既可以是如张闳《革命的“灰姑娘”》中对《青春之歌》的林道境身份隐喻的考察,“其父系血统为官僚地主阶级,其母系血统为农民阶级。林道静的这一出身上的双重性具有某种象征性的意义。它是对知识分子政治身份之双重性的暗示。知识分子这一身份上的双重性,意味着其在血缘上与与剥削阶级之间的密切联系。”也可以如王晓渔在《诗歌公社的生产美学》中,对那个特殊时代的大批量民歌创作看成是“生产美学”的实践,“主流意识形态并没有放松对它的管制,而是顺理成章地将这种‘生产美学’纳入‘共产主义文艺’的谱系之中。”既可以像南帆一样解读摄影制造的“身体叙事”,提出视觉与享乐的关系背后是不是有权力的隐喻,也可以如杨小滨考察20世纪90年代诗歌中的城市空间后提出了“作为幽灵的后现代”观点,“80年代的文化英雄或又化异己者被商业社会所无情唾弃之后,诗作为政治社会的出色换喻,失去了传统的光晕,而诗人也不再扮演先知的角色。”

关于《上海宝贝》一书所折射的“殖民心态”,关于电影《大腕》指涉的当代中国乃至世界的社会财经政治事件和风尚,关于行为艺术里对强权和奴役的“强迫症”式解放,关于中国摇滚中掺杂的大众和个人的想象,以及商业广告所折射的口香糖和爱情的欲望象征、杂志在封面女郎凝视中的面容“形而上学”、以色情面貌出现而进行反色情的黄段子,以及家乐福透出的经济学语法,从文学到艺术,从媒体到时尚,各种批评文选大致都在实践着这样的多元性表达,他们都“突入了文化精神的现场”,力图勾勒出时间意义之外的观念历史。但是总体上而言,对于民间独立性的含混定义,更多可以看成是一种扯大旗式的宣言,而在内文的选择上,也的确暴露了如“21世纪”这个时间定语带来的冒险性。

批评需要的是立场,是观点,是尖锐性,是创新力,而其实,里面很多文章偏离了这个标准,崔卫平关于社会运动纪录片的《“录影力量”》基本上是事件叙述,陈丹青的《多余的素材·邱岳峰》基本上是人物评述,毛尖的《在电影中制造香港》基本上是散文笔记。这或者只是风格上的一种软化,而当初在前言中说到的“网络游击主义”看成是民间文本的一次前沿试探,但是在两卷本里很少看到来自网络的原创性批评文章,也许在2003年之前,中国网络文学和网络批评尚处在初始阶段,那种所谓的数码叙事更多是表面的热闹,更多是行为方式上的颠覆——而在2019年的现在,更是在主流价值中失去了其应有的多元性。而对于网络事件,更多的内容出现在关键词里,比如【XP】:“XP继续着中美有关知识产权的猫捉老鼠的游戏。”比如【“翠花,上酸菜”】:“引号内的‘翠花,上酸菜’必须是一口土得掉渣的东北话。比如BT下载、PS、板砖……

网络游戏主义是缺失的,而一开始就批评的学院官僚主义其实在所选的文选中,还是有许多存在的影子,它们以精英主义的俯视方式来看待各种文化现象,看起来是独立的知识分子批评,实际上本身就代表着权力,而陆兴华在一篇名为《这种纯文学不是文学》的文章中,似乎就指出了这种精英主义的态度,他举例残雪的《究竟什么是纯文学?》里亮出的观点,纯文学属于“深刻”的作家,但是这种深刻在他看来,是“虚无缥缈的,无限制的深入,向着虚无的突进,谜一般的永恒,为着人性的完美默默地努力……”还有格非,在《经验、真实和想像力——全球化背景中的写作》中,“里面竟也在沾沾自喜地用那些不知所云的大词儿抖搂他的纯文学伟大工程”。而陆兴华提出的观点是:“不是我们被文学,是我们要去文学。没有作家来给我们操办文学,那我们往往也就自己动手了。”

这种自己动手的观点在陈晓明的《超过图像霸权的文学书写》中也有指涉,他指出:“文学现在真正是回到自身,不回到自身都不行。它不再是工具,正如它也不再能充当号角或火炬一样。现在,文学以它对书写传统的忠诚,对文字的敬畏与虔诚,它倒认真而坦诚地扎根在故乡的土地上。”所以在他看来,文学书写就是还乡的书写,就是最初也是最终的书写,只有自我回归才能找到文学的未来之路。一样是回到自身,一样是破除写作的工具论,完全可以看成是对于文化批评方向的一种表达。

21世纪、中国、文化,这些太重的词就这样压在那一幅小小的地图上,文化何为?文化何去?从来没有定论,也无需定论,它在自己的方向里,在自己的时间内书写,所谓历史,真的只有在时间内部才可以成型,那种主观式的突围,那种自负式的颠覆,那种精英化的掌控,即使突入到了现场,也只是在戴着口罩的化装舞会上,在变异、遮掩中制造了一种病态,就如朱大可对SAS时代疾病美学的解读一样:

口罩美学的这种进化转移了我们对萨斯美学的拷问。口罩不过是身体的服饰体系的一种向上的延伸而已。它填补了在帽子和衣领之间的空白。它并没有超出寻常服饰的命运,也就是未能超出时尚和模仿秀的大众文化限定。它甚至切断了传统疾病美学(丑学)与皮肤的密切关系。

指尖流水

编号:E29·2060502·0735
作者:刘卫东
出版:湖南美术出版社
版本:2005年2月第一版
定价:
页数:253页

《指尖流水》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收录了刘卫东近两年来的优秀散文作品。刘卫东,脸上总是带着腼腆的表情,他连续夺得第四届、五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是80后作者中实力派的散文作者。